□ 段文英
作为国家的大政方针,改革开放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但在取得成绩的同时伴随着众多社会问题,而每一个社会问题的背后无不演绎着个体生命的哀乐愁怨。贾樟柯影片中的人物主体构成基本都是自己的亲戚、朋友、同学以及家人。在官方书写泛滥的状态下,贾樟柯渴望尘封太久的自我诉说,那是莫名冲动却无处可去的个人体验①。当电影越来越依赖机械时,贾樟柯选择书写每一个个体的内心体验。
工人在我国的现实影视题材中并不鲜见,但对于大多数导演来说,这些人物只是他们作品中的一个形象而已。而对于出生在汾阳县城,从小住在大杂院的贾樟柯来说,煤矿工人韩三明是他的表弟。韩三明第一次出现是在《站台》里,他与煤炭老板签订了生死合同;第二次出现在《世界》,作为“二姑娘”的表哥,再次签订生死条约;第三次作为《三峡好人》里的主要人物,寻找离家16年的妻子;第四次出现在《山河故人》中,是梁建军的同事。韩三明的存在,贯穿了煤矿工人几十年的生活变迁,从改革开放初期的煤矿被私人承包,到煤炭行业不景气远走阿拉木图寻活。几十年里,韩三明由一位汾阳的矿工转为重庆的拆迁工,为快速赚得赎回妻子的钱,再次回到汾阳成为一名矿工。因煤炭整顿,韩三明面临失业的危机,进而转为一名焊工。无论做什么工,韩三明都是以卖命维持生计,几无余钱;而卖命几十年,去阿拉木图的3万元仍旧需要四处寻借。梁建军,与韩三明一样的矿工,年轻气盛离开汾阳,转到邯郸继续做矿工,却落得不治之症,因无力偿付沉重的医药费,不得不四处寻钱医治,曾经的傲气消失殆尽。小山是贾樟柯影片中最早出现的农民工,他在混乱且毫无卫生可言的小饭店打杂工。与他一起打工的有红红、霞霞等,她们或是做保姆,或是卖淫为生。成太生,本村外出打工的佼佼者,权威人物,而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保安队长。来北京的第一天,成太生在肮脏的小旅馆发誓自己一定要在此混出个名堂,让恋人小桃过上好日子。三年后,成太生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个保安,仍然住在肮脏的小屋子里,仍然没有结婚的场所。在女性打工者里面,赵小桃比做保姆或者卖淫的红红们要强很多,以自己的一技之长混迹在北京。但她同样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喝酒应酬时遭受陌生男人骚扰,住在无任何私密可言的多人混合宿舍……
拍摄于汾阳县城的《小武》,故事源于贾樟柯一个外号叫“毛驴”的同学。小武20多岁,胳膊纹小龙,旁加“有难同当”,不付公交车费的“手艺人”。小武每天的工作是带着一帮小兄弟在汾阳街头溜达,兄弟们交款,小武支配。《任逍遥》中的斌斌与小济是下岗职工子弟,高中未读完,辍学回家。儿时荣耀的工人子弟,按原来的国家政策本可以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工人。可是父亲已经下岗,自然也无继承之说,年轻的生命只好在街上晃荡。他为了给女友买手机借了高利贷,在街上卖光碟,却遭遇变相抢劫。在小济的怂恿下,两人决定抢劫银行。贾樟柯读初中时,一半兄弟辍学,一些人去当兵,一些人就在街上混。这些上街混的同学后来有的成为小偷,有的成为抢劫犯。贾樟柯的这种经历并不限于汾阳县城,在改革开放行进中的晋北地区是极为普遍的现象。
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国人关注的热点由政治逐渐转向经济,精英知识分子逐渐淡出舞台,消费主义逐渐渗透,大众文化随之兴起。在20世纪80年代的汾阳、大同街头,具有大众文化典型特质的录像厅、台球厅、歌舞厅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街上游荡的青年多了去处。这些代表大众文化的“厅”在实现其经济功能的同时也发挥了对青年们的教育作用。而众所周知,在经济催生下的大众文化往往以性、暴力以及权力刺激人们的消费欲望。这种“非现实主义”的本质,往往会使人们对现实世界的认知有所偏误,进而解除人们对现实的判断和实践能力②。事实证明,没有太多学识的斌斌与小济对现实社会的判断出了问题,他们在听了一个抢劫犯的新闻之后,便模仿录像里抢劫的镜头去抢银行,而贾樟柯的朋友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成为一名抢劫犯。
