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军
(四川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 重庆 400031)
道德、情感与认知的关系是当今认知科学的一个重要话题,也是英国著名小说家简·奥斯丁作品的隐含主题之一,从社会认知视角考察简·奥斯丁笔下人物是简·奥斯丁认知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一般认为,该主题主要体现在《理智与情感》这部作品中。但是,仔细考察可以发现,几乎简·奥斯丁的每部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涉及小说主人公受情感和道德的影响而做出错误判断的情况。比如,在《诺桑觉寺》中,凯瑟琳因为痴迷于哥特小说而误解了蒂尔妮将军;在《劝导》中,安妮因为对拉塞尔夫人的情感依赖而低估了自己对温特沃思的爱。在《曼斯菲德庄园》中,简·奥斯丁则为读者揭示了三者关系的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独立的认知可以摆脱情感和道德的束缚。金斯利·埃米斯认为《曼斯菲尔德庄园》的缺憾在于道德层面,“虽然作品没有把美好的东西描写为道德败坏,但是,在道德层面为人不齿的一些东西基本上被展现为美德。”[1]金斯利并没有明确此处所谓的“道德层面为人不齿的一些东西”到底是指什么,如果是指范妮·普莱斯没有按照托马斯爵士所希望的那样因为感恩而嫁给亨利·克劳福德,那么该评论显然是站在传统的社会道德角度,而非人文主义道德角度。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范妮坚守初心、正直,不为金钱地位所诱惑,敢于反抗权威势力,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他人负责,这才是她所秉持的人性道德观。面对诺里斯太太和托马斯爵士等人的道德绑架,范妮的不屈服恰好展现了女性的独立人格和智慧。本文将揭示《曼斯菲尔德庄园》中范妮在面对道德和情感冲突时,如何能够保持独立的认知并做出正确的判断,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们在分析范妮这一人物的道德和情感时,首先应该明确她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人物关系。范妮出身于一个穷人家,父亲是落下残疾的海军中尉,收入微薄却照样以美酒招待宾朋;家里孩子一大帮,却还在没完没了地生。母亲普莱斯太太11年前就得罪了两个姐姐,从此不再往来,而如今,家里过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写信求两位姐姐帮忙抚养孩子。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范妮才被寄养到了二姨夫托马斯爵士的曼斯菲尔德庄园。范妮到了姨妈家之后,并没有享受到伯特伦家四位表兄表姐同等的待遇,反而处处受到区别对待。例如托马斯爵士总是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使她敬畏;伯特伦姨妈把范妮当作花钱雇来的贴身陪伴;诺里斯太太把她当作女仆使唤;表姐们把自己最不想要的玩具给范妮玩,还议论她的身材;家庭教师李小姐责怪她无知;女仆们则嘲笑她衣服寒酸。其实,早在范妮还未来到曼斯菲尔德庄园之前,托马斯爵士就立下了规矩:“决不允许我女儿对自己的亲戚有半点傲气。不过她们还不能完全是同等人。她们的身份、财产、权利和前程,永远是不同的。”[2]9显然,诺里斯太太只记住了后面几句,却忘记了第一句。她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范妮注意自己的身份,提醒她记住她永远是家里最不重要、最卑微的那个人,不允许她在任何方面超过她的表兄表姐。在这种恶劣的家庭氛围中,埃德蒙是唯一安慰她、照顾她感受的人,也是她在庄园里面的情感寄托和精神支柱。
