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采尔与地缘政治学的历史起源问题

2020-02-20 20:30:14
云南社会科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民族空间国家

方 旭

“地缘政治学”起源于何处?抑或说,谁是“地缘政治学”的首创者?学界对这个问题众说纷纭。无论人类学界、地理学界、还是政治学界,如今只要讨论“地缘政治学”“政治地理学”,“人类地理学”等学科关键词,拉采尔(Friedrich Ratzel)始终都是绕不开的人物。直至今日,在国内的学界对其的定位是:“地缘政治理论的鼻祖是德国地理学家拉采尔。”①高程:《地缘政治:大国背后看不见的手》,《文化纵横》2019 年第6 期。另见杨明洪:《内涵、价值及意义:“拉采尔边疆量化定律”分析》,《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20 年第2 期。在欧美学界的语境中,无论分为以麦金德(Halfdord John Mackinder)、契伦(Rudolf Kjellén)、豪斯霍弗(Karl Haushofer)等为代表的大陆文明地缘政治学派(也有称“陆权派”),还是以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斯皮克曼(Nicholas John Spykman)等为代表的海洋文明地缘政治学派(也有称“海权派”),都将拉采尔视为“地缘政治学”之滥觞。

2004 年11 月18 日至20 日,德国国家地理研究所主办《拉采尔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大会:拉采尔的地理空间》研讨会。会议期间,“拉采尔到底是不是地缘政治学之父?”成为列席学者们竞相讨论的话题。学者们认为,拉采尔作为“公认”的“地缘政治学之父”,尽管其本人并没有首倡“地缘政治学”的概念,②1899 年,瑞典人契伦(Rudolf Kjellén)就发明了“地缘政治学”(Geopolitik)一词,而在1901 年契氏著《科学的政治学》一书中第一次出现“地缘政治”。1903 年地理学家西格尔(Robert Sieger)才首次在德国使用这个术语,故“德国地缘政治学之父”应是西格尔。[美]图南德:《为了新世纪的瑞典—德国地缘政治学:契伦的〈作为生命形式的国家〉》,方旭译,娄林主编:《地缘政治学的历史片段》(“经典与解释第51 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年,第39 页。Alexandros Stogiannos:The Genesis of Geopolitics and Fridrich Ratzel,Dismissing the Myth of the Ratzelian Geodeterminism,Springer.Nature Switzerland.2019.pp.10.但仍然被视作是“地缘政治学”的实际开创者。

拉采尔能获此“殊荣”,笔者推测原因有二:一是拉采尔在地缘政治学界声名鹊起靠的是1897年出版《政治地理学》(Politische Geopolitik),较为审慎的称谓应将之称作“政治地理学之父”。①方旭:《作为政治客体的生命:德国地缘政治学派的一个视角》,《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18 年第5 期;傅正:《政治地理学与清末的文明史观》,《上海大学学报》2019 年第2 期;袁剑:《近代西方“边疆”概念及其阐释路径:以拉策尔、寇松为例》,《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5 年第2 期。然而有学者“直观”地将“地缘政治学”与“政治地理学”画等号,认为拉采尔既然是“政治地理学之父”,也应该是“地缘政治学之父”。②[俄]瓦列里·列昂尼多维奇·彼得罗夫:《俄罗斯地缘政治:复兴还是灭亡》,于宝林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年,第21 页。另参见[美]科林·弗林特,皮特·泰勒:《政治地理学》,刘云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第3 页。[法]皮尔赛等:《世界政治地理》,彦屈远译,台北:世界书局,1975 年,第7 页。二是,在西方学界看来,“地缘政治学”除了作为政治—地理交叉学科意义外,还是为对外扩张进行合法性背书的舆论动员和宣传工具。1941 年麦金德通过《生活》杂志发表声明撇清其与“地缘政治学”之间的关系。欧美学界将拉采尔称之为“地缘政治学之父”,意在“简单”地将其打上“纳粹学问”的标签,营造地缘政治意识形态话语陷阱。总而言之,前者恐怕没有搞清楚“地缘政治学”与“政治地理学”之区分,后者就是没有科学考察拉采尔的理论本质与“地缘政治学”之间的关联。无论如何,如此学术论断恐怕稍显武断。

一、理论转向:“地缘政治学”与“政治地理学”之间

“地缘政治学”与“政治地理学”的区别是什么?要考察这个说法,应该回到“地缘政治学”中的“地缘”一词做个解读。在中文语境,所谓“地缘”指的是:分析某地的政治、经济、社会、军事、外交等方面时,常须考虑“地理”缘由,比如分析地理对政治的影响便称之为“地缘政治”。由此可看出,“地缘政治”的重点在于政治,而非地理,地理表面上形成的政治单元系各政治势力冲突所导致。反过来看,“政治地理学”重心则在“地理”,即考察“政治对地理的影响”。在学理上做一个暂时性分辨,“政治地理学”强调的是“地理自然”,属于一门地理科学范畴,而“地缘政治学”强调“国家理由”,属于政治学科门类。

