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纪念中的包容与紧张:1948 年之平津五四纪念

2020-02-22 08:52:22
社会科学辑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纪念活动五四运动纪念

刘 一 皋

历史纪念乃是中国近现代政治活动的惯常形式与内容,通过总结历史经验阐释政治理想与目标,凭借纪念活动进行集体情绪之宣泄或表达,运用历史类比方法从事社会动员,或充当政治运动的刺激源泉,如此,历史与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被赋予新的意义、获得新的活力。另一方面,历史事件或人物之具体史实,也有可能在持续的纪念活动中变得模糊起来。

本文拟以1948 年之平津五四纪念为分析对象,考察历史纪念活动中历史记忆、精神诠释之变动,以及历史服务于现实政治文化功能之特征。1948 年,五四运动发生已近而立之年,五四纪念早已成为国家政治生活的重要内容,国家则面临政权更替新时代的到来。在此时刻,既是代际交替,更是时代更新,且具有绝唱色彩的五四纪念,能够留下何种历史遗产与思考,是需要给予回答的重要问题。研究区域侧重于北平(北京)。北京乃五四运动发源地,自国民党执政“首都”南迁,政治地位下降,但仍为文化重镇,尤其是抗战胜利后学生运动蓬勃发展,以及国共力量格局的变动,正在逐步回归全国政治文化的中心位置。研究材料主要为相关报刊资料。此类材料数量较多,内容多样化,基本能够反映五四纪念的各个层面。再者,五四纪念作为一种不断强化并调适的集体历史记忆的重要表达形式,公开材料能够更清晰地反映历史重塑的特点与疑点。

一、活动主体及内容

自五四运动发生后,便产生了形形色色的五四纪念,大多借以发扬光大爱国主义精神,倡导民主与科学,而激进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在纪念活动中尤为积极。抗日战争时期,自1939 年始,为动员青年参加抗战,国共两党均以青年节纪念五四,对于青年道路的主义之争退居其次。1943年,国民政府定“三二九”黄花岗革命烈士纪念日为青年节,强调国民党领导青年运动的正统地位,国共两党斗争逐渐加剧。1944 年,国民政府定5 月4 日为文艺节,极力削弱五四运动所包含的政治意义。

时至1948 年五四纪念日来临,在国民党政府眼中,日益高涨的学潮是共产党“利诱”与“骗局”的结果,五四纪念则是学潮酝酿、发动之源泉,从而渐次退出了五四纪念的具体活动,沦落到“严防”①早在4 月22 日,《大公报》便自北平发出特讯:五四纪念转瞬即届。平、津及南京各校皆筹备纪念。届时若处置不善,可能爆发全面性之学潮。参见《五四纪念转瞬即届》,《大公报》(汉口)1948 年4 月23 日,第2 版。又报道,“学生纪念政府明令规定的‘三二九’青年节已经没有自由”,“‘国大’已经通过修改宪法,在‘戡乱’时期,给予大总统一切‘紧急措施’的权力。而南京又早有消息,说要‘严防五四’”。参见虞人:《北平学生两盛事》,《大公报》(天津)1948 年 5 月 21 日,第 4 版。的角色。不过,因五四纪念含有重大政治象征性,故依然是需要争夺的阵地。

5 月4 日,国民党中央青年部在该部礼堂举行文艺晚会,作为五四纪念之活动,规模较小,且为内部活动。青年部部长陈雪屛在会上致词称:“五四时代所提出的求真、民主、爱国,正是我们现在建国、行宪、戡乱所需要的。”〔1〕《中央日报》社论 《念五四·看当今》 从四个方面阐述如何继承五四:其一,说五四运动的起因是救亡运动,将1946 年“二二二”重庆反苏游行作为五四的继续;其二,说五四运动的目的是建国运动,以所谓国家现代化建设对应革命之破坏;其三,说五四运动的本质是文化运动,鼓吹以民主反铁幕,以科学反教条,实质是运动的非政治化;其四,说五四运动的人物是学生运动,要求坚持学生运动的自发性与自主性。〔2〕内容毫无新意,不过是重弹其“新五四运动”②关于“新五四运动”,可参见欧阳军喜:《“五四”的变奏:1946—1947 年的“新五四运动”述评》,《党史研究与教学》2010 年第3 期。的老调。

相比之下,平津地方当局对于五四纪念更为积极,然其主动性又受到很大限制。由于国民党对五四纪念如何开展主旨不清,又不能够在五四纪念中完全缺席,也不愿意关起门来搞文艺晚会,北平市党政机关负责人采取了极为特殊的办法,以北京大学校友会的名义参与纪念活动。4 月25日,北大校友会在北平市政府西花厅开会,讨论筹备纪念五四及建筑大礼堂募捐事项,北平市长何思源、河北省参议会议长刘瑶章(不久便继任北平市市长)、北平市国民党党部主任委员吴铸人等校友参加,何思源任主席。会议以 5 月 4 日为北京大学返校节,决定以校友身份参与纪念活动。〔3〕此种办法,既降低了五四纪念的政治含义,又增添了些许官方色彩并取得发声机会,用以维护地方官员的开明形象。

也许在政治上不及北平敏感,天津官方的五四纪念较为高调。5 月4 日,天津市各校学生约千余人在光明电影院集会庆祝,市政府秘书长梁子青、市党部副主委王任远、处长张夙振、教育局科长安梦华、北洋大学校长张含英等出席。活动虽由官方组织,却又很低调,参会学生多为中学生,集会场地封闭、局促,出席的官员级别也较低。在官员、师长讲话之后,便是放映电影 《万紫千红》 以助兴。〔4〕同日,天津官方还一本正经搞了五四文艺节纪念活动。市党部会同教育局在市党部会议室举行了本市文艺作家招待会,市文化运动委员会举行了文化界座谈会 〔5〕,均属小范围之清谈。教育局还召集市民教馆、艺术馆等代表,要求五四纪念各馆应出简单壁报、壁画,举办座谈会或演讲会,并与“五五”庆祝会合并进行,在电台广播庆祝其意义。③《纪念“五四”,庆祝“五五”》,《大公报》(天津)1948 年 5 月 2 日,第 5 版。所谓“五五”,指 1921 年 5 月 5 日孙中山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纪念庆祝旨在强调国民党政权的合法性、正统性。

