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光星
现代世界的社会秩序以各种“边界”为基础,其中“国界”无疑最为重要,它给其他“划界”提供了一个指导性框架。这种“划界”治理方式,为民族国家乃至现代世界体系有效运转提供了保障。而在这种环境下发展起来的社会科学自然把这种“边界”当作自己的研究“容器”,其中“国家”无疑成为最重要的研究单位。正如吉登斯(1998 : 22)指出:“社会学家的‘社会’,至少在现代性时代就是指民族国家”;华(沃)勒斯坦(1997 : 87)指出:“社会科学以国家疆界作为最重要的研究容器”;贝克(2008 : 73)指出:“国家作为‘社会集装箱’首先规定了领土单位”。在这种“国家视野”下,国界之内的“地域”成为社会学研究的主要落脚点,本文把它称之为“地域性”研究范式。
然而伴随着社会发展,这种“画地为牢”的研究范式面临新的挑战。因为在技术和制度层面,“网络社会”和“经济全球化”成为时代潮流,在“虚拟”和“现实”空间齐头并进的“跨界流动性”,正在改变人类生活秩序,使“地方空间”变成“流动空间”(卡斯特,2001 : 465)。至此,“跨界”成为人们生活新常态,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提出的“人类已经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
因此,从上世纪90年代起就兴起各种强调流动性和全球性的新的理论思潮,例如,卡斯特的“网络社会论”(2001)、鲍曼的“流动现代性论”(2002)、吉登斯的“时空重组”及“脱域论”(2000)等。另外,不少学者也参与到反思以往“地域性”范式的讨论之中,例如沃勒斯坦(2008)、贝克(2008)、马克斯·索罗(Markus Schroer,2006)、迈克·彼特·斯密思(Michael Peter Smith,2001)等人对此都进行了深入地探讨。本文把这些强调“流动性”和“全球性”的各种理论观点称之为“全球性”研究范式。这些理论一般从科技革命或者现代性演进的宏观角度试图把握当今时代新特点,从而普遍较为宏大、抽象,所以往往难以用来指导具体的经验研究。
这样,鉴于“地域性”范式难以解释跨界社会现象,而“全球性”范式又“不接地气”的局限性,本文试图通过经验研究探索一种介于这两者之间或者联结这两种范式的“跨界性”视角,以此作为理解人们跨界社会生活方式(跨越地域、城乡、中心/边缘、国界等)的解释性框架。在人们的跨界互动日益频繁、国家积极推动“一带一路”建设和扩大对外开放的背景下,这种尝试有助于社会学顺应时代发展潮流,开拓新的研究领域,从而为国家发展和社会建设作出贡献。
本文以地处黑龙江省海林市境内的M村为经验研究案例。在过去近30年内,M村人通过跨国性大流动现散落在5个国家30多个城市。之所以选择M村为研究案例,是因为这个村庄不仅极具研究适合性,还考虑到村庄边界清晰、成员有限、可控性强,从而有利于探讨本文的议题。
虽然“经济全球化”和“网络社会”如火如荼,但“国家”和“地域”仍然是人们生活的基本场所,因此“地域性”范式依然是社会学研究的主流范式。这在我国社会学界的农村研究中也能窥见一番。费孝通(2005:6)先生就曾指出:“乡土社会的生活富于地方性,地方性指他们的活动范围有地方上的限制”;李培林(2004:39)也指出:“一个完整的传统村落具有高度整合的五种边界,即社会边界、文化边界、行政边界、自然边界和经济边界”。在“地域性范式”影响下,新世纪我国社会学界农村研究中“村落终结”就成为一个讨论焦点。
在社会科学一般语境中,农村是现代性的一个他者。正如马克思(1995:68)所说“资本主义大工业建立了现代化大工业城市,……它使商业城市最终战胜了乡村”。在社会学领域,孟德拉斯(1991)、富永健一(2004)等人也关注了工业化高潮中的“农村终结”现象。进入新世纪后,随着我国社会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加快,“村落终结”在我国也成为备受关注的一个学术话题。在社会学界李培林的研究(2002、2004)开启了对这一问题的学术讨论。他虽然谈到了“村落终结”的艰巨性,但作为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提出了这一议题。
随后一批学者参与到这场讨论之中。例如,田毅鹏、韩丹(2011)指出:“‘过疏化’的乡村,无力正常回应来自城市的挑战,从而使乡村大量失去青壮年人口,……必然走向‘崩解’。此种情形发展到极致,便自然出现‘村落终结’问题。”对此,陆益龙(2013)反对认为,“工业化和城市化冲击下,中国农村虽然在结构和形态上有较大变迁,但大量的村庄依然存续并发展。……城市化不会导致村庄走向终结”;卢成仁(2015)认为,“村庄存在的互惠机制抵消市场对共同体的消解作用,流动中农村共同体得以维系”;陆保良(2011: 3)也认为,“村落终结不是传统农村共同体被现代化消灭的过程,而是不断融入现代社会体系的过程。因此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村落共同体的边界变迁与村落转型过程。”
学界的这一讨论充分关注了我国农村正在发生的历史性大变化,提供了多角度的丰富认识,引发了我国乡村“何去何从”的重要思考,给学界带来需要深入思考的沉重学术话题。同时,在讨论中又能看到,这些讨论主要基于“地域性”研究范式,因为若没有把“村落”当作一个相对独立的“地域单位”,就不存在所谓的“终结”问题。
