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丹,温骞骞
(宜春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宜春 336000)
书院文化兴起于唐,其时主要职能是供官方藏书和民间读书之用,带有图书馆和出版社的性质。唐末五代社会乱离,官学不兴,原本用于修书藏书的书院开始承担起教育的功能,具备学校性质。[1](P11)书院由私家或地方公众创办,将藏书与教学结合,形成了一种新型的教学机构。到南宋,理学兴起,书院与学术关系密切,这种局面延续到了清代乾嘉时期。“就书院内部而言,主要是提倡自我研究为主,师友砥砺为辅;就书院外部而言,即书院向社会延伸,主要是通过讲会的方式,开展自由讲学。”[2](P81)在南宋和明中叶后,书院主要以讲学著称。
明初学术界沉寂,书院少,讲会不兴。到明中叶湛若水、王阳明重振理学,大兴书院后,讲会又重新开始起来。关于讲会,吕妙芬认为是地方乡绅士子的学术交友活动,不完全等于书院内的讲学,不应视之为隶属书院内的活动。[3](P62-94)我们认同这种说法,故本文主要从书院角度考察王阳明的讲学活动,对其他不在书院内举行的讲学活动以及讲会或以会为名的活动,暂不涉及。另外,从王阳明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学说的演进过程考虑,将以贵州、江西、浙江三地的书院讲学活动为主。因为贬谪龙场,在黔三年是阳明仕宦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也是其心学思想建立的关键点。平定宸濠之乱,在江西取得的军事成就,给阳明带来声望更让其学说被更多人接受,这是阳明建立起学术传承的重要地方。浙江是阳明的故乡,是其学说臻于大成并蔓延至浙中、江南地区的重要区域,故本文主要以阳明在这三地的书院讲学活动作为论述对象。
明正德元年(1506),王阳明在京师任兵部主事,给事中戴铣等人上疏,揭发刘瑾不法事。阳明上疏营救,被刘瑾陷害,廷杖下狱,十二月谪为龙场驿丞。正德三年(1508),阳明到达贵州。正德五年(1510)岁末,王阳明由龙场驿赴江西庐陵任知县,诸生聚集贵阳城南蔡氏楼为他送行。近三年的时间里,王阳明在龙场、贵阳两地的书院讲学活动中培育了大批弟子,开创了一代学风。
在龙场(今修文县)驿悟道后,在当地人的帮助下,他创立了龙冈书院,首倡书院讲学之风。当时到龙冈书院听讲的学生,有贵州及省外士子,湖南的蒋信、冀元亨,云南的朱克相、朱克明兄弟。关于这段经历,阳明有《龙场生问答》一文,他采用师生问答的形式,讲述了身处逆境,如何看待贵与贱、忠与孝、禄仕与行道、圣人与贤者等问题。阳明认为“君子之仕也以行道”,“贤者之用于世也,行其义而已”[4](P955-956),引导学生做一个真正的贤者、君子乃至圣人。此外,阳明亲自订制《教条示龙场诸生》,以“立志”“勤学”“改过”“责善”四条教育原则来激励学生。阳明认为,在立志上,“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立志后,“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在改过上,贤者也有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在至善上,阳明态度鲜明,“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5](P1073-1074)。阳明叮嘱学生,朋友间需要互相督促,提醒,采用委婉的方式沟通,使对方品格臻于至善。从自我完善、修身和待人处事上,阳明给学生提供了实际生活和思想教育的准则,希望诸生明义理,加强身心修养,达到自觉遵守的目的。