相对于国民党官方的五四纪念,平津各大学的纪念活动可谓丰富,持续时间较长,主持者多为大学之学生自治会。5 月4 日前夕,平津学生运动正经历着反迫害反饥饿之“风暴四月”①必须指出,在1948 年的学生运动中,历史纪念活动十分频繁。关于“风暴四月”在平津院校的具体情况,可参阅各院校学生所编印的小册子:《风暴四月》,北大四院自治会编印,1948 年;《团结战斗在四月——反迫害反饥饿纪念手册》,清华文丛之一,清华大学学生自治会编印,1948 年;《生与死的搏斗》,北平燕京大学反迫害反饥饿行动委员会编印,1948 年4 月;《1948 年的南大》,南开大学学生自治会编印,1948 年7 月10 日。,学生运动如何持续?学生情绪如何维持?五四纪念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4 月24 日,北京大学学生自治会在沙滩北楼举行自治会成立大会及庆祝五四筹委会会议,决定纪念活动自 5 月 2 至9 日共八天,内容繁多。具体日程为:5 月 2 日有壁报展览。5 月 3 日有文艺晚会,请杨振声、闻家驷和马彦祥三位先生讲演。5 月4 日为北大校友返校日,校友会在孑民堂举行,学生自治会在民主广场开纪念五四大会,会后全体师生校友在民主广场聚餐,下午有游艺和运动会;另有史料展览,蒐集五四史料更为丰富,将分别在北大、清华、南开和师院等校展览。5 月5 日有民主与科学晚会,请马大猷、王铁崖、袁翰青、费青、杨人楩和楼邦彦等教授讲演。5 月6 日有游艺晚会。5 月7 日预定为孑民先生怀念晚会;从7 到9 日一连三天,北大剧艺社演出话剧《记者生涯》,即原著为苏联西蒙诺夫、茅盾翻译的 《俄罗斯问题》。5 月 8 日由女大学生主持,预定节目为“妇女问题讨论会”,主题是“从女奴到女人”。5 月 9 日有千人大合唱,将邀请平、津、唐山歌联主持。此外,5 月 4 至 8 日,各院将在民主广场举行为期 5 天的运动会。〔6〕

4 月29 日为清华大学校庆日,日期已临近五四纪念日,故连同一起筹备。从内容上看,清华大学安排的庆祝活动盛大而轻松,以娱乐为主,似乎并未受到正在激烈进行的内战影响,或是在战时紧张的氛围中轻松一下。活动日程为:4 月29 日师生全体旅行颐和园并聚餐。4 月30 日放映廉价电影。5 月1 日为劳动节,庆祝大会由校工警会主持,且有余兴。5 月2 日举行音乐会,晚间有营火会;校方主办了三个展览会:一为校史展览会,二为成绩展览会,三为文物展览会。5 月3 日举行科学晚会。5 月4 日有新文化晚会,请朱自清、冯至、李广田、焦菊隐和吴晗等教授做纪念讲演;并有诗剧 《女人之路》、歌舞剧 《车夫之路》 及农作舞等节目。5 月5 日有中国现代社会背景座谈会。5 月 6 日有音乐会。5 月 7 日由女大学生主持妇女问题座谈会。〔7〕

作为西南联合大学的另一支,南开大学的五四纪念也安排得有声有色。南开大学学生自治会决定扩大举行五四纪念周,并排定节目和日程为:5 月1 日举行慰劳工友和校警的电影晚会。5 月2日上午在八里台胜利广场举行五四纪念大会,有严仁颖、张国藩、刘振玉和鲍觉民等教授演讲,由同学朗诵许德珩、张奚若两位先生的书面讲话;下午有文艺、历史座谈会,历史座谈会由于听众太多,改在广场举行,有丁洪范、楼邦彦等教授演讲,并有壁报史料、科学照片展览;晚间由自然社和铁流工学社合办的科学晚会,有张含英、吴大任等教授出席演讲。5 月3 日有新诗社、文艺社合办的文艺晚会。5 月4 日晚在东院礼堂举行纪念五四师生联欢大会,由教授会赞助,会后并有《生产大合唱》、塑像剧 《战争与和平》 等游艺节目。5 月 5 日有球赛、游泳和划船比赛。5 月 8 日有经济晚会,有北大陈振汉、蒋硕杰两位教授出席演讲。晚会和展览都在迪化道东院举行。〔8〕南开的纪念活动受到政治环境、学校地位和历史资源等影响,在内容上不及北大、清华丰富,在日程安排上,为迎合所邀请的北平方面教授往返的需求,也显得略微松散,但其影响及辐射作用依然巨大。南开的纪念大会吸引了不少北洋、冀工和各中学学生前往参加,在天津发挥着中心的作用。

燕京大学虽与五四历史无紧密联系,但走在抗日救亡运动中之学生运动的前列,在战后学生运动中仍然扮演着重要角色,五四纪念亦十分活跃。与北大、清华相似,由燕大学生自治会负责筹备五四纪念活动,称五月周。决定日程安排为:5 月1 日举行劳动节纪念,募集旧衣现款慰劳工友,并请工友游颐和园。5 月2 日筹备五四纪念大会。5 月 3 日举行科学晚会。5 月 4 日举行五四纪念大会。5 月 5 日为歌舞晚会。5 月 6 日为纪念五四展览会。5 月 7 日有国是讨论大会。〔9〕其他学校均有各自的五四纪念活动,活动内容大致相似,只在持续时间和规模上有所区别。