正如此前所述,学界将“政治地理学”(Political Geography)的创始人归为拉采尔。但实际上,早在1750 年的杜尔哥(Euvres de Turgot)就发布了《关于政治地理学的论著纲要》。在这篇篇幅不长的文章之中,杜尔哥试图绘制7 幅世界政治地图,系统描述了地理大发现以来欧洲知识界获得的世界地理新知识的图景,从而奠定了政治地理学所讨论的基本论题。③刘小枫:《地理大发现与政治地理学的诞生》,《甘肃社会科学》2018 年第5 期。《关于政治地理学的论著纲要》一文收录在刘小枫编:《从普遍历史到历史主义》,谭立铸、王师、蒋开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 年,第99—118 页。拉采尔的老师李特尔(Carl Ritter)被誉为人文地理学之先驱,其《地球志》按照自然区域划分地球表面,取代了此前以“国家”为参照的定界方式。1832 年,李特尔嫡传弟子舒伯特(F.W.Schubert)在其督促下撰写了《地理学、民族学和国家学的基本特征》,而这部作品的第三部分则冠以“政治地理学”的标题。

这么看,拉采尔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政治地理学”的首创者。可为何拉采尔既不是所谓“地缘政治学之父”,也不是所谓“政治地理学”的首创者,学界却惯常将拉采尔作为这两门“地理(政治)显学”绕不开的人物呢?

这恐怕要从近代地理学科的兴起说起。在现代人看来,人类与地理空间的互动关系影响着“民族国家”“领土主权”“边疆地理”等政治元叙事。如何叙述整个世界秩序?如何来体现世界空间的划分?在这些问题的背后,蕴含着的是更为深层次的隐秘地理权力关系,西方世界本身拥有的地理叙事传统,即用政治或者战争为国家(城邦)之民描摹世界观念。

从古希腊城邦时代开始,希腊人以自身的贸易、旅行以及战争等方式展开与世界的交往叙事。从广义上看,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希罗多德的《历史》,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等古典作品中都关于“地理”的讨论。直到公元前6 世纪,希腊哲人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以自己对世界的理解,绘制出世界上第一幅“世界地图”,体现了人类世界地理意识的最早经验。公元前3 世纪,希腊学者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 ofCyrene)第一次使用“地理”(Geography)一词,意为“观察地球”。公元2 世纪的托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创作了古希腊地理学的集大成之作《地理学》及扇形世界地图,描述了以希腊人居住“世界”中心及其世界地理观念,这一切可以真正视为古希腊城邦时期政治(哲学)渗入地理的标志。

随着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和罗马帝国向东扩展,罗马人的承袭并发扬了古希腊地理文献及制图技术,在某种程度上将罗马世界想象为整个世界,其政治地理学性质亦是如此。比如普林尼的《自然史》是罗马人认识世界和了解自然的知识大全,体现了人类在认知领域的强盛,其中记载了奥古斯都主持下绘制的“阿格里帕地图”,将罗马都城打造成世界之中心,展示罗马统治者伴随着帝国开拓“新世界”的步伐,罗马的知识阶层也要拥有描述“新世界”之雄心。斯特拉波的《地理志》通过讲述罗马帝国将先进文明传达世界之使命,描述帝国为“当代”世界带来和平,创造了以罗马为中心为罗马帝国统治者书写的政治地理学。①陈莹:《斯特拉波与罗马帝国初期的“世界”》,《古代文明》2019 年第3 期。

在某种意义上,近代地理学是随着西方地理大发现以及殖民力量扩张的产物。套用尼采的话说,近代地理学的起源充分体现了“知识与权力的共谋”。②傅正:《政治地理学与清末文明史观》,《上海大学学报》2019 年第2 期。一大批如哥伦布、麦哲伦、迪亚士、库克等航海家开辟了新航路的同时,引来的是随后数百年的海外扩张。而墨卡托、卡西尼等制图家用“地图”确立了以西方为中心的地理认识形态之“法”。直到近代,主权国家不断涌现,世界地缘政治版图演变得越发快速,欧洲殖民体系的辐射范围也更加广泛。从康德到洪堡,直至赫特纳——“地理学”貌似一门关涉空间地理的科学,关切的是区域(空间)之间的差异,如果将“人类”这一重要元素从地理叙事中抽离,则是个过于简单化的处理。在更多人看来,欧洲殖民者“随意”描绘的“世界地图”本质是西方国家意识形态布局的“拼图游戏”,西方知识人用“地理观念”规训世界对西方中心论历史观形成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③[美]马丁·W.刘易士、卡伦·E.魏根:《大陆的神话:元地理学批判》,杨瑾、林航、周云龙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2 页。关于“近代地理学及绘图术的发展”,参见[美]狄金森、霍华士:《地理学发达史》,楚图南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207 页。如果按照本文此前对“地缘政治学”和“政治地理学”之间的区分,以上皆属于政治(战争)活动塑造的地理格局,从而建构人们对世界历史的观念。

