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中的集体记忆呈现及其现实意义
——以“二战”题材为例

2020-02-11 05:11
江西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二战纪录片战争

集体记忆是历史在人们记忆中的存留,它往往指向当代人对历史和现实的重建,它的呈现和保存往往依赖各种文化媒介,如影视、画作、书籍等,这些文化媒介共同维系和塑造人们对于过去的记忆和感受。其中,纪录片是集体记忆的系统化、符号化呈现,为人们提供丰富和深刻的集体记忆。“二战”题材纪录片所呈现的集体记忆不断重构着当代人的社会价值观以及国家和民族认同感。

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较早在《论集体记忆》一书中提出了“集体记忆”这一概念。集体记忆不仅是一种包括政治宗教集团和地域的文化共同体,或者一个国家民族关于过去历史的记忆,集体记忆还是一种“社会建构”,是一种建立在记忆和反思基础上的重构。[1](P71)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这场战争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和浩劫,成为全世界集体记忆中最为惨痛也最为深刻的内容,成为人们重构历史和现实的重要材料。战后大半个世纪以来,涌现出不少关于“二战”的纪录片,由于纪录片特有的记录方式和审美风格,通过纪录片所呈现的集体记忆也更为真实、生动和深刻,并展现出其独特的价值。

一、“二战”题材纪录片中集体记忆的呈现方式及传播效果

就像其他题材或类型的纪录片一样,在纪录片王国中,“二战”题材纪录片也一直经历着创作观念、创作手法以及创作风格的不断探索和创新,这些探索和创新的重要目的之一便是更好地呈现和唤起受众的集体记忆,达到更好的传播效果。其中,历史影像资料、亲历者同期声口述以及多样化的叙事策略成为“二战”题材纪录片常用的创作手法。

(一)影像资料的真实呈现

战场原始影像资料是“二战”类纪录片最主要的组成部分。“二战”期间美国政府组织精锐团队拍摄的8集系列纪录片《我们为何而战》,旨在让士兵理解美国参与世界大战的原因。这部拍摄于1942年至1945年的系列纪录片,大量采用了纳粹德国入侵欧洲各国以及苏联的影像画面,也包括日本挑起太平洋战争、入侵中国等国家的影像资料,这些在当时还算是时事新闻的影像资料无疑对美国士兵认清战争本质、重塑信心起到了极大的催化作用。在今天的受众看来,当年还算是时事新闻的大量影像画面已成为不折不扣的珍贵历史影像资料,它们最为真实地记录和保留了鲜活的战争场景,唤醒着当代人对过去战争的记忆和想象。8集系列纪录片《种族大灭绝》重点追溯了纳粹种族灭绝政策的起源、发展和实施过程,是一部反思纳粹种族政策和灭绝罪恶的力作。从1942年开始,纳粹德国开始启动对犹太人的灭绝政策,先后在波兰等地建立五个集中营,以工业化流水线的方式对犹太人进行大屠杀,短短两三年就屠杀了超过600万犹太人。这部系列纪录片除了采访当年种族灭绝罪行的受害者、见证者以及相关研究学者外,也大量采用了当年的历史图片和影像资料以及相关物证,它们成为唤起和激发当今世界有关大屠杀罪恶历史集体记忆的主要表现手段。

