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柏然
利落的钢柱切分大面落地窗,蓝天白云和你现在只隔着一片玻璃。“200米云上高空看展”是新开张的金鹰美术馆传递给我们的信息,配合馆方发布的图片,确实有一种轻盈的科幻感。
说起来,在2020年开一个新的美术馆多少有些科幻,特别是想起世界上还有许多美术馆正在裁员和持续闭馆,一个云端上的美术馆显然给我们更多轻盈的想象。“线上化”必定是今年艺术圈的关键词之一,2020年对流量的疯狂关注也许在去年还无法想象,但是此刻流量就是艺术的血液,艺术靠着把自己搬进数字世界来保持“健康”。虽然这个技术现在来看可能让艺术“健康”得过于好动,但是太武断地给数字化下定论总有疏漏,我们不妨先将这种轻巧的技术当作时代的寓言即可。
如同所有的事物至少都有两面一样,线上化一面带来流通的机会,另一面也带来必然的信息竞赛。看似精美的线上平台背后同时需要精良设备和内容的支持,而从今天艺术圈可以高速地生产内容以“轰炸”群众来说,艺术圈想必早已习惯这种快速运转的节奏。我们在此先不论艺术生态的建设速度如何,至少在中国,制作一个展览已经是高度技术化、标准化的工作。
这个“技术化”的观点取自金鹰的揭幕大展“如同我们,所有莫名的渴望”,策展团队不无自嘲地剖析当前展览的“制作程序”。由行会内部形成的旧标准和大众市场的新标准正相互较劲,过去集中在北京、上海的艺术资源正流往别处,新的机会和困境同时在发生。而面对新局的策展团队选择将舞台还给艺术家,姜杰、林科、毛焰、仇晓飞、尚扬和夏小万,6位艺术家就是展览的主题;或者我们应该这样理解——这个展览没有主题。艺术家各自的创作应该得到独立的欣赏,对艺术的尊重就是尽可能地减少对它们做诠释:“我们以一种旧的逻辑去构建一个展览,即艺术家自身, 基于呈现艺术家的丰富个体来抵抗机构职业化和思想技术化带来的同一化的滋长。”名为“渴望”的展览显然希望从自我解构里为自己找到定位和逻辑,而这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在今天反倒让人感觉真诚和踏实。
展厅入口的毛焰带来一批近期完成的水墨抽象画。细碎的墨痕斑点不同于深印我们脑中的灰色肖像,但依然细腻敏感,有时是泛着微光的环形交叠,有时如正在凋零的树叶碎散。当我们为了看清作品而凑近,会发现图面整体是由最细小的墨线和墨晕组成的。无数的笔线墨块让人不禁想象艺术家究竟花费了多少时间完成了作品,而这些并不透露清晰信息的图像也依然让人揣想:艺术家究竟是在表达还是在克制表达?