由此可见,当国民党极力把自己摆在正统的执政者位置上时,如何纪念五四便成为十分尴尬的问题。是高举革命旗帜,还是坚持围堵严防,差不多无所适从。单纯搞些文艺活动,难以掌握历史纪念的主流;可谈及青年与政治,又不免头疼。因此,除了一些陈词滥调的宣示之外,基本放弃了五四纪念活动的主导权。

国民党地方党政机关在处理历史纪念问题上,较之“中央”具有更大的弹性,华北地区尤其如此。但是也应该注意,即使在平津地区,对于五四纪念的策略及形式亦有较大差异。在北平市,党政机关保持了低调处理,并未直接组织五四纪念活动,党政主要官员却以北京大学校友的身份,直接参加了北京大学的部分活动,一方面展示地方官员与学校、学生的良好互动关系;一方面借机宣讲其对五四精神及学生运动方向的认识。天津市党政机关较为积极,直接参与布置文艺节纪念活动,还自行组织了一场所谓学生集会,试图主导五四纪念。不过,天津党政主要官员均未出席纪念活动,可谓高调中之低调,走走形式而已。平津之间的差异,有着政治地位、历史资源、文化氛围及施政风格等诸方面的原因,也反映着“中央”意图的两面,形成了五四纪念中值得关注的特殊现象。

无论如何,1948 年的五四纪念主体回归到了学校、学生,学生自治会充当了活动筹备的主角。同时,学校方面及教师、职工团体亦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中包括学校在财务、设备和协调等方面的支持,知名教授在各种活动中的辅导和演讲,以及职员、工警的服务和参与等,保障了纪念活动,尤其是大型活动能够成功举办。从这个意义上讲,学生自治会在五四纪念中的位置,不能简单理解为是学生运动的强势所致,还应看到学生自治的成果,以及学生与校方、教授、职工之间良好的沟通。

就五四纪念活动的内容而言,五四运动自身包含着多重含义,五月在中国政治乃至世界政治活动中具有重要意义,并且五月处在学期中间的相对宽松时段,加之与校庆等活动联系在一起,使得五四纪念成为校园文化最为重要的活动。持续时间可达一周甚至更长,内容各色各样,有纪念集会、专题演讲、座谈讨论、歌咏演剧、体育运动、联谊募捐和游园会餐等;其功能亦有多种,既有充实历史记忆、并赋予新的继承使命之目的,又有学术性的演讲与讨论,加深对于现实社会问题的认识的同时,还有娱乐及节日狂欢的作用,加强校园内所有人群的联系与团结。自由的发表意见和集体的娱乐狂欢是校园五四纪念的特征,也展示了校园集体活动的独立性与全能性,五四纪念已经成为校园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甚至是一种特权。当然,不同学校在开展各项纪念活动时,在风格上亦有所差异。出于历史积淀等因素,北京大学的五四纪念活动显得厚重,即使是歌咏、演剧亦如此。相比之下,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的纪念活动则多了几分轻松。

二、参与的包容性与言论特点

1948 年,尽管国共已经到了决定胜负的最后关头,国民党“中央”及地方当局不同程度的离开了主导位置,甚至走到了反面,但是,五四纪念活动既不会因官方态度而停止,也不会因文艺节的制定而局限纪念内容,仍然承载着重要的国家政治文化象征意义。因此,不同政治集团及社会阶层依旧会以各种方式参与五四纪念活动,藉以发声并彰显其政治存在。事实上,五四纪念具有极强的包容性,在历史大变革前夕,尤其如此。

在天津官方组织的学生集会上,市政府秘书长梁子青、北洋大学校长张含英先后发言,宣讲纪念五四的意义,大会通过宣言,呼吁每个中国人:“都充沛了爱国的血液去为 ‘科学’ ‘民主’ 而努力,为中国的 ‘统一’ ‘建设’ 而奋斗!”〔10〕可谓最典型的官方纪念模式,以普世性的言辞为口号。在北平,地方党部、政府主要官员出席北京大学的纪念活动,并未招致师生特别的反感或对立①4 月19 日吴铸人在总理纪念周中,报告学潮的经过及今后消弭学潮的方法,一则谓每次学潮的目的皆为“奸匪宣传”,再则“忠告三位教授”勿再受“奸匪利用”,引起北大、清华、燕京和师院等校90 名教授的驳斥。参见《九十教授对吴铸人谈话之驳斥及质询》,《北大半月刊》第 4 期,1948 年 5 月 1 日。,反而得到某种礼遇。吴铸人为纪念会主席,他在讲话中强调,由于巴黎和会才有了五四运动,外交上中国得到成功。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有了雅尔塔会议,中国却失败了。论调明显与国民党“中央”保持一致,试图将民族主义导向反苏、反共。刘瑶章的讲话偏重实干,他以农村访问归来的经验,批评民主与科学只是上头在喊,几十年来并没有推广到乡间,至少在乡间没有表现。〔11〕在坚持青年到农村中去的正确方向之余,又暗指学生应该更加注重实际的建设工作,不应只停留在空洞的言辞之上。

在原定的北京大学五四纪念活动日程安排上,学生自治会期望校长胡适能够回校主持五四纪念会。其实,胡适在1947 年北京大学五四纪念活动中的谈话在学生中颇有好评,也是胡适提议定5月4 日为北京大学校友返校节,给五四增添了新的功能。①1947 年5 月3 日,胡适在北京大学史学会举办的五四历史晚会上,回忆了五四前后之新文化运动,感叹“昨日少年今白头”,但“还愿意重新估价一切”,同学报以掌声。参见《北大纪念晚会》,《大公报》(天津)1947 年5 月4 日,第3 版。关于返校节的确定过程,可参阅王学珍等主编:《北京大学纪事(1898—1997)》,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417-418 页。可是,胡适此刻却在南京参加“行宪国大”后为北大筹款,未能出席,5 月9 日方返回北平。然而,胡适并没有放弃参与五四纪念活动,参加了5 月4 日在南京举行的北京大学校友春季联欢大会 〔12〕,聚会名义虽有些躲躲闪闪,也确实是在纪念五四。

