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练摊儿纯粹因为——熟悉我的朋友们断言,不管我卖什么,结果只能是——亏。他们说我根本不善于讲价钱。而我自认为我是善于的,并且自认为他们也太小瞧我了。我要向他们证明这一点,也要给自己争得另一份自信。
我没精力去倒什么,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供我拿到市场上去卖。最终我的目光落在那一捆捆杂志上。那些都是各编辑部赠寄的。厚的三元多一册,薄的一元多。赠寄我的刊物,我几乎全都翻阅过,否则我觉得起码对不住编辑部。我又很注意爱惜。看过后打捆时,仍是崭新的。一捆一捆的摞放着,我常为它们感到惋惜,本应有更多的手和眼睛翻阅它们。有时我到大学去,便捎上几捆分送给大学生们,见他们喜欢,我觉得高兴。或者分送给厂里的门卫、司机。他们倒也不拒绝接受。谁说没人读纯文学刊物?他们只不过不愿花钱买罢了。不必花钱的东西,而且是新的,一般人们总会作如是想——不要白不要。要了,进而又会想——不看白不看。不管他们是在什么样一种不经心的情况下看了,便是纯文学的一慰了……
我家附近有早市。早市很热闹。我怕我的“货”缺乏起码的竞争力,便预先和“北影”“童影”的朋友们打了招呼,要求他们届时去为我捧场,营造些儿购销气氛。捧场者们挺投入地捧场。由于我没跟他们讲得很清楚,他们竟省略了付钱给我这一关键步骤,围着我的地摊挑,挑了便抱着夹着扬长而去。不认识的人们见此情形,亦争先挑选。
我說:“哎哎,热爱文学的同志们,这是要钱的!”
他们说:“还要钱啊!”有的就放下,怏怏地走了。有的却反问:“刚才那些人怎么就可以白拿?”
我一时语塞。于是他们觉得我好生的没道理似的,也理所当然而且理直气壮地白拿着便走……顷刻我的摊前冷落,我的“货”已流失大半。
我正懊恼,一个五十多岁的半秃顶的男人凑来。
我说:“不白给,要钱的!”
他说:“那当然,这年头哪有白给的东西。”
我说:“厚的一元五,薄的八毛,绝不削价!”
他说:“我也没提出这请求啊。”
我说:“你要统统买,我倒可以考虑照顾你几折。”
他说:“可惜都是近期的,我更希望要些早期的。”
我暗想这人挺怪。我正是怕早期的有“大处理”之嫌,所以用自行车驮来的全是近期的,他倒偏偏希望要早期的。不管这些了,反正我之目的是诱使他掏出钱包来。放过此人,更待何人?
我便以诚实可信的口吻,怪神秘地说:“都买了吧,老同志!这刊物就要停了!最后一期保存在手,将来必有价值!”
他正拿起一册《收获》,不禁“哦”了一声。
他问:“为什么?”
我更神秘地说:“还用问么?商品大潮的冲击,厉害呀!你这一册里有作家×××的中篇。知道此人不?现实主义大师!这中篇捅了大娄子啦!还有这一册,×××知道不?现代主义始作俑者!不久要出国了,以后在国内刊物上再难见到他的名字了!……统统买了吧!二十元怎么样?二十元买别的,你能买点啥?……”
我神吹海哨,意在骗他的钱。
他说:“你知道的还不少呢。”
我说:“知道我是谁不?梁晓声。我说我有名气似乎不大谦虚,可说我一点儿也没名气等于骗你。我也要出国去了!美国某大学聘我去讲学……”
他说:“你就是梁晓声呵,听倒仿佛听说过一点儿……”
总之在我的诚实态度的感召下,他统统买走了剩下的杂志。我极慷慨地搭上了铺地的旧塑料布。望着他推自行车离去,我心里别提有多么的快感。赚别人的钱原来竟是如此愉悦的事,以欺骗的手段赚别人的钱,你甚至还会觉得对方是很值得你暗加嘲笑的。我想起我不久前就在这个市场上买了三斤菱角粉,吃着感到那一种黏稠可疑,请朋友找了个单位一化验,不过是淀粉掺了骨胶粉而已。我的快感中不但有骗人成功的愉悦,也还有报复了谁的解恨的成分。
站在一旁的电影学院的一位朋友问我:“知道那是谁么?”
我反问:“谁?”
他说:“北师大中文系的副教授啊!专门研究当代中国文学的,他根本就不会相信你那些骗人的鬼话。”
“您怎么不早说?!”
“那不就干扰了你的一桩买卖嘛!”
我望着远去之人的背影,一时怔愣……
市场管理员走来,对我说:“小伙子,掏钱吧。我早就瞄着你了,罚款二十五元!”
我说:“我怎么了,你罚我款?”
他说:“怎么了?你无照经营。别人都是有临时摊照的,你有么?别看这么多摆摊的,一张生面孔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一边说一边等待地向我剪动手指。
我嘟哝:“只挣了二十……”
他说:“我这有纸,你打个欠条。明天一早送五元钱来。作家,梁晓声,对不?你刚才向人家自我介绍时,我已经记在本上了。你不送来,我有地方找你……”
我只好乖乖地打了一张欠罚款五元的欠条……
(选自《幸福·悦读》2017年第7期)
★【语文与人生】改革开放初期,作家也去练摊了,不过是为了争自信。现在的练摊就不一样了,为了生活,放下身份地位,无须在意别人的眼光,适合就是最好的。
★【文本聚焦】结合文章内容,概述“我”练摊过程中的情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