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农
本人以近年来我国古地图和地图学史的研究为出发点,对马修·H.埃德尼教授在访谈中谈及的一些问题进行回应,以期对未来中国古地图和地图学史研究进行展望。
虽然在史学研究中,史料的价值和地位值得商榷,但在当前中国古地图的研究中,由于长期以来对某些地图存在着强烈的“偏爱”,因此当前急需对史料中的这些“偏爱”加以纠正。自民国以来,我国古地图和地图学史的研究,偏爱那些绘本的或者单行的印刷本地图,而轻视甚至几乎完全忽视古籍中作为插图存在的地图。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古籍中的插图,大多是刻版的,其绘制的精美程度以及精细程度往往难以与绘本地图相比;另一方面,中国古代舆图的传统研究,大都只关注那些体现了一些“科学”要素且看上去绘制“准确”的地图,而古籍中作为插图存在的地图绝大多数都是示意性的,看上去似乎不那么“科学”和准确。
受到上述思想的影响,长期以来,绘本的或者单行的印刷本地图是中国古地图整理和研究重要对象。当然,在中国地图学史研究兴起的20世纪80和90年代,由于古地图本身难得一见,因此这样的整理工作确实极大地促进了学术发展。但经过曹婉如(1)参见曹婉如主编《中国古代地图集(战国——元)》,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曹婉如主编《中国古代地图集(明代)》,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曹婉如主编《中国古代地图集(清代)》,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和李孝聪(2)参见李孝聪《欧洲收藏部分中文古地图叙录》,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李孝聪《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中文古地图叙录》,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李孝聪《中国长城志·图志》,南京: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等教授的长期努力,加之中国国家图书馆、(3)参见北京图书馆善本特藏部舆图组编《舆图要录》,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台北故宫博物院(4)参见如宋兆霖《水到渠成——院藏清代河工档案舆图特展》,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2012年;李天鸣、林天人《失落的疆域——清季西北边界变迁条约舆图特展》,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2010年;冯明珠、林天人《笔画千里——院藏古舆图特展》,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2010年;林天人《河岳海疆——院藏古舆图特展》,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2012年;宋兆霖主编《翠绿边地——清季西南边界条约舆图》,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2016年。以及如美国国会图书馆等海外图书馆(5)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中文古地图目前已经可以通过该馆网站进行检索、查阅,并且可以下载高清晰的图片。所藏地图的不断披露,实际上我们对于中国古代的绘本地图和单行印刷本地图的掌握已经较为充分,今后这类地图的整理和出版虽然依然有学术价值,但基本不会对我们中国古代地图研究带来太大影响。
与此同时,以往整理中忽视的一个问题就是,保存至今的大部分绘本地图,都是因时因事而绘,如以海塘图为代表的工程图以及一些军事地图,且绘本地图的载体,很多是绢帛这类价格高昂的材质,再加上绘制所需要花费的时间,因此这类地图绘制的数量通常较少,流传范围有限,能看到的人也极少;而古籍中的地图,保存至今的大都是刻本书籍中的地图,印刷量通常较大,且收录这些地图的大都属于士大夫重点关注的经、史类著作,与绘本地图相比,古籍中作为插图的地图,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当时士大夫所能看到的地图,也代表了当时的主流知识。(6)成一农:《尚待挖掘的常见“新史料”——古籍中作为插图存在的地图》,《中国史研究动态》2018年第4期。因此,今后中国古代地图的整理,应当转向古籍中作为插图存在的地图。
