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兰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自近代以来,中国社会进入“现代性”进程中,民族国家话语已超越其它话语成为现代性语境的重要内容,成为现代社会的权威主体。在此文化背景下的女性话语,受到这一主体的强有力的碾压与冲击,女性个体被湮灭在民族国家理念之中,失去了应有的个性,甚至成为民族国家前进的阻碍。“对于男性文明中有着既定性别身份的民族国家共同体想象来说,女性话语某种程度上就成了一种扰乱这种‘普遍同质领域’的异质力量。”[1]为了对抗男性中心主义,改变女性在国家话语中的边缘地位,20世纪90年代我国出现的个人化写作,专注于女性私密生活的抒写,将历史、社会、国家等重大主题拒之门外,从而滑入了身体写作的深渊,使女性写作陷入困境。新世纪以来,女性写作摒弃了“身体写作”所注重的个体情绪、感受、经验、欲望的“个人化”叙事方式,通过对历史的重新讲述,以女性命运的沉浮来表现民族国家的发展历史,表达女性渴望进行民族国家建构的愿望。她们笔下的民族国家想象,不是恩怨相缠的种族斗争,不是你死我活的阶级矛盾,也不是轰轰烈烈的民族冲突,而是通过对女性个体日常生活的叙写,以世俗化的方式传达她们对国家、民族的诉求与愿景。
伍尔夫曾宣称:“作为女人,我没有祖国。作为女人,我不需要祖国。作为女人,我的祖国是整个世界。”[2]许多人因而认为女性没有历史,她们与民族国家无关。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伍尔夫的宣言恰恰说明了女性的历史就是民族国家的历史。因为,妇女解放思潮总是与民族危亡的拯救运动相伴而生,社会变革促使了女性书写。女性书写始于民族危亡挽救的需要,女性话语始终与民族国家紧密相联,但也一直受到民族国家权力话语的制约,甚至出现了失语的状况。尽管女性命运总是逃离历史且以悲剧收场,但任何年代的女性都不曾脱离过国家或家庭的权力中心,正如杜赞奇所言:“民族国家作为碰撞中不同表征而存在,表达着特定群体的抱负和利益,以及他们的集体愿景。民族国家作为一种权力,为了隐藏其中的冲突,便使用它的政治及修辞机制来压制关于人类共同体的另类设想。因此,我们所书写的历史可能就离不开民族国家;历史将是作为表征及权利的民族国家的复线历史,其内容则是那个我们称之为民族国家的模糊事实。”[3](P26)为了摆脱男性叙述主体对女性言说的控制,女性作家的首要任务就是创建母系历史。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女性作家注重女性家族谱系的构建,将女性家族历史和中国社会发展历史紧密相融,将女性个体的命运遭际与波澜壮阔的宏大历史事件相结合,通过重新梳理女性家族谱系,构建了驱除男性而以女性为中心的家族史,创造了女性个体神话。例如,铁凝的《笨花》书写的是清末民初至20世纪40年代中期向氏三代历经半个世纪的历史风云。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讲述了鄂温克族人的百年历史,包括日本侵略中国、新中国建立、改革开放等20世纪发生于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徐小斌的《羽蛇》以五代女人的命运遭际编织了一张世纪大网,书写了晚清的农民起义和宫廷生活、20世纪初的战争、共和国的政治运动和改革、“文化大革命”、天安门事变,以及消费社会的市民生活。张洁的《无字》叙写的是一家四代女人墨荷、秀春(叶莲子)、吴为、禅月的命运,追溯女作家吴为的母系家族历史,通过吴为与老干部胡秉宸的情爱故事讲述,描绘了20世纪近百年的政治风貌、世态人情、民风民俗、价值更迭等诸多画面,记录了整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严歌苓的长篇小说 《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将女性的故事置于历史洪流中,叙写她们多舛的命运与心路历程。《一个女人的史诗》故事时间为新中国成立到“文革”后30余年。《第九个寡妇》时间跨度为20世纪40年代的抗日战争到8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长达半个世纪。《小姨多鹤》讲述了一个中国女人朱小环与一个日本女人竹内多鹤在战争的硝烟中同居一个屋檐下,与同一个男人张俭在特殊年代衍生出来的畸形爱恋,故事时间横跨两个时代,从日本战败投降到五六十年代,长达几十年。
