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飞
2020年的春天,值得铭记。我们正在经历一场新型冠状病毒(以下简称“新冠病毒”)引发的疫情。如果说叙事医学肩负着直面、回应并见证苦难的使命,此刻无以为过。正如罗兰·巴特[1]所说,叙事遍存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叙事是与人类历史本身共同产生的,犹如生命那样存在着。作为与生俱来的能力,叙事是人类梳理自身经验的一种行为,以共情为基础,承担着对疫情与时代的见证。
与常态下的医学叙事(包括医生视角与病患视角)不同,当下疫情中呈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本文与公共危机同义)背景下涌现的个体叙事。可以在个体叙事与群体叙事的对照中理解前者的概念:“个体叙事总是存在于一定的群体叙事之中,而这个群体叙事则为个体叙事提供了背景,进而定位个体叙事。”[2]个体叙事以大量具体、独特的细节构建而成,它们多以个人身份借助自媒体平台如微信公众号、微信群、抖音等进行发布和传播。笔者结合叙事学、叙事医学、医学人类学等学科和领域的视角,尝试将新冠疫情背景中个体叙事的特征进行梳理。
个体叙事作品的作者,或者作品中的“叙事者”身份,包括病人、家属、医护(留守医护、援鄂医护)、作家、教师、学生、志愿者、城市公共服务人群以及任何一位普通人。疫情期间,人们首要关注的信息有“疫情动态”、防控措施及新冠病毒科普知识,那么上述多元叙事身份的作品则成为人们细致洞察疫情的重要窗口和途径。
叙事学现象学家保罗·利科将叙事身份阐述为“人们通过叙事的中介功能而获得的身份认同”[3],他认为,在实践范畴的意义上,个体的叙事身份与群体的叙事身份是等同的。作为人类群体性公共危机的记忆与经验,个体叙事在惺惺相惜中述说着疫情下的自我、他人与社会,将非常态下暂时缺失的主体性,经由叙事重新构建起身份的认同,从而帮助人们寻找人、群体、社会的归属感、稳定感和安全感。大疫面前,没有一个旁观者,每一个个体都是疫情的见证者,也就具有了叙事的可能。
一位援鄂护士在笔记中写到:“当病人没有了生命体征,我们有时是一个人,为逝者从头到脚,擦拭一遍,换上衣服,装进统一的尸体袋,向死难者三鞠躬!用车推出病房,送到专用的停尸房,再由消毒车送到火葬场火化。”透过这位护士的视角,我们得以看到的疫情产生的直接后果之一即是某些个体的染疫身亡。死亡作为独特而饱含情感价值的存在,成为疫情下个体叙事的主要命题。
在现代科学体系下,或者说现代生物医学模式的场域下,由于疫情的发生,个人意愿、社会需求、未来想象与现实构成了紧张、冲突甚至不可调和的矛盾,即无法对应预设所导致的后果。换言之,如果没有发生这场疫情,人们会继续日常的工作与生活,幸福如初。而公共卫生危机的爆发,首当其冲的改变即是“中断”。“据历史学家研究认为,创伤的意义就在它打断了经历,而且这种创伤不能被融入经历之中。”[4]在特定的情境下人们很难通过想象与常识来解释和对应,此时,叙事成为了恰当的表达和消解的途径,因为叙事是最能体现生命本质的行为,个体叙事的集合共同构成了创伤经历的社会文本。
在这场疫情的个体叙事中,有一句话被高频引用,“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其隐喻的内涵正是这场公共危机中蕴含的巨大的不确定性。从医学科学角度来看,人们对于这种新冠病毒的认识目前还是有限的,对于它所带来的对人类健康的影响也有待时间检验。从个体感受的角度来看,疫情体验对于当下场景是全新的,并且迅速袭击了每一个个体。所以,科学与公众都需要回应不确定性,并在对其认知的基础上建立起沟通的框架,“不确定性沟通的框架里包含的不确定性对象有:事实、数字和科学。对于认知上的不确定性,沟通的价值在于诚实、透明、信任和可靠”[5]。