只是伴随着启蒙运动以来的人本主义思潮复兴,历史上的世界民族交往同时进入了人类视野,人们越发重视人类与空间变迁的作用。美国历史哲学家沃格林(Eric Voegelin)在《新秩序与最后的定向》一书中提醒到:以马基雅维利、维科、孟德斯鸠等为代表的思想家开始对西方作为世界中心,西方文明作为全人类文明之标准提出怀疑,“有一种感觉突然出现了,民族(nations)就是历史性的个体。历史与地理视野的大扩张,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感觉。孟德斯鸠的著作大量涉及中国、日本、波斯和原始社会。人们能够感觉到,他热心发现诸民族和诸文明的杂多以及人类的多样化”。④[美]沃格林:《新秩序与最后定向》(政治观念史稿·卷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202 页。何止是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如果要追溯民族(人类)地理学之真正起源,起码要回到博丹的《易于认识历史的方法》(1566 年)。

在中世纪基督教主导的神圣秩序崩塌后,博丹计划开始重新构建“自然秩序”,对世界各地地理环境与人类多样性进行关联考察。博丹从地理环境出发,借助先知埃利亚之口提出了人类历史六千年的新历史分期,这是第一次站在民族志的角度,而不是地理意识形态的角度,对人类历史进行划分。在他看来,“第一个两千年是东南方民族(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占据优势阶段,这一时期的这些民族在宗教、智慧方面都表现卓越,热心研究各天体的运动和自然的普遍力量。第二个两千年里,希腊和罗马居统治地位的阶段,他们在建立国家、制订法律、引领殖民地方面独领风骚,第三个两千年从基督之死开始,以前从不知晓的技艺和手工业开始出现,全世界范围内也战争不断,各个帝国崩溃,北方诸民族全境占领欧洲和亚洲。”⑤[法]博丹:《易于认识历史的方法》,朱琦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122 页。

采取何种方式讲述人类的历史?这成为近代地理学与人类学之间思想史上的内在分野。传统的地理学科开始发生一定意义上的转向,它既关切空间“科学分布”,也重视“人类活动”与“地理空间”之间的互动交往、人地关系的多样性以及区域内族群之间的认同。学界开始重新挖掘世界地理思想史中关于地理空间、人类交往活动对政治秩序(活动)的影响。随着主权国家逐步兴起,近代科技不断发展,诸大国再难以形成一统天下的意识形态地理空间叙事。

19 世纪开始德法百年地缘之争使得双方开始意识到政治地理空间叙事的显著转向。法国史学家代表人物米什莱(Jales Michelet),拉布拉什(De La Blache)开始真正注重人类与地理等因素在法国国家发展的重要性,并且意识到“人类生活方式是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而非地理环境的单一因素所左右。”①[美]古奇:《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上册),耿淡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年,第323 页。德国现代史学奠基人兰克(Leopold von Ranke)同样关注民族迁徙对政治地理的重大影响。1824 年出版的《从1494 至1514 年的罗曼和日耳曼诸民族史》,讨论的是纯正日耳曼或日耳曼—罗曼血统上种族亲缘相近的民族国家,并明确将“把罗曼和日耳曼民族国家视为一个[政治]单位”。有学者指出兰克撰写的多卷本《世界史》摒弃了启蒙的普遍历史哲学,并没有摒弃“普遍历史”观念本身,仍是传统的世界历史的政治叙事,即政治对地理观念的塑造,亦是将“欧洲历史”强行解读为“世界历史”。②刘小枫:《兰克的〈世界史〉为何没有中国》,《中国文化》(2016 年春季号),第178 页。兰克史学民族国家的描述尚未体现政治史学的“地理转向”,而同一时代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和李特尔(Carl Ritter)则将政治地理学的研究对象移向“布满人的地表空间”,他们用人类生活栖居的自然区域划分地球政治版块的尝试,激发了德法两国思想家用“空间”取代“邦国”,抑或“国家”的政治想象。③法国年鉴派的创始人费弗尔(Lucien Febvre)在《大地与人类演进:地理学视野下的史学引论》中向洪堡、李特尔,以及拉采尔对人类地理学做出的杰出贡献表示敬意。参见[法]费弗尔:《大地与人类演进:地理学视野下的史学引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 年,第20—24 页。

二、“地缘”想象:民族国家走向“空间”

将考察视野限定于“地缘政治学”的历史渊源,“地缘政治学”的出现与单一主权国家无力对抗外部空间冲突息息相关。1920 年,被誉为拉采尔后学的德国地缘政治学派代表人物豪斯霍弗(Karl Haushofer)更是一语挑明“地缘政治学”的本质:“地缘政治学不仅是,而且应该是国家的地理良知,其主题是研究现代人在现代空间中的重要关联,其目的是协调国家与空间之间关系。”④Stogiannos,A:The Genesis of Geopolitics and Fridrich Ratzel,Dismissing the Myth of the Ratzelian Geodeterminism,Springer.Nature Switzerland.2019.pp.24.另参见[德]豪斯霍弗:《太平洋地缘政治学:地理与历史之间关系的研究》,马勇、张培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20 年,第7 页。

