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瑶
(云南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云南 昆明 650500)
从1636年殖民地时期美国第一所高等学府哈佛学院的创办到南北战争之前,高等教育的发展一直比较缓慢。然而南北战争后约半个世纪的关键时期里,美国在学习英国的基础上,探索了法国、尤其是德国的现代大学制度和学术体制,结合“新世界土壤的土生的力量”,经融合与改造,较快地发展出一种独具特色的现代大学制度,当德国大学在20世纪30年代走向衰落之际,美国顺理成章地接过了来自德国的接力棒,逐渐成为世界高等教育的中心,[1](P184)并在诸多方面对世界高等教育的发展做出贡献。美国现代大学在这个时期的脱颖而出,引领了美国独特的现代知识制度环境的形成。
从中世纪开始,西方的大学就在历史中承担着知识机构的角色。不过,知识真正在社会发展中直接起作用是现代大学兴起的时代。如果说古代的大学更多在保有和传递知识文化上功勋卓著,那么在知识生产力得到解放后的现代大学,知识的生产、再生产进入了一个加速运转的时期,并与社会变革相互助力、相得益彰。从西方理智进化的整体视野来看,现代大学这一组织至关重要。19世纪初,自然科学已经大获全胜,形成独尊的地位。自然科学早在大学复兴以前就已经确立了某种自律自洽的制度形态,由于能够生产出“精确”“有用”的知识,科学的发展得到社会和政治的有力支持。在17、18世纪,各种皇家科学院应运而生,这反映出当权者推动自然科学发展的意愿。自然科学或许根本不需要大学就可以完成自己的工作。然而,紧接着现代国家的兴起,促使社会领域也展开对“精确知识”的追求,“在整个十九世纪,对大学的复兴贡献至巨者并非自然科学家,而是历史学家,古典学者和民族文学学者,他们将大学当作一种手段,以争取国家对其学术工作的支持。他们把自然科学家也吸引到发展迅速的大学结构中去,并从自然科学家积极的一面获益甚多。 ”[2](P8-9)现代国家对现代社会科学的需要促进现代大学复兴,而随之进入的自然科学进一步带动了大学乃至社会的快速发展。
作为后起之秀的美国高等教育没有错过这场复兴,并且美国社会发展及文化发展的独特性更是造就其高等教育变革的重要背景。在这段变迁、转型的历史时期,伴随着美国工业化发展,劳动分工和专业主义的时代随之到来。专业化一方面来自工业化的需要,另一方面,美国本土哲学和社会思想也为其提供了理论铺垫。实用主义、进步主义、美国例外论、功利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特别是斯宾塞哲学为专业化作出了非常契合的理论解释。①斯宾塞认为所有的结构都是有机的,所有的有机体在进化中其组成各部门变得越来越复杂,有机体的运行需要更多的关联和相互依赖,在这种情况下专门化有益而且必要,或为进步的普遍法则。在知识领域,专业化体现为学术专业化(specialization) 或 学 术 职 业 化 (professionalization)。由此带来的知识组织形态和学术秩序的形成等文化变革,构成了变迁时代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南北战争后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这个国家各方面走向成熟,其中包括知识的有序组织结构开始形成,它是欧洲理智传统和美国社会文化环境互动的产物。其中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发展就是大学在各种机构的竞争中胜出,成为占支配地位的培育学术的专门机构,成为知识制度的中心。
