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元/口述 周宁人/整理
20世纪80年代,一个酷暑天的下午,我到医院门诊上班,发现一楼挂号室外面聚集了很多人,声音嘈杂。我挤进去一看,是一名八岁左右的男孩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身上涂抹了一片一片的紫药水,一部分皮肤已经结了很厚的痂。男孩旁边坐着一名中年男性,他不停摇着手中的草扇,一是为了赶苍蝇,二是为男孩降温。
从他和周围群众的对话中,我知道他来自山区,家中唯一的儿子突然皮肤上起水疱,从黄豆大到花生米大,溃烂后很难长好。在当地治疗没有效果,他下狠心把家中唯一的一头老母猪卖了,想让儿子到省城最好的医院住院治疗。可是他们在门诊等了近一周,仍住不进医院。他们舍不得住旅馆,就在门诊大厅凑合着睡。卖猪的钱越用越少,他们十分焦虑。
我忖度小患者为何未能及时住进医院。我当时管病房,病房有空床,却没有人联系我,肯定是其他原因了。快下班时,医院通知我有一个重病号来病房,我立马去看,原来就是我下午在挂号室外面看到的睡在草席上的小孩。我一边询问病史,一边帮他清洗创面、换药、包扎,忙完这些事情,天已漆黑。
接下来的两个月内,我和这对父子天天朝夕相处。小孩患的是大疱性类天疱疮,我用最便宜有效的药物地塞米松给他治疗,水疱很快就被控制。吃激素后,孩子长胖不少,小脸变圆,大家都喜欢称他为小红豆。因为他家在山区,外出看病不方便,我决定替他把激素减到最小量,再让他出院。
小红豆在病房很讨喜,大家都称他是我的小跟班。我在治疗室为患者换药时,他帮我传唤患者进来,给我递外用药盒、纱布、绷带等。他机灵聪明,对病友说他将来也要做皮肤科医生。他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庄稼汉,身体健壮,不善言辞,每天帮忙打扫卫生,送开水,推重病号去做特殊检查。他们父子同睡一张床,只订一份病员伙食,每天订的餐是最便宜的那种——一碗米饭和一份素菜。开饭时,我经常去帮送餐员分菜,遇到他们父子,我总会多舀一些给他们。他们很自觉,很勤劳,也很讨人喜欢。
小红豆住院两个月,地塞米松的量快减完了。一天,他父亲问我后续治疗的措施,我详细为他介绍。他告诉我一开始住不进医院的原因,是他湊不够住院预缴费,后经特批才住进医院。有一天,护士告诉我,小红豆已经三天不见人影了。我走到他的病床旁边,他床头柜中的灰色蛇皮袋不见了。我想,一只受伤的小鸟伤愈后飞回故乡了,祝他一切顺利。
其实,每年都有付不起住院费悄悄“逃费”出院的病人。当时,医院还会根据财务处列出的欠费名单,派医生两个人一组到各地去“要钱”。几年后,医院一位去“要钱”的医生告诉我,他们去了小红豆家,只见两间旧草房、两头小猪、几只母鸡,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唯一的变化是小红豆又长高了,更懂事了。派去的医生开不了讨债的口,只说受朱医生的委托来看望他们。两个人坚决不肯在他家吃饭,临别时小红豆硬塞给他们三个现烤的红薯,特别提醒一个是送给朱医生吃的。
后来他们告诉我,翻山越岭走出大山时,他俩把三个烤红薯当午饭吃了,觉得特别香甜。他们还跟我说,抱歉没有留给我。我笑答:“我们都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
(张小飞 摘自《扬子晚报》 图/包图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