因此,一些学者开始摆脱“地域性”范式局限,从城乡互动等跨界性视角来探讨乡村变迁。例如,张领(2010: 13)用“流动的共同体”概念来解释当今我国农村的社会变迁。他认为,面对现代性下的社会转型困境,农民采取构建“流动的共同体”来适应新环境。‘流动’表明农民外出务工的特征,‘共同体’则表明外出务工农民用它来确保安全感和归属感,这具体表现为“移居城市的经常回家,外出务工的就移植共同体”;杨瑞玲(2015:1)认为,当下乡村变迁的根本动力来自于现代性,而现代性主要表现为现代国家政权、市场经济制度以及时空延伸机制。这些机制在不同阶段分别主导乡村共同体的“强制性脱嵌”“全面脱嵌”和“时空脱域”。因此,未来的乡村,在城市和乡村、本土性和开放性的互构作用下,动态地发展并实现自身独特的价值;黄应贵(2007)也认为,“在工业化、都市化与全球化冲击下的农村,因人口外移、当地生计凋落等现象,让我们容易有农村社会没落乃至崩解的印象,但实际上它可能已在形成另一种不同的社会形态,而不再是个农村兴衰的问题”。毛丹(2006)、周飞舟、王绍琛(2015)等人同样以城乡互动的视角来探讨了在新环境下的农村转型。
这些研究摆脱“地域性”范式的视野局限,以城乡与内外互动的视角探讨了乡村转型。因此可以说,已经具有一种“跨界性”视角。然而,这些研究的重点是“乡村变迁”,而不是基于这些事实,探索一种具有理论自觉意义的“跨界性”视角,因此,通过这些研究“跨界性”视角并未能得到重点提炼。
伴随着“网络社会”来临和经济全球化深入,学界兴起了对“方法论世界主义”(methodological cosmopolitanism)的讨论,随之出现了一批强调“流动性”和“全球性”的理论视角。例如,1990年代中期,卡斯特(2001:505)就提出“网络社会论”。他认为,人类社会已经进入网络社会,它是“环绕着各种流动,例如资本流动、信息流动、技术流动,组织性互动的流动,影像、声音和象征的流动而建构起来的。”鲍曼(2002:38)则用“流动现代性”概念来界定了当今时代的特点。他认为,以往工业化时代的“沉重现代性”是一个资本、劳动力、地域相结合的时代,而当今时代的“流动现代性”则是这些要素相互分离的时代,前者具有沉重、固态的特点,而后者具有流动、分散、网络等特点。吉登斯(2000 : 14-15)以“时空分离”和“脱域”来描述当今时代的新特点。他认为,现代性在20世纪晚期激进扩张的动力来自时空分离和它们在形式上的重新组合。时间和空间的分离构成了时空无限延伸的条件,从而使社会行动得以从地域化情景中“抽离出来”,跨越广阔的时空距离重新组织社会关系。贝克(2008 : 77-78)也认为,个人生活不再受制于地理限制,技术成为连接日常生活时空的手段,它消灭了距离限制。地域、群体和社会之间紧密联系正在瓦解。
上世纪末兴起的上述理论思潮,足以评价为“全球性”范式的兴起。他们普遍强调超越社会学以往国家视野下的“地域性”范式,主张以“全球性视野”来审视当今人类社会的宏大变迁。他们要么从新科技革命的角度,要么从现代性演进的角度,探讨人类社会的总体变迁,强调宏观社会变迁中的“流动性”和“全球性”特点。然而因为它过于宏大、抽象,所以虽然在解释“自上而下”的一般性社会变迁方面具有一定的启发,然而在解释“自下而上”的、现实生活场景中活生生的微观层面跨界互动方面,显得不太适宜。
而在社会学、人类学的移民研究领域出现的一种新的理论视角,弥补了“全球性”范式的这一局限。在上世纪90年代初,美国人类学者巴斯、席勒(Basch, Schillier, and Blanc-Szanton,1994)等人在研究移民过程中发现,当今的国际移民不同于以往的迁徙,利用先进的交通和通讯技术经常穿梭于母国和居住国之间,在两国间建构多重的社会联系。她们把这种新移民现象定义为“跨国主义”(Trasnationalism)。这一概念的提出,意味着作为一种理论自觉的“跨界性”视角开始崭露头角。“跨国主义”一经提出就受到移民学界广泛关注,相关研究成果雨后春笋般涌现。
例如,英国学者斯提芬·维托维克的跨国主义研究(Steven Vertovec,1999)、美国学者阿列汗德罗·波特斯等人对跨国主义形式的探讨(Alejandro Portes, Luis E.Guarnizo and Patricia Landolt,1999)、关注来往于美国和墨西哥之间的墨西哥劳工群体的美国学者饶斯的研究(Rouse, 1991)、关注“跨国族群经济”现象的迈克·彼特·斯密思(Michael Peter Smith,2001)、林建(Lin Jan,1998)等人的研究等。在国内同样出现了不少研究成果。例如,周敏的《唐人街》(1995)、王春光的《巴黎的温州人》(2011)、蓝佩嘉的《跨国灰姑娘》(2011)、刘宏的《跨界亚洲的理论与实践——中国模式·华人网络·国际关系》(2013)、郑一省的《多重网络的渗透与扩张:海外华侨华人与闽粤侨乡互动关系研究》(2006)等较具代表性。
这种视角也出现在移民社区研究之中。 例如在国外,亨廷顿的“跨国村镇”(2010 : 151)、吉奥吉的“跨国社区”(Georges,1990)等,都强调了由社会网络维系的社区的“跨界性”。 在国内,项飚(2000 : 151)的“跨越边界的社区”较具代表性。在北京“浙江村”研究中,他指出“浙江村”生活体系实际上是一个全国性的“流动经营网络”,并强调它是一个超越地理边界、组织体系、行政体系、身份体系的“跨越边界”的社区。