《天启》是法国于2009年拍摄的全知式“二战”纪录片,该片的最大特点是把“二战”时期的黑白影像资料通过着色、数码修复等技术加工,使之呈现出清晰的彩色画质,比传统黑白“二战”纪录片更具视觉观赏性。此外,该片大量使用了绝密档案影片、平民纪录的影像,以及当年未使用过的新闻影片,将“二战”中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正义或阴谋故事呈现出来。全片的视角涵盖战争参与者(士兵)、受害者(平民)、制造者(政府、军方首脑),从不同的角度揭示了他们的命运轨迹。片中的影像引人深思。比如,有的党卫军俘虏尽管只剩一只胳膊,但也面对战地记者的镜头行纳粹礼;再如,希特勒、戈培尔在德国国内群众集会进行煽动性演讲(内容多是为侵略做宣传)时,数千群众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由此可见,20世纪30、40年代的德国人受纳粹主义的荼毒之深。勒庞认为:“对大多数支配着人们头脑的大人物,如今已经不再设立圣坛,但是他们还有雕像,或者,他们的赞美者手里有他们的画像,以他们为对象的崇拜行为,和他们的前辈所得到的相比毫不逊色。”[2](P90-91)“群体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提供给他们的各种意见、想法和信念,他们或者全盘接受,或者一概拒绝,将其视为绝对真理或绝对谬论。用暗示的办法加以诱导而不是作出合理解释的信念,历来都是如此。”[2](P72)“二战”时期的德国,在纳粹党的领导下聚合成的群体将个人理性的光辉掩盖,人性中的贪欲、暴力、恃强凌弱凸显无疑。彼时的德意志已然没有正直、责任、怜悯和同情,只有异化了的大国梦想。纪录片的影像勾起了德国民众的集体记忆,使人反思是什么让一个国家走上了不归路。如大卫·休谟所言:“在这一切吵闹中间,获得胜利者不是理性,而是辩才。任何人只要具有辩才,把他的荒诞不经的假设,说得天花乱坠,就用不着怕得不到新的信徒。”[3](P5)

在罗兰·巴特的符号学理论下,影像也被视作是一种可进行有意识编码的符号。“二战”类纪录片中的影像修辞,可以穿透影像的表层内容而与深层价值观念建立某种象征性联系,使之成为集体记忆重要的构成部分。“二战”题材纪录片中大量真实影像资料的运用无疑产生了诸多特殊的艺术效果,在《天启》等诸多纪录片作品中,克虏伯大炮的轰鸣、喀秋莎火箭弹的呼啸、斯图卡俯冲轰炸机的凄厉叫声,以及被炸翻的坦克、被击落的战机等战场同期声随着影像画面放送在观众面前,营造了极强的战场代入感。辅之以烘托战局变化的后期配乐、设置悬念的解说,使受众仿佛置身于波谲云诡的“二战”历程中,情绪随着战事的发展而不断波动,最终获得内心情感的释放和宣泄,并在享受电影般观感的同时加快其对表层知事和深层价值的理解速度。同时,影像资料帮助人们建构和强化关于“二战”的集体记忆,即战争给普通士兵、无辜平民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其本身的内容和观点也符合大众心中早已存在的态度、价值体系。

(二)叙事策略

纪录片中的集体记忆可以借用不同的叙事策略予以呈现,采用不同的叙事策略亦可收到迥然不同的艺术效果。从编导讲述故事的角度来看,最常见的叙事策略可以分为全知叙事和客观叙事。全知叙事是指编导已经了然历史事件的全貌、细节和事件意义,站在全知者的视角安排历史素材,规划情节和细节,挖掘纪录片的主题,节目编导扮演全知全能的角色,这种叙事策略当然有利于纪录片的结构设计、情节铺垫以及主题开掘,但是也会导致创作者对历史真实的过度干预,忽视历史本身的丰富性和生动性。客观叙事是指编导讲述故事的时候,注意与事件发展保持同步,不轻易超越事件发展的自然进程,将事件的丰富性、多面性和自然性充分展现出来。

英国纪录片《金发约翰》揭露了“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实施的所谓“生命之泉”计划的罪恶,尤其是展示了在这一计划中成长起来的所谓纯种日耳曼孩子们的终生心灵创伤。所谓“生命之泉”计划是“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实施的一项秘密计划,为了获得更多纯种日耳曼后代,纳粹德国占领日耳曼民族的发源地北欧国家后,积极鼓励和怂恿德国官兵与占领国的年轻女子恋爱、通婚、生子,然后将这些具有所谓纯种日耳曼血统的孩子从母亲身边强行夺走,放到“生命之泉”计划中集中抚养,力图将这些后代培养成纳粹德国未来的精英。这是一项与灭绝犹太人相辅相成的罪恶计划,前者是灭绝所谓的非纯种民族,后者是以非人道的方式造就所谓新的纯种民族后代,以建立所谓新的帝国。