作为一个幅员广阔的新生帝国,要实现其“空间想象”,就要突破传统国家边界学说。如何在理论上突破?在普鲁士崛起之前,德国民族主义理论家们就采取了各种不同的论证方式。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将“国家”视为人民(volk)、国家(staat)和民族(nation)三者在某一自然区域的结合体,人们在此区域内用不同语言区分自己的生活。在赫尔德看来,“民族诗人”可以视为国家疆域的确立者,通过“自我调节以适应环境”,进而“形成新的习惯,构成新的语言”,交托给民族中的其他成员。在这个意义上,“民族诗人”的抒情行动必然是民族的、本地性的,进而是语境决定论的,⑤冯庆:《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中的启蒙人类学》,《安徽大学学报》2018 年第3 期。另参见[德]赫尔德,《各民族趣味兴衰的缘由》,冯庆译,参见刘小枫主编《从普遍历史到历史主义》,谭立铸、王师、蒋开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 年,第120—157 页。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提出“语言”是界定民族精神意义的内在边界。⑥[德]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年,第54—70 页。本书是1807 年12 月13 日到3月20 日在柏林所做的12 次演讲的总汇,首次发表是在1808 年5 月中旬。李斯特(Friedrich List)从“经济”角度对“空间”进行界定,国家所辖空间实际状态应该是领土上的工业与农业生产所涉及的面积。在李斯特的倡导下,1834 年由普鲁士牵头组织的德意志关税同盟正式成立,由此统一了关税同盟内的货币、度量衡、票据法等,由此打破普鲁士各邦国之间的经济藩篱,由此德意志在经济上成为一个超越各邦之间的市场和经济体。

拉采尔“空间想象”突破民族国家限制的理论是“人类”,抑或称“民族”。拉采尔开山之作题为《人类地理学》(Anthropo geographie,1882 年,第一卷)。值得注意的是,在出版《人类地理学》(第二卷,1891 年)之前,《人类的历史》(V·lkerkunde,三卷本,1885—1888 年)率先出版,①从出版时间上看,1882 年,拉采尔出版了《人类地理学》(第一卷),1885—1888 年,《人类的历史》(三卷本)出版,1891 年,《人类地理学》(第二卷)出版。有人将V·lkerkunde 译为《民族学》《万民志》,《人类的历史》中译由中国社科院方旭、梁西圣译出(未刊稿),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年。按照英译者对其题名的翻译理解,拉采尔是从民族演变迁徙方面考察“人类的历史”,如果不从世界民族交往的角度考察世界地缘政治结构的变迁,恐怕会抽离人与土地之间最为深刻的政治关联。

拉采尔在人类学与地理学之间的关联考察在于《人类地理学》,在本书的第一卷标题就表明“历史学在地理学上的应用导论”,即人类地理学研究的是地理环境对人类历史的影响,此书的出版立即被视为与以政治叙事描绘地理状态的“兰克史学”对峙。在本书看来,近代地理学的发展源于西方的地理大发现之激发。

拉采尔生活的时代正是德意志走向统一并进一步崛起的时代。自海德堡大学毕业后,拉采尔以志愿者的身份参加了1870 年的普法战争,他深切地感受到普鲁士历经数次与周边大国的战争后,最终完成统一之不易。普鲁士的崛起打破了整个欧洲的地缘力量的平衡,长期保持欧洲霸权的法国国力被严重削弱,德意志帝国实现统一之后,许多政治和意识形态团体要为“新帝国”疆界确立理论依据。

从历史上看,从“普鲁士邦国”走向“德意志国家”遭遇到的一个巨大理论困境是,威尔逊的“民族自决主体”日耳曼民族并没有完全集中在完整的空间之中,几个世纪以来,它广泛而稀疏地分布在中欧和东欧各地。拉采尔生活的俾斯麦时代,虽然成立了一个相对统一的“民族的”国家,却是一个将多达一千多万德意志人排除在外的“民族国家”。所谓的以“空间”超越“民族国家”并非是“有机体的国家”通过“吞并”小的有机体而壮大自身,实则是德国在努力建立统一民族国家模式的过程中,因受到地理和族群分布限制而需要构建的一种超越传统民族国家、凝聚各德意志民族邦国的“空间”。②Bassin,M:Imperialism and the nation state in Friedrich Ratzel's political geography.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1987,11(4),pp.473-495.

新生的德意志帝国能感受到外部地缘空间巨大压迫感。1823 年12 月2 日美国的门罗(James Monroe)总统发表国情咨文提出“门罗主义”的原则,即欧洲美洲相互不干涉。短短几十年间,“门罗主义”从一个保护本国乃至本区域免受外部干涉的原则,逐渐演变成一个积极谋求区域霸权的原则。1890 年,在时任美国国务卿詹姆斯·布莱恩(James G.Blaine)的努力下,首届泛美会议(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American States)在华盛顿举行,包括美国在内,共有18 国参与,以美国为主导的泛美洲大空间俨然形成。③美国门罗主义相关论述参见刘小枫:《门罗主义与全球化新纪元》《学术前沿》2020 年第3 期;章永乐:《“新门罗主义”历史渊源与政治实质》,《国外理论动态》2019 年第9 期。