上述研究从跨越边界的角度理解和把握移民群体及其社区特征,可以说是社会科学研究的一种创新。然而它的局限是,还未能把这种视角提升到理解普遍性社会变迁现象的一般理论视角,而是把它作为一种解释移民特别是国际移民现象的特殊视角,因而不仅在问题意识还是在学术对话方面都局限于移民研究领域,而未能通过与一般性研究的对话,挖掘其普遍意义。例如,项飚的“跨越边界的社区”,主要用来说明“浙江村”这个通过流动所形成的特殊社区,而不是一般性社区。然而时至今日,“跨界”已不是局限在某些群体的特殊现象,而是属于人们的日常互动行为。人们通过现实或虚拟空间,可以随时实现跨界互动。因而“跨界性”视角不应该仅仅局限于国际移民等特殊群体研究之中,而应该成为一种解释普遍性社会现象的理论视角。并且像项飚所尝试的一样,应该把“界”理解为多样的,而不仅仅是“国界”。因为,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界”是多种的,而且每一种跨界都会产生新的社会后果。
基于上述梳理,本文把研究重点放在推动构建社会学的一般性“跨界视角”。即本文的研究重点既不是“乡村变迁”,也不是“移民群体”,而是通过考察一个人口流动活跃的乡村生活场景,分析“跨界互动”给他们生活世界带来的变化,由此探索一种社会学的“跨界性”视角。这种探索的意义在于,能够探索一种可以克服“地域性”和“全球性”范式局限的社会学新视角。
作为本文研究对象M村是人口流动非常活跃的一个乡村,它位于黑龙江省西南部海林市境内,离县城50多公里,离黑龙江省三大城市之一——牡丹江市区100多公里,是远离大城市的一个朝鲜族农村。2018年8月,全村在籍农户129户(其中123户是朝鲜族农户),在712人户籍人口中常住村里的只有62人,其他村民则流散在国内、韩国、日本、俄罗斯、美国等5个国家30多个城市。M村村民通过流动跨越了地域、城乡、中心/边缘、国界等边界。
基于这种事实,本文拟探讨以下几个问题:第一,在流动场景中,一个村庄如何“去边界化”和“再边界化”;第二,在这种生活时空中,他们如何“整合”成一体;第三,在这种生活时空中,他们内部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分化”;第四,M村是否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应该如何去理解它;第五,M村变迁所蕴含的普遍性知识意涵是什么?这些问题涵盖了“边界”“整合”“分化”“变迁”等社会学基本议题,而且还会引申出“共同体”“组织”“文化”“价值观”等问题,从而能够确保与以往范式对话的论域。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采用实地研究法。M村是笔者家乡的一个村落,因为亲戚关系在,经常来往于这个村落,与村民关系密切。而作为学术研究对象,关注这个村落并收集资料始于2002年1月。之后,笔者为了实地调查分别于2005年7月、2008年7月、2012年1月、2015年8月、2018年8月访问该村。另外,本人还探访了移居韩国首尔、北京、青岛、深圳等地的41户该村民家庭,对他们的生活进行了深入了解。尤其是2015年2月,该村“微信群”建立(2018年8月为止,267人加入),为笔者的参与观察提供了方便条件。笔者作为其成员能够顺利观察他们的生活世界,并且能够与他们保持联系,这帮助笔者获得丰富的第一手资料。
M村形成于东北解放初期。因当地土地肥沃、灌溉条件好,所以随着战争结束,擅长于种植水稻的朝鲜族农民聚集此地形成了村落。村落形成后,直到1980年代中期,人口流动稀少,只有少数青年通过上大学、参军、婚嫁等方式离开本村,但人数不超过10余人。村民的生活基本停留在方圆20公里范围之内。
改革开放改变了这种封闭状况。1980年代中后期,伴随着亚运会、奥运会等体育赛事交流,中韩关系开始解冻。这使得M村人得以与韩方亲戚取得联系,而这一“联系”则把他们带进意想不到的变化洪流之中。两国关系改善后,一些朝鲜族人通过书信联系,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1988年M村的2户村民也成功与韩方亲人取得了联系。在他们的邀请下,1989年年末这两家人先后绕道香港去韩国探亲。没想到这一路竟然成为改变M村人“命运”的一个起点。当时韩国已经跃升为亚洲“四小龙”之一,在东北偏僻乡村务农为业的这些农民,到了韩国之后大开眼界。回国后,他们不断向村民讲述韩国的“富裕”,而且两家人的生活水平确实得到了明显提升,这使得村民对他们的“故事”深信不疑。这一下子激发了村民“出国淘金”的愿望。有亲戚关系的人想方设法与韩方亲戚取得联系,没有亲戚关系的人则苦苦寻求其他途径。而恰值这时候出笼的韩国“产业研修生”政策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
1980年代末,韩国开始出现劳动力短缺现象。①1986年韩国的劳动力不足率为2%,而到1991年迅速上升至5.5%,尤其是员工不到300人的中小企业,劳动力短缺现象更为突出(管延江,2010: 74-75)。为了解决这一问题,1993年韩国政府决定采取“外国人产业研修生”政策,准备从国外引进一定数额的“产业研修生”。刚建交的中国就成为他们开展劳务合作的对象国,韩国的劳务机构与国内一些机构签订了劳务派遣合同。海林市民宗局就抓住这个机会,与涉外劳务派遣机构合作,开始在当地组织劳务派遣。这给M村人提供了赴韩打工的机会,前三批共有8位村民被选中,得以前往韩国打工。通过他们,韩国务工收入远高于当地务农收入的消息在全村传开,这更加刺激了他们出国打工的愿望。