矿工韩三明的表哥崔明亮是汾阳县农村文化工作队成员之一。随着“春雷一声惊天地”,崔明亮穿上了母亲改装的喇叭裤,但没有张军的正宗喇叭裤宽。1979年冬天的某日夜晚,崔明亮、张军喝了集体的最后一顿酒。从此,两人开始了走穴游唱的日子。崔明亮的文艺生活犹如他母亲改造的喇叭裤一样,粗糙而又充满别样滋味。他搭着一条白色的围巾在煤堆里唱《中国心》,观众是零星的几个矿工;他在临时搭建的大棚里疯狂扭动身躯唱《站台》,观众是散落的几个农民;他在百货商场打架,在走穴中与歌女混睡。在封闭的大山里,一列火车穿过隧道疾驰前行,崔明亮疯一样地追随,然而他奔跑的速度终究赶不上铁轨上飞奔的列车。
新都机械厂(420军工厂)第一批车间工人大丽随集体从沈阳辗转15天到达成都,一切行动听指挥,途中弄丢了自己的孩子也无法停留。军工厂的荣誉也是大丽的荣誉,大丽为自己是军工厂的一枚螺丝钉而骄傲。这种骄傲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大丽收到在农村开小卖部的外甥的500元,因为他们知道曾经接济他们的大姨日子不好过了。从新都机械厂到成发集团,再到华润·二十四城,军工厂曾经的辉煌被遮蔽在如日中天的房地产的阴影下,篮球场、游泳池都随挖掘机成为废墟,五星级酒店拔地而起。无论是车间工大丽、维修工侯丽君,还是技术员顾敏华,都将陆续离开工厂,走向市场。她们哭过、恋过,但终究无法挽留曾经的辉煌与荣誉,中年的她们需要找到新的工作维持生计。
无论是工人、文青,抑或是小偷,都是极其微小的个体生命,他们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经历,只有属于自己的大喜大悲。他们不是改革开放后风光无限的企业家,不是大众眼里的成功者,他们甚至是失败者,但他们更是社会变革的见证者和实实在在的承受者。贾樟柯通过电影向世界展现他们的际遇时却遭到了质疑:为了获取个人的荣誉不惜向国外展示阴暗面。面对质疑,贾樟柯深感悲哀,为自己的亲戚朋友,也为那些质疑自己的国人。但他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都是有情有义之人。
现代社会变革带来的结果之一是中国传统家庭结构的瓦解。在唯阶级亲的年代,家庭让位于阶级。而改革开放以来,家庭让位于经济,更多的劳动力脱离家庭走向社会,维系中国家庭传统的亲情逐渐断裂。贾樟柯电影对此多有体现。《小山回家》中的小山坚持回家过年,但寻求同伴的过程中他们都有各种原因不能回家,最终小山也因无法购买到火车票而滞留北京③。《二十四城记》中的侯丽君从小跟随父母从沈阳迁往成都,20多年来与母亲仅见过两面,每一次都是生离死别。《站台》中的双胞胎舞女在深夜思念母亲,她们已经1年多没有回家。《世界》里的成太生也已经3年没回家,家里的信息都是通过手机或者同乡了解的。而“二姑娘”命丧工地,从此与父母阴阳相隔,永不再见。《山河故人》里的张道乐从小与母亲分离,无法相见,与父亲又因语言障碍而隔阂太深,无法沟通。
亲情的断裂让人备感凄凉,而影片在呈现这些残酷现实之际保留着些许温暖来维系人间亲情。矿工韩三明靠卖命一天挣10元,在崔明亮走穴离开之际给表妹5元,希望表妹好好读书离开汾阳,但崔明亮给了妹妹10元,亲情传递不动声色,温暖而自然,让人动容。对于外出打工者来说,同乡就是亲人,他们自然形成一个小的团队,当同乡出事或者需要帮忙时,他们会像对待自家的事一样出手相助,彰显了人与人之间应有的一种道义。“二姑娘”出事后,就医、赔偿、烧纸送行等后续之事,都是成太生一手操办。而“二姑娘”父母也只是间接委托他照顾好“二姑娘”,成太生却因此感到无比愧疚,无言面对“二姑娘”家人。
紧随改革开放快速行进的步伐,爱情的丧失比亲情的断裂更为彻底。消息闭塞、节奏缓慢的年代里,两人牵手便定终生的美好已经一去不返。贾樟柯早期影片都是以青年男女为主人公,这些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都因为种种原因而逐渐逝去。《站台》里的张军与钟萍都是汾阳县的时尚人物,张军的广州服,钟萍的西班牙舞,都足以捕捉众多异性的眼球。然而,两人偷吃禁果后钟萍不慎怀孕,但张军并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钟萍只好打胎,两人最终分手。与之不同的是,崔明亮与尹瑞娟保持着传统的恋爱方式,互相有意却从未说破。尹瑞娟一直悄悄努力参加省舞比赛,渴望离开汾阳,而崔明亮一脸傲气不做强求。影片结尾二人虽然结婚生子,也只是多年后他未婚她未嫁恰好一起过日子而已。《世界》中的成太生本是因追随女友赵小桃才去北京,却因女友太过保守不能满足欲望而与他人厮混。《三峡好人》中的沈红远去重庆寻找多年未归的丈夫,而丈夫却日日灯红酒绿,对故乡的妻子早已没有挂念。
