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蕾
北京大学“中国现代艺术档案”(CMAA)每周都在对全国范围内的当代艺术现场进行拍摄记录。这些拍摄结果经过整理,进入CMAA的档案数据库,不仅成为每年《中国当代艺术年鉴》编辑的依据,也成为提供给未来研究的系列“文献”。由此,CMAA的展览拍摄也成为中国当代艺术文献的生产过程之一。本文是在CMAA日常工作经验和规范基础上的小结,主要介绍CMAA展览拍摄的工作方法、面临的问题及反思。
1.CMAA展览部工作方法
北京大学CMAA的核心工作组由文献部、展览部和档案部三部分联动配合推进。就展览部的工作方法而言,其核心目标在于拍摄和记录当下展览及作品,以服务于档案的记录与调研,其基本要求体现为精确性、客观性、全面性和拍摄的规范性。工作流程与反馈的循环节点源自CMAA每周收录的全国新开幕的当代艺术展讯及展览文献,在核对增补CMAA年表数据库的基础上作为起始点,按“北京地区”“上海地区”和“其他地区”三类,公开展览信息,并制订北京和上海展览部的拍摄计划。在记录展览现场(及作品)、外景、开幕式、研讨会等相应场景和活动的同时,记录现场情况,并向机构媒体负责人咨询,索取纸本、光盘、邮件等资料,进而交付档案工作室归档,并备份于内部总文献库。由此,一周一期,各环节即时更新、核对数据库,形成“文献—展览拍摄—档案—文献”的完整工作闭环。
当代艺术的作品类型、媒介呈现、展览形式包括活动生态,在过去的二三十年中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与之相应的档案记录工作中,展览部的工作要求和规范也自2007年的第12号工作文件更新至2020年最新版的23号工作改进计划。在13年工作经验的累积下,一些新的拍摄思路及方法论就此提出。
第一,在策展和展场布置多样性发展的影响下,展览部在展览现场的拍摄中,需要有意识地主动理解策展人和艺术家的创作意图,客观记录现场的同时,需最大限度还原展览的内容与表达,展现场地特殊性、辨识度、场景的策展设计。
第二,以影像为主的强调时间性的作品及展览、强调视觉与光线在现场观感的作品及展览、新媒体作品及展览(或主要指代以声光电媒介作为展陈主要布置的作品及展览),往往难以用一张静态照片呈现其整体的实体视知觉观感。由此,(在如上述特定情形下的同一个场景)可辅之以录像拍摄记录,其中,视频录像(具体视情况而定)一般不少于45秒,其摄影记录亦可以用不同光圈做多次叠加处理,以防可能出现的技术纰漏,增加选择和对比的可能性。
第三,在既往的工作中,主要记录的是北京和上海地区的绝大多数展览,其中,部分展览在无法实地拍摄的情况下,展览部会与相关艺术机构取得联系,收集、存档并标注该展览及其作品信息和文献材料。但值得反思的是,对于部分展览而言,拍摄的方式及模式,包括在和艺术机构自身的媒体包的对比中,常出现同质化倾向。就此,展览部在2020年初的工作规范修订中着重提出,对于此类情况,可在已完成客观纪实拍摄的基础上,进行第二遍的“创作式摄影记录”;即具体体现为:展览部工作人员主动积极摄取、选择不同拍摄角度,鼓励非常规视角的拍摄,以及作为“摄影者”身份依托摄影机自身属性对展场的二次创作。上述实践也在近一年被反复验证,在档案纪实工作中,既推进了展览部提升摄影专业积累和艺术史修养储备,通过摄像机把观者对展览及作品的意义理解和认知体悟进行深入的解释和表达,一定意义上亦避免了做“媒体包式”的传播学影像记录。
第四,艺术活动的现场性和在场感,赋予了所拍摄图像不可替代的史料和档案价值,在未来的档案储备、文献梳理和艺术史研究中,提供了文字史料之外的丰富视觉线索。这除了要求展览部按计划时间到达现场成功记录,亦要求拍摄者提升自身的敏锐度,积极关注并主动抓拍展览中人和作品的关系(包括核心人物、展览中出现的重点人物);提前熟悉重要的艺术界人物;注重在拍摄中进行调查,熟悉展览前沿中的人际、团体发展以及现象变化等情况。