1876年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1887年的克拉克大学和1892年的芝加哥大学等新大学的创建,为美国高等教育乃至学术制度开创了新的局面。新大学集研究、教学(传承)和服务于一体,从此“业余研究者”淡出、地方科学与学术机构衰退,“与大学,尤其是作为更大的、跨地域的学术团体的最基本机构的大学的系科和实验室所提供的交流与研究机会的贡献比起来,它们所贡献于社会的太微不足道。 ”[3](P6)尽管当时也有来自内部和外部的激烈批评,但这种机构的兴起带着某种“市场化”的示范力量,旧式学院和各种专业学院纷纷通过改革向这些现代大学靠拢。此时的大学在学术秩序中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它们资金雄厚、人员众多、与教学相结合、不断地培养自己的新生力量,并为其他学术机构培养人员,“教学与科研相结合……是知识发现、传播和发挥影响的理想方式”,科学研究的动力存在于大学。尤为重要的是,在20世纪之交,社会对科学知识的需求增加,科学成为显学,首先是大学满足了这一需求,并加剧了科学知识的生产和推动了科学知识在新一代年轻人中的再生产。“在一个专门化和实用性的时代,大学设法达成了专门化与广泛性、实用性与基础研究的协调。此外大学能够自我再生和自我扩展。 ”[3](P12)于是,大学“打败”了众多对手,即那些业余的研究者、独立的研究所、图书馆、专门的实验站、甚至国家科学院,以及那些医学、法学等专业学院,更不用说师范学校或学院。
对于美国大学在内战到世界“一战”之间逐渐占据学术秩序中的核心位置的相关理论和论证并非只有爱德华·希尔斯 (Edward Shils)的一家之言,不过他无疑是其中阐述得最为清晰的学者之一。他谈到,“大学可以向全部正当的知识领域进军,它们的工作方式,可以借助于与来自许多国家的大量个人和机构之间的最富有成效的合作,图书馆成为它们的工具,工业和政府的实验室成为它们的执行机构。”[3](P49)一战后的美国大学为主导知识的进步做好了准备。
将大学推向中心的力量内在于整个社会知识的组织化、制度化进程,同时后者又进一步加剧了将大学推向知识中心的力量。学术专业化的趋势在知识的不同部门以不同的形式和相同的目标体现出来,不同方面宛如一个有规律的矩阵,它们共同的关联即是大学及其学科。大学成为知识制度中心的过程也是美国大学造就其独特性的开始,这是美国高等教育崛起的关键时机。
19世纪初的美国学术研究者基本上还处在业余的状态,到19世纪中,这种私人从事业余学术活动的传统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学术和科学研究与培训的需求,在工业化的时代,它失去了曾经享有的优势地位。业余学者和业余科学家逐渐被取代,或被大学或政府的其他研究机构所吸纳,“他们的工作不再依赖自己的财产,自己的书籍和工具,不再是在家中或自己的实验室、私人学术社团的实验室中从事研究。 ”[4](P19)在接下来的过程中,大学为了赋予研究者专门的资质并培养本土的、后续的研究者,开始引入博士学位制度。在19世纪的最后20年,授予哲学博士学位成为一个值得追逐的学术目标,研究生教育也成为美国大学教育一个稳定的特色。
在德国获得哲学博士(Ph.D)学位意味着:一是学生已经接受了广博的教育并浸透了一种对纯科学的热爱;二是学生已经在某一方面探索了知识的前沿(以博士学位论文为表现形式)。哲学博士虽然也是学术职业的入职要求,但大多数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的学生是到高级中学(gymnasium)中担任教师,此外他们还要完成一篇较短的学位论文、通过三个科目的考试,一般是历史、地理和数学。论文和考试意在使他们获得一种科学(Wissenschaft)精神。①“德语的科学“Wissenschaft”一词与英语中的“science”含义并不完全相同,前者的范围更为宽泛,包括自然科学、哲学、人文科学等,后者产生之初特指自然科学。在一些传统意义上的哲学院系中,哲学博士几乎是唯一的学位形式,在少数有志于从事学术研究的学生与很多只是有志于在中学从教或从事其他职业的学生的培养方式之间没有清晰的区别。
1861年,耶鲁大学谢菲尔德理学院授予第一个博士学位,率先将德国哲学博士学位引入美国,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进行本土化的调整。美国将哲学博士学位改造为最高学位,博士学位是候选人成为学术专业人士的有力证明,是高等教育的最高目标,并成为学生从事某一领域研究生涯的资格。逐渐地,哲学博士不是作为荣誉学位存在,另外由哈佛1872年引进的科学博士(D.Sc.)转而成为一种荣誉学位。1877年,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使哲学博士学位正式规范化,规定大学毕业后从事某一主修学科和一门辅修学科两年的研究,并要求在这两年中通过专门的研究,在某一学术领域或研究主题方面形成独立思考的能力。此后,标准进一步提高,一战前,博士学位从两年学制提高到三年。哲学博士学位在多元的可能性中胜出,它标志着获得者已经具备从事某科学领域起始工作的能力。依靠这种培养制度,在每一个知识领域都产生了高质量的专门人才。