通过当前进行的整理工作,实际上可以发现,绘本的或者单行的印刷本地图与古籍中作为插图存在的地图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7)参见《中国古代舆地图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传统研究中对两者的割裂以及对古籍中作为插图存在的地图的忽视,实际上使得我们构建的中国地图学史是不完全的,对古地图的研究也是片面的。在《地图学史》丛书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世界主流地图学史的研究中,并不存在这样的割裂和区分。
由于绘本地图收藏地点较为分散,以及各种版本收录有地图的古籍更为分散的收藏情况,极大地阻碍了古地图和地图学史研究的展开,因此建立一个尽可能全面的中文古地图数据库是当前亟待展开的问题。云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历史地理研究室共同成立的“古地图与丝绸之路研究中心”,基于与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馆的合作,正在开展这一方面的工作,目前已经搜集中文古地图8千余种,未来预计将达到万种以上。为此,目前已经开发了专门用于古地图管理和阅览的软件,具有多窗口同屏阅览、缩放以及自动切分打印等功能。
从研究的视角而言,近代以来中国古代地图学史的历史书写,主要强调的是中国古代地图发展过程中体现的“科学性”和“准确性”。对于这种叙述视角在近代形成并延续至今的原因以及造成的问题,本人在《“科学”还是“非科学”——被误读的中国传统舆图》(8)成一农:《“科学”还是“非科学”——被误读的中国传统舆图》,《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中进行了分析。大致而言就是,民国时期,在学术研究和社会思潮中,“科学主义”和“线性史观”具有广泛的影响力,一些近代时期形成的学科正是在上述两种观念的基础上构建了对其研究对象的历史书写,即以线性史观为前提,以科学性的不断提高作为研究对象发展的必由之路,并以此为基础,对一些能体现出技术进步和科学性提高的文献、材料、史实进行解读、阐释,从而构建出一部不断朝向“科学”前进(即线性)的发展史;而这种构建模式也极大地满足了近代以来,甚至当前中国社会的心理需求。因为在“落后”、被动挨打的局面下,由此构建的科技史(包括历史)体现出中国自古以来的科学技术都是非常发达,甚至领先于世界,是符合历史潮流的,而且由于发展道路是正确的,因此当前的挫折只是暂时的,我们必然会再次追上世界发展的步伐。中国地图学史也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形成的,由于“科学主义”和“线性史观”的影响力至今依然强大,而且虽然中国国力有了极大的提升,但民族自信心并没有相应提高,因此在将近百年之后,这一中国古代地图学史的历史书写,依然被很多人所接受并占据主流。
当然这并不是指责以往研究的错误,毕竟学术是基于时代的,没有脱离于时代的学术,因此这种建立于“科学主义”和“线性史观”之上的地图学史在民国时期,甚至今天也有其合理性,也是一种对历史的认知,一种有其合理性的历史书写。
不过,在史学观念多元化,大量地图被披露出来的今天,中国古代地图学史的历史书写也应当多元化。不仅如此,历史书写决定了研究者所能看到的“历史”,也决定了研究者看不到的“历史”,而如果一种历史书写长期居于主流,那么必然会阻碍对历史的认知。因此,中国地图学史的多元化,不仅是中国古代地图学史研究的需要,也是中国古代地图研究的需要,更是当前中国史学研究发展的必然。
大致而言,在弱化以往的“科学主义”的历史书写的基础上,中国古代地图学史历史书写当前主要应当扩大涵盖面。