而早在1866 年,俄罗斯自然科学家和社会学家达尼列夫斯基(Nikolas Yakovlevich Danilevski)在《俄罗斯和欧洲》(Russia and Europe)一书中设想建立“泛斯拉夫联邦”空间。“泛斯拉夫联邦”目的是将斯拉夫世界分裂的8 个民族国家和群体整合起来:俄罗斯帝国、捷克—摩拉维亚—斯洛伐克王国、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保加利亚王国、罗马尼亚王国、希腊王国(包括塞萨利、伊庇鲁斯、马其顿西北部、爱琴海所有岛屿、罗德岛、克里特岛和小亚细亚爱琴海海岸)、匈牙利王国等统摄泛伊斯坦布尔广大地区,从而形成以俄国为中心的斯拉夫联邦(空间)。

面对东西方“空间秩序”设想的现实挤压,无疑刺激了拉采尔为代表的德国政治地理学家们,他们设计以德意志帝国为中心的中欧空间秩序呼之欲出。他设计的“中欧大空间”包括: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瑞士、荷兰、比利时、卢森堡6 个国家,1898 年拉采尔甚至提出让法国与意大利共同参与“中欧空间”设计。④Ratzel,F:Politisch-geographische Rückblicke.I.Allgemeines.Mitteleuropa mit Frankreich,1898.拉采尔基于生物地理学角度,明确地将“人民”定义为“一个由群体和个人所组成的政治联合,这些群体和个人既不需要在种族上也不需要在语言上有联系,而是通过他们共同的领地在空间上连接在一起,即关联性。”⑤Ratzel,F:Politische Geographie,oder die Geographie der Staaten,des Verkehrs,und des Krieges,third edition.Munich and Berlin:Oldenbourg,1923,p.141.

人类不同区域的分布,导致德意志领土无法统一,正是“人群的分散才导致了土地的分散”。他用诗一般的语言形容民族迁徙及空间扩张的过程:“在自由的空间,民族恰如液体向四面八方流出,直到遇见障碍为止,在出现障碍的地方,迁移运动分散,或是沿着山谷和森林空隙,或是曾经居住过人的地方,总之是向助力最小的方向前进,当障碍难以逾越,便暂时停止向外迁移。”①[日]石川荣吉、佐佐木高明:《民族地理学的学派及学说》,《世界民族》1986 年第5 期。拉采尔承认在许多因素中,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关系一直是在历史上促进国家团结和凝聚力的因素之一。

如果仅仅将拉采尔的“空间”理论视为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恐怕视野不够广阔。正如拉采尔《政治地理学》书名所示,其副标题是“或诸国家及其贸易和战争的地理学”,即在拉采尔空间设计中——“经济贸易”成为各种地区不同民族融为一体的不可或缺因素。在拉采尔的眼中,德意志帝国无与伦比的交通枢纽优势地位能够使其成为中欧联盟之中心。在铁路方面,德意志—奥匈帝国之间贯通40 条铁路线,德国与瑞士亦有7 条铁路线连接,通往西北邻近地区的多达20 条铁路线为易北河、莱茵河和多瑙河为民族交流提供极大便利。海陆方面,德意志帝国与比利时安特卫普之间有1000 艘200 万吨级的德国船只,和荷兰鹿特丹同样有1000艘120 万吨级的船只来往运输。②Stogiannos,A:The Genesis of Geopolitics and Fridrich Ratzel,Dismissing the Myth of the Ratzelian Geodeterminism,Springer.Nature Switzerland.2019.pp.166.

拉采尔的中欧空间设计对后世影响很大。19世纪40 年代起,李特尔就谋划建立从亚得里亚海一直延伸到黑海的强大德意志—马扎尔东方帝国(German-Magyar Eastern Empire),并通过与英国结盟建立一个共同的经济体。20 世纪上半叶,拉采尔的后学契伦(Rudolf Kjellén)设计出以德意志为中心,辐射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以柏林—巴格达铁路为串联,形成覆盖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的内陆空间。皆希冀成为一个既可对抗美国和俄罗斯新兴帝国的中坚力量,又可成为接纳德国外部移民的新空间秩序。

三、“生存空间”:作为生命的国家有机体

按学界通行说法,拉采尔生存空间(Lebensraum)可能激发了希特勒的灵感。1924 年,希特勒和赫斯发动啤酒馆事件失败之后,豪斯霍弗去兰茨贝格监狱探访赫斯,也结识了希特勒,当时就带上了两本书: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与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据称希特勒《我的奋斗》第16 章论述的“生存空间”正是受此的影响。③Hitler,A:Mein Kampf.Munich:Zentralverlag der NSDAP,1943,pp.151-53.相关论述:Rich,N:Hitler's war aims.Ideology,the Nazi state,and the course of expansionism,2 Volumes.New York:W.W.Norton.Rothfels,H.1973 pp.I,xii-xiv,3-10.方旭:《豪斯霍弗与“地缘政治学的世界”》,《读书》2019 年第6 期。只是希特勒与拉采尔的“生存空间”内涵已判若云泥。

先考察Lebensraum 这个词本身。据斯坦梅茨勒(Johannes Steinmetzler)考证,最早“发明”生存空间(Lebensraum)一词的是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和佩舍尔(Oscar Peschel),④在拉采尔之前起码歌德(时间不可考)和佩舍尔(1860)使用过该词。Steinmetzler,J:Die Anthropogeographie Friedrich Ratzels und ihre ideengeschichtlichen Wurzeln,1956,p.43.拉采尔第一次使用该词已经晚了至少37 年。1896 年,拉采尔在第一次提到“生存空间”一词的前一年,他在《彼德曼通讯》发表过一篇《国家空间扩张定律:对科学政治地理学的贡献》其中提出了7 条“国家有机体”扩张规律:

1.国家的规模随着文化的发展而增大;

2.国家空间扩张遵循民族扩张现象;

3.国家的空间扩张通过兼并较小国家演变而来,人们由此与土地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4.边界作为国家的外围机关,是国家发展和巩固的动力,参与国家有机体的一切变革;

5.国家在扩张时寻求具有重要政治价值的位置;

6.国家空间扩张的最初刺激源自外部因素;

7.空间调整和平衡的总体趋势将空间扩张从一国传递到另一国,并不断加剧。⑤Ratzel,F:Die Gesetze des r·umlichen Wachstums der Staaten.Ein Beitrag zur wissenschaftlichen Politischen Geographie,Petermanns Mitteilungen,1896,vol42,pp.97-107。中译参见[俄]瓦列里·列昂尼多维奇·彼得罗夫:《俄罗斯地缘政治:复兴还是灭亡》,第19 页。

在很多学者看来,这7 条“扩张规律”成为拉采尔鼓吹领土扩张的“铁证”。一年之后,拉采尔在《德国地理学》杂志发表篇名为《生存空间:生物地理学研究》(1897 年)的文章其中专门介绍“生存空间”。1899 年在《人文地理学》第一卷(第二版)中又对该词进行深入探讨:“有必要将动物地理学、植物地理学和人类地理学结合成一种生命扩张的理论,即通用的生物地理学。创建人类地理学的地理学同样不应拒绝一种义务:即把人、动物和植物在地理上的传播过程中所具有的生命共同属性合为一体。”①Ratzel,F.:Anthropogeographie.Zweiter Teil,1891,p.6.如此说来,拉采尔的“生存空间”无论如何都与“扩张”脱不掉干系。

可当1901 年拉采尔将《生存空间:生物地理学研究》拓展为一本书于德国柏林发表时,从本书标题可以看出,“生存空间”并非是一本“政治地理学”文献,而是关切“生物地理学”的一项研究,而这里的“生存空间”的内涵在于描述人类交往迁徙,种族混融的过程。

有学者考察这部作品时提出:拉采尔所创造的“Lebensraum”一词更为准确的翻译应该是“生命空间”,“Leben”词义本身就是“生命”,在拉采尔笔下的“Leben-”构成的20 多个复合名词几乎皆为“生命含义”。按照现在英语中的翻译,可译为“生活空间”(living space)、“居住空间”(space for living)甚至“栖息地”(habitat)。②Ratzel,F.:Der Lebensraum-eine biogeographische Studie,1901,英译本由Tul'si Bhambry 译出。英译文收录于《历史地理学杂志》(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61 (2018),pp.59-80,《生存空间:一项生物地理学研究》,中译由中央民族大学袁剑、李倩译出(未刊稿),北京:华夏出版社,2021 年。

按照以上的说法,早年拉采尔的扩张理论受到社会达尔文主义影响。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斯宾塞强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理念,将国家、民族和种族视为自然界中的生物,不断地为生存而奋斗,他认为人类社会与生物有机体间存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性。他在《社会静力学》(1850 年)中写道:

最早的社会有机组织几乎全部由同一成分的复制品构成,每个人既是战士、又是猎手、渔人、建筑工人、农夫、工具制造者。社区的各个部分执行每一其他部分相同的职责。很像水螅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同样是肉、皮肤和肺。下一个阶段作为区别的是把这些社会单位分成不同阶级:战士、僧侣和奴隶。再往前一步是把劳动者分成不同的等级,他们有特殊的职业——如同印度人当中那样。③斯宾塞:《社会静力学》,张维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年,第260 页。

在拉采尔这里,体现的便是“国家有机体”理论:国家像活的人和动物一样诞生、成长、灭亡。笔者归纳“国家有机体”具备以下3 种特性:

第一,他眼中的作为“有机体的国家”具有“生命政治”属性。④如今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所讨论的“生命政治”一词的发明人是政治学家契伦,Kost K.:Die Einflüsse der Geopolitik auf Forschung und Theorie der Politischen Geographie von ihren Anf·ngen bis1945,1988,p.46,Roberto Esposito:Bios:Biopoliticas and Philosophy.trans.Timothy Campbell.Minneapolis,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8,p.17;方旭:《从地缘政治学视角看“生命政治论”》,《甘肃社会科学》2018 年5 期,第72-77 页。国家是拥有生命的“有机体”,“人类”“土地”“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首先,拉采尔的“国家有机体”把国家比作人体,“边疆是末端器官,生长的地域为其四肢,公路,铁路,水道为其循环系统,国家首都为头脑,心脏和肺腑。”⑤石川荣吉、佐佐木高明:《民族地理学的学派及学说》,《世界民族》1986 年第5 期,第32 页。其次,拉采尔将住所、食物和繁殖定义为3 种基本的生存需求:人们不应该惊讶于,居住、食物和繁殖这三种基本生活必需品与空间问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必要把存在的哲学定义称为“只占有与其相对应的空间的某物”,以证明生命要求对空间的万能性。如果每个生物都有权居住在一个空间里,它也同样需要另一个空间来寻找食物。繁殖的过程是实现其对空间的全部要求手段,既遵循生长的速度,也可以通过分裂、开花和分枝来实现,以支持对繁殖体周围区域的占领。⑥拉采尔:《生存空间:一项生物地理学研究》(前揭),第146 页。再次,他通过将“国家”与“生命”之间的类比说明了这样一类事实:没有一个国家是建立在极地或沙漠地区,而建立在热带、热带森林以及高山地区的国家规模却很小,生活在边界上的一些民族,如南非人、澳大利亚人、火地岛居民和北亚人民的身体发育水平较低,可能与他们居住在气候条件恶劣、食物匮乏和远离全球贸易中心的地区有关。①[德]拉采尔:《生存空间:一项生物地理学研究》(前揭),第160 页。