正德四年(1509),醉心于程朱之学的席书调任贵州提学副使,与阳明就朱陆之学异同问题数次书信讨论,豁然大悟。同年十一月,阳明接受席书邀请,赴省城文明书院主讲“知行合一”说。关于知行问题,程朱理学主张知先行后,久而久之,这种观点造成了坐而论道、不切实际的虚浮学风。为了补救流弊,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说。时席书率各州县的优秀生员以师礼事阳明,“或至夜分,诸生环而观听者以数百。自是贵人士始知有心性之学。”[6](卷五六)阳明身处逆境,受席书礼遇推荐,使“知行合一”说倡明于黔,传播于当世。嘉靖六年(1527),席书卒,阳明在《祭元山席尚书文》中深切悼念席书,“忆往年与公论学于贵州,受公之知实深。近年以来,觉稍有所进,思得与公一面,少叙其愚以来质正,斯亦千古之一快。而公今复已矣!呜呼痛哉!闻公之讣,不能奔哭,千里设位,一恸割心。自今以往,进吾不能有益于君国,退将益修吾学,期终不负知己之报而已矣。呜呼痛哉!”[5](P1061)阳明感念贬谪龙场期,席书身冒时谤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表示要将良知之学深研下去。
正德嘉靖年间,江西新建书院粗略计算有108所,地方官员带头兴建的近40所。宋、元书院在正德嘉靖年间重建的约有25所,其中官员倡修的13所,民间兴修的5所。[7](P293-300)这与王阳明及弟子的讲学活动紧密相关。《明史》“顾宪成等传”赞曰:“成、弘以上,学术醇而士习正,其时讲学未盛也。正、嘉之际,王守仁聚徒于军旅之中,徐阶讲学于端揆之日,流风所被,倾动朝野。于是缙绅之士、遗佚之老,联讲会,立书院,相望于远近。”[8](P6053)朝廷欲几次抑制都未奏效。可见,即使在赴任和军旅途中,王阳明也随处讲学,教导诸生。
王阳明重视教化,在赣州一带影响颇深。据同治《赣州府志》载,阳明到达赣州,“即修濂溪书院以居学者,而自置讲堂于后。阐良知之说,与周子至诚无为之旨相发明。学者翕然师尊之,于都何氏廷仁、黄氏宏纲其尤著也。而赣之风气又一变,流风余韵、没世不衰。”[9](P508)江西赣州是理学大师周敦颐的仕宦地,南宋时,后人建濂溪书院于此,元代遭兵毁,明洪武初年重建。
正德十二年(1517),王阳明巡抚至赣,与知府邢日旬迁旧布政司址,阳明题匾名“濂溪祠堂”,濂溪祠在郁孤山下郁孤台前,主讲人为阳明高足冀元亨,阳明也率诸弟子讲学其中。在正德十三年(1518),阳明镇压漳南起义军后,随着朝野上下对阳明平乱之功的肯定,阳明对《朱子晚年定论》进行反思,求学之士日多。阳明门人薛侃、欧阳德、梁焯、何廷仁、黄弘纲、杨骥、郭治、周仲、吴伦、欧阳昱、邹守益等人或远道而来,或随行入赣,在军务之暇,讲学不散。在从游学者日渐增多的情况下,原来的寓所就容纳不下了。是年九月,王阳明修复濂溪祠堂,用于学者的自修及生活场所。此时的濂溪祠占地至数十亩,房舍多至数十间,生多至三百余人,已具备了书院的功能,故史书称濂溪祠为濂溪书院。在濂溪书院修复前,阳明与弟子门人的讲学随时随地进行,山水间、宫邸里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濂溪书院扩建后,王阳明亲自手书了《太极图说》、《大学古本序》及《中庸说》等,勒石于郁孤山脚下。
庐山白鹿洞书院是朱熹学派的重要基地,而南宋书院制度化管理最重要的标志,是淳熙七年(1180)朱熹制定的《白鹿洞书院揭示》(“揭示”又名“教条”或“学规”)。它选取儒家经典语句,集道德理念和书院教学管理为一体,成为传统教育的办学准则。白鹿洞书院在元至正十一年(1351)被毁,至明英宗正统三年(1438)重建,经过了长约90年的荒废。以反思朱学进而构建心学体系的王阳明对白鹿洞书院格外重视。在取得军事战功的同时,阳明以创新开拓之精神,大力修复书院,复兴书院的教育功能。正德十三年(1518)七月,阳明回军休士,“为《大学古本》作序以发其意,为《中庸古本》则作《修道说》以发其意”[10](P1060),日与友人发明《大学》宗旨,与朱熹学派商榷。甚至不远千里使人将手书“致之洞中”,刻于石碑上,以就正于朱熹。八月,门人薛侃、陆澄首刻《传习录》于江西虔州。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在平定宸濠叛乱战争处于胶着之际,“先生入城,日坐都察院,开中门,令可见前后。对士友论学不辍。报至,即登堂遣之。”[5](P1398)王阳明在处理军情之余讲学不止,在运筹帷幄之际稳定军心,这种泰然处之的心态让旁观者服膺不已。