范妮从踏进曼斯菲尔德庄园开始,就被教导要学会服从和感恩,只要她稍有不听话或稍微犯错,就会被认为忘恩负义、不知好歹,这就像一道精神枷锁束缚着范妮。在做关于范妮的任何决定时,范妮往往没有发言权,甚至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比如,在伯特伦一家计划去索瑟顿游玩时,诺里斯太太根本没有征询范妮的意见,而是直接打算将她留在家里陪伴伯特伦夫人,直到埃德蒙出面才好不容易说服诺里斯太太同意带上范妮一起去。在排练喜剧《山盟海誓》这一情节中,范妮本不愿意参演,但是由于没有人愿意演一个乡村老太婆的角色,汤姆·伯特伦就喊范妮来演该角色,众人也都逼迫她演,范妮的再三推辞反而招致了诺里斯太太恶狠狠的训诫:“屁大的事要费这么大周折。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你竟然这样为难你表哥表姐,而他们却待你这么好,我真为你害臊啊!”[2]128埃德蒙出来为范妮求情,而诺里斯太太却厉声道:“我不会逼她,不过,她要是不肯做她姨妈、表哥、表姐希望她做的事,我就认为她是个非常倔强、忘恩负义的姑娘——想一想她是个什么人,就知道她真的是忘恩负义到了极点。”[2]128从诺里斯太太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到,曼斯菲尔德庄园中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差遣范妮,如果她拒绝,就会被认为是忘恩负义。可想而知,范妮肩上背负着多么沉重的道德枷锁。
这种道德枷锁并不仅仅来自诺里斯太太,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了范妮的仆人地位。“尽管埃德蒙一再劝告,人们还是没有改掉这样支使范妮的习惯。”[2]127诺里斯太太对范妮的苛刻,托马斯爵士是知情的。他对范妮说:“那原则本身是好的,但是对你可能做得太过分了,我认为的确做得太过分了。我知道,有时候在某些问题上没有一视同仁,这是不应该的。”[2]268可事实上,托马斯爵士仍然将范妮当成是他结交关系、换取利益的筹码。当他得知范妮拒绝了克劳福德先生的求婚时,他不顾范妮的感情,采用了诺里斯太太同样的手段来逼迫范妮。他提到了克劳福德先生托关系帮助她哥哥晋升的事,认为单凭这一件事,范妮就应该答应克劳福德先生的求婚。托马斯爵士怒气冲冲地责备范妮的心里只有她自己,如果她答应这门婚事,她的家人、父母、兄弟姐妹都会从中得到好处。如果是他自己的女儿拒绝了这样一桩体面的婚事,他会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他接着说:“我不用这个尺度来衡量你。你对我没有做子女的义务。不过,范妮,要是你心里觉得你并没有忘恩负义的话——”[2]273此处,托马斯爵士对范妮的道德绑架不亚于诺里斯太太。范妮听完姨夫的责骂之后,非常伤心和委屈,姨夫居然把她看成任性、固执、自私、忘恩负义的人。“她会永远为此伤心。”[2]274“也许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她自私自利,忘恩负义。她恐怕要反复不断忍受这样的责备,她听得见,也看得着,知道周围的人会永远这样责备她。”[2]275
诺里斯太太对她苛刻、劝她卑微、动辄就用知恩图报等道德教条来约束她其实是为了讨好托马斯爵士和伯特伦夫人;克劳福德先生则想通过帮助威廉晋升来获得她的芳心;托马斯爵士则利用监护人的权威和亲情关系劝说范妮答应克劳福德先生的求婚以便实现自己的目的。虽然范妮受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道德绑架,但是她心里清楚,她不爱克劳福德先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屈服,如果勉强答应了克劳福德的求婚,既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克劳福德先生的欺骗。她依靠自己的理智判断抵抗住了来自外部的道德压迫,彰显了自己独立的人格。
其实,范妮一直挣扎在道德与情感之间。一方面,范妮对埃德蒙怀有青梅竹马的爱恋。在范妮刚满10岁就进了曼斯菲尔德庄园,这里她既受到家庭教师李小姐的教导和诺里斯太太的严厉训诫,也受到埃德蒙的情感熏陶——“帮助改善了她的心智,增加了她心灵的乐趣……给她推荐课余时间读起来有趣的书,培养她的鉴赏能力,纠正她的错误见解。”[2]18埃德蒙长期以来的体贴照顾不知不觉在范妮的心里播下了爱情的种子。另一方面,根据她从托马斯爵士和诺里斯太太那里接受的道德教育,她是不能爱上她的表兄的。这也是托马斯爵士在决定收养范妮之前就担心的问题。诺里斯太太保证这种事绝不会发生,而且“从道德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2]6。诺里斯太太认为收养范妮倒是预防他们之间结亲的唯一稳妥的办法,托马斯爵士认为她的话很有道理,这才同意收养范妮。