纪录片的主角约翰·多林格在人生暮年的时候无意间发现自己就是这个所谓“生命之泉”的孩子,于是开始艰难地寻找亲生父母的旅程。纪录片紧紧跟随约翰的寻亲旅程,直到影片结束,人们才跟约翰一起得知,他的父亲正是当年入侵挪威的德国士兵,在所谓“生命之泉”计划的鼓噪和驱使下,与他的挪威母亲陷入“恋情”并生下了他。就在他刚刚诞生后几天,他的父亲接到命令,开赴新的战场,并死于战斗中,而他很快被转移到所谓“生命之泉”中,被集体抚养。战争结束后,他又沦落到多个不同家庭中。就是这样一个反人道的所谓“生命之泉”计划使得他沦为孤儿,养成了他孤僻、木讷的个性,他的两个女儿也先后自杀,彻底戳穿了日耳曼种族优越的谎言。这部纪录片采用纯客观叙事方式,真实记录了约翰的寻亲之旅,编导时刻注意约束信息释放方式,严格按照生活的自然进程展开情节。

哈布瓦赫曾说:“我的记忆对我来说是‘外在唤起’的。我生活其中的群体、社会以及时代精神氛围,能否提供给我唤起、重建、叙述记忆的方法,是否鼓励我进行某种特定形式的回忆,才是至关重要的。”[1](P69)约翰通过自己的寻亲之旅唤起了那一代“二战孤儿”的惨痛记忆。如果说“生命之泉”计划是被历史埋没在冻土之下的瓦砾碎片的话,约翰的寻亲之旅就是刺开这些瓦砾碎片,呈现自己惨痛身世记忆的剑犁。在这种纯客观叙事中,人们的集体记忆随着每一段秘密的出现而不断被唤醒,从而造成强烈的艺术效果。

纪录片《天启》呈现了这样一段历史:法国战败、退出战争后,法国海军被曾经的盟友英军偷袭军港,造成舰队全军覆没,1000余人丧生。英军偷袭法国海军是因为报复法国拒绝帮助英国共同对德作战。这种客观叙事引发了观众对“二战”中英国传统正面形象的反思,也逐渐唤起饱受“二战”创伤的法国人对这段灰色历史的集体记忆:战局发生激变之时,来自盟友的伤害有时并不亚于危险的敌人。英法两国作为欧洲大陆数百年来的宿敌,两国民众心中的彼此不信任甚至仇恨由来已久,“二战”期间两国虽然再度结为盟友,但是战争期间两国互相推诿战责、暗中角力得失的情况屡见不鲜,而英国在法兰西战役前后中的种种行为,也与法国人对英国的固有记忆高度吻合。纪录片《天启》的这一客观叙事策略再度激起并强化了人们对这一集体记忆的共识,逼迫人们理性反思历史,探寻和解之路。

(三)亲历者口述

纪录片中历史当事人或者见证者的口述是呈现集体记忆的另外一种重要方式。“如果我们仔细一点,考察一下我们自己是如何记忆的,我们就肯定会认识到,正是当我们的父母、朋友或者其他什么人向我们提及一些事情时,对之的记忆才会最大限度地涌入我们的脑海。”[1](P68)现实当中伴随着这些历史当事人或者见证者的逝去,记忆往往也随之湮没,逐渐被集体遗忘。口述者的个人经历更容易触发集体记忆,因为从微观视角切入,是将目光聚焦于战争中的个体,从个体的社会利益和自我价值出发,加强个体与集体记忆的关联度,激发个体对集体情感的高度认同。同时纪录片中口述形式的采用,也赋予了个人新的地位,使历史鲜活地呈现。“二战”老兵、集中营幸存者们通过讲述各自永生难忘的经历,告诉后人不忘战争之残酷、铭记集体创伤,形成一种创伤认同的集体记忆。对于战争题材纪录片来说,如何抢救性地采用当事人或者见证者的口述往往变得十分珍贵和必要。