医学人类学家凯博文[6]在跨文化语境下将“躯体化”概念视作人们生活苦难的首要表达方式。个人所经历的苦痛经验,以身体为媒介构成的叙事,成为自我、他人与社会的话语和行动的隐喻。该研究对当下的启示:大量以疫情为背景的个体叙事汇聚而成社会群体苦痛的一种述说;当疾病、疫情来临之后,身心的种种体验极其敏锐、尖刻,并承载起不确定性;疫情结束之后如何应对社会群体心理创伤将会是一个包含医学、社会、文化、心理等综合因素的命题。叙事医学的发起人丽塔·卡伦将反思性写作纳入临床框架,通过写作捕获医学领域中的不确定性、各种悖论和可能性。叙事医学的成就是将优先权赋予个人的创造性,人们除了去进行科学的测量,还能够去想象与关注。因为叙述者是以语言而非科学公式来呈现具体独特的体验。叙事研究在对不确定性的理解与把握中具有了优势,与医学实践的结合也更具价值。如前文所述,群体叙事与个体叙事在经由叙事获得的身份认同是等同的,卡伦医生[7]也佐证了这个观点,“涉及公众叙事行为与临床个体叙事实践是一致的,都是通过讲述、倾听并完成由此所带来的责任,疗愈就会发生,群体危机叙事是一种广义、慷慨的理解”。
借助自媒体、社交媒体与强大的互联网和移动终端信息传输技术,公共危机下的信息传播有如瀑布般倾泻而出,电光火石一样覆盖并冲刷着公众,与大范围传播的传染性疾病本身一道构筑起当下疫情。这与17年前的“非典”疫情形成明显对照,因此当下的新冠疫情堪称一场社交媒体的瘟疫,并超越区域性发展演变而成全球性公共卫生事件。“伴随着受众意识的觉醒,信息的爆炸性增加形成了巨大的舆论场,公共危机的产生变得更加容易。”[8]在时代背景下,个体叙事产生了怎样的传播效果,尚需要时间来系统梳理。但是,伴随着叙事作品的传播,与公众的交流,增强了医学相关主体之间的关系。
首先,从叙事的命题来看,切近生命本质饱含价值情感要素,展现了恐惧、逃离、孤独、死亡,以及逆行、大爱、互助、悲悯、共情等情感、状态和事件,使得疫情之下叙述者与受众之间产生强烈的心灵冲击与深刻的交互性,认识、吸收、解释并被疾病的故事所感动的能力(即卡伦界定的叙事能力)应运而生。同时,疫情这种非常态的叙述空间与背景构成极强的张力,以及可能一触即发的共感[9]。其次,从叙事的形式来看,除了文字以外,还有图片、视频、音乐、绘画等多种体裁。例如,浙江省绍兴市中心医院隔离病房一位3岁小患者治愈出院,向护士阿姨鞠躬致敬的照片,先是在朋友圈、微信群传播,后来《人民日报》进行了报道,并将这张照片与20世纪初的一张老照片(当时的广济医院院长梅腾根先生面对小患者的鞠躬致敬顺势回礼)放置在一起,构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话,成为“刷屏”的一幅图[10]。以温暖与感恩的情感基调,关注到了叙事中的时间要素,表达了人们内心对于医患关系的美好期待,在此特殊情境下实现了医患之间的弥合。最后,从疫情中的医学生视角来看,他们在疫情与亲情交织的网络中,承担起代表医学与普通公众沟通的责任。例如,一位医学生讲到,武汉疫情暴发时,他开始劝说南方的家人不要聚会,意料之中首先是得到了激烈的反对,认为这是他学医的“职业病”;他一直在坚持,并较早采购了口罩寄回家乡。仅仅几天以后,亲人们就开始感激并在他的实际行动中受益。另一位放假后回家的医学生:“经过我的科普,家人逐渐认识到了隔离的重要性,他们取消了往年习俗的正月走亲戚活动。我也取消了回家之前和同学约好的聚会。我记得十分清楚,有一家人原定正月初二请我们喝喜酒,在我的‘怂恿’之下,我爸推掉了。”还有一位护理学研究生说:“如果本科毕业后直接工作的话,这会儿可能已经在抗疫前线了。”她在家的日子里,也是承担起了科普的角色:“我前天把我妈妈这边搞定了,不拜年、不聚餐。我爸这边儿主要是爷爷辈的,都是‘老顽固’,我多说几句,就用长辈身份压,然后说我学了医越学越胆小,太大惊小怪。”藉由医学生与亲朋的互动,反映出了医学与普通公众沟通中的一个侧面,成为我们以疫情中的科普叙事来增强医学与公众的关系的可能路径。