1997年爆发亚洲金融危机,韩国经济受重创,劳务派遣几乎停顿,而这并没能打消当地农民赴韩打工的念头。“涉外婚姻”和“偷渡”成为赴韩打工的新途径。为了淘金,不少女性不惜加入涉外婚姻的行列,涉外婚姻热潮成风。M村也卷入这场热潮之中,几年内40余名女性嫁到了韩国,②包括离婚女性,甚至有的已婚妇女也借着婚姻形式赴韩,当地称作“伪装结婚”,当然这需要“中介”的一系列运作。村庄突然变得十分冷清。此外,“偷渡”也成为人们冒险的一种方式,各类“蛇头”穿梭于大街小巷,在1990年代末这种现象尤为突出。据村民反映,通过“偷渡”赴韩的M村人不少于30人。进入新世纪后,韩国政府通过政策调整大幅扩大劳动力引进力度(朴光星,2013),这给东北的朝鲜族人提供了以合法途径赴韩打工的机会。从此,他们能够在韩国长年打工,③据韩国法务部出入境管理本部2016年1月22日通过其网站发布的数据,截止到2016年1月末,在韩国常住的外国人人数为1879880人,其中中国籍的外国人为981610人,占其总数的52.2%。仅从M村来看,目前长年在韩打工的村民人数达到350余人,占其人口总数的一半左右。
中韩建交对M村的影响不止于此,它还开启了村民走向国内沿海城市的序幕。中韩建交后,对我国沿海地区的韩资投资大量增加,①据韩国进出口银行发布的统计数据,截至2013年6月,在华的韩资企业多达22759家,其中大型企业1429家,中小企业12076家,其余则是微小企业(韩联社,2013年6月30日)。这给朝鲜族人提供了进城务工机会,沿海城市的朝鲜族人口随之增加。②据全国人口普查资料,1990年,沿海发达省份中,没有朝鲜族常住人口超过1万以上的省份,而到2000年增加为4个,2010年增加到5个,另外江苏省的常住人口已接近1万人。1991年,M村的一位在读高中女生被前来招工的威海一家中韩合资公司录用。她到威海后,开始把自己的亲朋好友介绍到当地韩资企业,由此开启M村人走向沿海城市之路。随着流动的社会网络形成,越来越多的M村人得以前往沿海城市,历经一段过程,他们已经流散在沿海10多个省份的20多个城市。
当今的流动与其说是迁移为目的,还不如说是寻找更好发展机会。在流动中,M村人的脚步并没有停留在中韩两个国家空间之内,而是通过流动中积累的经济、社会资本,继续前往第三国家。有些村民开始资助子女到发达国家留学,有些村民则利用手中积累的资本到第三国做生意。这样,目前5位M村村民在日本打工或留学,1人在美国留学,4人在俄罗斯远东地区从事国际贸易。
经过30多年的流动历程,M村人现已流散在5个国家30多个城市。据村委会2017年年末的统计,目前居住在本省境内的人口约为90人,沿海省份的约为250余人(其中10人以上居住的城市有大连、北京、青岛、威海、烟台、上海等),韩国约为350人(主要分布在首尔、仁川、水原、安山等该国首都圈),其他国家为10人。从此可见,M村人所构建的巨大生活场景,一个小乡村乘着改革开放和经济全球化大潮,延伸至跨国空间之中,正如萨林斯所言,“一个地理的村庄很小,但其社会的村庄则延伸到千里之外”(转引翁乃群,1999)。
那么,这会不会使M村趋于“终结”?从多年的观察来看,M村不仅没有“终结”,反而具有顽强生命力。这得益于,“去边界化”的同时还存在一股强大的“再边界化”动力。其表现在:第一,在制度、政策层面,国家的惠农政策成为加强“流动农民”与“家乡”纽带的强大工具性动力。“流动”意味着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增加,而为了确保“确定性”,有必要享用政府的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在我国,国家提供公共服务的依据主要与户籍联系在一起,而流动中的农民又难以在城市落户,这样作为户籍地的“家乡”对他们来说变得尤为重要。这对M村村民同样适用。M村耕地资源丰富,土地租金收入不可小觑,再加上国家惠农政策下社会保障政策日益完善,对他们来说“家乡”变得越来越重要。这样,只要“户籍”政策不发生根本改变,在国家惠农政策日益完善的背景下,“流动的农民”和“村庄”之间的纽带就不会断裂。
第二,在技术、物质层面,日益发达的交通和通讯网络成为维系群体纽带的坚实支撑性动力。在上世纪末,M村全村电话普及;本世纪初,村民能够上网;2003年11月,邻近城市牡丹江开通了至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的国际包机航线;2005年9月开通了至韩国首尔的航线。2007年9月,牡丹江至哈尔滨的高速公路全线开通;2018年9月,牡丹江至哈尔滨的高铁正式投入运营。从此高铁和高速公路都全面接入全国性网络。在方便高效的交通和通讯技术支撑下,“距离”不再成为村民互动的障碍,不仅虚拟空间中互动活跃,而且居住在不同地方的村民之间往来也日益频繁。在M村,已经出现不同季节来往于居住地和家乡之间的人群。甚至在韩国打工的人,夏季最热的时候回国避暑,秋季重新出国打工。2015年年初,M村人的“微信群”建成,在短短的几天内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加入。在这个“微信M村”里,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互相晒自己的生活、互相问候,其空间热闹非凡,作为具体场所的“村落”迁移到“网络空间”仍然保持其活力。
第三,在文化、精神层面,“乡情”和“共同体意识”成为继续凝聚的坚固价值性动力。在现代性语境下,“共同体”是要逐渐消失的一种存在。但这种基于西方经验的观点不一定适用于集体主义观念较强的东亚社会。尤其像M村这样在近现代历史场域中通过跨境流动形成的少数民族村落,她的“共同体意识”更不会在短期内消失。实际上在当地,M村以凝聚力强而著称,村民之间的纽带意识非常强。通过观察发现,这种“共同体意识”在流动中不仅没有弱化,反而得到了加强。因为他们所流入的地方都是竞争激烈的大城市,人情世故淡薄,他们渴望情感上的一种归属感。而这种需要,让他们倍加珍惜乡亲之间的“乡情”,这种情感成为慰藉他们“流动生活”的一种精神资源。在村民“微信群”中,他们经常谈论过去的生活,并相互流露怀念之情。正如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在这种生活记忆谈论中,他们的集体记忆和身份认同会得到进一步巩固,这会成为继续加强他们凝聚力的精神基础。