五四纪念参与的包容性在校园活动中得到充分体现。在学生运动高涨时期,学生自然积极地投入纪念活动,教授及教师的参与也异常积极,这表明他们的政治关注度有所提升,并且开始为维护自身权益进行集体抗争。另一方面,在历史巨变的转折关头,教授们也试图利用历史纪念的平台,阐述自己对时局发展的意见,即所谓知识分子的良心。值得注意的是,以往参加公共活动较少,在校园内属于下层或边缘的工警群体,在此次五四纪念中也有一定参与度,或者说学生在筹备活动中考虑到了工警的参与问题。校园内的普遍参与得益于刚刚过去的“风暴四月”,教授、讲师、助教、职员和工警都站出来,为维护基本生存权相互联络,发表宣言,罢教、罢研、罢职、罢诊、罢工、罢岗与罢课连为一体,并试图通过五四纪念,强化危难时期需要同舟共济,彰显了团结的力量。

平津五四纪念的包容性,最突出地反映在校园内教授的演讲和报刊相关的报道上,内容集中于时政与文艺两个方面,也可以说是五四爱国运动与新文化运动的继续,或是青年节与文艺节的综合。

最直接的问题自然是“行宪”与“戡乱”。宪政口号是国民党使用的政治王牌之一,既是“建国”的重要内容,也是学生运动去政治化的借口,还可以把内战的责任推给共产党。楼邦彦在演讲中指出,一面“戡乱”一面“行宪”是矛盾的,而去年公布的经济“戡乱”条款直接摧毁了宪法。〔13〕费青强调,宪法施行前夕所颁布的 《戡乱时期危害国家治罪条例》 及由此而设立的“特种刑事法庭”,将宪法所保证的人民基本权利全部取销,在“共匪嫌疑”的帽子下,人民被剥夺了在普通法庭上自辩无罪的机会,这个机会正是宪政和法治的基本。〔14〕王铁崖更是直接讲道,五四时期“内除国贼,外抗强权”的口号依然适用:“现在还有美军驻在中国,政府还预备牺牲主权来换取援助,接受人家的统治,试想一想,这跟当年对日本的妥协让步有多大分别?”〔15〕

民主与科学是历次五四纪念必提的话题。1948 年再提,特点是探讨具体内容及其实施,以克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不够彻底。张申府称:“‘五四’ 是把思想推向前进了,但路还没有摸清楚。对‘科学’ 和 ‘民主’ 的内容还认识不够,‘到民间去’ 的口号提了出来,也没有切实做到。”主张思想、行动、文字、生活等各方面的进一步“解放”〔16〕。其次就是对民主性质的进一步剖析。蔡尚思以为,五四时期主张的民主是“限于政治方面的旧民主”,今日需要更进一步要求“必兼经济方面的新民主”:即主张治本的安定民生,实行土地改革,反对官僚买办资本。〔17〕袁翰青同样认为,五四时代的民主观念很含混,只包括政治,且把英美议会政治当作民主,现在中国社会“恐怕无法再走议会式的民主”,“现在所争取的民主,则是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了”〔18〕。

经济民主问题关涉基本民生和国家制度,在五四纪念中尚属新话题,北京大学教授陈振汉、蒋硕杰在南开大学经济晚会上的演讲较为典型。陈振汉的讲题是 《中国土地分配在经济上的意义》。首先,他强调土地分配不均是整个社会经济不合理的象征,肯定了土地改革的必要性。其次,阐述了土地改革在经济上的效果,以为土改并不能大量增加生产量,但可以提高佃户生活水准;可能促成资本转移,便于工业化。蒋硕杰的讲题为 《中国经济制度的选择》。他反对独占性的资本主义,又认为社会主义和个人欲望的最大满足有冲突,故提出“自由主义的社会主义”的概念,主张国有和个人经营的完全竞争并存,同时规定最低工资,并强调经济平等必须与政治自由相配合。〔19〕两个演讲的主题都是当时中国、乃至世界发展的重要问题,在学术上精辟而高深,尽管与现实中国经济制度的走向存在一定隔膜,或缺乏可操作性,但从较长时段历史发展的视角观察则意义深远。

张东荪从另一个角度认识民主在中国近代历史中的意义,名义上是藉五四纪念之名告诫青年应汲取历史教训、认清历史使命,实则是向即将胜利的共产党预警,把持革命的总目标,避免重蹈国民党覆辙。他以为,五四以来中国革命的根本性要求为两点合一:

第一点可说是造成一个国族,因为中国迄未完成为一个独立的民族。第二可说是产业革命,因为中国人今天的生活还在原始时代。二者合一,便是现在流行的术语所谓反封建反帝。反封建就是经济解放;反帝就是民族独立。而所以致此却必用一种方法或途径:那就是民主。所以可以说,自辛亥起,中国的根本要求是民主,而民主即含有反封建反帝在内。当然这样的使命并不是能一口气即可完成的,分段来做固是必要,不过每一段必须对这个总目的有所接近,即做到几分之几,这方可算尽了本段的使命。〔20〕

事实上,国民党自北伐便脱离了革命的轨道。张东荪的言论,不过想要强调革命的长期性、阶段性和艰巨性,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能脱离总目标,但是,使用如此复杂的论证方式,可谓用心良苦,五四纪念的平台作用尤其重要。

有关文艺问题的各个演讲中,新旧文化之变为核心内容,同样也多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不彻底。杨振声在讲演中,将所谓不彻底比喻为新文学留下的一笔债,语言问题始终未能解决,至今也没有能够融入老百姓。他认为这个债一定要还,先要编一部好字典,以及用人民的活的语言作新文学的基础。陆志韦的书面讲演亦有同感,以为五四创造新文学,试图扔掉旧僵尸,可至今僵尸也没有扔掉,也没有明确的发展路子,中国语言是八不像,即:不文不白不中不西不南不北不死不活,要抛弃这些假活的语言。闻家驷的讲演提到了普及与提高的问题,以为两者同样重要,今天却要先普及了再提高。〔21〕邢楚均的讲演触及了新文学发展最敏感的问题:一是欧化与大众化的关系,强调大量欧化的词汇和句法已经渗透至中国语言,必要的欧化是一件合宜的事,与大众化并不冲突;另一是强调大众化就立刻写不出东西来,以为五四以来“白话”的、“国语”的和“大众语”的新文学都是空想的、理论的,提出所谓“文化大众化”只是一个目标,只是便于在行进的过程中,为了提高人民的艺术生活不断地向人民学习。〔22〕