正是因为道德的枷锁和自卑的心理束缚,范妮一直既不敢正视也不敢表露自己对埃德蒙的感情。直到克劳福德兄妹的到来,才使范妮逐渐意识到她对埃德蒙的男女之爱胜过表兄之情。埃德蒙天天上午都往牧师住宅跑,一个星期之后就坠入了克劳福德小姐的情网。而原本贪恋伯特伦先生长子地位的克劳福德小姐也意识到自己更喜欢他的弟弟。眼看克劳福德小姐与埃德蒙的感情日益加深,她自己在埃德蒙心中的地位也逐渐被克劳福德小姐所取代,但是由于道德和自卑心理作祟,范妮始终没有正面捍卫自己的感情。然而,她也并不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她只是把自己的悲伤和嫉妒心隐藏了起来。她知道要想最终跟埃德蒙在一起,最重要的一关就是托马斯爵士,所以为了她与埃德蒙的爱情能够修成正果,她不敢也不愿意违背托马斯爵士的意思。人人都知道托马斯爵士痛恨在家里演戏,但是只有范妮敢于始终坚持不参演。从这点可以看出,范妮一直想要表现得体,想要让托马斯爵士看到她的改变,我们不能将这种表现单纯地理解为范妮想要获得长辈的夸赞。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此时她如此遵从托马斯爵士的要求是为了维护她自己在姨夫心中的形象,因为只有她姨夫觉得她足够优秀和得体,她才有机会嫁给埃德蒙。
但是在另外一种情况下,范妮又不得不反抗托马斯爵士的权威。面对克劳福德先生的求婚和托马斯爵士的逼迫,范妮的内心是最煎熬的,此时情感与道德的冲突在范妮心中到达了顶点。一方面,她不能违背托马斯爵士的意愿,正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这样会导致托马斯爵士的厌恶,并背负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道德罪名。同时,在这种情况下托马斯爵士也是不可能同意埃德蒙娶她。正如奥斯丁其他小说如《诺桑觉寺》《劝导》普遍揭示的那样,无论男女双方感情有多深,没有父母的同意,双方是不可能光明正大结婚的。范妮的拒绝让托马斯爵士不得不怀疑范妮是否有了别的心上人:“你这么年轻,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人,你心里不可能已经——”[2]271范妮此时的反应很异常,“她的嘴唇像是要说没有,但却没有说出声来,只是满脸涨得通红。”[2]271她的内心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之后,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泄露自己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就是埃德蒙。从这一方面来讲,范妮在道德和爱情之间,她选择了爱情。
另一方面,如果她顺从托马斯爵士的意愿、嫁给克劳福德先生,这样她将必然永远失去埃德蒙。不仅仅是因为她爱的是埃德蒙,更因为她看到了克劳福德先生的“品行不端”[2]272。克劳福德先生玩弄玛丽亚和朱莉娅两人的感情,这一切范妮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为了保护两位表姐,也为了保全托马斯爵士的脸面,才没有将实情告诉托马斯爵士。这时,范妮在爱情和道德之间选择了道德。她的不解释虽然暂时保住了别人的脸面(后来的私奔事件还是让伯特伦一家丢尽了脸面)却使自己陷入了尴尬境地。托马斯爵士将她的拒绝当成了年轻女人毫无根据的任性和倔强,因而对她恶语相加。同时,范妮选择拒绝克劳福德先生的求婚也有道德层面的考量。在范妮看来,如果不爱一个人而答应他的求婚,这不是欺骗吗?既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克劳福德先生不负责,更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从这个角度来看,范妮拒绝克劳福德的求婚,既符合范妮个人的道德追求也符合她的感情追求。
与简·奥斯丁其他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不同的是,范妮具有很强的独立认知能力,她既不像《诺桑觉寺》中的凯瑟琳、《劝导》中的安妮以及《傲慢与偏见》中的伊丽莎白那样容易受他人的心智干扰和误导[3-4],也没有《爱玛》中的主人公那样强烈的认知唯我主义倾向。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成长环境使她养成了谦虚谨慎而又独立自主的思维风格,这也是她在面对道德和情感双重考验时能够做出理智选择的重要原因。在所有人都被克劳福德兄妹的外表魅力所迷惑时,只有范妮看到了他们的真实内心。