在擒获朱宸濠后,王阳明派兵进驻南康,正德十五年(1520)正月,王阳明在开先寺李璟读书台旁边的岩壁刻石记功,又来到白鹿洞书院,徘徊久之,多有题识。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武宗崩,据年谱载,阳明“始舒忧念。自经宸濠、(张)忠、(许)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5](P1411)。王阳明始揭致良知之教。此时,新旧政权处于交替之际,阳明希望借新政有所作为,但朝廷并没有重用他的打算。五月,阳明有归志,欲同门久聚,共明此学,遂集门人夏良胜、舒芬、万潮、陈九川、邹守益于白鹿洞讲学,有诗咏酬唱,如阳明《白鹿洞独对亭》、舒芬《过白鹿洞次阳明韵》、邹守益《过白鹿洞次阳明独对亭望五老峰韵》等。
正德十六年(1521)九月,阳明在经历了平定宸濠叛乱及张忠、许泰构谤事件后对良知说有了更深层次的领悟,他将“致良知”视为“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5](P1411-1412)。从正德十六年(1521)到嘉靖六年(1527),王阳明因功高受谤,居越专事讲学,门人日进,学说流播至广。
嘉靖二年(1523)六月,南大吉任绍兴知府,当时他对阳明心学未完全信服,携弟南逢吉、侄南轩来受学。请教后深悟痛悔,嘉靖三年(1524)二月,更以知府身份对稽山书院旧址进行扩修。稽山书院在山阴卧龙山西岗,是朱熹提举浙东时的讲学地。山阴县令吴瀛不仅出资修复书院,还新建了藏书楼即尊经阁于其后。书院修成后,南大吉聚当地生员,纳四方之士,聘王阳明主讲《大学》“万物同体”之旨,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浙江海宁诗人董沄时已六十八岁,但仍然勤学不辍,特意到书院听阳明讲学。正德十三年(1518),薛侃首刻《传习录》三卷于虔州,时隔六年,嘉靖三年(1524)十月,门人南大吉取王阳明论学书增至五卷,命弟南逢吉校对,续刻《传习录》于绍兴。这种代表王阳明心学思想的记录,因体积小容易制成小册子携带,便于阳明学的传播。南大吉在传播阳明致良知学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也因挑战了官方程朱之学而招致部分朝臣忌恨,南大吉在嘉靖五年(1526)遭罢黜。
嘉靖四年(1525),阳明作《稽山书院尊经阁记》,认为六经之道蕴含在身心性命中,与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这五伦贯通,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5](P284)。在此基础上,阳明批判了过分追逐辞章、训诂、记诵而割裂甚至弃毁经道的士人、学者,认为他们沉溺于浅闻小见的支离琐屑中,建议其回到本心上,“世之学者既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5](P285),进一步阐发了致良知与成圣的关系。稽山书院是王阳明归越后主持的第一个书院讲学场所,“致良知”之教是阳明此期讲学的主要内容。此后,各地士人纷纷前来问学,来自湖广的有杨汝荣、杨绍芳,来自广东的有杨仕鸣、黄梦星、薛宗铠等,来自直隶的有王艮、孟源、周衡,来自南赣的有何秦、黄弘纲等,来自安福的有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新建的有魏良政、魏良器,来自泰和的有曾忭。其中的黄弘纲、刘邦采、魏良器、王艮以后均成了王阳明的得意门生。