十分明显,新文化运动和爱国反帝运动作为五四运动的两大内容,民主与科学的口号具有相当的普世性,加之特殊的政治文化环境,便能够包容从官方到民间、从机关到校园不同的纪念活动。在校园,又因为各群体的集体行动所形成的凝聚力,出现了普遍参与的现象。

1948 年五四纪念中的传媒报道,内容丰富多样,五四运动自身历史的厚度和现实政治发展巨变前夕的环境,都有可能成为大量报道的对象。在题材上,有新闻、政论、人物回忆、历史故事和学术研究等。从街头的花边小报,到严肃的学术刊物,都有可供选择之报道话题。其中,既有官方报刊限制、选择的报道,也有民间报刊较为宽松的报道空间。在平津,学生刊物及校内壁报等形式的报道影响巨大,《北大半月刊》 出版了“五四”特大号,在纪念活动期间销售不错。此种状况在1948 年可谓是空前绝后,就更显得此次五四纪念之独特。

尽管教授演讲的篇幅和内容受到纪念活动的限制,但却几乎囊括了五四运动以来的全部相关重大问题,诸如对内政与外交局势的分析,民主与科学口号的内涵、形式与实质,中国社会发展道路,中国革命的前途,以及文化领域的普及与提高、批判与传承、中西文化交流和大众化方向的认识与实践等,都有一定的触及,代表了当时的认识水平,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最宝贵的是,各相关演讲或文章,无一不是由历史关怀现实,体现了历史纪念之真谛。在当时环境下,虽然教授们无法在五四纪念活动中直接与共产党对话,但其中许多认识在共和国时期亦有长期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在热烈议论新文艺的使命与特点的同时,具体落实到文艺创作中,却似乎遭遇了障碍,新旧之间如何替代,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都不甚明朗。此种情况即使是在更为激进的中华全国文艺协会的五四纪念出版物中也是如此,例如,于西曲、马凡陀词的 《文艺节歌》 的歌词为:

伟大的五四重新来到,

反帝反封建英勇号召。

文艺界坚强团结,

为人民服务创造。

快完成光荣的任务,

鲁迅在前面领导,

鲁迅在前面领导。〔23〕

较之词作者昔日犀利的政治讽刺诗,所谓新文艺创作,还只是空洞的标语加口号。

三、活动程序及意义

大型历史纪念活动都会有一定的活动程序,或者是仪式性的活动,由此赋予与之相适应的象征意义。

在1948 年的五四纪念中,官方色彩活动远比校园纪念更具程序化,其中,国民党“中央”所在地南京较华北的天津程序化更强。

在南京,官方色彩的五四纪念活动通常有几项内容:一、主持人报告开会后,由官员致词,是为活动定调。如国民党青年部举办的五四文艺晚会,便由部长陈雪屛致词。不过,到1948 年,官员们似乎也不大愿意在此种场合讲话。南京大中学生联谊会举办的五四文艺节大会,原拟请新任副总统李宗仁莅会讲话,结果李并未到场,只得临时取消议程。二、请五四亲历者讲话,以历史回忆和现实感想对五四精神进行再诠释,如大中学生联谊会的活动请到“五四运动领袖”方豪演讲。然而,似乎亲历者的参与也变得不太积极,青年部活动原定罗家伦担任简短演讲,不知为何也不了了之。三、由学生代表发言,表达学习前辈、继承五四精神和“戡乱建国”的决心。〔24〕有些活动在学生代表讲话后,还有通过大会宣言议程,无非在于强调各类发言之核心内容,充当民意。四、为纪念活动之余兴,提供曲艺、魔术表演或放映电影,突出文艺节的娱乐特点。

天津官方色彩的五四纪念活动与南京相类似,只是官方代表职位较低,与北平党政主官以校友身份参加北京大学的活动相比,就显得有些凄凉了。同时,天津也没有具有代表性的五四亲历者参加活动,只是北洋大学校长应景发言,表明华北的教授更不愿意配合官方行动,即使是亲国民党者,也不愿在此种场合中公开亮相,担心有损名节。

此外,官方色彩的五四纪念,活动规模也有所减小,由纪念大会降格到小范围座谈会。即使是大会,受场地限制,规模也不大,最多也就是一两千人。活动场所多为内部礼堂或租用的剧场、电影院。规模稍大的南京大中学生联谊会活动,也就是租用中央大舞台为会场,一方面规模有限,且封闭可控;一方面大半时间就是看电影,所观影片为 《血溅魔舟》,青年部活动放映的则是英国言情片 《丝珠怨》,均与五四运动关系不大。南京大中学生联谊会还联络了大华、新都、国民和首都等四家电影院,5 月5 日以半价招待学生观看。

由此可见,官方色彩的五四纪念活动已经成为鸡肋,既无法完全放弃历史旗帜,官员、学者又多不热心,甚至避之不及,纪念活动已经被掏空,成为徒有其表的为纪念而纪念,只剩下程序的空架子。在内容上,组织者有意突出纪念活动的娱乐功能,试图淡化五四爱国运动的政治内涵,然而,所放映的电影又很难联想到“新文化”,又成了为文艺而文艺,甚至是为娱乐而娱乐。此种五四纪念已经基本丧失了其政治象征意义。

平津校园的五四纪念活动则是另一番景象。5月4 日,北京大学的纪念活动分两场,校友会在孑民堂举行纪念会,学生自治会在民主广场开纪念大会,尤其是后一场活动更具时代特征:

五四纪念大会于民主广场举行,简单隆重,中悬蔡故校长孑民遗像,并缀以“学习蔡故校长威武不屈的精神”等大字,十时四十分红楼鸣钟二十九响,以示“五四”二十九周岁。大会旋即开始,向蔡孑民先生行礼后,即由大会主席郑天挺秘书长致词:就史料方面叙述三点:(一)五四运动为什么发生在五月四日,(二)赵家楼系街名,而非曹汝霖住宅之名,(三)学术解放之意义。嗣由训导长贺麟致词对五四运动之本质加以解说,笑谓:五四运动即罢课运动。在学术上兼容并包,在青年系一思想解放,感情解放,意识自由之运动。后由校友代表李复云教授致词称:“我们回来了,我们衰老了,但五四精神是不会衰老的……!”激起全场之掌声。后由讲师助教会代表,职员代表,工警代表均有致词。末由工学院同学向校当局献“民主与科学”之红色大旗一面,由郑天挺秘书长代表接受,一时锣鼓喧天,情绪欢腾,旋即升于红楼顶上,大会于“黄河大合唱”之庄重歌声中闭幕。〔25〕

整个大会,从会场布置、大会议程和致词内容,到飘扬在红楼之上的“民主与科学”红色大旗和回荡在会场上的“黄河大合唱”歌声,都暗含着对五四精神的诠释,以及通过历史纪念达到振奋精神、坚定信念和鼓舞斗志之目的。5 月2日,在南开大学举行的五四纪念大会上,亦有在胜利广场升“民主旗”,在思源堂大楼挂“科学匾”之举,所表达的是相似的政治象征。

有意思的是,北大、南开两校的广场分别命名为“民主”与“胜利”,都与五四历史有着直接的联系。其实,在沙尘滚滚的广场上举行大会,就活动场所而言,也更贴近五四精神:其一,规模大,可容纳的人群和活动都有扩大;其二,接地气,可谓走出庙堂,走向社会;其三,更具开放性与透明性。纪念活动中的民主广场图像为:

广场像举行一个闹洋洋的大庙会。民主墙上贴满了新的壁报,大部分是关于五四的,但也有三万言的土地问题专刊,及独立评论前锋社分析苏联及国际现况的漫画及文字,还有基督教友的专刊,要背着十字架在漫漫长途中努力。每个门口都是为孑民图书馆募捐者,《风暴四月》 及 《北大半月刊》 的推销者,一再用笑脸换取帮助。〔26〕

在这里,可以感受到五四青年的青春活力在持续燃烧、释放,与官方色彩的五四纪念有着天壤之别。

为借五四纪念传达团结的意愿,北大学生自治会发起了中午联餐,每人膳费4 万元,学校津贴两万元,公费及半公费生均预扣,并欢迎工警参加。结果全校师生工警4000 余人在民主广场聚餐,每人三个馒头,三块牛肉,两个鸡蛋,一块咸菜,可谓相当不错的节日“盛宴”,又可享受“北大一家”之氛围。南开在纪念大会之后亦有聚餐,外校学生都由南大同学招待,因五四纪念而结成了更大的共同体。

最能展现团结力量的活动是5 月9 日北京大学的千人大合唱。依原计划,北大学生自治会邀请平津唐三地歌联主持,在五四纪念系列活动的最后一天,实现平、津、冀三地学生的大合唱。因车费昂贵,天津、唐山的歌咏团体未能到,到会的只有北平各大学歌咏团700 余人,也已经是相当可观的歌咏大动员。大合唱会场也设在民主广场,悬挂着冼星海先生的相片和“发出战斗的警号”的大标语,演唱了 《黄河大合唱》 《民主大合唱》 《东方的暴君》 《起来! 祖国的孩子》 等歌曲,表达着愤怒的情绪和战斗的呼号。最后,全场同唱 《团结就是力量》 作为五四纪念活动的落幕。

还应该注意,五四纪念活动中的集会、会餐和大合唱,都可能由于仪式、演讲、歌词和声调等因素,令人激动、兴奋,甚至血脉喷张。同时,在集体行动中,人们更容易获得安全感和平等感,人际关系在瞬间被拉近了,从而出现一种团结一致的表象。事实上,处在历史大变革的前夜,新旧社会的交替,更有可能导致现实社会的分化加剧,整个社会也将面临重新整合。因此,五四纪念活动中的强调团结,主要是反对专制暴政的反迫害、反饥饿斗争中的团结,校园内的团结只是暂时的,尤其是大家庭似的团结更是一种短暂的虚像。

无论如何,五四纪念所产生的团结的氛围,依然是一种美好的体验。不过,要想把这种美好的愿望或现象持续下去,则需要更多的条件因素,以及坚持不懈的日常工作。

四、新陈代谢与超越

1948 年,距离五四运动之发生已经届满29年,承载着多重意涵的“五四”已经成长、成熟起来,中国革命也来到了最后决战的时刻,中国政治文化即将发生根本性的变革。因此,鲜明的代际差异就在五四纪念中显露出来。当年的青年出现了老态,新一代青年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过历史的接力棒。

历史纪念的主要目的在于使历史解释服务于现实。所以,曾经参与五四运动的老青年们,似乎更有资格在活动中通过历史回忆,说明其政治理念、态度、立场、行动的合理性和正确性。或者说,由于亲历者在历史纪念中具有的先天优越性,对于五四精神诠释的差异也就突出地表现在这批人之中。

随着国民党政府南迁,众多五四运动精英前往南方发展,由此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政治分野,在1948 年的五四纪念中已经明露。

胡适在南京的北大校友聚会讲话中称,五四运动的历史评价有幸与不幸,“新思潮运动开始政治化后,许多人参加革命作了许多工作是幸事,但个人认为不幸的是开始得太早了,以致思想基础没有打好,力量分散”;提出“再励志”,“在非政治范围内建立国家文化政治科学的基础”〔27〕。学生不宜过早从事政治活动是胡适的一贯观点。然而,此刻重新扛起启蒙大旗,表面上看颇具远见,但根本不能解决现实问题,更多地在于对五四运动去政治化。何时才算不早呢?是毕业后还是启蒙后?或是自己可以而别人不行?甚至是参与国民党政治可以而参与共产党政治不行?胡适的言行经不起历史的推敲。

方豪以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响应胡适讲话,声称出校门后即从事教育工作,没做过官,但还是做了国大代表。他还提出四点纪念感想勉励青年,其中第二点为“多作力的培养,少作气的发泄”〔28〕,意在批评现时学生运动的非理性,却全然忘记了学生运动及学生成长的特点,没有“气”何来“力”?