拍摄于1973年的《二战全史》作为早期的全知式“二战”类纪录片,利用时间上的优势,大量采用对当年参战的健在军官的采访。下至普通校尉,上至德军元帅卡尔·邓尼茨,都在镜头前声情并茂地讲述自身的战场经历。这些战争亲历者甚至战略策划者对过往事件的口述,可以最大程度地还原纪录片着力指向的历史真相,为纪录片的历史描述增加可信度。拍摄于2005年的反思式战争纪录片《广岛》收集了最后一批广岛核爆幸存者和当年美军投弹组成员的采访。一方面,声泪俱下的日本幸存者口述原子弹爆炸后的经历,唤醒了那一代日本民众的集体创伤。另一方面,美军投弹组飞行员在采访镜头前严肃认真地讲述着投弹当天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命中目标时的成就感。美军对广岛核爆没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原子弹下无冤魂”是那一代美国人乃至全世界饱受法西斯摧残的人民内心的集体认同。

克劳德·朗兹曼历时11年拍摄的纪录片《浩劫》长达9个多小时,这部享誉全球的经典纪录片自1985年公映后获得了无数荣誉,该片一反历史纪录片创作的常用手法,完全放弃了历史影像、历史照片以及历史物证的表现元素和手法,大量采用历史当事人、历史见证者的同期声采访,作为纪录片的构成方式。

口述内容的真实性是基于口述者与听众内心认同的真理和事实,而正是集体记忆使得同一群体当中的不同个体达成了心理的默契。个体记忆在丰富集体记忆的同时,也在集体记忆的规范下进行修正。可以说,亲身经历者的回忆激起了观众对他们的身份认同,进而相信他们讲述事实的真实性。正因为人们对于历史真相的渴求,关于“二战”的零散个体记忆才得以保存,在被建构成集体记忆的同时,这些记忆也成为弥足珍贵的史料。同时,作为集体记忆的载体,个体凭借群体中其他人(历史亲历者)的口述,其记忆能被间接唤醒。集体记忆的这一特点,使其成为某一群体认同的前提和群体情感凝聚的纽带。

二、“二战”题材纪录片中集体记忆的现实意义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的空前浩劫,短短数年之中,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和地区都不同程度地卷入战争,造成了数以千万计的人员伤亡和巨大的财产损失,由此造成的精神创伤即使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更长时间内都无法抚平。辨别战争罪责,展示战争罪行,再现战争苦难以及进行战争反思,自然成为“二战”结束后纪录片创作的重要主题,其目的是要唤起历史记忆,重塑社会共识,让世人看清战争的罪恶与残酷,铭记战争的苦难,达成和平发展的共识。

(一)反思战争,警示后人,倡导世界和平发展

与大多数历史纪录片呈现集体记忆时所追求的正向情感不同,“二战”类纪录片更多地是通过敲响警钟、诉诸恐惧等方式唤醒创伤性集体记忆,并以此达到警示、教育后人的目的。无论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恐怖屠杀,还是原子弹轰炸之下的广岛;无论是战场上的尸横遍野,还是城市乡村流离失所的难民,所有这些都引起后来人的悲情和反思。在聚焦太平洋战争的纪录片《燃烧的太平洋》中,摄制组踏上曾经战火纷飞的瓜岛寻访战争印记。如今,岛上残留着成千上万有爆炸隐患的炸弹,被炮火翻了几遍的土地以及战争遗留的钢铁和硫磺炸药使土壤无法正常开垦和耕作,因此本地的农副产品几乎完全依赖进口。当地居民在采访镜头前控诉美日在战争期间留下了“垃圾”,却对此概不负责,他们内心的愤怒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这一切都警示着人们:时光易逝,但战争的破坏至今尚在。而如今,在有些地方,罪行和杀戮被刻意掩饰,被招魂慰灵的除了无辜平民,还有那些亲手发动战争的人。有关“二战”的集体记忆不断地提醒人们:威胁着全人类安全的暗流仍在涌动,如果缺乏对战争的透彻认识和反思,战争之火将死灰复燃。

2005年摄制的纪录片《世纪战争》记录了发生于1942年的卡廷惨案。这一惨案由当时的苏联一手策划和实施,以枪决、活埋等残忍方式屠杀了数万名波兰人士,大部分是波兰各界的社会精英。影片用纪实镜头和解说语言将这一史实呈现给观众。真相被掩埋了半个世纪,若时间更长,这些气若游丝的集体记忆会随着那2万多人的家属的逝去而被彻底淡忘。被划归为政治不正确的部分历史容易被社会遗忘,这也是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的悖论:作为个人会牢记,但作为集体很容易将其忘却。但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哈布瓦赫的观点:集体记忆所构建的关于过去的意象,在每一个时代都与当时社会的主导思想相一致,而不一致的意向则难以被构建。