在这种动力下,M村通过社会网络重新组建,网络使村民依然紧密联系在一起。作为一个“地域单位”的M村超越地域边界,成为跨越城乡、地区、中心/边缘和国界的“跨界村庄”。社会转型的大潮催生了一个全新的网络化“跨界村庄”。
传统村庄依靠基于“地域”的分工、合作来维系,那么,“跨界村庄”又是如何运转的呢?经调查发展,与传统村庄不同,“跨界村庄”是依靠“亲情”“乡情”和“网络”,通过实现“互联互通”来得以维系。社会网络地有效运转,不仅得益于上述的宏观动力,而且还得益于流动中形成的家庭成员内部的功能分工。
如前所述,M村人的流动分成国外和国内沿海城市两个方向,而这种流向与家庭成员之间的功能分工结合在了一起。其具体表现在,受教育有限从而不指望什么“前程”的父辈选择出国打工,而受过良好教育的子女一代则流向国内大城市“谋前程”,上了年纪的祖父母辈留在家乡看管家产。对这种分工村民解释道:“出国打工虽然能赚钱,但都是些临时性生计,没什么‘前程’,而到大城市成家立业,能改变农民的‘命’。”
这种分工就体现在了流向不同地区群体间的年龄和学历结构上。根据村委会提供的数据,2017年末在韩打工的346名村民中,50后、60后、70后229人,占其总数的66.2%;高中以上学历(含高中)29人,占其总数的8.4%;同期在沿海城市工作的242名村民中,70后、80后、90后158人,占其总数的65.2%;高中以上学历(含高中)153人,占其总数的63.2%;而62名留守人员中,6人是60岁(不含60岁)以下,其他人年龄都超过了60岁。这种分工使“跨界M村”的社会网络更加牢固、有效,为他们之间的“互联互通”打下了基础。
出国打工的群体虽然流入该国低端劳动力市场,但他们依靠较高的务工收入积累了原始“资本”,而流向国内沿海城市的年轻人则依靠自己的“语言”等优势进入企业管理层,扩大了视野、学到了管理。这两种“资源”通过互联互通结合在一起,促成了沿海城市朝鲜族人创业经济(朴光星,2015)。M村人也在其中。
崔先生(1973年生),1992年高中毕业,1997年起到北京的一家韩资物流企业工作。2006年,该家公司的韩国老板准备将公司转让,而这时已经对公司业务了如指掌的崔先生很想接手,但手中没有多少资金。于是,他向赴韩打工的姐夫及亲朋求助。他的姐夫和几个朋友帮他筹集了40多万人民币。在他们的帮助下,崔先生得以接手这家公司。2010年,崔先生为了扩大业务,在韩国开办业务点。这时候当年给予他支持的亲朋成为首选雇佣对象,只要本人愿意就能到这里工作。在他的带动下,M村人经营的国际物流公司现有3家,从事该行业的村民人数达到15人。
蔡先生(1967年生),2003年起夫妻两人到韩国打工12年之久。2012年,在国内长大的女儿大学毕业,先到青岛工作,2年后自己创业,开始做化妆品生意。女儿创业需要资金,夫妻两人便把多年积累的50多万元人民币交给了女儿。2018年8月,在与笔者的访谈中蔡先生谈道:“孩子做生意缺钱,作为父母理所当然应该给予帮助。” 2015年,女儿结婚生子,夫妻两人为了帮助照看孩子,回国到青岛居住。
李女士(1973年生),1993年高中毕业,从1997年起先后到北京、沈阳等地工作,现居住在大连做化妆品和婚纱摄影生意。在打工过程中,她结识了韩国某化妆品公司的一名销售员,便开始与她合作一起做生意。从2007年起,她独自做生意,便需要在韩国能帮她发货的帮手,这时候在韩国打工的妹妹就承担起这个角色,她不仅给予资金上的支持,还成为好帮手。姐妹俩一个人在韩国负责供货,一个人在国内销售。在韩国化妆品生意兴隆的环境下,她们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2015年,李女士在大连新开张婚纱摄影城,次年妹妹则在首尔新开办烤肉店。
这种“一家人”“一村人”之间相互合作,促成了M村人的创业。到2017年末为止,M村人在国内外创办了3家物流公司、2家服装公司、2家化妆品销售公司、2家饭店、3家大型超市,在经济生活领域取得了很大成就。
经济生活方面的联系并不局限在创业领域,还体现在购房等其他领域。例如,到国内沿海城市的年轻人,仅靠自己在短期内很难积攒高额的购房经费,这时候父母的国外打工收入便成为他们购房的主要经济来源。2010年后,笔者所访问的沿海城市36户M村居民中,只有7户租房居住,其余都住在自己购买的房子里。另外在家乡,4户在本村盖了新房,16户在邻近城市购房搬迁到城市。而这些经费都来自外地打工者。到M村可以发现,农民使用的日常消费品中,有名品牌特别多,而这些几乎都是家人在外地给他们带或寄过来的。吉登斯所说的“脱域化机制”在M村表现得特别明显,农民几乎脱离于当地经济体系,而与远方联系在一起。
“流动”并不意味着“家乡”从此失去了“意义”。农民虽然离开了乡土,但土地等重要资产仍在家乡,作为享受国家公共服务和惠农政策依据的户籍仍在农村。进入新世纪后,伴随着国家惠农政策陆续出台,农村土地使用价格迅速上涨,社会保障政策日益增多,这使得“流动的农民”和“家乡”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为了享受国家惠农政策和公共服务,“守护家乡”成为“流动农民”的一个重要课题,留守村民就此成为“家乡宝”。