作为官员,曾经的五四精英之言行就更缺乏影响力了。傅斯年批评现时学生运动缺乏自发性与自主性,以为“延安两星期前的广播辞就变成两星期后的口号”〔29〕。共产党“操纵”的被运动说成为国民党解释学生运动发生的标准说辞,完全抽去了学生参与的意愿和诉求。无怪 《大公报》社评会认为,五四以来的新文艺记录了两代中国男女的好恶悲喜:

五四使中年人,特别今日已成为“当局”的中年人畏惧,因为它带来的联想是学潮,是群众的行动,是由对现实不满而硬下手改整现实。对于青年人,这个日子代表的却永远是光荣,是兴奋,是进步的奋斗,是束缚的解放。〔30〕

在平津校园的五四纪念中,代际冲突似乎并不强烈,多数学者都是在赞美青年、鼓励青年,尤其是在北京大学。许德珩以为五四纪念中有两点不能忘记:一是学生之间团结互爱、敢于担当的精神,一是师长不畏强暴爱护青年的精神。〔31〕刘清扬所谈五四最值得回忆的三点中,最重要的恰恰是:“青年在革命中是各界的先锋,他们不能也不用受任何人的支配与指使。青年应该有自信。向年长的人学习一点经验是可以的,但不要完全依靠他们的领导。”〔32〕从年龄上讲,代际更替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在历史纪念中,权势显然会严重影响心态和境界。

要求新陈代谢的代际更替,是在表达一种对革命前途的忧虑,即 《甲申三百年祭》 中对“周期律”的忧虑。如何才能始终保持五四运动开创的革命精神呢?

当大革命的时候,有人问:“革命党来了以后,日子稍久,会不会还是那样:只管自己小集团的利益,仍旧鱼肉人民呢?”有人回答:“这全看革命党是不是容许人民自由说话”,但“主要还是得靠人民大众自己的觉醒和争取”。我想这是最可靠最科学的保障。〔33〕

人民大众又如何觉醒和争取呢?显然作者并非指正在进行的革命战争,于是问题依旧返回到了启蒙。强调五四启蒙不彻底,应该注重思想文化领域的基础建设,完成国民性改造之根本性解决,成为1948 年五四纪念的一种共识。面临即将到来的历史巨变,不同政治立场的人们,或是回顾前因,或是忧虑未来,都试图从五四纪念中汲取共同的历史经验教训。令人遗憾的是,此种认识在改革开放初期又再次出现,成为探索思想解放路径的一股潮流,可是,五四纪念却年年举行。于是,便有了“跨过五四”并超越之的议论。所谓超越,大致可以分三个层次:一是超越部分五四人物。理由是部分五四运动的骨干精英,已经背叛了五四,却又摆出前辈的面孔,争夺五四纪念的话语权,并教训青年。二是超越五四的时代。尽管五四的目标尚未完成,但近30 年的发展,五四的时代环境、口号主张、斗争方式和组织建设等各方面,都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三是超越自我,也就是在发展中继续革命的问题。

在1948 年的五四纪念中,最突出的超越是在队伍内部划清界线,即经过历史发展的大浪淘沙,出现了上升与堕落的时代分界线。为什么在革命进程中会出现“由打倒变为被打倒,由争取革新变为反对革新,由要求进步变为阻碍进步”的现象呢?

有人把这样的事实归到时间的因素上去,其实三十年的时间说起来并不算长,而且时间正是一个永远前进不停的因素,它本身决不可能使人倒退,倒退的实际乃是人们自己。……到今天,我们可以明确地这样说:是由于他们为自己打算,是自私的个人主义使他们成了自己的英雄,然而就在同时候也便开始成了和时间背道而驰的渣滓。〔34〕

将个人主义视为万恶之源,自然会联想到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也就可能激发知识分子改造的议论,这也是埋葬旧中国、欢呼新中国所必需的。在新旧巨变之交,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意愿是朴素而真诚的:

在未来的建设的日子里,许多知识分子还要为中国现代化尽很大的力量。每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都有许许多多工作,待我们去推动,有许多落后的或是知识程度较低的群众,要我们去帮助。假如不能事先改造自己,假如不能彻底去除自己的私心,是无法担起这任务的。来日所需要于我们的,一方面是清晰的认识,一方面是无私的热爱。只有这样,才能继承五四以来好知识分子的传统,去推动改造,去帮助别人。〔35〕

依然如五四青年那般纯洁、那般简单。可是,如何进行“事先改造”呢?如何才能“彻底”呢?如何能够辨明好坏是非呢?在五四纪念中没有细致的、深入的讨论,也没有时间、没有条件进行学理式的自由讨论。历史纪念只是提供了一个言论平台,所提出的问题又确确实实长期存在,可对于问题之解决却又无能为力。如此,认识又怎能“清晰”呢?五四又如何“跨过”呢?