美国博士学位在数量和种类上增长迅速,从1872年到1887年的15年间,授予博士学位的学科从14个增长到60个。1900年由当时14个博士学位授予学校共同成立了美国大学协会(Association of American Universities),目的是确保博士培养标准的一致性。
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后,博士作为专门学术人才,他们也需要一种制度背景以供其能够最大程度地独立追求自己的专业学问,并且发挥学术影响。19世纪90年代开始,美国大学中分出了更多的专业学院(school)或是系(department),把德国的专门研究和高级训练模式同原有的英式学院结合起来,创立了学系这种灵活的教学科研组织模式。与其他研究机构不同的是,大学既从事研究,也开展教学,既征募后续的学科研究的承继者,又培养、培训与学科相关的专业从业者,这些活动都以学系为平台进行。
当时欧洲大学的情况是,讲座制下教授的席位很少,一个教授就基本把持着一个学科或领域,他们自己的研究室就是由他们自己的学生和助手组成。因此,对于后学来说,成为教授并非一个常规的职业生涯期待,只有少数人能够获得这一“神圣的召唤”。这种体制僵化保守,限制了新学科的分化以及知识的增进和创新,新的研究领域的产生缓慢而勉强,学术职业晋升条件严苛,还容易形成妒贤嫉能的氛围。美国以学系对讲座制度的改造,导致了一种非常不同的大学制度。在学系中,几个相对独立自主的教师分担一个知识领域,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可以控制这一领域中的一个小分支。由于学系能够比较容易接纳新的学术专家,可以同时容纳很多全职教授,这种自我增值、自我管理的机制承认所有学术专家的平等地位。美国大学中从事学术职业和教学事业的博士,正常情况下,他们有朝一日能成为教授。学系是学科扩展、分化、融合的要求和特殊的大学背景之间的媒介,影响着大学中的学术权力划分,在学术专业化中发挥着一种显著的作用。到1890年前后,学系已经成为学术从业者的基本学术空间。1900年后,学系的重要性进一步提升,原属于大学校长的很多权力下放到学系一级,巨人般大学校长的时代已然结束,这更加快了学术专业化的进程。哈佛校长埃利奥特 (Charles William Eliot)1908年指出,“系主任和系的权力在一个合法的范围内的增长,是美国大学的管理在这些年内的成就之一”。[5](P17)
促进学术专业化的路径还包括为研究机构提供多种目的的资助。这里,美国大学再次成为范本。公立大学的财政主要依靠州财政以及学费,而私立大学除了学费之外,主要来自私人捐赠,特别是那些主要的研究型大学。在1900年以后,捐赠持续增长,这也与大学有组织的募捐有关,他们通过校友会等组织来激励、恳求,并引导捐赠的可能性。
各种捐赠活动中,以卡内基基金会(Carnegie Corporation) 和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 Foundation)为典范。一开始,基金会赞助的目标十分狭窄,它们更赞成和支持独立的科研所,比如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1901年成立)和华盛顿卡内基学院(1902成立)。直到1909年,约翰·D·洛克菲勒(John D.Rockefeller)指定50万美金用于促进“任何以及所有人类进步的要素”[4](P13)。 大学宣称提供公共服务、保存文化和开展研究的理想和职责,它们广纳贤才,着力培养科学家和学者。两个基金会都开始把捐赠集中在高等教育上,往往资金所向,特定的知识领域或服务与特定领域的大学机构就建立起来。尤其是洛克菲勒的通识教育委员会(the General Education Board)和卡内基教学促进基金会 (the Carnegie Found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Teaching),这两个组织都在高等教育的改革中承担了有效的责任,它们对主要大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灵活多元的现代美国基金会体系开始形成,对知识增进、学术专业化、新学科的产生有着重要的促进作用。