较之于男性作家,新世纪女性作家并不注重宏大历史事件的叙述,而是着眼于女性的细腻感受,从小处入手,注重女性的生命呈现。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并未从宏观角度来叙写鄂温克族的发展历史,“而是从日常生活的细微处、从一个女性从幼年到老年的家族和族群的变迁来结构历史。女性成了族群历史的叙述中心,最后,也是女性在守护着这个民族最后的神灵和灵魂。”[4]徐小斌的《羽蛇》以家族几代女性的生活遭遇串连历史,传达对真理的追寻。小说“以‘此在’的表达方式展现历史性与时间性,使过去、现在、未来在个体体验的深邃瞬间整合到一起,正是因个体体验及表达的生命瞬间记忆贯通了历史,个人生活才体现出‘历史性’的本质与深度。”[5]新世纪女性作家从女性个人的体验出发,采取一种温情的叙述方式,寻找想象中真实的乡土与奇特的民间历史。她们试图对历史进行新的解释,把恢弘的历史事件与女性家族的发展历史紧密相联,用家族的兴衰史来映射民族国家的存亡历史。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她们不逃离,而是选择以寓言的方式表现女性个体的生活境遇与心理感受。这种抒写中包含着强烈的集体意识,表达了“我们”和“我”的相互融合的整一性的书写意图,即改变女性在历史上的闲散化和边缘性的状况,希望女性写作能与男性写作并肩前行。
新世纪以来的女性写作以家族叙事为起点,以女性的生命体悟、伦理准则与人文关怀为基准,叙写历史的沧桑与时代更替中女性命运的沉浮,使其写作对象不再为个人经验,而是大多数人经验的叠加,成为了集体经验。女性写作因而打破了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界限分明的壁垒,在谋求自身独特性的前提下向公共叙事逐渐靠拢,从而获得了新的生机。
日常生活就是人们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饮食男女、生儿育女、休闲娱乐等活动。与由经济活动、政治活动、公共事务等社会活动领域构成的非日常生活相比较,日常生活长期被视为“无真理的现实”[6],不被人重视。 因为,在哲学家、美学家看来,日常生活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琐碎小事,与事物本质相距较远,人们只有超越庸常的日常生活,才能更好地思考,才能发现世界的本原。直到19世纪末,马克思扭转了人们轻视日常生活的看法。马克思立足于实践,将关注的重点放在现实的人与人的现实的生活之上,开启了日常生活现实研究的先河,建立了由日常生活上升到意识形态领域的哲学研究路径,正如他所言:“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地上升到天上,就是说,我们不是从人们所说的、所想象的、所设想的东西出发,也不是从只存在于口头上所说的、思考出来的、想象出来的、设想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真正的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我们还可以揭示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回声的发展。 ”[7](P34)后来,经由卢卡契、列斐伏尔、胡塞尔、赫勒、德波、海德格尔、费瑟斯等许多哲学家的努力,日常生活的内在价值日益为人们所认识,直到20世纪后半叶,西方社会迎来了消费时代,以消费为内容和目的的日常生活彻底摆脱了作为背景的次要地位,位居时代前台,成为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哲学、美学、文学的热点问题。
中国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面实行改革开放,社会生活开始向世俗化转型,文学也日益远离启蒙立场转向个体与日常生活。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的新写实小说,以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为表现内容,专注于平平淡淡、人们司空见惯的凡人琐事。20世纪90年代后,日常生活成为了这一时期文学的主要创作对象,尤其受到女性作家的青睐。这是因为女性主要生活被指定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扶老携幼、料理家务等活动,所以女性作家对日常生活叙事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对日常生活的细节、事件、感受等拥有惊人的观察和表现能力,更容易发现日常生活与日常存在的意义。