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中还乡

2020-02-21 08:24管郁达
画刊 2020年12期
关键词:造物主布鲁斯雨林

管郁达

最近这两年我一直在捣鼓一桩什么“艺术还乡”的事情。有人就问:是文化乡建吗?找些在“北上广”混名利场腻歪了的“艺术家”去写生采风,或者说“疗伤”,到云南的风景和人情中寻求补偿?都不是。

就像我对阳光灿烂和蓝天白云的向往一样。10多年前我烦透了贵州阴雨连绵的天气来到了云南。现在呢?我在温暖的阳光下昏睡,慢慢退化成了一只昆虫。我在读布鲁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的《巴塔哥尼亚高原上》。我走进旷野、乡村和雨林,我多向往那些山地、河谷间升起的浓雾和淡淡阴郁的8月雨天。

海德格尔说: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原始而犀利的努力,就像严冬的深夜里那些高耸的杉树对抗暴风雪的场景一樣。我懂他的感受。它属于类似农夫劳作的自然过程,思想深深扎根于现实的生活,两者就像土地和犁那样亲密无间。

去年9月的雨季,我读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在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中穿行的时候写过这样的话:人类的世界观基于爱来构建。敬畏生命并不是自言自语,只是爱你的同类、家人和目光所及的风景,而是爱事物的本源和造物主本身。其实,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中去。

回到“艺术还乡”,我说的并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而是一种精神、生命和生活现场的回归。这个“故乡”可以是查特文的巴塔哥尼亚高原、洛克的丽江和埃兹拉·庞德的《比萨诗章》,也可以是让我们每一个人心安神定的地方。

布鲁斯·查特文1986年到了丽江,写下了《洛克的世界》一文。“雄踞丽江是青翠映衬下皓白的雪山/洛克的世界为我们挽住多少记忆/云烟中依然飘摇着丝丝记忆。”(庞德《诗章一一三》)而庞德是1956年读到洛克的《中国西南的纳西古国》一书的。丽江,他没到过,只是诗人想象的异邦。最后还是由查特文一人来完成了这个跨越了一个世纪的访问。查特文的身后也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组成的世界。

写《巴塔哥尼亚高原》和《歌之版图》的英国人布鲁斯·查特文,原为苏富比最年轻的董事之一,他是现代绘画的专家,前程远大。一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失明了。过了一段时间,虽左眼视力有所恢复,但右眼始终笼罩在一层浓雾之下。医生说他的眼球组织本身没问题,问题是:“你看画盯得太近。不妨改变一下,瞭望一下远方。”随后,查特文辞去工作开始旅行,3年后去了巴塔哥尼亚、澳洲和非洲。

布鲁斯·查特文总是着迷于边际国度和世界的尽头,那些地方游离于世界的边缘,处在不同文化的夹缝中,并非非此即彼。在南非,有人曾遇到一位诗人如此说道:读查特文的文章,仿佛作者是位流亡者,可流放他的国度根本就子虚乌有。查特文的妻子伊丽莎白则说:“无论到了哪儿,查特文都像是个流亡者。 ”

查特文在巴塔哥尼亚遇到的人大都和他相仿,都是漂泊不定的浪人,四处传播着故事。其中有躲避法律制裁的案犯,有政权更迭后的流亡者,还有些人就是受不了“笼子般的英格兰”。巴塔哥尼亚就像一块大磁石,吸引着波德莱尔笔下身患恶疾的人,这种病就叫:家的恐慌。各色人物逐个登场:精神错乱的旅行推销员、艺术大师、无师自通者、天纵英才、流亡匪帮;女人,脸上依稀残存着昔日的美;流亡中的阿拉伯人,案头放上一枝薄荷,遥寄对故乡的相思之情,虽然故乡的土地也许他从未踏足。有人说巴塔哥尼亚是“无主地”,因此完全可以建立一个王国,每个人都可以自立为王。同样,对于查特文而言,巴塔哥尼亚就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神奇画布,供他在上面无拘无束地画出自己的主题。巴塔哥尼亚是一个舞台,查特文不单在这里上演着自己心底不屈不挠的雄心,更会在我们的耳边窃窃私语,那儿也是我们所有人心底不屈不挠雄心涌动的源泉。

1 9 4 0年布鲁斯·查特文生于英国谢菲尔德(Sheffield),1989年1月因患艾滋病死于伦敦,年仅49岁。

我大概是去年9月的时候走进了“忧郁的热带”。

旅行时我随身携带的书,多半会有一本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我断断续续地反复读这本书,雨林的燥热也随之来临。

9月的版纳雨季将尽,在丛林中行走,人迹稀少,遇到两位观鸟的动物学家,来自遥远的国度,美国或是欧洲?擦肩而过,他们的兴趣不在城市,而是雨林这个神秘深邃的世界。雨林中的绞杀残酷而真实,生死绞杀的现场比比皆是。蜘蛛的网络撒向天空,众生皆有因果。在傣族村子见斗鸡,包括我们这些以艺术的名义闯入雨林在内的一群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围观这种残酷的生存游戏。换个位置思考,我们也是斗鸡,只不过命运之剑悬在造物主之手偶然失落的瞬间。

雨林远离文明,或者说文明远离雨林,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一直让我困惑。对雨林来说,我们以文明的名义入侵了它们的地盘,我们是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和侵略者。几个世纪以来,这种入侵习以为常。现代博物志和人类学的确立,实际上是这种冒犯行为的学科化,是以人类为中心的文明秩序试图一统天下的结果。

雨林的神秘在于寂静和沉睡。黑白颠倒,夜里万物苏醒,各种绞杀争斗皆在喧闹中完成。人类将绞杀的游戏程式化,甚至审美化,这种虚伪的面具,雨林中的生物大概不会。我们迷信旅行的经验,乃是基于我们渴望看到的世界与过往不同,我们的心智和器官已经由造物主塑造。肉身与心灵的分裂,人类从雨林中走出至今已越演越烈,我们还强行带走了大象、狮子、老虎和昆虫,让它们成为人类虚荣心的标本和知识谱系在博物馆里陈列。我们的求知欲乃是源于贪婪和无休止地向雨林索取。

在中科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研究所的那个晚上,我仔细检查每一扇门窗,提防蚂蚁、蜥蜴和其他动物的入侵,其实我们是闯入了人家的领地,反客为主。

人类的世界观基于爱来构建。敬畏生命并不是自言自语,只是爱你的同类、家人和目光所及的风景,而是爱事物的本源和造物主本身。其实,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中去。

我们与雨林共有的家园已被拆分为由人类去保护的领地。终有一天,人类连自身都无暇顾及的时候,雨林危矣。

热带何以是忧郁甚至是忧伤的?因为我们是脆弱不堪的人类。我们与世上万物的联系,以前有许多隐秘的通道,通过眼耳鼻舌身意与大自然和宇宙共生、共存、共享,现在却只剩一条供游客观光游览的人工栈道。

雨林的夜晚,众声喧哗。我在灯下读书,《忧郁的热带》带我走进雨林,又重返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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