它通过外在的机构来执行资助的项目,以避免发展目标僵化和自我限制,有效地引导了大学和其他教育与科研机构在资源整合中漫无目的、贪多求全甚至鱼龙混杂的状态,当然也不可避免地以其“知识政治”影响着政府决策和大学等科研机构的学术导向。[6]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首任校长吉尔曼(Daniel Coit Gilman)于1878年建立了首个大学出版社,并宣称其“崇高的责任”——传播知识。1891年正式组成出版公司。这种通过出版社传播知识和大学学术声誉的思想迅速传遍北美,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在1892年芝加哥大学刚刚建立就迅速投入运作,哥伦比亚大学和加利福尼亚大学1893年跟随其后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多伦多大学于1901年,普林斯顿大学于1905年,耶鲁大学于1908年,华盛顿大学于1909年,哈佛大学于1913年,纽约大学于1916年,斯坦福大学于1917年,伊利诺伊大学于1918年,都纷纷成立大学出版社[7],大学出版社在19到20世纪之交成为大学学术声望竞争的要素之一。虽然传播思想和知识是出版社的崇高职责,但为大学机构和个人赢得学术声望成为一种重要的副产品,并且大学出版社使大学的学术标准公之于众,是大学参与一个更广阔的学术共同体的重要媒介。学者也需要发表作品而加盟某一学术领域,并通过发表有水准的作品赢得了声誉,而出版社以及所属大学也同时获益。
大学中的科学研究常常跨越校际,同一学科的研究者需要成立学术团体来建立研究的标准、形成科学权威,进而将荣誉赋予那些为科学做出了贡献的人。全国性协会及其附属刊物的出现,对于学术专业化是至为关键的。协会具有特定的形式和功能,在这些领域当中承担领导职务的学科精英,会因他们的出色表现和胜任能力,使得协会的影响在学术评估的过程当中得到更大的发挥。学者团体的另一个目的是促进科学家之间的学术交流和合作。协会使学术交流的渠道更加畅通,进入更宽、更快以及更加频繁的学术关系网络中。学科的研究共同体,即所谓“无形学院”逐步形成,使大学学科生产知识的能力和水平不断提升。各种专业团体的出现也加速了学术职业化的进程,1914年美国大学教授协会(AAUP)的成立是学术职业化完成的重要标志之一。[8]
大学的专业研究和学习中不可避免地需要学术文献的支持,书目编撰和图书馆为其提供了研究必须的参考工具。参考资料整理工作是对一个学科中引领性资料进行调查和评价,甄别出研究机构中的理智权威的过程。有几种文献资料工作欧洲做得更好,19世纪最伟大的百科全书也出自英国,就某些专门领域的参考文献资源来说,美国一开始也落后于法国和德国。不过,美国的参考资料工作更为开放,使用者多种多样,他们在索引、目录、人名录方面做得比较出色,其中1862年由哈佛图书馆引入的 “公共卡片目录”(public card catalog)是参考工具中的范本,其中最卓有成效的是麦尔维尔·杜威 (Melvil Dewey)1876年开始推介的十进制图书分类(decimal system)和国会图书馆出售的印刷目录卡(printed cards)。卡片目录便利了专门知识的分配,它通过查询作者姓名或主题,使使用者能快速获得某一领域中权威的资源和了解前沿的研究工作。由于卡片目录能比较方便地不断纳入最新出版物,比较有利于当代的学术成就及时得到承认,因此也有助于推动知识增长的进程。