或因时间磨去了激情,或因距离太远,或因生活所迫,他们的爱情最终无疾而终,这些是这个时代每个普通人的日常。与他们不同的是小武、斌斌的爱情。作为一个道上老手,小武4年未被抓获,但为了歌女梅梅铤而走险。最终小武在等待梅梅的呼声中BP机突然响起而被公安抓获。即使被抓,小武仍在关心BP机的内容,他渴望收到梅梅的信息。与小武同样境遇的是斌斌,影片通过斌斌与女友的4次见面,以及女友服装从校服到露肩短裙的4次更换,折射出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将要读大学的女友对未来充满期待,而斌斌却连当兵的机会也没有。当女友拿着斌斌借高利贷买来的手机说“你以后方便找我了”时,斌斌绝望道:“哪他妈有以后。”斌斌深知与女友再无以后,仍冒险借了高利贷。为偿还债务自己推车卖光碟,无奈整个大同城无他的容身之地,最终在朋友小济的怂恿下携带炸药进入银行。2006年,贾樟柯在与台湾导演侯孝贤的对谈中提到:“《小武》里面,我特别关心人的生理性带来的感动。之后,基本考虑人在历史、在人际关系里的位置,人的魅力少了一些。”④这里“人的生理性”“人的魅力”很显然更多指的是在法律或者社会制度规定外的一种“人”本身的“道义”。小武与斌斌属于在法律制度内不被认可的一类,甚至是被打击的一类。然而影片中的他们与社会规范定位的他们截然不同。他们充满柔情,也充满义气,而正是他们在爱情的荒漠中留存了一份温情。
为爱情留有温情的小武,同样也是友情的坚守者。小勇与小武一起长大,一起出走北京,是一起流浪的朋友,与小武共患难之时在各自胳膊上纹身“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然而后来成为县劳模企业家的小勇已然不愿意再与小武有任何瓜葛,他害怕现在圈子内的人知道他的过去,他需要更多鲜亮的人物衬托自己的光环。虽然他的钱来路并不比小武的干净,但是他唾弃小武的钱“脏”。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小武,他遵守“二斤钱做礼钱”的承诺,顶风作案。对于小武来说,小勇是自己的挚友,钱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对朋友的承诺,重要的是兄弟间的情义。而当小武拿着这份“礼”去找小勇时,小勇却鄙夷道:“钱儿?快拿回去!”小武拉起小勇的胳膊,指着小勇胳膊上“有福同享”的模糊字样说:“你忘了!”与小勇一样忘记承诺,背信弃义的还有煤老板崔胜利、张晋生等。崔胜利承包煤矿,答应每年给40%的红利村委会,14年来却未给一分。曾经的同学大海质问其账目一事,遭到其手下挥锹毒打辱骂。张晋生因为抢夺女友而将朋友梁建军逐出煤矿。《天注定》中,大海遭遇毒打后去找“大姐”诉苦,“大姐”劝大海时说:“你能比焦胜利更万恶呢?”被众人嘲讽的大海举起了猎枪,开始了自己的“夜奔”。
贾樟柯通过影片呈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亲情断裂,爱情、友情丧失,但是总有维系者与坚守者。经营感情之道在于超越自我利益之上的一个“义”字。贾樟柯多次提到山西人对关羽的崇拜,他的影片中也多次出现祭拜关公的镜头。关羽之“义”,对山西人来说是一种世代传承的精神。小武虽穷困潦倒,但不忘对朋友的承诺;成太生虽在爱情方面不怎么坚贞,面对“二姑娘”的事却毫不含糊;斌斌明知道与女友没有将来,仍冒险借高利贷,最终使自己陷入囹圄。可以看出,这些主人公大部分非社会制度认可之人,但他们在影片中却是“侠义”的化身。在贾樟柯看来,侠的核心精神,就是“以武犯禁”,武不好,但“犯禁”的精神很重要⑤。
注释:
①贾樟柯.贾想:贾樟柯电影手记1996-2008[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00.
②尹鸿.大众文化时代的批判意识[J].文艺理论研究,1996(03):76-79.
③段文英.论建国以来山西电影农民形象的变迁——基于中国电影社会学视角的考察[J].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02):45-50.
④贾樟柯.贾想:贾樟柯电影手记1996-2008[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75.
⑤贾樟柯.贾想II:贾樟柯电影手记2008-2016[M].北京:台海出版社,2018: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