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能维
(盐城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哈姆林·加兰创作鼎盛时期,美国出现了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最终导致西部农村消亡,农民被迫离乡谋求生计。加兰的西部小说就“探索了美国西部的‘新地域’,记录了在城市化进程中,随着铁路的延伸,农民的土地逐渐丧失……以极富概括性的笔触和正确的历史意识记录了西部乡村的消亡,从一个崭新的角度来表现西部农村的生活,让读者领略西部农场的严酷现状”[1]51-52。加兰在创作中一直遵循自己的“写真主义”(Veritism)文学原则——“把自己最了解、最关心的事情写下来”[2]35,这一思想也“为美国早期的自然主义文学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3]91。加兰西部小说中的代表作《大路条条》(Main-TravelledRoad,1891)就记录了他最了解、最关心的西部农场生活,一经出版,即在美国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有评论家指责他“把家丑外扬”[4]415,整个作品一叶障目,严重歪曲了美国西部乡村的真实现状;也有学者认为他是“拒绝工业化、拒绝现代化,支持农业的个人主义者”[5];更有人批评他说教味太重,忽视审美形式,导致作品显得刻板、平淡。但评论家梅耶(Kurt Meyer)指出,“加兰是第一批倡导对美国西部农场生活进行现实描绘的作家之一,他说出了西部边疆农民生存的真相”[3],他的作品是“对西部农场生活强有力的、引人深思的刻画”[1]40,至少是对“长期以来作家们中西部农村浪漫描绘的抗议”[7]。豪威尔斯(William Dean Howells)也认为,加兰的西部小说是“历史性小说,以充满痛苦、灼热的真理与人世凡尘为素材,对西部乡村作真实描写的力作”[8]。加兰“这位农家子弟作家用他独特的视角和细致敏感的笔触为我们描述了他所熟知的美国西部农村的真实状况”[3],其美学价值毋庸置疑。
加兰早年就离开家庭到东部闯荡,没能很好地照顾留在西部农场的家人,对此他一直深感内疚,尤其是对为全家奉献一切、毫无怨言、默默无闻的母亲。因而,加兰在创作时,特别关注西部农村女性的命运,刻画了许多性格各异、命运不同的女性形象:有和母亲一样“像奴隶似工作”[4]402的命运多舛的西部女性;有和母亲一样拥有传统女性美德的西部女性;有与母亲不一样,为了追求个人幸福,敢于与命运抗争的西部女性;更有为了个人发展,不屈服于命运,努力打拼,特立独行的西部新女性。
在美国西部拓荒和城市化进程的艰苦环境中,女性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一个西部妇女对家庭经济的贡献相当于她的生活费的两倍,甚至超过了她丈夫的收入的总和”[9]。她们承担了繁重的农活,却一直不能分享家庭经济收益,更没有取得应有的社会地位。她们像个苦役犯一样在农场工作,照顾丈夫和孩子,打扫房子,并尽她们所能帮助家里做农活。她们的生活从头到尾就是无休止的苦役,就像是农场的牲口——整日劳作,没人关心,结果是:她们变得愚钝、漠然。
加兰通过一系列短篇小说,构建了西部女性真实的生活世界,又把这个世界分解开来,在一个个故事片段中描绘了这些女性的生活状况。这不是一个女人的故事,而是整个西部女人的故事。这些女性每一个人都有着各自独立的故事,也有着相互关联的故事。她们的悲伤压抑、痛苦挣扎都被细致刻画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特征。
