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芳
清同治三年,四川富顺县,商人刘宗汇带着6岁的侄儿外出。那小家伙一路上问个不停:“伯父,这条路到哪儿才是尽头呀?”伯父答:“路的尽头又是另一条路,一条接一条,得到天边才是尽头呢!”孩子又问:“伯父伯父,‘天边是个啥数目,到底有多远哪?不管那是什么数目,这数儿总有个尽头吧?我想找到数字尽头的那个数字,该用啥办法?……”伯父没法回答了,遂笑而不语,一回到家,就对家人大喊:“快拿锄头来!这孩子问问题,简直要把根子都给掘出来呢!我帮他挖答案!”由此,更加爱惜他,买了很多书给他,并时不时举出家族祖上刘隆的事迹来勉励他:要继承刘隆的好传统,做个利国利天下光耀门楣的人,“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是的,这孩子名叫刘光第。伯父所说的刘隆是谁?是福建武平人,刘光第的十七世远祖,明永乐年间进士,官至“山西都察院、加升大理寺卿、总督边储”,以公正仁爱著称。
小光第的幸运在于,不但有好伯父、好父亲,更有好母亲。儿时他常坐在矮凳子上,下巴放在妈妈膝盖上,入神地听妈妈一遍遍讲述、解析历史故事。21岁考秀才落榜,回到家,他默默跪下又默默起立。母亲笑道:“我早就听说你落榜了,不过是迟一年中秀才而已,有什么要紧?加油读书就是啦!”
他的幸运还在于,遇到了一个爱才、惜才的县令陈锡鬯。陈县令不忍这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因贫辍学,常年资助他;光第青年中进士却连进京做官的路费都出不起,又是陈县令以及一位族叔资助他成行;后来,十年京官生涯,光第入不敷出,仍是陳县令和族叔不断周济。
这份深情,光第终其一生都未能还得起,唯有把长辈们的教诲牢记心中,化为行动,化入诗文。比如20岁时的《看竹辞》:“安得修竹千竿万竿万万竿,大为天下俗士医辛酸,一洗万古之汗漫。吾将终日来盘桓,此君即作吾师看!”瞧这抱负,自己穷得吃不饱饭,却立志以竹子为楷模,激扬正气,扫尽天下不平事。
可问题是,他,有这个能力吗?且不说幼时的困顿,只说入仕后,作为没后台又不肯攀附权贵的“贫二代”,在京勤勉十年也还只是刑部一个候补主事,底层小公务员,基本没机会干大事、舒壮志。
其实,光第有很多机会可以改变窘境。且不说当时京官接受地方官“冰敬”“炭敬”等早已是默认的潜规则,他只需像前辈同僚、晚清名士李慈铭那样泰然接受,甚至主动出击,去找找地方大员,就可以换来馈赠。只说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一桩由顶头上司薛永升交办的案子:九门提督福昆的奶妈去庙里进香时与香客争执,用香炉砸死对方,为卸责而告状说死者调戏她。
九门提督是什么官?相当于现在的中央警卫司令,关乎当时皇室安全和政局稳定,甚至可以影响到皇帝的废立,所以连皇帝都格外小心,非得满人兼心腹重臣才敢任用。
奶妈本该杀人偿命。可从轻处置则既可贯彻上司所托,又可攀上提督大人。小法官刘光第不自量力,决心拿下奶妈。结果,提督派兵直接抢走了奶妈,光第得罪了大人物又没护住法律尊严。如此不识时务,还能有什么前途?
果然,到了1895年,目睹甲午战败、国事一塌糊涂却无力补天,这个小公务员终于心灰意冷想要归隐田园了。他写信借钱作路费,结果,戊戌政变被捕三日后回信才寄到。而他的另一心愿则顺利实现——请假回福建武平湘湖祖籍地祭祖,顺便看看东南山水。他在武平4个月写下大量诗文,反复提到仰慕已久的先祖刘隆,以自己身为刘隆的裔孙为荣,以自己和刘隆同属司法官为荣,决心像他一样,头戴獬豸冠,公正执法,利国利民。
瞧,光第心中信念至今依然不死。事实上,直到作为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口即将殉难之时,他仍念念不忘“朝廷法度”,质问:“为何未经审问就杀我?!”“我死不足惜,你们置国体于何地,置祖制于何地?!”他以为夺自己性命的真是那个冠冕堂皇的“朝廷法度”而非帝后之权斗呢!拒不开窍,真可谓“正义”虐他千百遍,他待正义如初恋。这是何苦!
可话又说回来,倘若光第趋利避害识时务,毫无操守与追求,大清朝充其量多了一个庸官,哪还会有后来那个以“军机四章京”“戊戌六君子”之一而流芳千古的刘光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