战争影像中的民族文化形象是一种“在诸多隐喻性叙事修辞下的形象建构”,影像的传播与接受恰恰成为民族集体记忆建构的途径之一,也成为重塑与反思民族形象的文化活动。[4](P166)同时,“过去的事实可引以为鉴,已经作古的人也会具有激励或警示世人的作用,所以,我们所谓的记忆框架同时也是一个集观念和评判于一体的结合物”[1](P294)。人们通过接受“二战”纪录片中的影像,对本民族犯下的历史性错误、罪行进行反省和忏悔,并警示后人时刻谨防军国主义、法西斯主义、极端民族主义。

(二)维护人道责任,尊重人性价值

毫无疑问,战争罪责、战争罪行、战争创伤以及战争反思是“二战”题材纪录片呈现的集体记忆的主要内容,但是另外一些“二战”题材纪录片也在努力超越一般的价值标准,试图在更为基础的价值底线层面展示战争对基本人性的摧残和毁灭,从而引发人们更为深层次的集体回忆,去建构更为基本和具有普遍性的价值标准。

近些年来一些优秀电影作品,例如《沃伦》《黑皮书》《决战斯大林格勒》强烈影响着“二战”题材纪录片的创作倾向。《沃伦》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二战”期间东欧弱国波兰被肢解之后爆发的血腥种族冲突,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的爱情、青春直到肉体被战争毁灭的苦难,深刻揭示出战争期间人性的沦丧。《黑皮书》不但以叹为观止的情节揭露了战争期间的各种罪行,更加展示了人的贪婪、狡诈、背叛,一位犹太姑娘——真正的战争英雄在正义一方获胜后居然被当作敌人加以凌辱,预示着正义并没有获得胜利。《决战斯大林格勒》揭示了德军内部对战俘的虐待,对平民的屠杀,并由此激起部分良知尚存的德军官兵内心的反抗,最终造成德军在战败后众叛亲离,这无疑体现了战争发动者对人性的无力拥抱。

“二战”题材纪录片所呈现的集体记忆将历史和现实相关联,不仅表现了创作者的一般价值观念,也表达了当今社会对人道责任、人性价值的尊重和维护。无论是引用人物语录还是让亲历者在镜头前直接口述历史,都是侧重于将视角对准被卷入战争的个体,关注社会个体的尊严与价值,其目的在于通过个体遭遇唤醒人们的人道责任,维护人性基本价值,以激发他们对维护和平、避免战争的群体心理和行为。

《广岛》第一次以纪录片方式从受难者视角呈现了美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后,日本平民遭受的人间地狱般的惨烈场景:原子弹爆炸瞬间的特效模拟直观显示着核武器的恐怖力量,化为灰烬的城市废墟和死难者遗骸证明着死亡的惨烈,情景再现复活了母亲和孩子在烈火中声嘶力竭的呼救,尤其是对广岛幸存者的抢救性采访保留了对这一恐怖事件的真实记忆,所有这些都是受难者的视角。1945年发生的另外一件惨绝人寰的战争大轰炸就是德累斯顿大轰炸,数万人或者十几万人在这场英美联军针对德国平民的大轰炸中丧生,包括央视在内的《改变世界的两百天》等多种纪录片对这一历史事件均有再现,最为著名的是德国拍摄的电影《德累斯顿大轰炸》,生动再现了这一人间地狱般的场景。云南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照片背后的故事》讲述的是一名朝鲜慰安妇被日军掳掠到中国,并惨遭日军蹂躏和摧残的故事。尽管战争早已结束,这位战争的受害者和幸存者对日本政府提出诉讼,要求伸张正义,但是女主角并没有讨回应有的尊严和赔偿,正义并没有得到伸张。