第二,作为“末端器官”的“边疆”是拉采尔一书的重点考察对象。在《政治地理学》第19章《作为边缘机体的边疆》中,拉采尔系统地分析了“作为边缘有机体的边疆”。一是何为“边疆”?拉采尔的边疆理论是建立在空间与位置之间的联系之上,并成为人类迁移和国家发展的重要因素,“边疆是国家、经济及民族领域的边缘区域,各类物质资料在此进进出出,使得一个民族与国家得以生存。稳定的配给在边疆地区有无数条途径可以实现。所以就会发现,除了防卫设施和促进交流设施之外,就像植物与动物中的共生一样,两者还彼此结合为非常奇特的边缘机体(peripherischen Organen):贸易城市与要塞城市、桥体与桥头堡的结合。”②[德]拉采尔:《作为边缘机体的边疆》,袁剑译,张世明等主编:《空间、法律与学术话语:西方边疆理论经典文献》,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4 年,第132—133 页。本文采用译文属袁剑教授重新修订版本。二是“边疆”是“移动的有机体”,正如上节所述“空间”对“民族国家”的超越,国家有机体要实现空间状态,首先要放弃“边界不可破坏”的国家主权为前提,“人们谈及边疆时,就好像它是一种不言自明可移动的东西,边界的推进以获得国土为前提,边界的后退以国土丧失为前提。”③[德]拉采尔:《作为边缘机体的边疆》(前揭),第133 页。另参见杨明洪、王周博:《基于拉策尔系数的疆界扩缩机理研究》,《青海民族研究》2019 年第1 期。一国疆界的变动与国家实力、政治力量、经济实力等因素相关,在拉采尔看来,德国对殖民地与世界力量的呼唤,不过是自然生物体发展的结果——作为一种不断发展的象征,每一个年轻人和强者都在经历这种状态。三是国家规模决定“边疆”的重要性,“小国无边疆”,在他看来,“国家越小,边疆越不重要,小型国家通常会放弃边疆防御以及独立的边疆警备。对大国而言,其边疆走向是不可能随意的。”④[德]拉采尔:《作为边缘机体的边疆》(前揭),第140 页。

第三,空间扩张的“驱动力”。在拉采尔看来,具有生命的“国家有机体”拥有两种不同的驱动力:一方面是属于生物体本身的“内部驱动力”,国家具有“迁移的本能”,解释了许多物种在空间上的自我约束或快速扩张。这种本能要求国家维持特定的边界,或(有时)导致大片土地被占领。⑤[德]拉采尔:《生存空间:一项生物地理学研究》(前揭),第136 页。另一方面还具备一种“外部驱动力”,这主要来自于对土地的欲求,每个有机体本能地移动以确保其生存所需的空间,当一个国家向别国侵占领土时,这就是它内部生长力的反映。对拉采尔而言,强大的国家为了生存必须要有生长的空间,这就是为什么为空间而斗争的必要性是合理的,因为地球上的空间是有限的,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够的。由于空间有限,生命的成长需要持续的扩张。国家的灭亡不应被理解为“毁灭”,而应被视为“重塑”,并作为一个有机体重新加入到新的空间政治秩序中。

回到“生存空间”一词的讨论,若将拉采尔的生存空间视作“生命空间”,“国家有机体”所拥有的领土并非无限扩张,应该严格控制在生命所需必要范围之内。⑥Ratzel,F:Politische Geographie,第26 页。这体现出拉采尔思想内在转向,⑦拉采尔的思想轨迹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866—1876 年,他受到达尔文和海克尔影响较大,信奉的是进化论以及社会达尔文主义;第二阶段是1876—1900 年,他开始奉行瓦格纳(Moritz Wagner)的“移民理论”,开始将精力投入到人种学与地理学研究,他开始对达尔文和海克尔的进化论进行批判;第三阶段:1900 年后,拉采尔进入思想成熟期,其《政治地理学》等著作主要产生于这个时期。Alexandros Stogiannos:The Genesis of Geopolitics and Fridrich Ratzel,Dismissing the Myth of the Ratzelian Geodeterminism,Springer.Nature Switzerland.2019,p.103.正是这一转向,模糊了其《政治地理学》究竟是“地理的政治”,还是“政治的地理”。英美学界有为拉采尔辩护的学者提出,应区别拉采尔为生存而战(Kampf ums Dasein)与为空间而斗争(Kampf um Raum)。两者区别在于:前者是被(有意或无意)“误读”成通过吞并弱小国家而实现自身国家有机体的不断壮大的侵略理论,后者则是追求保持生命维系之必要空间,而进行一切形式的斗争。⑧Bassin,M:Imperialism and the nation state in Friedrich Ratzel's political geography.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1987,11(4),p.483.