自民国以来,以王庸为代表的学者撰写了一批中国地图学史的著作,但这些地图学史著作几乎毫无例外是以中国古代的寰宇图和全国总图为基础叙述的,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中国地图学史”,甚至具有突破性的余定国的《中国地图学史》也是如此。因此,目前的中国地图学史,只能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寰宇图和全国总图史。而且,即使如此,这些论著中谈及的寰宇图和全国总图数量也极为有限,主要集中在那些体现了“科学性”或者绘制精美、图幅宏大的地图上,因此,即使对中国古代寰宇图和全国总图史,我们当前的认识也是片面的(9)参见成一农《中国古代全国总图研究的展望》,《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除了寰宇图和全国总图之外的其他地图类型,虽然也有学者进行过研究,如李孝聪对长城图演变脉络的勾勒,(10)参见李孝聪《中国长城志·图志》,南京: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孙靖国对明清沿海的梳理,(11)孙靖国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明清沿海地图研究”(12CZS075),已经结项。孔庆贤对明清时期黄河图谱系的重建。(12)孔庆贤,成一农:《古籍中所见“黄河全图”的谱系整理研究》,《形象史学》第13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80页。这些研究虽然对这些类型的古地图的演化脉络进行了细致的梳理,但就地图的覆盖面而言,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还有一些类型的地图虽曾有学者对其中某些具有影响力的地图进行过研究,如长城图中的九边图,(13)赵现海:《第一幅长城地图〈九边图说〉残卷——兼论〈九边图论〉的图版改绘与版本源流》,《史学史研究》2010年第3期。但同样忽视了古籍中作为插图存在的与“九边图”存在联系的各类地图。与此同时,还有大量类型的古地图的发展脉络尚未有人进行过勾勒,如河工图、政区图、城池图以及山川图等等。
而且,正如前文所述,以往研究中几乎完全忽略了古籍中作为插图存在的地图,而这类地图数量众多,仅就《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四库禁毁书丛刊》《四库未收书辑刊》以及《文渊阁四库全书》五套丛书统计(去除了上述丛书中重复收录的古籍),其中收录的地图多达近6千幅。
因此,当前中国古代地图的研究,应当在对绘本地图以及古籍中作为插图存在的地图进行全面整理和建立数据库的基础上,更为全面的勾勒中国古代地图的发展脉络。当然,从这一角度书写的地图学史属于狭窄意义上的地图学史。
所以,今后还应当从中国自身的社会、文化入手,从更多的视角确立多元的中国古代地图学史的历史书写,这应当属于广义的地图学史。实际上,上述这两种地图学史的历史书写的方式在《地图学史》丛书中都能看到,但总体而言,前者,也即对地图本身发展脉络的介绍占据着主流,因此就地图学史的历史书写而言,中国与世界的差距并不是很大。
将地图作为史料进行地图学史、历史以及其他人文领域的研究,是《地图学史》丛书的重要目的和学术价值之所在,也是马修·H.埃德尼教授所强调的,这应当属于宏观意义上的中国地图学史。
但长期以来,很多研究者将古代舆图看成是中国古代科技水平和地理知识的直接反映,因此研究的内容,多局限于现代意义的“科学”层面,即主要讨论中国古地图的比例尺、地图符号、绘制技术以及所描绘的地理范围,这种“科学”的视角,实际上局限了我们对地图的认知。不仅如此,以往少量的以地图为史料的研究,从研究方法的角度来看,基本局限于“看图说话”,即试图从地图的图面内容中发掘出以往史学研究所忽视的内容,从而力图对以往的历史认知进行修订、增补,甚至重写。但问题在于,留存至今的古地图基本是宋代之后的,尤其集中在明代晚期和清代,而这一时期也是文本文献极为丰富的时期。与此同时,虽然明代晚期,尤其是清代留存下来大量与水利工程、军事行动、海防、边防以及皇帝出行等所谓“重要事件”存在直接联系的地图,但这些“重要事件”并不缺乏文本文献的记载。因此,中国文献和地图的留存情况,决定了仅仅从地图的图面内容来挖掘史料价值的话,注定不可能对已经通过文本文献获得的历史认知进行重写,甚至重大修订,而只能在细节上进行补充,由此也就注定这样的“地图入史”必然不会得到学术界的太大重视。此外,根据研究,中国古代的很多地图,是根据文本文献绘制的,或者在绘制时就存在与之配套的说明文字,只是后来因为各种原因两者分离开来,由此在对文本材料已经进行了广泛发掘的今天,中国古代地图与文本之间这样的关系,进一步弱化了地图图面内容的史料价值。