这在M村就明显体现。M村虽然只留下少数村民,但村委会正常运转,而且其工作强度不亚于从前。村务主要由3人来完成,村长、书记一人兼任,另外还有会计和妇女主任,其中会计工作任务最为繁重。每年过完年后,村委会就帮助村民出租土地。进入新世纪后,M村几乎没人种地,其土地全部出租给外地的农民。因为多数农户举家搬迁,没人处理这些事,村委会就帮他们办理这些事务,想租种土地的外地农民到村委会签合同、缴纳租金,之后村委会把租金统一打到各农户的银行卡。这种方式在M村已经持续运行了10多年,其间没有发生大的纠纷。因为对在外地的村民来说,有人帮他们处理这些事务已经是幸事,他们不会斤斤计较。
为了在M村这样的“跨界村庄”处理村务,村委会和村民想出了很多新办法。例如,以2018年5月份在当地推行的农村集体资产股份制改革为例,落实这项改革需要农户填写很多表格,而多数农民在外地,甚至在国外。即使是这种状况,M村还是在规定时间内按如下流程完成了这项工作。村长先在村民“微信群”里,传送了宣传这项改革内容和意义的音频,然后用文字强调了重要性。随之,一些村民迎合村长,谈论这件事的重要意义,以此来引起大家关注。之后,会计把各种表格和已填好的样本传送到“微信群”里。先填好的村民在“群”里吆喝自己已经完成,并宣称已把打印版寄到村里。这时村长又适时把已经寄过来的村民名单发布在“微信群”中,引起村民继续关注。通过这样的过程,原本不太关注的村民也怕吃亏开始跟进,已经完成的人给他们传授经验,自己不会弄的人委托给他人。这样的过程持续一个月后,基本完成了工作任务。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又如,2014年起,当地开始发放老年人生活补贴。为了防止以离世老人名义来领取补贴,政府要求申请时提交健在证明材料。在外地的老年人很难每年回乡,于是想出的办法是,老年人手捧着当天的日历和身份证拍照,之后把照片寄到村里,村里把照片当作证明材料帮他们办理领取手续。新农保、新农合、土地确权等关系农民切身利益的各项改革,都是通过这种“网络通知”和“邮寄”等方式来操作的。由此可见“跨界村庄”是如何处理村务的。这需要留守村民和外出务工人员之间的相互合作和支持。
外地的村民心知留守人员的辛苦,于是力所能及给予支持。在M村,只要有人回乡,就去找村委会,然后办酒席宴请全村人,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生活宽裕的人,还向老人协会捐献一些经费。村里有什么活动,外地老乡纷纷解囊相助。例如,2018年8月末海林市举办市少数民族运动会,村里的老人协会参加集体舞表演,这个消息通过“微信群”传开后,几天内在外地的16名村民向他们捐献了36,000元经费。作为回报的一种方式,老人协会天天把练习的视频传送到“微信群”里,大家看着这些共同欢乐。国家的惠农政策把四处流散的农民与他们的家乡紧紧联在了一起。
“分化”是难以避免的社会现象。社会学的分化研究一般以一定“地域”为分析单位,分析其内部不同群体之间的分化程度。财富、收入、职业、权力、声望等往往成为分析分化的主要指标。那么,在没有明确地域边界的“跨界村庄”中会不会出现分化现象,它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经调查发现,与以往“地域空间”的分化不同,在“跨界村庄”中“分化”不仅已经渗透到了家庭内部,而且其标准也不是主要体现在“经济资本”领域,而更多地体现在“文化生活”和“社会生活”方面。在这里,“文化生活”指的是,基于职业和生活环境的“视野”“追求”“品味”等;“社会生活”则指的是,基于工作经历和成就的“发展志向”和“未来期望”。
M村人流动是分成不同方向的,因个体条件不同,他们流入了不同区域或劳动力市场,由此即使是“一家人”也构建了不同的生活世界。流入沿海城市的年轻一代,得益于自己的文化资源,进入跨国经营企业的管理层,在国际经贸领域磨练自己。因此,他们对生活有较高的追求。而流入韩国劳动力市场的群体,虽然拥有比国内更为丰厚的劳动收入,但处于该国低端行业,几乎与主流社会隔绝(朴光星,2017),因此生活具有浓厚的移民劳工色彩。与此相比,留守村民尽管受到市场经济等宏观社会环境影响,但乡土“熟人社会”文化特征依然明显,仍然停留在较为传统的生活场景。而这样的分化因为出现在了一个家庭内部,所以它不是经济上的,而更多的表现在“视野”“追求生活质量”“品味”等方面。这逐步造成“一家人”“一村人”之间“说不到一起”“玩不到一起”的状况。
这种场景就出现在前述崔先生的过年团聚中。①因为是朋友关系,2016年及2017年,笔者曾两度与他家人一起在北京过春节。崔先生两位父母健在,平时他们住在家乡,冬天到北京居住。他家有四个兄妹,姐姐和弟弟夫妻在韩国,妹妹夫妻在青岛做生意,崔先生则在北京。因平时很难相聚,几个兄妹约好每年春节尽量团聚,这样全家人在过年的时候就能聚在一起。而这几天中就显现出了一家人的不同生活方式。崔先生和妹妹夫妻过年方式主要以休闲和娱乐活动为主,他们去游泳、爬山、蒸桑拿,有时间则忙于给客户发短信祝贺新年。而姐夫和弟弟则每顿忙于喝酒,喝完后就玩麻将或打牌,没事就睡觉。相比,老父母沉浸在家庭团聚的气氛中,忙于发红包或做家乡美食。这样,虽然全家人一起过年,但“过法”都不一样,按崔先生的话来说“各玩各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