关于阳明书院的修建时间,学界尚未达成共识。阳明高足黄绾《阳明先生行状》载,弘治十五年(1502),阳明“养病归越,辟阳明书院,究极仙经秘旨,静坐,为长生久视之道,久能预知”[5](P1556)。据查继佐《王守仁传》:“弘治十二年(1499)成进士,授刑部主事。病归,辟阳明洞为书舍,更讲神仙之事。已又悔之,改武选,遂与湛若水专求孔孟之学。”[5](P1713)正德七年(1512),阳明《与王纯甫》书信中提到:“甘泉近有书来,已卜居萧山之湘湖,去阳明洞方数十里耳。书屋亦将落成,闻之喜极。诚得良友相聚会,共进此道,人间更复有何乐!”[5](P174)众所周知,阳明出生在余姚,后随父王华迁居绍兴府城(越城)。弘治十五年(1502)八月,阳明因肺病疏请告归余姚养病,筑室于阳明洞,所谓书屋应位于阳明洞天内,基本建成时间为正德七年(1512),此后到嘉靖元年(1522),阳明书院算是真正发挥了讲学的作用,此当为阳明洞附近之阳明书院。束景南先生认为,嘉靖三年(1524)春,王艮来绍兴问学,请筑书院,以居四方学者。[10](P1567)又据钱德洪《年谱三》记载,嘉靖四年(1525)十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门人为之也。书院在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东。”[5](P1432)门人修建的阳明书院地处绍兴,面环光相寺、至大寺、小能仁寺和天妃宫。嘉靖初年,正值王阳明受当朝者打压期,朝廷多次禁止士人讲论陆王心学,在这样的氛围下创办阳明书院,可见阳明弟子的决心和阳明学说在越中地区的盛行,绍兴正逐渐成为海内王学讲论中心。
阳明殁后,绍兴阳明书院成为门人弟子祭祀先师的重要场所。嘉靖十六年(1537)十月,门人周汝员为祭拜阳明,与知府汤绍恩拓地建新建伯祠于书院前。周汝员,嘉靖八年(1529)进士,与弟皆受学于王阳明,时任浙江巡按御史,“取南康蔡世新肖师像,每年春秋二仲月,郡守率有司主行时祀”[5](P1472-1473)嘉靖三十一年(1552),浙江提学副使薛应旂视学绍兴,于书院内召集士子讲学,将新建伯祠改为阳明先生祠,用以祭拜阳明。《告阳明祠文》记录了这次改名事宜:“见祠以‘新建伯’题额,因思先生之所以振起乎俗学,著存乎人心者,恐不专在是也。”薛应旂嘱绍兴知府梅守德易匾额,特为文告之:“於乎,先生豪杰之才,圣贤之学,辟世路之榛芜,阐吾道之精一,真有继往开来之德,不止勤事捍患之功,旂等虽未及门,窃幸私淑,顷登先生之祠,会先生及门之士,议易今额,直书曰‘阳明先生祠’,谨告。”[11](P95)诚如薛应旂所言,阳明闻名于世的不仅是事功,更是振起于俗学的致良知思想,可见阳明讲学思想流播范围之广,影响之深远。
对于讲学,邹守益《阳明先生文录序》载,时有称先师者认为阳明有文章、政事、气节、勋烈四者名世,独缺讲学,否则即全人矣。阳明笑称自己愿意从事讲学,其他四者哪怕尽除亦无愧全人。[5](P1739)在钱德洪眼中,阳明“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万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夷狄禽兽而不觉”[5](P45)。可见讲学对于王阳明来说,意义极为重大。
王阳明重视学术思想的传承,对书院讲学极为看重,他曾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讲学的态度。如正德十二年(1517),王阳明到赣州上任,往征闽西,在《赣州书示四侄正思等》中谈到:“读书讲学,此最吾所宿好,今虽干戈扰攘中,四方有来学者,吾未尝拒之。所恨牢落尘网,未能脱身而归。”[5](P1739)即使在军务繁忙中,阳明也坚持讲学,只是遗憾不能全身心投入。嘉靖六年(1527)五月,王阳明受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往征广西思恩、田州。其《与郑启范侍御》曰:“病躯懒放日久,已成废人,尚可勉强者,惟宜山林之下读书讲学而已。两广之任断非所堪,已具疏恳辞。必不得请,恐异日终为知己之忧也。”[5](P911)在常年的军旅生涯中,阳明身患咳痢之疾,入广后炎毒益甚,在病重的状态下,他心系的还是讲学。