虽然埃德蒙可以算得上是范妮的启蒙老师,但是在他拿不定主意时,总要问范妮的意见。例如,在如何看待克劳福德小姐这件事上,埃德蒙就咨询过范妮:“喂,范妮,你现在觉得克劳福德小姐怎么样?”[2]55范妮一下子就看出了克劳福德小姐身上的不足,认为她不该那样当着众人的面揭露她叔叔的丑陋一面,而埃德蒙却因为对克劳福德小姐怀有好感而故意掩盖她的缺点,他认为是“她对婶婶强烈的敬重之情把她误引到了这一步。”[2]55“‘克劳福德小姐完全是克劳福德太太带大的,’范妮想了一想说,‘出了这么不妥当的事,难道你不觉得克劳福德太太难辞其咎吗?应该如何对待这位将军,克劳福德太太不可能给侄女灌输什么正确的观念。’”[2]55-56注意这句话中的“范妮想了一想”,这么简单的逻辑关系是不需要想的,范妮此处“想了一想”恰好说明这不是她本意的自然流露而是她刻意的表达。她这句话的目的就是为了验证埃德蒙是否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而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埃德蒙的回答——“这话说得有道理。是的,我们必须把侄女的过错视为婶婶的过错。”[2]56——完全表明在克劳福德小姐这件事上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因为这个推理是不成立的,按照当时的家庭观念,克劳福德太太和克劳福德将军之间即便婚姻不和谐,她也不会允许克劳福德小姐公开诋毁克劳福德将军。显然,埃德蒙没有客观地认识克劳福德小姐。范妮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因为他有点倾慕克劳福德小姐,照此发展下去,范妮就不会听他的了。”[2]56即便范妮爱慕埃德蒙,她也没有盲目地听从埃德蒙的意见,而是保持了自己的理智。
范妮的独立认知能力还表现在,在一些关键时刻,范妮总能摒弃各种私心杂念,做出恰当的决断。对于众人在曼斯菲尔德庄园排戏,一开始埃德蒙和范妮都是持反对意见的,但是为了不让外人参与进来,确切地说是为了不让一个陌生人跟克劳福德小姐搭档,埃德蒙决定自己来演这个角色。在决定之前,他照例想听听范妮的意见。范妮“从理智到情感都反对埃德蒙所做的决定”[2]139。理智上,她不想让埃德蒙去做托马斯爵士所反对的事;情感上,她不愿意看见自己所爱之人去跟另外一个女人搭档排戏。但是,当她知道这样做可以使排戏这件事“只在有限的范围内丢人现眼”[2]139时,她还是同意了埃德蒙的决定,即便这样会使自己陷入痛苦、感觉受到侮辱。这体现了范妮的大局观,牺牲自己的感情来维护伯特伦家族的集体荣耀。
在克劳福德先生求婚这件事上,范妮更是坚信自己的判断。克劳福德先生、克劳福德小姐、托马斯爵士、诺里斯太太、伯特伦夫人等人的威逼利诱和道德绑架,并没有使范妮屈服。甚至她最爱的、最信任的埃德蒙也出面劝她答应克劳福德的求婚。在道德和情感双重因素的相互影响下,范妮依然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做出最恰当的决定,这是她最终获得托马斯爵士的认可,成功嫁入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基础。正如乔伊斯·科尔·塔普利(Joyce Kerr Tarpley)所说的那样,“对于奥斯丁来说,受过良好教育的心智能够将理性与感性、理智与情感、心智与心灵结合起来。范妮必须要学会平衡这些因素,从而修炼成一颗美丽的心。”[7]
作为简·奥斯丁笔下所有女主人公中唯一一个不受道德和情感等外部因素的干扰,而始终保持独立心智并做出正确选择的女性人物,范妮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简·奥斯丁完美独立女性的形象。联系简·奥斯丁的其他5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出,《曼斯菲尔德庄园》所展现的女性独立不依赖于物质条件、不受世俗道德的束缚、不为情感所羁绊,是一种认知和心智的独立,而这恰是其他5部作品的女主人公所缺乏的。在简·奥斯丁的作品中,人物的社会认知能力是社交成功的关键,只有拥有独立的认知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获得幸福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