对西部女性来说,单一的农场生活使得她们的一切变得十分糟糕。她们几乎没有与人交流的机会,要么整天在家里做家务,要么在农舍附近干农活,因而不可避免地陷入极度孤独和孤立,甚至精神崩溃。《在魔爪下》(UndertheLion’sPaw,1891)的农妇哈斯金夫人的生活就很典型,“给男人做饭,照顾孩子,洗衣服熨衣服;晚上,她就挤牛奶,制黄油……她还得喂马,给马喝水”[10]155。这样的苦差事年复一年,天天如是,即使在节假日也无法免除。“男人和牲口在星期天都能得到十分甜蜜和意外的放松”,但女人“则四处走动,忙着家务活”[10]129。农场的男人白天除了到地里干活,还可以到城里去买卖货物;而对女性,尤其是妻子们来说,这样的机会都很少有。《一天的快乐》(ADay’sPleasure,1891)中,马卡姆太太就被这千篇一律、令人作呕的农场生活禁锢着,她对丈夫说:“我已经六个月没有出过家门了!”[10]192在《路旁求爱》(WaysideCourtships,1897)中,一个首次来到达科他州的路人问道:“这里的女人都做些什么?”有人告诉他:“她们就像男人一样在农场干活,仅此而已。”[11]239在《西姆·伯恩斯的妻子》(SimBurns’Wife,1893)中,卢克丽霞·伯恩斯就抱怨说:“我什么世面也没有见过,我什么都不懂。”[12]93
文化娱乐的缺乏加剧了这种无休止的孤独。在《路旁求爱》中,一位女性抱怨说:“这些小镇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没有音乐,没有剧院。”[11]127卢克丽霞觉得自己就像困在“一个盒子”[12]89里,周围“没有音乐,没有书籍”[12]104。在《德切尔库里的罗斯》(RoseofDutcher’sCoolly,1895)中,马戏团来到邻近城镇表演是当地人生活中“最伟大的事件,这与他们所处的缓慢而孤独的生活形成了最强烈的对比”[12]42。当马戏团表演结束后,所有人都带着“一种奇怪的寂静离开了,悲伤地认为一切都结束了,单调的生活又回到了他们身上”[13]57。对于《莫卡辛牧场》(TheMoccasinRanch,1909)的女主人公布兰奇来说,唯一的社交渠道居然是每周去邮局两次,看看有没有邮件寄来。除此之外,就是和一个住在三英里之外的女人聊聊天了。一位西部移民女性哀叹道:“我住在农场的时候,晚上从来没有看到过邻居家里的灯光。”[14]桑德拉·迈尔斯(Sandra L. Myres)在对西部拓荒女性的生活进行广泛研究后指出:“西部拓荒女性常常会几个月见不到其他女性。”[15]
宗教教义、社会机制和政治生活让女性受到更多的伤害。“上帝是有耐心的,我们应当更容忍。”[12]106“我们要安分守己,这样来世可以得到幸福。”[12]111宗教这种宣扬“让人容忍”和“来世”的说法让卢克丽霞彻底绝望了。《第三议会的一名议员》(AMemberoftheThirdHouse,1892)中,参议员沃德因嗜酒毁了自己,而他的妻子,一个“健康而善良”[16]29的女人,却要承担所有的恶果。加兰还表达了对小说中的人物——议会操控者汤姆·布伦南——的厌恶,因为他在“干净、纯洁的女性”[16]103面前伪装成翩翩君子。《公正的流亡者》(AFairExile,1910)中,那位女性因与酗酒的丈夫和父亲发生争执,经常遭到毒打,最终,不得不逃到达科他州布姆镇的农场。然而,在西部农场,她又不得不面对酒徒和混混的骚扰和调戏,那些人看到她就像“野兽看到猎物”,眼睛闪烁着“无情的欲望”[17]。这些女性的悲剧,是时代和家庭造成的,是时代的牺牲品。
加兰在对西部政治的描绘中,也加入了女性的主题。《渎职》(ASpoilofOffice,1892)表面上是对西部政治腐败的抨击,主要讲述了布莱德利·塔尔科特如何就铁路建设问题和议员们作斗争的,但也突出了女性人权这一主题。加兰在描述农民所遭受的苦难时,他几乎本能地缩小了范围,把注意力集中在负担过重的女性身上。在《渎职》接近尾声时,加兰指出,“美国农民对压迫做出了最可悲、最悲惨、最绝望的反抗”[18]339。值得注意的是,他以一种充满印象派油画韵味的描写作为结束——“看着这些人,我觉得很悲哀,也很难忘……她们伤痕累累,手掌粗糙……疲惫不堪的妇女远离一切使生活体面的东西,她们就像是与饥饿和寒冷作斗争的野兽……”[18]345。
加兰对西部农场女性凄惨的生活现状很了解,为她们悲苦的命运深感担忧,并如实描述了这些被艰苦生活折磨和摧残的西部女性,表达了他对这些女性深深的同情。
加兰在他的西部小说中,没有让悲剧更悲,而是注重故事情节的层次感和转折性,在这些情节中体现了人性的温暖和希望。他笔下的女主人公在内心深处都有着深厚的善,在她们人生的关键时刻,加兰就将这些善呈现了出来,将故事讲述得更富层次感,对这些女性的精神世界挖掘得更深,展现得更全面。