嘉靖四年(1525),御史潘仿来杭,在原书院旧址上进行增修,选拔生员肄习其间。王阳明作《万松书院记》:“夫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今之学宫皆以‘明伦’名堂,则其所以立学者,固未尝非三代意也。然自科举之业盛,士皆驰骛于记诵辞章,而功利得丧分惑其心,于是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者,遂不复知有明伦之意矣。”[5](P282)士人为了科举功名,只求记诵辞章,已丧失了求学明伦的本心。“怀世道之忧者思挽而复之,则亦未知所措其力。譬之兵事,当玩驰偷惰之余,则必选将阅伍,更其号令旌旗,悬非格之赏以倡敢勇,然后士气可得而振也。今书院之设,固亦此类也欤?”[5](P282)明初,统治者提倡科举,注重官学,由此带来士气学风流于浮泛的弊端。阳明以兵事为喻,在官学不足的情况下,兴办书院、培养优秀生员,借此来重振士风,这给学术界注入一股清流。“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家齐国治而天下平矣。是故明伦之外无学矣。外此而学者,谓之异端。”[5](P283)王阳明明确提出书院教育当以古圣贤的明五伦为目的,即“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5](P282),这是古代社会宗法关系的体现,相对应的是仁、义、礼、智、信“五常”。只有建立了稳定的社会伦常秩序,才能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对当时社会潜在的弊端有着清醒的认识,嘉靖七年(1528),王阳明在《送别省吾林都宪序》中谈到士风与学术及倡导者的关系:“今夫天下之不治,由于士风之衰薄;而士风之衰薄,由于学术之不明;学术之不明,由于无豪杰之士者为之倡焉耳。”[5](P975)王阳明认为“天下不治”的根本原因在于士风不振,学术不明。通过书院讲学活动,阳明把学术思想传播出去,让更多人知晓并信服,从而达到矫士风,倡学术的目的。所以,在讲学方式方法上,阳明引导弟子:“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5](P132)“愚夫愚妇”较早出现在《墨子》卷四《兼爱下》中,如“天下无愚夫愚妇,虽非兼之,人必寄托之于兼之有是也。”[12](P722)指的是“小民”“万民”的意思,体现出士大夫精英阶层的优越感,阳明笔下的“愚夫愚妇”是指明代平民阶层的农工商等行业的人员。他认识到要改变人心,先要放下士大夫传统精英阶层的优越感,在良知面前,圣愚平等,先做愚夫愚妇,才能与人讲学。在回答学生何谓“异端”上,阳明答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5](P121)在良知良能的层面上,王阳明对“愚夫愚妇”的认可,在明代中后期具有重要的进步意义。
为扭转明中叶风教不振、道德沦丧的弊端以及士子言行不一、务虚浮泛的学风,王阳明在书院讲学中以“致良知”为宗旨,其嘉靖六年(1527)在任职地广西写给嗣子的家书《寄正宪男手墨二卷》曰:“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无诚爱恻怛之心,亦无良知可致矣。汝于此处,宜加猛省。”[5](P1091)当时阳明得亲子,正宪遂辞锦衣荫,以就科试。在应试上,阳明尊重孩子的选择,在德业上,以仁训之。培养良知,也是培养仁心的过程。其《答欧阳崇一》:“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5](P82)可见,致良知不外乎仁与义。修得仁义,致良知的过程就是逐步成为圣贤的过程。讲学传播的是思想,但“致”却是能否成贤成圣的关键,换言之,这也是知行合一的实践体验。随着书院讲学活动的盛行,门生弟子日益增多,影响逐渐深远,“而忌者蜂起,颇目为伪学。”[5](P1715)不唯此,还有诋毁、诽谤,更有来自嘉靖帝和朝臣的严厉禁止。