这种状况在村民的谈论中也能见证一番。一位村民在访谈中谈到:“孩子每年回来过年,当然很高兴。可是能够感觉到没过两天孩子们就觉得不方便,急于回去。说实话有的时候他们一回去,就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每年回家过年的一位年轻人曾与笔者谈到,“村里人爱面子,喜欢互相攀比,聊天就聊我们这些人,互比谁家孩子更有出息,真让人无奈”。一位在沿海城市生活的人跟笔者这样评价自己在韩国的亲朋,“没想到他们在韩国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是那么老套”。在韩国打工的人则评论他们“花的比挣得多,华而不实”。从此可见,不同“视野”“追求”“品味”形成他们之间对彼此的“成见”。
笔者在实地调查过程中,通过接触生活在不同地方的M村人发现,他们之间不仅所使用的“语言”不同,而且生活方式上确实能够感知一些差异。例如,生活在沿海城市的人聚在一起,主要谈论工作、生意、投资、教育等话题,在生活方面则关注旅行、健身等休闲娱乐信息。在“微信群”他们同样喜欢分享这些信息,而且喜欢传送自己参与这些活动的信息。而在韩打工的人们聚在一起,则主要以吃饭喝酒为主,席间主要谈论找活、工钱、工头、挣钱、攒钱等话题,休闲娱乐方面的谈论则很少。在“微信群”中,他们也一般保持沉默,几乎不发信息。与此相比,留守村民的最大关注是在外地的家人,聚在一起就谈论他们的一些生活故事,而对自己谈论很少。这就表现出了“一家人”“一村人”的“分化的生活世界”。
在“跨界空间”中生活的区域、从事的职业、工作经历的不同,还造成了“社会生活”方面的差异,进而造成“发展志向”和“未来期望”方面的分化。据村委会提供的个人信息,在沿海城市生活的242名村民中,16人是60岁以上老年人,31人是18周岁以下青少年,其余195人是劳动人口。在劳动人口中,84人自己做生意,92人在各类公司或机构工作,19人则没有稳定职业。在这些人中几乎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农民工”,①因为务工收入比国内高,朝鲜族农民工几乎流入韩国劳动力市场。他们或者自己经商,或者从事具有一定专业性的工作。
这群人代表了M村人的“未来”。在沿海城市快速经济发展中成长的他们,在城市已经打下自己继续发展的物质基础与关系网络。他们具有较强的进取心,不断开拓新的生意或事业,仅2015年以后,M村人在北京、青岛、上海、大连、韩国首尔等地新开办了多家超市、饭店、摄影城、物流、服装厂等,经营网店的人则增加更多。为了做生意到韩国、日本、俄罗斯等国进行考察、进货的人不在少数。笔者在他们发在“微信朋友圈”的信息中,能够确认这些信息。通过这几年观察发现,创业或扩大生意的M村人日益增多,他们商业网络也越来越扩大。例如崔先生,他的物流配送网点从起初的北京、韩国首尔两个城市已经扩大到国内外的30多个城市。
而在韩国又能见到另一种类型的M村人。据村委会提供的346名在韩村民信息,不能务工的老人和儿童12人,11人自己做生意,6人从事办公事务类工作,其余都在临时性劳务行业打工。男性主要从事建筑业,一部分人在工厂或农场务工;女性则主要在饭店、清扫、看护、住宿等行业务工。因为他们是从事低端行业的移民劳工,所以在当地很难发展自己的关系网络,一般处于相对孤立的状态。因此,他们一般具有“暂居者心态”,即以攒钱为目的,在当地很少投资。截止2017年末,只有3人在韩国购置了房产。他们的收入主要汇入国内,用于家人消费和投资。而“未来”何去何从就成为他们最大困惑。他们大部分人年龄已经超过40岁,在韩国很难有新发展,而回国内同样难以找到新机会。家乡已经成为“回不去”的地方,而在城市又难以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从而,在困惑中他们的打工生活仍在延续,多数人只能接受留在当地继续打工的现实。正如一位被访者所说,“我们这些人回去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留在这儿继续打工,等哪天干不了活了,回老家养老即可。”
留守人员又是另一种类型的M村村民。他们已经脱离当地生产活动,靠着土地租金和家人汇款来维持生活。除少量蔬菜外,他们的日常用品都在市场上购买。在新农村建设政策下,村里的基础设施日益改善,水泥路、路灯、广场、门球场、文化室陆续建成,电话、有线电视、网络相继开通。按村长的话来说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人”。该村村长67岁,会计57岁,妇女主任58岁。在62名留守人员中,56人年龄超过60周岁,其中24人超过70周岁。仅2015年后就去世4位老人,留守人口日益减少。由此,未来谁来“守护”这个村落成为全村人的一大课题。
在“地域性”范式中,人生活的区域和他们的生产活动具有一定的相关性。例如,生活在城市的人,主要从事工商业;生活在农村的人则主要从事农业。那么,在超越“地域”的“跨界村庄”中这种关系又是如何表现的呢?经调查发现,在“跨界村庄”中这种相关性已经不再明显,出现了“农民”与“农村”“农业”相分离的现象。
首先是“农民”和“农业”的分离。M村有250公顷水田和60公顷旱田,属于耕地资源丰富的乡村。然而进入新世纪后,即使是留在村里的人也几乎不从事农业,其土地全部承包给了外地的农民。耕地的大量出租虽然促进了当地农业的规模化和机械化,但他们在当地几乎不从事任何生产和经营活动。每天路径M村来往于海林市区的公交成为村民生活的必备条件,包括大米在内生活必需品都通过市区的市场来购买。这意味着“农村”和“农业”的分离,即使是生活在农村也不从事“农业”。这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他们是跨界的互联互通型农村,生活所需的资源可以从外部流入本村。留守人员的“任务”不是种地,而是看管留下“家产”。