加兰塑造了许多以自己母亲为原型的吃苦耐劳、无私奉献的传统西部女性形象,她们隐忍坚强,默默承受着来自生活的各种压力和磨难,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一生。《老兵归乡》(TheReturnofaPrivate,1891)里的史密斯太太,当丈夫外出打仗时,她无怨无悔地看着家。《兄弟》(UptheCoolly,1891)里的母亲,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一人独自守在西部边疆农场;劳拉曾是一个有事业的自由女性,对农场生活不满,很想逃离,但为了家庭和孩子,最终选择留下来继续受苦。《在魔爪下》中,哈斯金的妻子“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任劳任怨地挑起了沉重的担子。她起早贪黑,在地里一刻不停歇地干着,累得浑身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酸痛,直到夜幕笼罩着平原,才躺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她又跟太阳一起爬起来,继续卖力地干活”[10]153。
“为自己而活”的个体化趋势在中国催生了一种畸形的自我文化。 这种畸形的自我文化以极端个人主义为内核,其生成具有独特的社会历史背景。 受到畸形自我文化浸染的大学生群体极易衍生以自我为中心的利己心理,对集体与集体主义价值视若无物,为集体主义教育的开展带来困扰。
《李布雷太太回娘家》(Mrs.Ripley’sTrip,1891)讲述了一个西部传统妇女——李布雷太太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加兰在自己的母亲身上找到灵感创作出来的。李布雷太太就像他母亲一样,结婚二十多年来都是围绕家庭操劳忙碌着,婚后一直都没有回过娘家。在小说中,加兰没有拔高也没有贬低,没有呆板刻意的同情,而是带着真实的善意去表达,在自然流露中表现了女性应该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无任何雕琢成分。李布雷太太“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外衣,衣服原本的颜色早就褪掉了,矮小的身子干瘪得让人可怜和绝望。她的手长满了老茧,手指都僵硬了”[10]160。她对生活感到十分沮丧,“他们买不起电灯,四面墙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这是一个被贫穷困扰的家庭”[10]160。她决定摆脱那些让她生活变得毫无意义却要整天干的无聊、荒谬的烹饪和针织的家庭杂务,最后一次去她东部的娘家看看。最终,她实现了她的心愿。虽然回娘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她却对离开丈夫感到内疚。回到西部农场后,她继续为家庭牺牲:“如今,她回娘家已经是一个事实了,谁也无法抹杀它。二十三年来她一直期盼着的旅行,如今她可以回忆这个已经了却了的心愿。她重又承担起她的重担,再也不会想把它卸下来。”[10]172
《“好人”之妻》(A“GoodFellow’s”Wife,1891)里的桑福德太太也是加兰笔下具有传统美德的西部女性之一。她生活态度积极,“穿着深色衣服,系着白色围裙,完全是一副家庭主妇的装束。她那圆圆的脸庞微笑着,焕发出爱情与自豪的荣光”[10]244。当有人到家里逼债时,她并不恐慌,脸上的表情沉着冷静,用坚定的语气地说:“钱会还给你们的。有一块还一块,只要大家给我们一个机会……归还所有的钱,一分不少,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能办到。”[10]226-258为了改变现状,她给东部的朋友寄信,借了一些钱,开了一家小店,出售一些小玩意。她自己操持家务,同时还经营着她的小店。她坚韧不拔,毫无怨言。就是这样一个好女人,帮助丈夫战胜了命运,她不是“靠美貌,而是靠气魄、爽直和诚实,靠一种无所畏惧但又含蓄的友谊和忠诚”[10]267。当丈夫让她放弃小店时,她说:“我喜欢自己当家作主,三年来,我思路开阔了。我相信,我现在更有能力当好孩子们的真正的母亲。我的店里需要一个合伙人,我们重新开始吧……”[10]272加兰通过这段话让我们看到了具有传统美德的西部女性形象,她们身上不仅有农村人特有的勤劳,还有好女人的灵活聪明、诚实守信和经营理财的能力,并愿意和丈夫一起分担家庭的责任。桑福德太太可以看作是加兰笔下传统好女性的代表之一。
加兰通过刻画这些拥有传统美德的女性,表达他对困守西部的农村妇女渴望逃离的理解和同情,赞叹她们为家庭作出了伟大的牺牲。同时,还表达了加兰对建立一种女性享有平等和自由的社会制度的期盼。