在这个意义上,个体叙事作品以独特具体细微的角度,以小见大,回应了医学与公众之间的关系,即叙事医学所强调的四种关系之一。医学体系需要与社会公众进行有效的、良好的沟通,这是亟需发展并建设的一项使命,也通过疫情获得了重要的契机。医生个体也必须“找到办法,能够简单地、诚实地、深切地与病人、家属及其他医疗人士和公众进行交流。医生必须来做负责任的选择,关于疼痛、苦难、公正、怜悯。不仅是科学的和激进的争论,还要有勇气来考虑意义、价值和鼓励。这样,整合起了医患的共同的目标,不再分离”[11]。独特的疫情背景下,医学与公众的关系是挑战与机遇并存。例如,疫情来临之后相关部门如何进行疫情的预警、风险提示与告知公众,既要起到最佳的防范效果,又不招致恐慌,是极难拿捏的,也是需要赢得公众信任的。
个体叙事作品在传播、互动的过程中,与医学人文教育的目标相契合,将有效补充学院教育较难实现的内容与目标:通过切近生命本质的叙事作品,帮助对悲悯情怀、生命教育、共情能力、医学专业精神、危机应对能力等进行内化;通过各类信息的输入,来有效识别渲染、先见、偏见、谎言、歧视与刻板化,达到帮助和提高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批判性思维能力等,这些共同构成医学人文教育的重要命题[12]。
一位27岁的援鄂医疗队员在护送87岁病人做CT的途中停下来,让已经住院近1个月的老先生欣赏了一次久违的日落——《落日余晖》获称抗疫主题最生动的医学人文课,这个瞬间令无数网友感动[13]。一位身在武汉抗疫的资深护士在一次会议上以叙事形式分享了几例护患之间的故事,她在结尾时说到:“病人的康复,跟人文的教育和实践密不可分。”一位医学生写给前线抗疫父亲的家书:“十七年前那一场非典战役,我还是一个在幼儿园嬉笑打闹的小孩。在那场没有硝烟的战斗里并没有留下什么特殊的记忆,只记得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好像没有见到老爸你的身影。前不久你坐上前往武汉的那趟火车后,我在家里收拾书柜,看到了你端端正正摆放在书架最显眼位置的那个抗击非典的证书,我突然觉得这次你的逆行前往,大概是一种必然。”[14]一位援鄂护士,有重症病房工作经历,在疫情发生之初,即做着随时上“战场”的准备:“‘明天就走,你能去吗’,‘能!’。拥有多年重症护理经验的我知道该做好思想准备了,我第一时间就把孩子送到父母家,为的就是随时听候召唤上‘战场’!”[15]值得一提的是,大量个体叙事突显了抗疫中的“家国情怀”,“舍小家,顾大家”,“先有国后有家”等精神内涵,我们看到数万医护逆行者,他们的行为即是对医学本质的最好诠释。
此外,疫情极有力地催生了大规模在线教育,一线教师们也在猝不及防中变成了“主播”。各种“花絮”丰富了公共危机下叙事的维度。例如,一位在农村老家上网课的教授说:“我一早就起床了,为这个不寻常的开学第一课作准备。老妈一直把守在楼梯口,不让有人上楼来干扰我上课。然而,她没有办法训诫她饲养的十几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上午十一二点,阳光又是这么好,正是它们下蛋的高峰时刻。咯咯咯的欢快叫声此起彼伏,远程的学子们想必听得很开心……课后有同学留言说‘这鸡叫的中气十足’。”[16]在技术进展和教育实践形式改变的背景下,增加想象力,注重隐性教育价值,对于探索如何更好地达成人文素养的培育将是一个新的角度。疫情是一本教科书,是医学人文教育的重要契机。