第五,在档案“存储”端基本解决技术问题的情况下,为避免在“提取”端产生遗漏,展览部在要求所记录的影像在获取当周即时且计时地被固定人员编号存档,以类区块链的方式标注来源与号段,包括各个环节的信息和经手人员,为档案和研究对材料的抓取中可能出现的疏漏建立溯源机制。
第六,基于《中国当代艺术年鉴》的日常记录与推进,展览部还需不定期记录当代艺术领域的重点活动,如策展项目和相关论坛、学术会議、年鉴档案艺术家采访等,这些学术密集型活动将成为后续文献研究的重要关注对象和一手材料。此类拍摄记录将全面包含摄影、录像、录音(及其语音转写稿),参考《R-展览现场记录规范》《Q-会议现场记录规范》,专项专档,交付档案工作室。
2.档案摄影:功能性与纪实性
展览部服务于档案的整体推进,展览和作品的拍摄是部门的核心工作,其影像记录从动机上看仍是功能性和文献式纪实的。但与单纯的极具“偶然性”的纯纪实摄影相较,CMAA机构自身的基础文献平台、档案研究的长期经验,包括部门工作人员的实体经验,以一种整体化和机构规范化的工作方法,为实现一种“无声的观察”同时提供了深入其中的位置和冷静疏离的视角。
这一方法和视角可在2020年11月14日于第零空间展出的“年鉴与档案:杨超的影像(2005—2007)”中一窥[1]。2005年,杨超在拍摄记录第二届大山子艺术节的过程中,关注到行为艺术在此阶段呈现出数量的增长以及讨论边界的拓宽,沈敬东在东京画廊实验项目“北京东京艺术工程(BTAP)”中“越界语言——行为艺术/语言艺术”的行为现场便由此被拍摄存档;而在同年的《年鉴》中,以“大山子艺术节”为线索梳理出的艺术家群体与798艺术区的共生发展脉络亦关注到了当时的这一系列活动与人物群像[2]。像这样档案摄影与文献映照互证的状态,在具体的事件和材料的累计下,成为CMAA展览拍摄工作的一种典型范式。这也意味着,在CMAA作为档案的图像,不仅具备特定时间、场合、特殊事件中的人物和活动等要素,还能跳脱出“史料碎片”和“乡愁”的情感共鸣层面,与《年鉴》的某条记录发生关联,使得这些偶然的瞬间在CMAA档案结构中可以被定位和追查。
此外,《年鉴》对于纪实摄影问题的关注,也为展览拍摄如何介入档案和文献的研究提供了启示和反哺。以《中国当代艺术年鉴(2019)》为例,重点提及的2019年的相关展览,包括“马克·吕布镜头中的中国”摄影作品展、“生逢灿烂”高原摄影展、“人民世纪”朱宪民摄影展、“徐志伟镜头下的中国当代艺术1992—2002”展、“总有一天我们会明白”沈绮颖个展,在展览部拍摄工作中亦有记录和存档[3]。这些纪实性摄影作品和展览本身在理论和创作中不断反思,表现为对社会现场愈发深入的介入,呈现出一种人类学和社会学方法下的田野报告。而这些作为“在场证明”的影像,如徐志伟对圆明园画家村和宋庄画家村的拍摄,更是伴随着事件的偶发和易逝、艺术生态中的非线性多线网状关系、一手文献材料的收集和保留能力的薄弱等诸多因素,在今天愈发体现出其作为公共历史学中无声史料的无可替代的重要性。
在当前,档案摄影是以单反相机的静态摄影作为主要记录方式。虽然“手机作为日常录像的记录”“录像机在采访和活动中的基础记录”这两类拍摄方式在近两年的拍摄中愈发常用,且已成为近两年讨论的一大重点,但静态照片在目前技术层面上看,在档案工作、文献记录和研究中的优势于当下而言仍是无可比拟的。此外,摄影机作为人眼的媒介延伸,不自觉地纳入了拍摄者的主观意识。由此,与文献档案的最终实体结果相对照来看,档案摄影不仅提供了事件发生的中间过程,使得图像被赋予了艺术史史料的价值,还完整保留了档案参与人员对档案工作本身的反思,即“元档案”的“当下”见证。
3.从展览拍摄到文献:问题与困境