新世纪以来,女性写作以女性个体的生命感悟与内在心理刻画为重心,但它们并非是空洞的、苍白的呈现,而是与日常生活联姻,通过女性个人生活的叙述来表达精神诉求。詹姆森曾指出:“第三世界的本文,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本文,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 ”[8](P234-235)的确如此,消费时代的女性写作热衷于以女性性体验、性心理等作为描写对象,“在此,个人命运与日常生活等私密空间成为公共政治领域一个重要的缩影,对于民族文化的诉求也具体地投射到人类生存的普世关怀之上。”[9]
铁凝在《笨花》中,以冀中大地向氏家族三代人的故事为主线,叙写甲午战争之后冀中农民的生存状况以及参加抗战之后的命运遭际,生动地表现中华民族由落后走向胜利的历程。然而,作品重心不是描写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与民族解放运动,而是将立足点放到世俗生活的描写上。小说开篇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黄昏时的乡村生活画卷:有打滚儿的牲口,有卖烧饼的人、有用鸡蛋换葱的人,有卖酥鱼的人,还有众目睽睽下去有夫之妇家约会的人等等。整个画面充满了温馨与生活气息,与残酷的战争环境显得那么的不协调。《笨花》颠覆了以往革命历史人物高、大、全形象的塑造,赋予他们以生活情趣:乡绅向文成懂医学,会算地,能教学生,还会编文明戏;根据地的领导人武备曾梦想成为一名作家或世界语学者;尹率真区长会拉风箱、贴饼子、蒸窝窝,还能做西瓜酱,并很内行地教会了向老太太。铁凝以温情的笔调来赞美那些在冀中大地上辛苦劳作的父老乡亲们,表现他们智慧、坚忍、宽厚、仁慈、团结友爱的人性美和人情美。铁凝曾说:“我就是希望找到一种准确的、俭朴的、温润的、结实的世俗方式来写出世俗中人情的美,世俗生活中生活的具体意趣。”[10]迟子建的创作亦然,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虽然书写了鄂温克族人近百年的历史,但叙事重点不是社会结构、民族精神等宏大要素,而是以日常生活叙事呈现鄂温克族人独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内涵。文中所描写的鄂温克族人的生活,都是基于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等平常琐事,具有独特的民族风情。他们住的地方叫“希楞柱”——像伞一样的房屋。怎样放养驯鹿,如何标记与辨别森林里含义丰富的路标,热烈隆重的民族婚礼,独特的风葬习俗,名目繁多的节庆活动等等,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小说通过对鄂温克族人的日常生活叙写,将这一古老民族鲜为人知的发展历史与民俗文化悄然呈现。王安忆的创作也是如此,她曾说:“历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构成,历史是日复一日、点点滴滴的生活的演变”[11]。在她眼中,日常生活就是历史,“我对历史也有我的看法的,我认为历史不是由事件组成的,我们现在总是特别强调事件,大的事件。我觉得事件总是从日常生活开始的,等它成为事件实际上已经从日常生活增值了。历史的变化都是日常生活里面的变化。”[12]小说《富萍》叙述了外乡人富萍到上海做客最后通过自己的努力定居大上海的故事,通过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描写来展现大城市的发展历史,以小人物的命运沉浮来表现时代的变革历程。小说以富萍的视角,描写了20世纪60年代中期生活在淮海路与苏州河边的棚户区的一群上海人在都市一角讨生活的奋斗故事。通过对小人物日常生活细节的具体呈现,真实地再现了那个时代都市生活的现实情境,展示了上海的城市形成历史,揭示出上海的文化内涵。