廊道的对面是尚扬一件巨大的《白内障——山1》与毛焰对望。一条扭折过的钢条贴在覆满工业原料的布面,给人一种既重又轻的错觉。不过这对尚扬来说也许不是错觉,因为他的《白内障》系列正是以地球为尺度的视角切片,有着绘画性的塑料表面告诉我们如今人造物质就是人与地球的接合剂,对我们来说沉重的画对地球来说如同薄膜;《白内障——保鲜》则使用物流生活必不可少的塑料膜。艺术家所谓的“塑料皮肤”就是高度物流和塑化生活的品质保证。
离开尚扬后,走入挑高展厅,首先碰上林科的大型作品。艺术家在52层高的美术馆里带来一大片虚拟天空,半透明的天空底下透着灰白方格。看着这片钢板的时候我不免想: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大的Photoshop界面了。如今来自虚拟世界的东西到底有多少曾来自虚拟世界?钢板上打印出来的天空留白处被勾画出不同姿势的泳者,畅游其中的他们身在林科式的美丽世界中,而我们不经意间就会被那些泳者的滑稽姿势给逗乐。
夏小万带来一件《方舟》和许多素描手稿。通过这些素描,他向我们展示了夏氏绘画的力量根源。素描对他来说不是精准测量而是自由联想,摆脱写生规范后得到的是张力饱满的肢体造型。夏小万的画就是数不清的人、兽、神、灵的形体混合,一个造型的轮廓决定了另一个造型,一个人的脸会派生出一只动物,他/她/它/牠/祂们被锻造成一个紧密的整体,像是万物杂处的远古神话时代,而《方舟》不知是否有意地被陈列在博物馆式的玻璃展柜中,更显出作品的距离和重量。
离开夏小万后,仇晓飞两幅大型作品挂在墙上告诉我们,自由联想还有内在的精神版本。不同形状的画布被拼贴一块,人脸、头骨、天使和熊猫玩偶四散于画面各处,但这些速写涂鸦并不构成确切场景,因为更大的几何造型和涂抹的笔触占据了更多画面;画面里每个局部都有自己的时空,合成整体却没有逻辑,它们或共组成一座山的总体意象,或者索性就是不同时空。仇晓飞利用这种方法摆脱逻辑,向我们展露艺术家自己的意识和记忆。
在展厅的最后,姜杰在一间暗房里说《一切于我都成为寓言》,巨大的白色葫芦吊挂在瓷砖台面上如同解剖室,白色的絮状物像是葫芦的血液铺散开来,铁条、铁钉透着刺痛冰冷的气味,后方隔着一片暗色铁架还立有一根上了红漆的竹。这个寓言向我们展示了姜杰一贯坚实的生命韧性,白色的葫芦让人想起《大于一吨半》那团被金属挂钩吊挂的如肉体的布匹,在这座装置的后方挂有她部分的手稿作品,相对于装置的冷静显得奔放狂热。
至此,展览已经走到尾端,不成结论的结论是6位艺术家各不相同也必然不同,于是展名“莫名的渴望”再次安慰了欲求概括的脑袋。当一个展览以“渴望”来指認艺术家的创作时,即是对他们最大的敬意,我们被暗示的是眼前所见都是艺术家攻克难关的成果,难以估计的“工作量”和“错误”如今都被肯认,对他/她们的最大敬意就该是亲身体验。
提及概括,这也许同样值得我们在今年多思考一点。例如思考近几年爆量的展览和评论到底是对艺术的培养还是重复;例如我想起今年一篇叫作《速溶回顾展》的文章,遍地四起的回顾展打着流量的安全牌巡回,今天当道的消费就是对历史的消费,而对历史的消费就是把今天当作垃圾。我想象在消费当道的虚拟时代里还有什么可能性,或者“可能性”一词也早已被消费,但无论如何,这不表示我们需要古老的二元论来找到解方:虚拟的反面不是现实,虚拟的反面在今天是资讯爆量和疲乏后的概括,而它来自我们大脑编码的基础设定。这一看似精密的皱褶团块能够输出的意识信息其实非常有限,我的意思是:今天我们的大脑所面对的高速生产和线上化的后果至少使我们被迫去高度概括艺术,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展览到另一个展览,从一个关键词到另一个关键词,无论多丰满的内容在流量的修罗场里都成了对艺术匆匆一瞥的印象、朋友圈的交际场和机构更新存在感的必要操作。
于是我站在展厅的毛焰作品前面,忽然发现我这颗高度概括的脑袋怎么也无法从肖像画的印象里生成出眼前的水墨画。这说明了这个时代依旧有艺术能够从细密绵延的时间里慢慢走到我们面前。我想起在东方海岛台湾上,面朝太平洋而居的原住民有一句名言叫作“慢慢来,比较快”;或者我们可以唯物一点地期待,这一座能催化出繁复华美金陵菜系的南京古城,在她的未来会持续有值得期待的艺术走到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