媒介和技术的革新使得图像的拍摄、获取与存档愈发便捷,图像的数量也随之呈几何量级增长。这在CMAA展览部近10年的拍摄记录中能无比明显地得到印证,包括由原始纸质版档案到大容量存储硬盘再到云上终端,以“详尽准确”为纲领的拍摄方法也使得单个展览的影像资料(包括影像作品的视频录像和展览场景的环境录像)与最初相较有了成倍的增加。但与此同时,除了最基本的技术遗存问题以外,当代艺术作品对于瞬间性的反叛、数字技术媒介对于“记录性”和“反记录性”的拓宽、人们对图像的记忆在大批量图像的挤压下被不断稀释,这些都成了图像介于档案实体和文献信息之间值得反思的问题。
3.1 遗留问题
从拍摄技术层面来看,在展览拍摄记录的客观性和全面性的完成度上,主要存在由两个遗存问题而造成的折损,分别为:媒介本身导致的外部拍摄难度,以及拍摄内容性质导致的客观拍摄困难。
具体而言,媒介带来的外部困难往往首先出现在影像和新媒体作品及展览中,其中对拍摄技术、参数调试的要求较高,必要时也需要后期矫正和编辑处理。例如,当拍摄的影像视频以LED显示屏作为展示载体时,常由于差拍原理而易出现摩尔纹效应,即画面中出现密集的水波形条纹。一般能通过调整拍摄角度和相机焦距的方式缓解或消除,但若LED屏像素分布密度恰好介于CCD可分辨的间隔之中,则将叠加为周期性波纹,仍会干扰图像。在此基础上,尽管使用镜前滤光镜能过滤高空间频率的部分,从而降低波纹出现的可能性,但也意味着必然丧失部分影像锐度和清晰度。
其次,近年展览现场常出现大范围的暗空间,特别是沉浸式展览和影像展览。整体环境的低亮度对参数的配置和相应的技术调整提出了较高的要求,需要拍摄者做出必要的取舍和协调。其中,若增加感光度,即便采用HDR,亦很难在较暗的展场中捕捉对象细节。若降低感光度,虽能拍到所有场景,但一方面易产生颗粒感,且曝光时间较长,更易受晃动影像而模糊;另一方面,成像效果会被整体提亮,与人眼视觉效果的差异也会加大。
再次,架上绘画则会因其展陈方式和自身尺幅而产生不可避免的画面损耗或变形。尤其是当作品被置于玻璃画框之后时,大部分展馆所采用的射灯都将在正面观看视角中过度曝光,从而产生局部反光或遮蔽;同时,拍摄者调低感光度的过程中,玻璃也将折射出拍摄者的形象,干扰作品画面。部分大尺幅作品被高悬,若场地不能为拍摄者提供足够的间隔空间,亦会使得作品因较强的仰视视角而呈现“鱼眼”效应或拉长变形。
而就拍摄内容的客观角度而言,随着当代艺术对于时间和身体的讨论的深入,以及当代艺术和艺术家自身对于批判性和颠覆性的持续实践,一些艺术项目、行为表演、展示内容,都在各个方面挑战着“记录”这一行为本身的存在。
艺术项目和行为及其强调在场和互动,如2020年10月16日—23日于zapbeijing的顾承洋个展“余温”,展示了艺术家为期7天的行为表演,以针线将衣服缝制在展厅的方式,每天都有作品的增加。此类持续性艺术项目,在现实操作层面,无法以完整录像的方式记录,只能定期拍摄照片,作以“点断式”的不完整记录。
2020年6月27日于SPURS Gallery開幕的郑路个展“复行数十步”,在画廊原有建筑构造的基础上定制了一件巨型空间装置及剧场表演。艺术家塑造了类似“网红展打卡点”的展场景观,但斜坡下的镜子却成了观众“打卡拍摄”行为的最大阻碍——镜子的布置有意错开了人和坡底的装置,使得构造的“桃花源”永远无法与观者出现在同一个取景框内。这在展示方式上完整呈现了艺术家对人、物质和空间关系的个人反思,但这也为展览的拍摄带来了难以解决的问题。
3.2现存困境
2020年初新冠疫情对于当代艺术领域的影响不仅体现在展览数量锐减、艺术博览会延期或取消、艺术家创作发生思考和转型,还体现在策展理论与实践在媒介技术革新下的飞速发展。这些,都对当下的展览拍摄、档案调研与记录提出了新的问题与挑战。