首先,叙事中蕴含着交互关系和意义延展的无限空间,这是值得尊重和珍视的医学叙事的独特性,因为它们触动并最为接近了生命和医疗实践的本质。不同于知识的传递,个体叙事更加强调对群体道德与意义的探寻和价值的确立。其次,叙事能够寻找到医疗中的不确定性、模糊性的存在,这是对现代生物医学实践的有力补充,也成为不可替代的价值。再次,经由叙事,创造出新的机会促进医学与公众的交流与对话,有助于增强医学与公众的理解。由于叙事作品的可读性、可接受性,同时能够平衡真实与情感两大要素,以情感触动为开端,融入了不同思维形式,更易引起受众强烈的感情认同和参与。这对于科普的叙事创作亦有启示,有助于提高作品的社会价值。最后,以独特的疫情为背景,以及社会互动模式深刻改变的前提下,自媒体的个体叙事成为洞悉整体的可能路径。
从独特的疫情背景看,大量个体叙事有力促进了医学与公众的对话,然而,与社会群体的恐慌,大规模传染性疾病的侵袭,对生命的担忧,人们对结果的求解等情形相对照,叙事所能展现的专业价值仍有待提升。从内容方面看,由于缺少筛选与监督机制,尤其是自媒体形式的叙事作品质量良莠不齐,客观上导致传播效果的不确定性,甚至发生误解与曲解。从叙事在医学领域的发展看,在科学形式占主流的价值形态中,叙事实践的发展是比较艰难和富有挑战的。叙事的真实价值、在医学领域里叙事本身的规范性等构成了风险,这对医学人文学者、叙事医学实践者是一种道德上的呼吁,并应审慎对待争论[17]。
叙事,是由于人的生命需要且值得被讲述,那么,犹如一面透镜的疫情,无疑成为当下医学叙事领域的最大彰显:由于叙事,人们可以不再缄默,情感可以在共享中传递,痛苦可以分担而非漠视。“因为‘听故事和讲故事都是伦理的事情’,‘叙事’属于患者的‘规范性期待’内的事情。”[18]医学人类学认为,疾痛经验总是受到社会文化影响,疾痛的意义与许多情感问题紧密相联,倡导以微型民族志方法收集更多相关资料来实现对慢性疾病症状的诠释,对意义系统的变化进行解读,了解其变化的轨迹对于疾痛才能真正加以理解[19]。切换到特殊的疫情视角下,随着疫情的发展,人们对其接受的程度呈现阶段性变化,叙事作品的特征也在随之改变。然而,在“中断”与异常中思索生命、生活和意义,人们会变得更加热爱或许平淡的日常。以叙事为径,在疫情中读懂人生。
人类历史上,疫情曾导致多次悲剧,也给予人类反思与重建的契机。“假如,我们能像了解过去那样,努力地预测未来;那么,对传染病的影响就绝不能置之不理。先于初民就业已存在的传染病,将会与人类始终同在,并一如既往,仍将是影响人类历史的基本参数和决定因素之一。”[20]在一次次卓绝的斗争过程中,人类不断拓展知识的边界,实现对健康的守卫,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是人与自然、生命的博弈,充满了艰辛与挑战,也注定了医学成为人类经验与记忆的集合。开放、包容,充满反思精神的叙事行为与路径,正在张开双臂拥抱无限可能,帮助人们于灾难降临时寻找生命意义,创建身份归属。
最后希望强调的是,进行学理探讨的首要伦理原则是关怀。建立在关怀基础之上的医学人文,让我们对于“人”在医学情境下的定位有了归属。不论是医学人类学还是叙事医学实践者,公共危机下的诸多个体叙事者,都是在重新审视并理解当下的生活。如加缪的《鼠疫》所言:鼠疫,无非就是生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