其次是“农民”和“农村”的分离。大多数M村人离开了本村,他们几乎都在城市定居。那么,他们还是“农民”吗?不管他们主观上如何认为,但不得不受客观环境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来自于户籍制度,不管他们生活在何地仍然是农村户口,其标签还是农民。这意味着在国家社会保障和公共政策体系中,他们只能够享受给予农民的政策。因此,他们难以断开与“农村”的关系。这也表现在他们宁愿把家乡的房子空着,也不卖给别人的现象上。因为按照现行政策,农民出卖住宅以后,不能再申请宅基地。这说明,他们把自己的“户”留在了农村,而自身则离开了村庄。
那么,M村还是一个“村庄”吗?“村庄”依然在,而且外出的人仍然要依赖这个村落,他们的归属感和共同体意识仍旧发挥作用,这表明M村依旧是一个“村庄”。而这个村庄已经不同于以往我们所熟悉的“三农”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村庄,而是它们互相分离的新型村庄。
在上述内容中,本文讲述了一个“地域性村庄”如何转变成一个“跨界性村庄”,并描述了在其间发生的生活场景变化。在文中可见,M村的变迁既不能用“地域性”范式解释,又难以用“全球性”范式来阐释。这需要引入一种新视角,即本文所倡导的“跨界性”视角。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M村是当今社会变迁的一个缩影。因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几乎像M村人一样难以仅限于一地,他们是居于某个节点的社会网络中的人,因此,对他们生活场景分析既不能仅局限于地域,又不能没有边界。这正是推动构建“跨界性”视角的意义所在。通过对M村的经验研究,可以发现以下几点“跨界性”视角可发挥自己作用的领域:
第一,跨界社会网络的运作及其功能研究。从M村的案例来看,“跨界村庄”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形成“跨界社会网络”。它的有效运作不仅维护了原有的社会关系,而且还促成跨界资源整合,推动了村民的转型升级。从此可以看到,跨界社会网络有效运作所产生的“生产性”。社会学的“跨界性”视角,可以通过重点关注跨界互动所产生的社会效应及其后果,为社会发展提供新的想象力。在这一方面,它能够起到“地域性”和“全球性”范式所欠缺的独特作用。
第二,社会生活中的“流动性”及其影响研究。从M村的案例来看,“跨界村庄”是“流动”的产物,没有“流动性”就没有“跨界村庄”,“流动性”成为主导M村人生活世界的因素。正如前述的一些经典研究所强调,“流动性”恰恰是当今社会的一大特点。因此在很多社会现象研究中,若忽略这一维度,往往很难把事实解释清楚。而“流动性”的主要特征在于,它的“跨界性”,其影响主要通过跨界互动的社会效果来体现。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跨界性”视角具有独特价值。
第三,“共同体”的“网络化”现象研究。在以往的共同体研究中,它往往与一定的地域结合在一起。而从M村的案例来看,“地域共同体”正在演变成“网络型共同体”。“共同体”超越地域实现“网络化”已不是个别现象,而成为网络时代的“共同体”升级版。而“网络”的价值在于,它的“跨界”流动能力。这说明,在各种共同体网络化转型时代,“跨界性”视角所具有的独特价值。
第四,多元化生活场景之中的群体内部分化研究。按照社会学的常识,一个社会群体依托一定地域形成及维系,即它具有地域上的同质性。因此在分化研究中,地域因素往往被忽略。然而从M村的研究中可以看到,一个群体可以流散在不同地域空间而继续维系。那么,这种变化会不会影响群体的分化形式?从M村的情况来看,多元化地域空间中的分化不同于以往同一地域空间中的“阶层”分化,它的分化主要发生在群体成员的“文化”和“社会”生活方面。这一发现意味着,同一地域生活场景和多元化地域生活场景中的分化形式是不同的。而流动日益频繁的社会环境预示着,这类现象今后会越来越多,这表明社会学的分化研究需要不断扩展视野。无疑,“跨界性”视角为相关研究提供一种新的想象力。
第五,地域、人与生产活动的结合关系研究。正如鲍曼等学者所说,在“沉重现代性”时代,人、地域和生产活动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而在“流动现代性”时代,这种结合关系会发生变化,它们可以相互分离。在本文也能够看到,在“跨界村庄”中,地域、人和生产活动的结合关系开始发生松动,这主要表现在,“农民”不再仅生活在农村,不再仅从事农业。这表明,在“跨界空间”中,地域、人与生产活动之间的关系会灵活多变,而不像过去紧密结合。在未来的社会生活中,这类现象会越来越多,这表明,“跨界性”视角的用武之地。
以上是基于M村研究所得到的一些启发。一种研究视角的提炼,需要大量的经验研究为其做支撑,从这个意义上,本研究只是一种尝试,今后需要通过大量研究来不断完善。但不管如何,通过本文可以看到,推动构建“跨界性”视角的必要性。人类生活的空间日益多样化,其间所呈现的社会现象也眼花缭乱。这需要社会学顺应时代发展潮流,不断开创新的研究视角。无疑,本文所倡导的“跨界性”视角就是其中的一种。它能够有效捕捉“跨界空间”中的社会现象,以此弥补“地域性”和“全球性”范式的盲区,为社会学研究提供新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