除了图书分类,很多专业领域的文献索引和摘要在20世纪前十年间也建立起来,从美国书目(United States Catalog)到读者期刊文献指南(Readers’Guide to Periodical Literature)、图书评论摘要 (Book Review Digest)、国际期刊索引(International Index to Periodicals,1907)。 到 1930年代,威尔逊出版集团为1200种期刊和全世界所有英文版图书编撰索引、书评和目录,成为前所未有的目录编撰“帝国”。当然,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有了索引和书目固然重要,但个人的重要性如何把握?如何甄别出权威人物及其内容?就这些已有的参考文献的工作难以做出客观判断。对此,20世纪早期著名学者、心理学家詹姆斯·麦克金·卡特尔(James McKeen Cattell)做了一些很有建设性的工作,1906年他编辑了 《美国科学人物传记词典 》 (American Men of Science:A Biographical Directory),记录了在特定时期美国科学家的活动情况。在书中,他经过精细的分析,标识出了12门主要科学领域中的最著名的人物。《美国科学人物传记词典》每隔几年就推出一次新版本,其中的传记从4000份(1906年)增至 34000份(1943年)。卡特尔的工作促进了科学知识的分类,并使各学科科学家为普通人所认识。
美国博士学位制度、学系制度、基金会制度、大学出版社机制和专业协会或学会体系、参考资料卡片目录制度等构成了一个学术专门化的矩阵。不仅是在理念上,而且是在制度上,它们以一种创造性的姿态强有力地促进了美国学术专门化的进程。①Alexander Oleson&John Voss.The Organization of Knowledge in Modern America,1860-1920[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9:10-16,19.作者约翰·海厄姆(John Higham)论及学术专门化的四个方面:博士学位、学系制度、基金会和参考工具系统。本文在此基础上增加了学会(协会)和大学出版社两个方面。此处借用该作者“矩阵(matrix)”一词来隐喻这种知识的生态和组织结构形式。知识被有效地分类和组织,知识的生产、传递和传播过程被高效地组织起来,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并将大学和学科推向了学术秩序中的支配地位。伯顿·克拉克也曾这样谈到:“在很大程度上,这种庞大而恒久的学术系统矩阵结构不是人为规划的,而是自发形成的。这种结构的自发形成是如此符合‘事务的本质’,以至似乎没有其他选择。事实上的确如此。高等教育必须以学科为中心。 ”[9](P36)在上述学术专业化矩阵中,大学及其学科几乎关涉了所有重要的节点。
在美国学术秩序初建的时期,所有的知识机构和知识的分支也并非均质化地平行发展,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它们形成了一定的秩序和序列。除了前述大学胜出、其他学术机构退为辅助性边缘地位这一层面外,这种等次至少还有三个层面:
第一是大学之间形成了中心与边缘的等次。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大学都在同一方向上以同等的速度取得进展。其中一些学校在科学研究、论文发表、杰出人才培养中突显出来,步入全国学术秩序中的中心位置,中心与边缘逐渐拉开等次。位于学术中心之中心的大学,掌握着大量学术资源,掌握着主流的学术话语权,为其他的学科成员拟定和引导着研究主题和方法,它们提出、建构和应用观点,形成并诠释标准。有时候,往往几个大师,几个著名的院系就可以将一所大学引导至中心的位置。比如哥伦比亚大学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以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为例,人类学领域的弗兰兹·博尔斯、经济学领域的H.L.摩尔、政治学领域的柏吉斯、哲学领域的杜威和史学领域的查尔斯·比尔德,正是这些大师级人物使他们的学系地位突显,并进而相互映衬,使哥伦比亚大学发展为一个大学学术的中心,并与其他一些同样位于学术中心的大学,如霍普金斯大学、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等一起构成这个时代大学金字塔的顶端。[3](P28)
第二是大学内部已分化的学科以一定的标准各自归序。由于知识的地位各不相同,经过激烈的竞争、冲突、质疑和论争,形成了从纯硬科学、应用硬科学、应用软科学到纯软科学的不同等级序列(hierarchy)。除了知识本身的性质,通常阶级、性别角色、对应的社会劳动性质都可能会影响等级分层,这一切又不可避免地与社会中正在形成的中产阶级复杂的序列等级和身份认同相对应。