加兰除了刻画了命运多舛和具有传统美德的女性之外,依然不忘对美好未来的描述,这也是写真主义和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不同之处。“写真主义作家实际上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一个梦想家。”[2]47在乡村土地上挣扎劳作的一代人中,我们依然看到了一批西部女性为了幸福生活付出的努力。
《岔道》(ABranchRoad,1891)的女主人公艾格尼丝是一个西部野蛮农民的妻子,她的婚姻生活一点也不幸福,她丈夫虐待她,瞧不起她。她从昔日让众人爱慕、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变成一个完全丧失魅力、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对她丈夫来说,她只是个玩物。当别离七年的恋人威尔重新找到她,恳求她一起离开时,艾格尼丝犹豫了。但最后她还是听从了内心的呼唤,“直起了身子,睁大了双眼,脸上泛起了红晕”[10]41,勇敢地挣脱了牢笼般的生活,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威尔“似乎为她重新开启了一扇门,透过这扇门,她似乎看见了灯塔上的光,巨大的邮轮在昏暗的蓝色海面上航行”[10]42。
《在玉米林间》(AmongtheCorn-Rows,1891)的女主人公朱莉亚同样也是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勇敢地摆脱父母的束缚和羁绊。朱莉亚生活在酷暑难当的西部农村,她在“玉米行之间来回艰难地劳作,累得几乎晕过去了……她的内心里充满了痛苦,她的脸热得发红,她的肌肉累得酸痛……被这又苦又累的农活儿束缚”[10]105。她做起了白日梦,梦想着白马王子来拯救她。她不向命运低头:“难道要永远过这样又热、又脏、又累的生活吗?这一切的意义在哪里?”[10]108她敢于挑战父母的权威,她要为自己的幸福干活,她要为自己的幸福私奔。“她那挑剔刻薄的父亲和郁郁寡欢的母亲再也不能强迫她去干那些讨厌的活儿了。她脸上的表情跟先前完全不一样了,她闷闷不乐的情绪不见了,代之以一种独特的热忱和期盼。她的心已经在远方那个美妙的乡村开始了自由自在的生活。”[10]119
在《贾森·爱德华兹》(JasonEdwards,1892)中,加兰刻画了一个追求自我价值,勇于承担责任,具有理性思考能力的西部知识女性——艾丽斯。艾丽斯本来是一个机修工的女儿,无忧无虑地在波士顿生活着,学习着她喜爱的音乐,还谈了一个年轻的、做编辑的男朋友沃特·里弗斯,生活是那么顺利。突然,她父亲的工厂要倒闭了,房租又上涨了。正当父母绝望之时,她站出来承担家庭责任。“我可以放弃学习,爸爸。”艾丽斯神情坚定地说,“我边教书边学习打字……我可以把音乐变成谋生的手段。我能找到办法。”[10]303当她父亲提出去西部的想法的时候,艾丽斯“立刻转过身来:‘我们现在就去。去吧!我们也可以去西部,可以帮助你,不是吗?音乐老师在西部很吃香——许多女孩子都去西部——’她迫不及待地想开始行动”[10]305。为了支持全家都到西部去,她甚至拒绝了男朋友沃特·里弗斯的求婚。当她到了西部,一切跟她想的都不一样,她没有看到自由的土地,更没有享受到西部农村的美景。她生活的小镇“天气炎热,平原上更是酷暑难当,上面没有一棵树,光秃秃的,像沙漠一样”[10]304。艾丽斯自己做着家庭主妇干的缝缝补补的活,“她曾经总是很有女人味,可是如今脸上已经暗淡无光了”[10]345。但她没有抱怨,而是默默承受。当全家被暴风雨击垮之后,又是她,站了出来,和男朋友沃特·里弗斯一起承担起全家的责任,带领全家重回波士顿。
这些女性较之于那些一辈子在土地或炉灶上默默劳作的传统女性来说,具备了现代思想特质,表现出了勇敢、坚定和独立的一面,她们既能承担责任,又敢于抗争,勇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代表着传统走向现代的希望。
加兰刻画的所有女性人物中,最成功的、最具有新女性特征的要算《德切尔库里的罗斯》里的女主角——罗斯。书中刻画了女主人公罗斯从乡村到城市的“蜕变之旅”,他以微观的视角展示了美国女性从农村到城市的变化,宣布了一个农村女性从精神的奴役到精神的独立。如果说《大路条条》里女性的生活是苦涩的,那么,《德切尔库里的罗斯》里罗斯的状态至少是苦中有乐、苦乐参半。