这类纪录片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对战争罪责、战争正义与非正义的一般界定,它们要追问的是:妇女儿童是否应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战争中平民的伤亡是不是战争的必要组成部分?平民,包括妇女儿童是否应为战争付出尊严和生命的代价?这是对交战双方的追问,无论战争罪责在哪一方,也无论战争正义在哪一方,它们追问的是人类最基本的人道责任和人性价值,要维护的是人类最基本的良知底线。这种超脱战争性质本身,聚焦人性的思考越来越符合当下社会的主流价值追求。正如哈布瓦赫所言:“如果今天的观念有能力对抗回忆,而且能够战胜回忆乃至改变它们,那则是因为这些观念符合集体的经验,这种经验如果不是同样古老,至少也是更加强大。”[1](P306)“二战”记忆不仅关注士兵、平民、国家的命运,也对全人类的状况敲响了警钟,从而获得普适性价值,即对公平、正义、自由等目标的追求。

(三)走出集体记忆阴影,倡导包容性的族群认同,避免冲突和战争

“二战”的爆发诚然基于许多长期积累起来的政治、经济和地缘冲突因素,根本上来说它是恃强凌弱的霸权思想的结果,是军事、经济强国对其他相对弱小国家的赤裸裸的侵略。但不可否认的是,文化因素,包括族群认同和意识形态差异,也是战争爆发的助燃因素甚至重要原因,其中纳粹德国的日耳曼种族优越论以及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如影随形的军国主义思想加剧了战争冲突的爆发。

关于种族和文化的认知深深植根于每个民族的集体记忆之中。在“二战”爆发之前的百余年间,日耳曼民族优越论的思想广泛存在于德国哲学、宗教、艺术之中,成为凝聚德国人的精神鸦片,德国“一战”战败后,这种种族优越论思想被恶性激发出来,演变成为德国意欲东山再起、挑战世界的勃勃野心。在希特勒及其纳粹党的宣传鼓噪下,德国民众的战争和反犹情绪很大程度上被这种固化的集体记忆挑动起来,最终把一个嗜杀成性的政治和战争狂人推到领袖地位,战争和反犹成为德国民众的共同选择。在日本,战争的选择以类似的文化路径显示出来,日本军国主义明治维新之后迅速崛起,虽然在明治维新中出现了一部致力于保护民权的宪法,但是宪法并没有触动皇权,仍然赋予天皇发动战争的权力,同时日本民族形成过程中根深蒂固的军国主义毒瘤不但没得到根除,反而随着日本军事和经济迅速崛起更加甚嚣尘上,最终导致日本对外扩展,对中国、亚洲乃至世界宣战。由此可见,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如果丧失了理性和包容,它们就有可能成为战争的导火索,而“正是理性或者说理智,按照一种符合我们此刻观念的秩序,在库存记忆中进行挑选,抹去其中一些,并对其余的加以批判”[1](P304)。因此,纪录片从某种程度上也应起到帮助人们重拾理性的作用。“二战”题材纪录片中对于战争原因、战争罪责的追究,如果能够触及基于差异的族群认同和意识形态领域,或者说基于差异的极端民族集体记忆领域,那么,人们对战争的理解和认知就有可能更加深入。

战后一些哲学、历史和影视作品均不同程度地涉入这一领域的反思。美国犹太裔历史学者克劳斯·费舍尔在《德国反犹史》①等著作中着重从德国族群认同、意识形态等集体记忆角度剖析了纳粹德国发动战争以及实施种族灭绝的思想动因。英国历史学家玛丽·弗尔布鲁克书写的历史著作《德国史:1918—2008》②对此也有非常深入的分析。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③一书也深刻剖析了日本人的人格特点,试图解释日本发动战争的原因并提供战后治理日本的良策。

包容性的族群认同对于避免冲突和战争至关重要,如何通过纪录片揭示“二战”期间引发战争的族群认同、意识形态等极端集体记忆因素,使观众认清推动战争发展的文化和思想根源,如何通过纪录片重构具有包容性的族群认同和意识形态,“二战”纪录片创作在这一点上也显示出其强大的现实意义。