日常生活是人类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滥觞地及汇聚地,是联系人类各项活动的纽带与基础。新世纪以来,当下的日常生活成为女性写作的主要表现对象与表现内容,也是民族国家想象的最主要的现实确证。“现代民族国家的生命活力,就具体表现在国民的日常生活中,如果没有国民及其生生不息的日常生活,现代民族国家就不复存在。现代民族国家的‘国性’,也具体表现在国民的日常生活中”[13]。文艺作品重视日常生活的抒写,有利于反映社会生活的真实性,表现人性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从而叩问人的存在的意义。因此,日常生活叙事并非是对现实琐碎、赤裸裸的照相式的反映,而是有着不同凡响的精神向度。女性作家青睐于日常生活叙事,目的在于对男权中心话语和主流话语的消解。正如列斐伏尔指出,“日常生活最沉重地压迫妇女,很可能她们能够从相反的情形中获益,但这个负担仍然在她们肩上,一些妇女因特定的、令人腻烦的物质而陷入困境”[14](P73)。列斐伏尔认为,妇女运动比其他运动更重视被现代制度规约了的日常生活,把日常生活看作是衡量和改造的首要目标,只有从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而不只是宏观的政治经济领域关注男女平等,实现日常生活的变革,男女的平等才有可能真正得到贯彻和实现。[6]在男权统治下,女性处于边缘化境地,身心受到压抑,得不到释放,找不到自我的存在感,而日常生活的写作使得她们得以倾诉,她们能在物质生存与自我价值实现中找到相融点,从而找到她们对家园的归宿感,女性主体地位得以确立与高扬。因此,日常生活叙事成为新时期以来女性对民族国家话语的具体呈现方式。铁凝的《笨花》虽立足于笨花村人的日常生活,但作品中所要高扬的依然是中国人崇高的社会理想、价值观念、人生目标,所要传达的依然是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愿望,所要赞颂的依然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内质。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小说弥补了经典革命历史叙事中被压抑了的更为文学性的东西:真实的个人性和生活性,在对日常生活的‘物质性存在’的叙述中,铁凝侧重的仍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性存在’。《笨花》在对日常生活的诗性叙事中,显出了对民族文化和民族身份的强烈认同,这在当下社会,迎合了人们精神的归属感和稳定性需要。”[15]
女性与“底层”之间存在着情感同构的特点。一方面是源于女性的特质,女性更多是以感性的形式把握世界,女性作家常饱含着浓厚的情感关注底层人物的生存境遇,寻求其中蕴藏的温情。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女性与底层人物具有相同的处境,在社会中他们同为弱势者,处于边缘地位,二者更能在情感上产生共鸣。因此,与男性作家相比,女性作家能够感同身受于底层人物的生存危机,更善长于叙写底层民众的悲欢离合,从而以独特的视角勾勒出别样的底层世界。新世纪以来的许多女性作家从闺房中走出,将她们的创作聚焦于现实生活中的平凡女性,尤其关注那些在繁重生活与工作压力下底层女性的生存处境,体现了对底层女性的深切人文关怀之情。她们笔下的女性,平凡但不平常,具有善良、坚忍、执着、甘于奉献、捍卫个人尊严与民族利益等方面的优秀品质。
在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塑造了达玛拉、妮浩、伊莲娜等为爱牺牲的女性形象。其中,妮浩最为典型。妮浩是“我”的弟媳,为人善良、宽和、沉静,当尼都萨满去世以后,为了本族人的利益,妮浩勇敢担当,成为了家族新一任的萨满。妮浩每次进行萨满行动都是为别人去病或消灾,所付出的代价是她必须失去自己的一个孩子。妮浩明知自己将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也要尽一个萨满的职责,最后她在为了扑灭蔓延的山火而进行的祈雨跳神时牺牲了,表现出对民族的 “大爱”之情。妮浩为了民族的利益而宁愿牺牲自我的高贵品质使她成为了鄂温克族人的精神镜像。孙惠芬的“歇马山庄”系列作品着力表现中国社会现代化中农村女性的城市伤痛与返乡之困。《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的主人公之一的李平,怀揣着梦想离家来到城市,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在城市找到一片栖息地,为此她失去了贞洁、自尊,最后带着满身的伤痛和失望回到农村,与城市打工仔成子结婚。然而,真实的乡村生活让李平感到惊恐,加上成子的离家,寂寞空虚使之与潘桃成为朋友,李平将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向潘桃和盘托出。不幸的是,潘桃出卖了她,将她的过去公之于众,友谊的背叛使其坠入痛苦的深渊。李平的梦想在城市中破灭,重新生活的渴望在乡村无法实现。