《德切尔库里的罗斯》1895年一问世,立刻引起评论家的关注,当时的一些评论家认为它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事实上,小说本身的确颇具挑衅性:在《德切尔库里的罗斯》中,加兰把女性性意识的觉醒作为小说的主题。美国的老牌媒体和很多读者读完都是大吃一惊,因为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就这个特定的话题发表坦率的看法。有评论家指责这部小说和哈代(Thomas Hardy)的《无名的裘德》(JudetheObscure,1895)一样是个“丑闻”,是不明智地捍卫性自由的尝试。还有评论家把加兰对一个农场女孩性觉醒的描述说成是“性淫乱”。加兰遭到了公开的斥责,甚至有人提出封禁这本书,因为他“选择了用性来吸引观众读者”[13]xii。其实,加兰在作品中,一直谨慎地处理“性”这一问题,罗斯的自然情感和性的发展一直受到道德和社会的制约。这部小说不仅让人思索,女性内心对爱情、自由的渴望有多深,然而命运却又多么难以捉摸;更使人反思传统意义上好女孩和坏女孩的结局是多么不同。
加兰在《德切尔库里的罗斯》中试图把罗斯描绘成一个“新女性”,一个独立、敏感、可爱的女性。加兰没有提到《德切尔库里的罗斯》背后的美国文学传统,或许是因为直到1895年,美国文学界还没有那么激进。《德切尔库里的罗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英国和欧洲大陆像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的《包法利夫人》(MadameBovary,1857)、托尔斯泰(Leo Tolstoy)的《安娜·卡列尼娜》(AnnaCarolinian,1877)、艾略特(George Eliot)的《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1872)等“成长小说”的影响。通常情况下,这些小说固定的情节,或者说“成长故事”,就是让女主角陷入一系列进退两难的道德困境,这些困境总与社会责任、婚姻和金钱相连。《德切尔库里的罗斯》与这些更有名的姊妹篇放在一起,罗斯特立独行的形象更加引人注目。
罗斯是一个天生丽质、充满激情的乡村女孩,从农村到城市,她学会了如何在世俗的城市中保有并发展她的天赋,最大程度地实现自我。她小时候在山里发现了大地的原始之美,接着她意识到自己的女性之美,然后感受到诗歌之美——无论是教室里的诗歌,还是后来她自己的抒情诗。她在德切尔库里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在山谷的阳光下,身体、心灵和想象力自由成长。农场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限制她的自由,罗斯什么都能接受,只有从她与生俱来的道德感,或者从她那沉默而又敬爱的父亲偶尔做出的反对态度,她才能开始辨别传统意义上的善恶。
然后她去了麦迪逊,虽然我们对她在那里的真实生活知之甚少,但罗斯在智力上得到了发展,两次坠入爱河,但都及时克制了。她开始为自己设定了新的人生目标,她觉得如果一直生活在山村,就会像其他农村姑娘一样,把自己献给婚姻,而不是爱,她的人生目标也无法实现。
因而,她来到了芝加哥,“那里有湖,那里有艺术,音乐、戏剧和爱情”[13]180。如果她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性,那么她就会像其他天真的女孩一样,掉入大城市各种各样的罪恶陷阱里。罗斯,和所有想要了解这座城市的新来者一样,必须适应城市生活的节奏。她努力融入城市圈子,在短时间内熟悉了芝加哥生活环境。“在这个城市里,她看到了鲜明的对比。她看见衣衫褴褛的报童和高大的警察。她看见那些拾破烂的人和那些街上的害群之马,怜悯和恐惧使她打了个寒颤,她还看见那些大商店里华丽的橱窗。”[13]205
