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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文字记载,我的重曾祖父谭布高(Tan Buco)在15岁时离开中国厦门,来到菲律宾。他并不是为了发家致富,而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父亲。在他4岁时,父亲就离开了他和他的母亲。后来在马尼拉的一个鸦片烟馆里,谭布高找到了酩酊大醉、身无分文的父亲。把父亲送回中国之后,谭布高决定留在马尼拉,在一家大型中国商店当佣人,后来成了掌柜。1863年,33岁、有着良好经济状况的谭布高,在宿务娶了尼科拉萨·加哥诺斯(Nicolasa Jagonos)为妻,并称自己为老帕布罗·谭(Pablo Tan Sr.)。在菲律宾华人的帮助下,他们在莱特岛(Leyte)的奥尔莫克(Ormoc)定居,共同养育了16个孩子,包括乔佳、特奥多里克、小帕布罗、佩德罗、马里亚诺、梅利通、维康塔、胡安妮塔、玛丽亚、尼古拉斯、奥诺恩、胡安妮塔、皮拉尔、菲洛梅诺、弗朗西斯科和安吉尔。更进一步的信息显示:在移民奥尔莫克的华人中,毫无疑问谭家人是拥有土地最多的华人之一。而且,谭家还涉足政界,这在传统华人家族中非常罕见,甚至是不可想象的。小帕布罗的儿子卡洛斯(Carlos)成为一名律师,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他曾多次担任众议员,1947年担任参议员,1963年担任菲律宾驻巴西大使。梅利通的兒子多米纳多尔·谭(Dominador Tan)也成为奥尔莫克最有成就的政治家之一。从1934年到1964年,多米纳多尔·谭一直担任奥尔莫克的议员。他在二战后的首次选举中失利,但在1957到1969年再次出任议员。谭家后人中有一些人也成了政治家。小乔治·谭(Jorge Tan Jr.)曾任卡南加(Kananga)市长。小乔治·谭娶了塔克洛班(Tacloban)的安帕罗·罗穆亚尔德斯(Amparo Romualdez)为妻,她是当时第一夫人伊梅尔达·罗穆亚尔德斯·马科斯(Imelda Romualdez Marcos)的表妹。
遗憾的是:那时候我太小了,对我父亲的家族并不太了解。当我父母在天主教学校圣托马斯大学(University of Santo Tomas)完成学业之后,我们在马尼拉生活了几年,之后就搬家到哥达巴托(Cotabato),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在那里长大的。我还记得在马尼拉谭家所举办的大型家族聚会上,我见到了几代的亲戚,人数众多。据长辈们说:家族聚会能防止近亲结婚,所以很重要。除了我父亲的姐妹及其家人,我只能在为数不多的家族聚会中见到其他亲戚。随着时间的流逝,年轻一代(包括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忙于学业和职场发展,对组织大型家族聚会毫无兴趣,所以这个传统也就不复存在了。我的父亲阿图罗·谭(Arturo Tan)娶了我的母亲特雷西塔·卢米堡·德尔·蒙多(Teresita Lumibao del Mundo),母亲的家族来自塞维利亚(Seville)乌特里特拉(Utrera)的苏萨(Sousa)家族,是住在哥达巴托的五个西班牙家族之一。我祖母有农田,据我所知,我父母搬到哥达巴托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为了使我父亲从政府部门退休后能够专心务农。我母亲是一名大学教授,退休前她一直在圣母大学(The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教授西班牙语和科学,特别是化学和植物学。
我没有接受过任何汉语或其他中国文化的教育,但我的哥哥接受过这些教育。他是我唯一的兄弟,也是家里9个孩子当中,唯一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哥达巴托汉语学校学习的孩子。我在圣母大学的男校读小学和高中。在奎松(Quezon City)的菲律宾大学迪利曼校区(University of the Philippines in Diliman),我拿到了绘画专业的学士学位,之后我决定在马尼拉大都会(Metro Manila)工作生活,那里是菲律宾当代艺术的中心,也是菲律宾唯一一个拥有专业画廊的城市。