四、批判性反思“地缘政治学”

19 世纪中叶,一个崭新强大的德意志国家出现在欧洲地图之上,欧洲大陆开始确立起俄、法、德、奥四国鼎立之势,普鲁士从“国家(邦国)”走向德意志“空间”意欲重塑整个欧洲政治秩序。一战结束之后,统一的德意志看到整个欧洲无力抵抗苏联和美国两大普世帝国的冲击,再欲以生存空间理论凝聚欧洲政治秩序,建立统一的经济、政治、文化和运输空间的中欧地缘政治架构,一方面在欧洲大陆上对抗“泛斯拉夫主义”,另外一方面针对美国的泛美洲的“门罗主义”,形成欧洲、苏联、美国三大空间并存之状态。

毫无疑问,地缘政治学的本质是诸大国基于空间维度进行战略博弈的理论研究。至于是“经济空间”“种族空间”“语言空间”等——不过是各门类学科的不同修辞。若在历史渊源与现实实践中将“地缘政治学”与“政治地理学”决然分开考察,恐怕也是一个过于学究的做法。

可见,地缘政治学的起源与欧洲空间理论的传统存在紧密联系。一战后,德国公法学家施米特(Carl Schmitt)在《政治的概念》(1927)一书中详细论述“欧洲主权国家的瓦解”,并在《禁止外国势力干涉的国际法大空间秩序:论国际法中帝国的概念》(1941),《大地的法》(1950)等作品中提及要以欧洲公法传统建立的“大空间秩序”对抗“普世帝国”政治秩序。①方旭:《以大空间秩序告别普世帝国》,《开放时代》2018 年第4 期。[德]施米特:《禁止外国势力干涉的国际法大空间秩序》,方旭译,《地缘政治学的历史片段》(“经典与解释第51 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 年,第84—157 页。虽然施米特的“大空间秩序”理论对象是力图复原威尔逊走偏了的“门罗主义”,其政治本质是为了对抗美国普遍霸权主义,大空间秩序内部的各民族和国家之间主权是自由和平等的关系,始终坚持大空间秩序中有一个“主导力量”,从而被打上“区域霸权主义”的印记。第三帝国将欧洲传统的“空间理论”带向另一个极端,不仅摧毁了空间理论本身,还让欧洲政治秩序持续破碎,在无力形成大一统结构以及普遍制度。

二战结束不久(1945),法国马克思主义者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向法国政府提交的《法国国是纲要》,在这篇“国情咨文”中,科耶夫通过反思“大空间理论”存在的问题,继续提出欧洲统一方案。他认为现代国家的基础必须是广阔的、有加盟的民族国家组成的帝国性联盟。他提出的“空间”计划是:法国应与西班牙和意大利结盟建立一个拉丁帝国,与苏联集团和美英集团相抗衡,在欧洲乃至全球形成三足鼎立之势。②刘小枫:《科耶夫的拉丁帝国之梦与新中国》,《观察与交流》(内部刊发)第192 期,2019 年2 月10 日。在当代西方学者看来,科耶夫的“新拉丁帝国”的构想是欧盟的前身,只是科耶夫的“构想”没有能够完全实现,如今欧盟持续动荡,空间一体化前景黯淡,不得不说这是欧洲空间理论的失败。

笔者看来,“地缘政治学”无可避免地是一门具有很强政治属性的学科。这里涉及如何看待“扩张”。站在当时普鲁士的立场,其所谓的“生存空间”确实是确保国家生命体之延续,保存德意志之统一,民族共同体之整全。而站在法国立场,却可能面临的是现实的地缘冲突之威胁。英美学界的“警告”也非是“杞人忧天”,从历史上看,“地缘政治学”存在被解读成为一种军国主义式的侵略理论,变相为军事扩张辩护。同时需要注意,即便是“地缘政治学”理论上的反对者,也会为了追求全球霸权,将此理论“改头换面”,在政治实践中引发国际冲突与地域纷争。

如今在纷繁复杂的大变局时代,中国学人们要更加清醒地认识“地缘政治学”的历史起源及其政治本质。回顾拉采尔与地缘政治学的历史起源的关联,有助于用跨学科(人类学、地理学、政治学、国际政治学等)的视角重新看待“地缘政治学”本身,由此获得当今西方地缘政治学界对“人类”“地理”等关键概念更为整全、更为丰满的观测视野。既不能因为极端引申其与纳粹的勾连,放弃对这个学科本质及其科学规律的考察,也不能照搬照抄某种西方地缘政治学理论,掉入西方地缘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陷阱。要充分吸取其经验教训,研究和吸收其科学规律,这对建立中国自身边疆话语体系和构建中国对外战略格局,有着重大的历史与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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