在一片超越创新的呼唤中,对于五四精神的传承,简单的、感性的效仿现象并不鲜见。5 月5日晚,南京中央大学教育系一年级同学石瑛突然自行用斧头砍断了自己的左手小指,究其原因,该生在日记中写道:“我这样做,是为了要使我的一生过得更有意义一些……当全国同学们都在为反饥饿,反迫害,反帝,反封建尽着自己的一份力量时,我却在我的艺术之宫中为个人的享受的艺术上下功夫。”“我应该用理智去克服感情,我应该赶快努力,为人民大众造一点福,尽一个人的义务。”断指、血书是五四运动的场景之一,也是中国历史上多见的起誓、明志方式,且不讨论自我断指如何能够造福人民大众,学生运动中的刻意模仿仍是重要的行为方式。更可悲的是,清华的学生编辑们又将此事提升为“中国知识青年抛弃个人主义,走向人民大众的里程碑”〔36〕,赋予其最高理性。

当对于五四运动的认识走向成熟,当中国内战之结局渐次明朗化之时,竟然出现此种现象,可见当激烈行为被历史诠释固定化后的惯性影响之深。

结语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中国向何处去的争论与斗争渐次激烈化。五四运动作为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自然成为各方力量争夺的历史资源,意图通过历史回忆和再诠释为现实政治服务,五四纪念成为重要的手段与平台。

在此背景之下,国民党一度极力强化五四的思想文化意义,意图去政治化,同时引导青年运动朝向其“建国”目标方向发展,倡导所谓“新五四运动”。随着国民党在军事上的失败、经济上的崩溃、宪政骗局的破产以及学生运动的高涨,国民党渐次在五四纪念中后退。到1948 年时,它只能处于守势,已经放弃了主导权,甚至走向反面。此种现象直接导致五四运动亲历者队伍的进一步分化,也间接影响亲国民党的知识分子言论的说服力。也就是说,在政权更迭前夕,围绕五四纪念,在活动主体、内容、场所、形式、言论和目标等诸方面,都出现了明显的分化现象。

值得注意的是,在新旧交替之际的五四纪念,在平津地区,尤其是在大学校园之内,却展现出极强的包容性。这是五四爱国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传统的延续,也是现实环境的需要和对未来发展的期许。1948 年五四纪念中的包容性,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

其一是功能之包容。经过多年演进,五四纪念的主题和形式不断变换,但五四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蓄水池,在吸纳中积蓄力量,壮大自身的影响。无论是青年节、文艺节,还是返校节,纪念活动总体朝向复合化方向发展,活动功能也逐渐扩充。在“民主与科学”的共同认知下,除政治主张的宣示与文化学术的探究两项传统职能,纪念活动中的娱乐、联谊成分明显上升,更增添了节日的轻松与欢快,平津校园的五四纪念可谓是各项功能的浓缩。

其二是参与之包容。五四作为近代中国革命的重要标志,始终是各方力量争夺的历史资源,故而纪念活动的参与者便多种多样。1948 年五四来临之时,国共前途已经明朗,但未来发展尚不够清晰,纪念活动提供了一个普遍参与的机会,激进革命者、企图守成者、调和中立者和翘首观望者等等,都有不同程度的参与,并借以发声。当国民党放弃纪念活动的主导权时,北平党政主管还能以校友身份,藉联谊之名参加五四纪念。在校园活动中,校方、校友、教师、职员、工警和学生都有参加,营造出一个短暂且温馨的团结氛围,这是动荡环境中的一种需要,也是既往五四纪念研究被忽略的一个内容。

其三是言论之包容。五四纪念通常都会秉持新文化运动求新求变之传统,然而,何为新?如何变?这是随着时间推移发生变化的。1948 年的五四纪念,从公开传媒报道内容观察,多样化的特点十分突出。政府强调战后青年运动或学生运动的方式方法,应由抗争转为服从,由破坏转为建设。然而,五四纪念从来都是求新、求变和反抗者更有效的历史工具,他们强调五四运动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应该大力继承、发扬五四运动的斗争精神,严厉批判部分五四精英的中途退坡行为。至于如何认识民主与科学的实质,如何从事新文化的普及与提高,如何能够永葆革命青春奋斗到底,以及知识分子应该如何进行思想改造等问题的提出更加急迫,认识也更为深刻。

1948 年平津地区五四纪念的另一个特点,就是纪念活动中的紧张感。处在新时代来临的前夕,新旧之间的对立、分化已经十分激烈,绝非短暂的欢快、轻松所能弥合。因此,新旧对立并不是紧张感的主要来源,代际交替亦非主因,更为重要且更隐秘的是,满怀激情期望拥抱新时代又不清楚如何更替的紧张。追随五四的批判精神,强调革命的彻底性,乃至最为严厉的自我批判,可是如何建设一个新社会,创造新文化,成为全新的人,还停留在简单的概念和模仿之上。这是一种时代跨越性的紧张。五四纪念只是提供一个通过历史、展望未来的机会,无论高深的妙论、或是谆谆的警示,均无力左右现实发展,故也或多或少存在某种无力感的紧张。

从较长时期的历史过程观察,发展轨迹总会带有一些回归、循环的特征,历史往往充当转折点的重要认识工具,历史纪念则可能提供重新解释的机会。1948 年平津五四纪念中的包容与紧张,是时代变革前夕的特殊产物,有其局限性,但也为长期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启示,有如隐喻或预言。只要坚持“五四”历史的认同,即使存在政治态度和历史解释上的差异,也终究可能会重新走到一起,厚重的历史是现实政治殊途同归的基础之一。同理,在一个较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五四纪念所揭示的各个重要问题,有了更为深刻地认识,“新”只能在“旧”的基础之上逐渐生长,紧张也是一种发展动力,历史发展就是一个紧张感得以不断调适的过程。

最后,还应该注意的是,仅从 《人民日报》观察,中国共产党对于1948 年的五四纪念较为低调,没有重大活动及评论文章发表,究其原因,战争环境可能限制纪念活动的开展,更为重要的是,处在重大历史转变前夕,面对工作重心转移的新任务、新问题,也需要重新审视历史纪念在现实政治中的功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1949 年 12 月,“五四”被重新定为青年节,以革命史叙述五四运动、诠释五四精神被长期确定下来。改革开放后的五四纪念,才渐次有了一些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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