就我所从事的艺术而言,马尼拉是我唯一可以进行艺术实践的地方,也是我与艺术学校的同窗保持联系的地方,我经常和他们一起举办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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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感兴趣的是菲律宾大学的建筑专业,可能我受到父亲的一些影响,他就是位建筑师,曾经为我们在哥达巴托的家设计了家具和其他一些室内设计。而且,我希望未来自己有稳定的收入,成为一名建筑师显然是更好的选择。但是,由于错过了菲律宾大学的入学考试,我决定参加美术学院特长生的入学考试,从而进入菲律宾大学。幸运的是:我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专业考试,并获得2年的奖学金,从而迅速地改变了最初的想法,决定攻读绘画专业学士学位。大二的时候,我的老师罗伯托·恰比特(Roberto Chabet)教授的鼓励和指导坚定了我成为画家、艺术家的决心。那时候,毕业后首先面临的是不稳定的收入状况,所以这门课程并不受欢迎,艺术工作室只有我们少数几位学生。8年间,我举办了多次个展,还参加了一些群展,之后获得富布赖特(Fulbright)奖学金,前往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The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Buffalo)攻读艺术硕士学位,主修绘画。在艺术系我跟随托尼·康纳德(Tony Conrad)学习媒介研究课程,和罗伯托·恰比特一样,托尼·康纳德对我影响很大,这两段学习生涯成为我艺术实践的基石。
有一个普遍的说法,“菲律宾在修道院待了300年、在好莱坞待了50年”,在我的作品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会发现这些是我绘画的基础。在成长过程中,一方面,我接触了很多天主教仪式,比如第一次领圣餐,年轻时在哥达巴托参加宗教游行,与虔诚的天主教徒父母一起祈祷圣念珠。另一方面,我接触过好莱坞电影。从小学到大学我们都是英文授课,所以我们能看得懂英文电影。作为一个艺术家,这些年的成长对我的影响很大,即使有些情况下,我会批评那些我认为对国家有害的外来影响。以我的个人经验来看,国外的文化影响和商品被认为是质量上乘的,而我们可以免费获取。很多情况下,就像菲律宾电影一样,抄袭外国电影的情节,再改编成闹剧和喜剧,或者直接改编以适应当地的观众。在艺术学院,特别是纽约的艺术学院里,我们非常了解美国的艺术趋势。然而,我们感兴趣的并不是身份问题,而是艺术家的想法。我们熟悉极简艺术、抽象表现主义等艺术,也常常看艺术图片。我们买了《艺术论坛》(Artforum)和《美国艺术》(Art in America)等艺术杂志。我们也了解欧洲当代艺术家的作品。西方文化的影响、品牌和商品无处不在,以至于我以为它们就是土生土长的。将这些外来文化挪用并据为己有,既是一种肯定,也是一种颠覆,更可能是一种讽刺和幽默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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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格列格·施耐德(Gregor Schneider)《你的房子》(Ur Haus)这件作品的一张小照片,当我了解到施耐德在这件作品的墙壁上涂上铅、毛毡和其他材料来降低噪音、改变空间感时,我深深地被吸引住了。在施耐德的装置作品中,材料的层叠、空间感和图像的变化,与我想创作的由层叠印刷图像和彩绘图像所构成的系列作品想法类似。施耐德作品中物理空间的变化,与我作品中空间描绘的变化有某种相似之处;层叠的图像也与我的拼贴画有关,即用纹理和层叠的图像来界定空间。我想表达的是我所观察到的现象,即生活和个人表达的“范式”(template)是一种技术。随着技术“进步”(advances),生活方式、认知和自我表达也在进步。在我看来,生命的存在参数就是由这个条件来确定的。