在经历了短暂的恐慌之后,她很快适应了芝加哥的城市生活,自然地融入其中,并得到一个叫沃伦·梅森的追求者。在一般小说中,当一个杰出的女主角坠入爱河时,人们都希望爱她的那个男主角也能和她一样强大,能配得上她。但在这部小说中,男主角沃伦·梅森却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知识分子,整日对生活充满幻想,不顾现实,缺乏罗斯那种显而易见的特立独行的品质。在小说后半段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唯一出现的部分),他优柔寡断的行为似乎与罗斯本能的自发性和自然的热情格格不入。此时加兰可能是在借鉴欧洲模式来塑造梅森,更具体地说,加兰很可能在学习屠格涅夫(Ivan Turgenev)。沃伦·梅森不就是《父与子》(FatherAndSon,1862)中年轻的虚无主义者巴扎罗夫的美国翻版吗?“和《父与子》中的巴扎罗夫一样,梅森也很有想法,但最终也是幻想破灭。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生硬、粗鲁和对世俗不满的态度也让人想起巴扎罗夫,他就像那个俄罗斯人,虽然举止唐突,但心地善良。”[7]324但无论是受什么因素影响,加兰显然想让梅森在所有人际关系中表现出一种不确定性,一种普遍的自我怀疑和悲观情绪,这种情绪源自于“过度教化”。梅森常常显得令人生厌,而且肯定不是像罗斯那样的人。梅森断断续续地追求着罗斯,而罗斯每天都在平静地意识到他的爱。梅森在一封信中写道:“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同志和爱人,而不是臣民、仆人或不情愿的妻子。我对你没有任何权利,你生不生我的孩子,随你的便。你和我一样,是一个拥有自由灵魂的人。我希望你像我一样自由自主,从事任何你喜欢的职业,做任何你喜欢的工作。”[13]380罗斯接受他的求婚是小说情节发展的必然结果,但读者不能像加兰所希望的那样,做出积极的反应。他们订婚后,罗斯和梅森在农场呆了一段时间,即使呼吸着充满活力的山谷空气,他也显得荒谬可笑,完全不合时宜。
在其他的美国小说中,如凯特·肖邦(Kate Chopin)的《觉醒》(TheAwakening,1899)、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一位女士的画像》(ThePortraitofaLady,1881),作者都创作了令人动容的美国女性的悲剧。但是,《德切尔库里的罗斯》并不是悲剧。这本小说是一个女人战胜生活的证明,一个女人可以拥有完整的人格和幸福,可以是一个诗人、一个妻子和一个情人。和《觉醒》中的艾德娜一样,“敢于打破传统社会观念强加于女性身上的角色和责任,从传统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实现真正的独立和自由”[20]。罗斯理想的实现,可以在她的新诗中找到,在她的山谷小说中寻觅到,山谷的魔法给了罗斯所需要的动力。加兰想让梅森用一句“你是个诗人!”来授予罗斯桂冠,但她最终变得如此独立,如此明显地控制一切,以至于这个郁郁寡欢的情人几乎无法给予她任何东西,更谈不上有什么资格授予她诗人称号了。罗斯,而不是梅森,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她创造了一个比小说所设计的“罗斯”更强大的罗斯。罗斯就这样完成了从农场里活泼的精灵女孩到成熟的新女人的转变;正如她的名字所暗示的,她不仅在社会上“扎根”,而且已经成长为一朵有教养的“玫瑰花”。
罗斯的形象给加兰小说中的西部女性世界带来了一种新的心理现实,一种全新的知性和创造性的完整感,以及一种与众不同的情感。《德切尔库里的罗斯》试图把女性的自由和性意识表现为一种积极的、对社会有益的东西,一种对美国试图创造的成熟文明至关重要的品质,正是由于加兰成功地塑造了罗斯这一特立独行的西部新女性形象,《德切尔库里的罗斯》一直被文学界称为加兰早期最成功的长篇小说。
总的来说,加兰笔下的这些西部女性命运不同,形象各异,有被命运摧残的女性,有为家庭付出一切的女性,也有与命运抗争的女性,更有特立独行的新女性。在西部女性世界中出现的加兰是困惑的、却又是清醒的,是悲伤的、却又抱有希望的。在塑造这些西部女性形象时,加兰努力挖掘社会变迁对这些女性带来的变化。这些女性形象的刻画表达了加兰对她们的理解,更体现了加兰对这些长年在西部艰难生活的女性的同情之心。虽然加兰在小说中刻画的西部女性形象有很深的个性化痕迹,但是阅读他的作品能更好地了解美国19世纪晚期社会变革中的西部女性真实生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