最直观的影响,体现在疫情中期人员流动受阻的阶段,如何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尽可能多地拍摄展览;而在2020年末展览突然激增时(如上海地区,11月每周新增展览约在40个以上),又如何安排展览具体拍摄的人力资源。这虽表面上看似是一个行政问题,但背后对于展览的取舍,则是特殊时期乃至未来常态化时期的考虑核心。同时,展览调研内容作为档案工作的一手材料来源,其分配的合理性和要素的全面性,在一定意义上更是决定档案文献处理的基础因素。在以往,展览部主要拍摄和调研的仅为北京和上海地区的展览,无法实地拍摄的,则会与合作机构联络,记录并存档对方的展览信息。但一定意义上,《年鉴》对于艺术家和展览评价机制的既往安排是考虑了上述情况,继而设置的权重分配;但当展览的拍摄计划超越了既往的权重体制,展览调研的落实情况受制于现实,那么展览档案的实体记录一定意义上则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展览部工作人员对于展览选取的综合判断。即便在具体的工作中,已通过采取多轮筛查的方式,尽可能避免个人主观倾向对展览选择的干扰因素,但这也是当下亟须反思,并通过修订规范来解决的问题。
此外,后疫情时代的线上展览发展迅速,已基本走过了“线下作品电子化的直接上线”“搭建VR或类VR展厅的线上展陈”这两个初级阶段,迈入“针对屏幕特殊性的新型展览模式”。以长期线上展览“我们1人类2在3火星4”为例,项目推荐浏览器入口,以游戏界面的视觉呈现,将作品散落在火星各处,需要观众自主寻找。展览项目只有开端而没设定终止日期。每个作品及展览都是不断变化和发展的,参与者在任何时候看到的景观既是过程也是结果[4]。一定意义上,这一项目为“非物质性策展”模式与策略提供了讨论与延展的可能,也为新媒体艺术提供了与之相称的展览空间。但回归到最初的展览拍摄和档案调研的目标来看,对于这一形态的展览而言,即便是录屏存档下进入的整个视觉过程,也太过个人化了。当前仅能从基础材料切入,留存作品的信息源,但这对于这类展览本身所想传达的材料和现场、生发迭代、交互式信息交流、新形态下的“灵韵”,都是远远不够的。而這,也极有可能会成为今后CMAA档案记录与文献调研的另一条工作脉络,将“由藏转用”的档案转变为“活着的”档案,置于交互的飞速向前的未来艺术史研究中。
注释:
[1] 《年鉴与档案——杨超的影像(2005—2007)》,2020年11月16日,https://mp.weixin. qq.com/s/SDDjGaMM0G0XzAKfw_cZAA
[2] 朱青生主编:《中国当代艺术年鉴(2005卷)》,第122页。
[3] “生逢灿烂”高原摄影展,2019年9月13日,https://exhibit.artron.net/exhibition-68289.html“人民世纪”朱宪民摄影展,2019年11月16日,https://exhibit.artron.net/exhibition-66755.html《展览开幕|“徐志伟镜头下的中国当代艺术1992—2002”》,中国当代艺术档案库,2019年8月6日,https://mp.weixin.qq.com/s/ J6Cx3B6pa46Gj5l3RoGVqA《沈绮颖 | A R T F O R U M展评》,2019年7月8日,https://mp.weixin.qq.com/s/ h2YJVSGT0Sn7vi2wLcagHQ
[4] 《人机接口——逐渐失控的美丽新世界》,2020年10月16日,https://mp.weixin.qq.com/s/ V49Uy5K_76l1t0JpKOKKWg 展览入口:h t t p s://d e s i g n.c a f a.e d u.c n/ onlineexhibition/m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