自从开始创作艺术,我感兴趣的不仅是绘画,而且是想用各种媒介表达我的想法。我对跨媒介作品,如何将不同的材料组合在一起,或將材料转换成新的意义都特别着迷。我的很多作品都是一种自我反思。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我的视频作品与绘画是有机联系在一起的。我早期的一件视频作品《日出/日落》(Sunrise/ Sunset)中,在翻开像山一样的书后,升起了一块面团,意指马尼拉湾的日落。马尼拉湾的日落是马尼拉的马比尼艺术家们最喜欢的题材,日落画在马比尼街购物和娱乐的游客中很受欢迎。《日出/日落》这件作品是我对这些日落画的看法,而日落是与日出相反的景象。另一件作品《滑板绘画》(Skateboard Painting)不仅运用了绘画,还用到了视频和行为艺术。创作这件作品时,我想起了波洛克(Pollock)的“满布绘画”(all- over paintings),以及保罗·克利(Paul Klee)对绘画的定义——“一幅画就是一条线的散步”(taking a line for a walk)。我把画布变成一个场地,带着线条去溜冰,就像波洛克的绘画或卡尔·安德烈(Carl Andre)的雕塑,后者把一个高大的“圆雕”变成了一块可以在上面行走的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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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评论家在谈到我的作品时常常会使用“媚俗”一词。对我来说,“媚俗”总是和流行文化联系在一起,但主要指不良品位或低俗文化。我更关心那些普通或平凡的事物——对自己的与众不同或古怪毫不在意。在某些情况下,我会有意识地使用一些“媚俗”的物品。在我的作品《磷光救赎》(Phosphorescent Salvation)中,圣母子闪闪发光的小雕像,是农村吉普车或出租车仪表盘上就能发现的俗气物品,为了保佑安全行驶而放在车上,或者为了祈祷财源滚滚而摆放在店里。在黑色光线的映衬下,小雕像的磷光更明显了,再现了宗教中的光辉形象。这些圣物匣是西班牙人带到菲律宾的,为了使人们信奉天主教,并蛊惑人们顺从。我特别容易被庸俗诡异的一面所吸引。我也喜欢那些看起来既糟糕又美妙的事物。
《把一张画放进邮筒里并不难》(Its Not Hard to Put a Painting in a Mailbox)是系列绘画之一,与我曾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n Berkeley)沃斯莱德画廊(Worth Ryder Gallery)的一个群展中展出过的作品类似。策展人珍妮弗·沃福德(Jenifer Wofford)是半个菲律宾人,策划了一个群展,并挑选了一些菲律宾艺术家朋友的作品。展览名为“马尼拉的信封”(Manila Envelope),所以我就想给珍妮弗寄一个马尼拉信封,信封上贴着一张画好的邮票,希望她能收到。结果她真的收到了。作品名“把一张画放进邮筒里并不难”源于巴尔德萨里(Baldessari)的故事,有一个斗志昂扬的结尾。其中一个故事,当时的状况是“很难把一幅画放进邮筒”。我想对此进行反驳。那段时间巴尔德萨里正在加州生活、教书,我希望他能留意到我的创作。信封里有一个写给珍妮弗的简短提示,即把“马尼拉信封”和巴尔德萨里的故事一起钉在墙上。试想一下,如果由于邮件欺诈进了监狱,那么我就会有大量的时间画更多的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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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是华人血统,不过我在创作中并不会有意识地回应这个问题。我认为这是我人格的一部分,尤其是“深奥”的宗教或信仰(如佛教、道教和禅宗)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对诙谐幽默的禅宗故事特别感兴趣,而这是天主教中所缺乏的。
我不清楚菲律宾艺术中是否有显著的中国特色,除了经常提到的商业艺术对中国风水的运用。另外一个例子是,相对于其他颜色,中国人更偏爱红色,黑色则与死亡相关,不讨人喜欢。一些菲律宾艺术家会画锦鲤以及河流、瀑布等流动的水,这些很受华人藏家的喜爱,据说它们能带来财富和好运。我留意到(但我不知道是否成立),许多菲律宾艺术家喜欢用很多元素把画面填满,就像“恐惧留白”(horror vacui)。我把这种丰富的画面比作中式或中菲式(Chinoy)摆满琳琅满目物品的商店和杂货店,我们称之为莎丽-莎丽店(sarisari)(也就是零售商店)。
注:本文根据策展人王晓松与杰勒多·谭的访谈,由丁子莹翻译、整理成稿,并经艺术家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