小说“反映了在城市话语体系的扩张中农村话语体系的失势,及女性在城市话语体系和农村话语体系双重的规训和惩罚下的精神困境。此种精神困境表达了作者对农村女性生存状态与悲剧命运的独特思考,并由此延伸到对城市话语体系和农村话语体系的审视与反思。”[16]在作家看来,社会转型时期底层女性不仅要进入资本市场带来的竞争之中,受到男权社会的挤压,而且还要受到父权文化对女性不平等的规约。尽管底层女性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与痛苦,但她们从不气馁,依然坚强与执着。严歌苓在小说 《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金陵十三钗》中抒写的是革命历史洪流中底层女性坎坷的命运与坚定执着的生活信念,彰显了她们在艰难岁月中的人性光辉。《第九个寡妇》的主人公王葡萄,她是地主孙家的童养媳,15岁时(抗战时期),当其他八个年轻媳妇冒认八路军战士而牺牲自己丈夫时,她却认领了自己的丈夫,虽然最终也未能保住丈夫的性命。后来,在“土改”运动中,当公公孙少清要执行枪决时,她从刑场上救回了公爹,并藏匿于红薯地窖几十年,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一个女人的史诗》叙写田苏菲坚定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爱情的故事,尽管爱的很辛苦,但从不放弃,最终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了爱人的心。《金陵十三钗》以13个秦淮河妓女为主要叙写对象。“南京大屠杀”时她们隐藏于教堂躲避,在这艘乱世中的“诺亚方舟”里,她们目睹了占领者的残暴与血腥屠杀,共同经历了恐惧和绝望,为了民族与个人,她们奋起反抗,谱写了一曲壮丽的人生之歌。
以上这些作品尽管内容不一,但并非简单地叙写女性的遭遇与命运,而是将女性的生命感受与社会历史紧密结合。抗日战争、“土改”、解放战争、“四清”、“反右”、“文革”、改革开放,甚至于计划生育等等发生在中国大陆一连串的重大历史事件在新世纪女性作品中都有呈现。女性作家们透过女性个体在社会中的命运遭遇来抒写广阔的历史文化图景,以此表达历史的真正内涵与意义。正如严歌苓所言:“个人的历史从来都不纯粹是个人的,而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从来都属于个人。”[17](P2)迟子建也曾说:“在我眼中,真正的历史在民间,编织历史的大都是小人物;因为只有从他们身上,才能体现最日常的生活图景。而历史是由无数的日常生活画面连缀而成的。”[18]这些以小人物生活作为主要叙述内容的作品并不注重对社会历史文化的沉重反思与批判,不是一味地展示生存苦难与命运困境,而是关注个人对历史的感受,深情书写在面对生活磨难与命运打击时底层女性身上具有的仁爱、坚忍、顽强以及她们在人生困境中生存方式与人性的光辉,这正是我们民族国家主体精神的重要方面。
新世纪女性写作借助对底层生活的审美关照,女性作家得以从追求欲望化的“身体写作”泥淖中摆脱,在叙述中立足自身的优势,以细腻的笔触和语言描写社会普通人的生活状态,用母性的温柔融化苦难,展现一度被遮蔽的传统女性的温柔、善良、醇厚,回归传统的审美精神。同时,底层关怀,这是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方式,它触摸到了人们生活的内部,真实地反映了社会变革时期中国人的生存境遇,深刻地揭示了人性,体现了国民精神的精髓,发挥了文学本有的社会教育作用,拓宽了文学写作的新空间。
新世纪女性写作突破单一的性别视角,将女性问题与广阔的历史和丰富的现实紧密相联,将身份、地域、阶层等问题纳入考虑的范畴,叙述小人物在大历史背景下的艰辛历程以及坚韧执着的精神追求。通过底层人物的日常生活的叙写及命运遭际表现普通女性的社会与文化困境,表达女性作家对中国历史的深刻思考。在构造女性成长史的同时,从另一方面呈现历史,表现女性对民族国家话语的诉求。
然而,女性话语与民族国家话语之间存在着十分复杂的关系,很多时候它们是相统一的,即女性的个体追求符合整个民族国家的利益,体现集体的意志。然而它们之间也经常存在矛盾与冲突,女性话语常常被湮没在民族国家话语之中,缺少性别的特征,缺乏应有的话语力量。女性个体要保持独立性,就必然要摆脱民族国家话语的强制控制与分割,但它又不能完全脱离民族国家而独立,否则又会重新陷入身体写作的泥淖。民族国家话语的女性表达是新世纪女性写作超越男性写作的重要方式,也是女性由边缘走向中心的重要手段。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