如同绘画,古代(包括现代)地图都是人们对地理地貌的主观认知和再现,其中除了“科学”元素之外,还蕴含有大量的“主观”内容,而这些“主观”内容,来源于绘制者的目的,所处的时代、文化、政治背景等,而这些才是古代舆图真正的史料价值之所在。因此,要将古代舆图真正纳入形象史学的视野,我们必须转换看待古代地图的视角,不仅要将地图看成是一种“图像”,且需要走到“图面背后”。
如,近代以来,中国地图的绘制在表达空间秩序和时间方面产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简言之,至少自唐代以来,中国各类地理志书中记录地理要素位置的方式,就是记录其与其他地理要素之间的方向和距离,这类数据在中国古代被称为“四至八到”。(14)对此参见成一农《现存全国总志和地方志中所记“四至八到”考》,《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学刊》第9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09页。由于这种记录地理要素位置的方式,依赖于其他地理要素的位置,由此各个地理要素之间就存在着强烈的依赖关系。这些数据用于绘制地图时,使用的是“极坐标投影”法,由此中国古代地图上展现的,实际上各种存在相互依赖关系到点(要点?)。近代以来的西方地图绘制,使用的是经纬度坐标,即一个地理要素的位置,可以仅仅通过确定其距离赤道和中央经线的位置确定下来,其中赤道是恒定的,唯一需要确定的就是中央经线。在这一空间秩序中,所有地理要素的位置基本都是相互独立的,除了中央经线之外,至少在表面上没有等级之分。时间也是如此,今天,几乎所有地图基本都有一个标准时间,或者至少表现的是一个狭窄时段内的时间,这大概可以称为现代地图的“共时性”。而在近代之前的中国古代地图上,往往存在大量不同时间段,甚至时间跨度非常大的地理要素,其中很多是绘制者有意造成的。这种变化,表面上看起来是绘图技术和绘图规范造成的,但实际上不仅反映了中国古人空间概念和时间概念的现代化,(15)这方面目前还缺乏深入研究,可参见吴国盛《什么是科学?》,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以及吴国盛《时间的观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而且也反映了“科学主义”的强烈影响。
总之,史料不会自己说话,地图也是如此,我们看待它们的视角越多,它们能告诉我们的也越多。因此,今后广义上的中国地图学史研究的发展,其根本已经不在于地图研究本身,而在于学者的史学素养以及人文素养。当然更为重要的是,研究者应当有着超出于史学之外的关怀。在这方面,中国地图学史的研究者与世界顶尖的学者有一定的差距,这实际上也反映了中国史学与世界史学的差距。
关于中国古地图和地图学史研究的国际化,马修·H.埃德尼教授除了强调要遵循目前国际(实际上是西方)学界的学术规范之外,更强调需要“将地图学史融入人文研究,融入其对人类意义的研究,将开启对各种更大问题的思考,从而令不仅是西方学者,还包括其他的中国学者、日本或韩国学者对这样的研究感兴趣”,这是非常正确的,上一节所讨论的正是这方面的内容。
但本人进一步强调的是,“将地图学史融入人文研究,融入其对人类的意义的研究”并不一定要基于西方学者提出的范式和理论,因为由此进行的研究只是对西方学者研究的注释,并不能真正使得“西方学者,还包括其他的中国学者、日本或韩国学者对这样的研究感兴趣”。这样的研究应当基于中国历史、文化、社会的背景,利用地图作为材料,去思考涉及到的历史、文化以及人类意义的问题,也即中国学者要提高自己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现实关怀,而不是只是通过西方学者建立的理论框架,通过实证研究来为西方学者的问题提供答案。
在本人看来,中国的学术培养方式,主要训练的是学者按照既有模式解答问题的能力,而缺乏对学者提出“正确”问题以及提出创新性解答问题的能力的训练。因此,直至目前,中国的史学研究,尤其是热点研究的背后,几乎都能看到西方学术的身影,在这一层意义上,中国的史学基本只是为西方学术界提出的理论和方法制造例证,由此虽然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国际化,但这样的国际化显然并不能提高中国史学研究的话语权。因此,在目前的“新时代”,确实需要建立有学理基础的中国话语,这应当是史学真正国际化的前提,这也是中国史学与世界史学真正的差距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