第三,在同一学科内部也体现出知识分支的等次。具体到每一个特定的学科及相关专业的内部,又有其独特的社会需求与知识、制度的等级配置。比如在疾病领域,看护就不如医生有社会权威;再比如教师分小学教师、中学教师、大学教师,他们各自在知识层级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职业声望和期待也各不相同。但每一个职业团体都有这样的愿望:把他们自身视为(或让别人确信他们是)真正的科学和专业,尽管他们实现愿望的程度各不相同。
当然这样的分等也并非绝对,“各种专业和学术学科可能最好被看作是被它们的社会支持体系的性质所定义的一个连续体上的各种领地”。[4](P443)但是 “社会的需要能够而且已经侵入到学术话语的内部肌理之中。……每一个学科都代表着一种不同的社会相关的可能性,因而也有一种对社会压力敏感性的不同反映顺序。 ”[4](P448)所以,也应当历史地看到,大学及学科作为一种不断发展的正式制度模式与更大专业领域的控制相结合,后者又与社会总体的组织化趋势相一致,它们相互嵌套,并又嵌套进社会机体中,形塑自身的同时也在形塑着社会等级。从专业化的角度来看待学科,学术成为一种专门职业有一部分是专业主义的社会背景影响的结果,学科分化和学术职业化其实也是劳动分工在理智领域的一种体现;而从学科化的角度来看待专业,社会的专门化职业需要学科中学术职业的专门研究以提供理论、标准和技术。大学所引导的知识的学科化和专业化的知识制度环境直到今天尚不可全然撼动。
所谓“独具特色”的美国高等教育模式,可以有各种解读,来自美国国内“例外论”显然不可能是本文的立场。而基于一个更为广阔的知识的视角的理解有助于我们勾连古今,打通中外。
在今天中国高等教育中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985”“211”,以及新近的“双一流”,无不以学科发展为主要标尺,衡量和裁定着高等学校的学术秩序。而学科为中心的大学发展逻辑却是在西方19世纪即开始的路程。“十九世纪思想史的首要标志就在于知识的学科化和专业化,即创立了以生产新知识、培养创造者为宗旨的永久性制度结构。”[2](P31-32)要说美国高等教育在这个时期获得的独特性,首先就是在新大陆引进欧洲模式(尤其是德国模式)改造了大学,由此现代大学胜出,在各种知识机构中占据了压倒性的支配地位。其次,在大学成为中心的具体过程中,学术专门化矩阵中的不同节点各以各的方式将理智专门化的精英趋势与美国社会平等主义的要求协调起来,形成了这一时期美国所特有的知识组织形态和制度环境,释放出强大的知识生产力。第三,在更为紧密地与社会和“市场”的互动中,美国大学形成的学术秩序较好地协调了知识的专业化与普遍化、科学的实用性与基础性等关系。第四,在这段历史时期,知识,尤其是与进步相关的自然科学知识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社会价值,大学则以科学为旗帜,成为美国科学研究的“最佳体制”,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美国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科学文化理想”(cultural ideal of science)。
在1920年前后的美国,这样一种以大学及其学科为中心的、学术专业化的知识制度环境已明显形成,大学与其他机构之间,大学与大学之间,学校之间、学科之间及学科专业内部的等级序列的轮廓也基本就绪,并已逐渐植入整个社会机制当中,相互加强,相互成就。彼时,当美国从一个地域意义上的国家(Country)逐渐变成了一个政治统一和经济越来越具有影响力的国家(Nation)时,国家开始走向成熟,在知识界开始创立属于自己的思想模式。曾经深受地域隔绝的科学与学术也开始步入整个西方知识组织网络的中心。如果说1920年以前,欧洲还遮蔽着美国对知识增长的贡献,但美国知识机构的特点、科学共同体的规模、公共和私人对学术财政支持的力度已经开始显现优势。这是独具特色的美国高等教育发展的重要起点,也是下一个时期美国高等教育引领世界高等教育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