借助公众对“二战”类纪录片价值取向的认同,纪录片中的集体记忆扩大了社会认知和共情效果的范围。在这种记忆的驱使下,集体成员相拥凝聚,继而实现社会融合。集体记忆被认为是凝聚族群的根本。“历史”通过书籍、文物、纪录片等媒介被解释为一种被选择、想象甚至虚构的社会记忆。正如安东尼·史密斯所说:“诉诸过去的方法,无论说得多么空洞,可以激发我们的人民对人民共同的愿望牺牲的意志,少有其他意识形态能在这方面与之匹敌。”[5](P87)同时,费孝通指出:“民族是一个具有共同生活方式的人们共同体,必须和‘非我族类’的外人接触才发生民族的认同,也就是所谓民族意识。”[6](P7)而“接触”的最直接、最全面、最激烈的方式无外乎部落冲突,从更大的范围看便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一方面,战争使人民罹难、国家蒙尘,战败的耻辱某种程度上能成为激发民族日后奋发图强的动力,正如中国人常说的“勿忘国耻、振兴中华”;另一方面,战争某种程度上亦能使本族群在与“非我族类”的对抗中增加内部的协作能力和认同感。所以,各国的“二战”类纪录片在强化、引导人们的历史记忆尤其是本民族、本国人民对战争的集体记忆方面有着巨大的作用。通过颂扬那一代人反抗暴力、维护正义、保卫国家、不畏牺牲的精神,构建起本族群人民的凝聚力,进而催生民族命运共同体的形成。

对于国家而言,集体记忆一方面翻新着过去,一方面延续着历史,这正是构建民族、国家认同所需要的。翻新涉及政策和制度;延续则涉及传统和民族,兼顾了国家认同的文化和政治层面。可以说,国家把民众认同感的塑造融入“二战”类纪录片建构集体记忆的过程中。这种集体记忆的衍生方式和社会功能同样存在于其他类型的纪录片创作中。

三、余论:“二战”题材纪录片集体记忆呈现的手法创新

作为一种非虚构的艺术表达,传统纪录片创作一直恪守真实客观等纪录原则,杜绝在纪录片中运用摆拍、造型和表演等元素。但是,包括“二战”题材纪录片在内的诸多历史纪录片面临的问题是,历史影像资料经常匮乏甚至缺失,历史当事人或者见证人难以寻找或者不在人世,为了弥补这种缺失,历史纪录片创作开始突破传统纪录片创作理念的桎梏,开始大量采用演员表演的方式进行“情景再现”,主要目的是营造“逼真的”历史情景和历史氛围,再现历史事件中的具体故事情节,尤其是戏剧性和冲突性内容,以弥补创作过程中原始影像资料的不足。

BBC拍摄的纪录片《广岛》以1945年美国在日本广岛投放原子弹为背景,展示了战争对交战双方尤其是对发动战争的一方所造成的巨大痛苦和灾难。与其他“二战”类纪录片不同,该片超过80%的画面采用情景再现的方式呈现,包括美军轰炸前的动员部署,飞机运输和投放原子弹的过程,原子弹投放以及爆炸瞬间的特效模拟,尤其是原子弹爆炸后日本平民挣扎求生的惨状,全部都以真人扮演的戏剧化手法加以再现,大量的演员扮演、声光特效、电影化叙事,为观众创造出好莱坞大片般的戏剧化观感。该片再现了核爆后日本广岛从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变成人间地狱的情景,战争惨烈场景的真实还原让今天的观众站在原子弹受害者的视角再次看到他们的父辈和亲人当年经历的恐怖劫难,激发受众理性思考造成这一切灾难的历史源头,从而对战争本身进行深刻反思。

在当代纪录片创作中,情景再现日益成为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段,尽管这种电影化的表现手段也不断引起争议,但是在纪录片创作中情景再现的广泛应用已经成为一种潮流。在我国的历史纪录片创作中也越来越重视这一手法的运用,一些涉及战争题材的优秀纪录片,如《打捞阿波丸》《审判东条英机》《狙击手》《朝鲜战俘》《申年记忆》等都运用了这一特殊艺术手法,较好地完成了对历史的追忆以及对意义的重构。

注释:

①参见克劳斯·费舍尔:《德国反犹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②参见玛丽·弗尔布鲁克:《德国史:1918-2008》,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③参见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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