对讲学遭到的排挤、攻击,阳明有着清醒理智的看法。嘉靖元年(1522),其《与陆原静》曰:“知行合一之学,吾侪但口说耳,何尝知行合一邪!推寻所自,则如不肖者为罪尤重。盖在平时徒以口舌讲解,而未尝体诸其身,名浮于实,行不掩言,己未尝实致其知,而谓昔人致知之说未有尽。”[5](P210)阳明警醒弟子一定要把良知落到实处,做到知行合一,才能不授人以柄。显然,阳明已经预料到后学未能“实致其知”导致的后果。对当时遭受的非议,阳明劝慰弟子要正确看待:“伊川、晦庵之在当时,尚不免于诋毁斥逐,况在吾辈行有所未至,则夫人之诋毁斥逐,正其宜耳。凡今争辩学术之士,亦必有志于学者也,未可以其异己而遂有所疏外。”[5](P210-211)对外界的斥责,不能怀异己之私心疏而远之,盲目排斥。“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彼其但蔽于积习,故于吾说卒未易解。就如诸君初闻鄙说时,其间宁无非笑诋毁之者?久而释然以悟,甚至反有激为过当之论者矣。又安知今日相诋之力,不为异时相信之深者乎!”[5](P211)此番言论,客观从容,既有对事物发展规律的清晰认识,又有对异己者的理解之同情,更有对自己学说的强烈自信。
沈德符认为明代“自武宗朝,王新建以良知之学,行江浙两广间,而罗念庵、唐荆川诸公继之,于是东南景附,书院顿盛。虽世宗力禁,而终不能止。”[13](P608)由阳明引领形成的这种讲学风气,一直持续到明末。如阳明在越中时,门人刘邦采首创惜阴会于江西安福,定期讲会。嘉靖五年(1526),王阳明作《惜阴说》:“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亦,则犹二之矣。知良知之运无一息之或停者,则知惜阴矣;知惜阴者,则知致其良知矣。”[5](P298)阐述了“惜阴”与致良知的关系,鼓励后学即使离群索居,也要坚持讲学。江右王门弟子邹守益,一生讲会数以百计,讲学范围遍及大部分江南,反响热烈。浙中王门弟子王畿与钱德洪,致力于全国范围内的讲学讲会,声势浩大。当然,明中后期朱学学子的讲会活动也比较活跃,如东林书院讲会、紫阳书院讲会,规模也很大。和长期处于正统地位的朱学相比,阳明学对讲学讲会的需求更大。另外,因为心学强调直截简易的功夫,更适宜面对面的讲学讲会的交流方式。可以说,明代中后期,无论是上层士子的学术争鸣还是下层社会的日用之道,所讲大都为阳明学,这是阳明后学弟子在各地身体力行开展讲学活动的结果。
王阳明哲学思想渐趋成熟,直至晚年臻于集大成,这是多种因缘聚合而成的结果。具体言之,除了阳明受地域文化浸染及自身学术素养积累外,更与阳明在北京、山东、贵州、江西、安徽等地的仕宦、讲学活动的行迹有关。伴随这一切的,是阳明持续不断地与古人作思想对话,与各地交往的友人在思想上往来切磋的内在体验。用陈来先生的话说,“阳明学是在中心与边缘的反复互动中发展起来的。”[14](P1-53)在嘉靖时期,江西成了与浙江相当的阳明学中心。这种情形的出现,是各地的士子向阳明问学后,回到家乡甚至跨省到其他地区传播、交流的结果。在阳明事功成就及精神魅力的吸引下,书院讲学活动辐射范围逐渐扩大,游走中的学者成了传播阳明学最好的媒介。明神宗时期,任礼部尚书的陆树声在《清暑笔谈》中谈到:“阳明致良知之说,病世儒为程朱之学者支离语言,故直截指出本体。而传其说者往往详于讲良知,而于致处则略,坐入虚谈名理界中。如禅家以无言遣言,正欲扫除前人窠臼,而后来学人复向无言中作窠臼也。”[15]陆树声注意到有讲学者高谈玄论,徒长浮虚之气。他是当时朝臣中反对讲学的一员,但他的反对仅停留在讨论上,此番言论客观评价了阳明学及后学士子,可谓真诚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