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化,中华文明的壮丽篇章

2020-02-09 14:37贺云翱编辑田宗伟
中国三峡 2020年1期
关键词:长江流域长江文化

◎ 文 | 贺云翱 编辑 | 田宗伟

《赤壁夜游图》,陈少梅绘 供图/ fotoe

中华民族坐拥两条母亲河——长江和黄河,这是何等幸运!

水是生命之源,文化之根,文明之基。有水则兴,无水则亡。

长江孕育了长江文化,养育了中华文明。

民族源起与华夏文明初心

长江流域是东亚地区最早的人类栖息地。在长江上游发现的旧石器早期巫山人、元谋人,长江下游出现的繁昌人字洞旧石器文化,时代可以早到170万年到200万年前,这是迄今东亚区域最早的人类和文化遗存。此后的百万年间,长江流域一直有人类活动,在南京汤山,安徽和县,湖北郧阳、大冶、长阳等地都发现了20万至50万年前的史前古人类,至于5万至10万年前左右的古人类及其文化遗存更是分布于长江的上中下游地区。这表明长江流域是我国乃至东亚地区现代人起源和早期发展最重要的地区之一。

长江流域是世界栽培稻的起源地,也是我国乃至世界上最早的陶器制作技术诞生地。大约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在长江南岸已经开始了将野生稻驯化为人工栽培稻的伟大历程。湖南道县玉蟾岩、江西万年仙人洞两处遗址都发现了距今1.5万年左右带有人工驯化特点的水稻遗存。1万年前左右,人工栽培稻已经在浙江境内普遍种植,并且由长江之滨向淮河流域传播,形成了我国最早的农业雏形。在江西、湖南两个发现最早有水稻驯化遗存的地点,同样发现了最早的陶器遗存。如果说,人工栽培水稻从长江流域起源与这里的野生稻品种、气候、土壤及水热条件等有关,陶器这种纯粹的文化之物诞生则与长江之滨古人的生活方式变革和生活智慧累积密切相关。陶器的发明,意味着人类已经由将自然原料简单加工成一种成品的历史阶段,转入到用不同的自然原料经过一定物理、化学过程而制造出一种全新产品的新时代。

跨湖桥遗址 摄影/ VCG

农业的诞生改变了人类的发展进程。长江流域的先民利用较为稳定的农业定居生活,发明了中国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发达的木结构建筑、木船制造、漆器制作等,在浙江跨湖桥遗址、河姆渡遗址、田螺山遗址等地,都发现了干栏式建筑遗存或造船与漆器制作遗存,那些令人惊叹的榫卯技术实物为后来中国乃至东亚区域的木结构建筑体系和家具工艺开启了技术先河。

在今天的中国境内,最早的国家文明出现于长江流域。2019年成功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良渚文化古城遗址正是早期国家文明的标志性遗存。这里保存着具有都邑性质的古城、高等级祭坛式墓地、发达的农业水利系统、巨大的水稻仓储设施、宛如天工的玉礼器系统及其他先进的手工业如丝织、竹编、牙雕、石器、漆木等遗存,还有遍布于太湖平原和杭嘉湖平原的不同规模和级别的良渚农业聚落群,这些都展现出这一中国时代最早的区域性古国高度发达的文化创造。我们可以认为,在四五千年前的时代框架内,因为治水、农业、适应复杂社会的治理要求、面对内部和外部的压力等种种需求,长江流域上、中、下游区域都已经大体进入区域性古国阶段。长江与黄河共同塑造了中华文明早期阶段的多彩场景,为此后广域国家的出现奠立了最深厚、最广博的文化基础。

三星堆博物馆展出的文物 摄影/图虫创意

江河血脉造就文明古国

大约在4000多年前,夏王朝的出现使黄河中游地区成为了中国的文明中心,直至3000多年前的商王朝时期,长江流域的文化地位又重新崛起。从上游的三星堆文化,到中游的吴城文化,再到下游的湖熟文化、马桥文化,都有各自的文明创造。三星堆奇异的青铜雕像、吴城的新干大墓青铜器群、长江中下游开创的世界上最早的瓷器技术系统等,都昭示着长江流域先民拥有着文化的独创性。

春秋战国时期,经过区域文化数千年的持续发展和与黄河文化的不断互动,在长江流域最终形成了三个主流文化圈,上游的巴蜀文化圈、中游的楚文化圈、下游的吴越文化圈。这三大文化圈都有非凡的创造,有的文化成就影响极其深远,如长江中下游的青瓷及其“龙窑”烧制技术,楚国发达的漆器工艺,吴越的铜剑铸造技术和航海技术,吴、越、楚国的铁器冶炼技术、丝绸纺织技术。齐人孙武在吴国完成的《孙子兵法》,楚国伟大的文学家屈原的“楚辞”,楚人老、庄的“道家”学说,秦蜀郡守李冰父子开凿的都江堰……这些都成为今天饮誉世界的文化遗产。其中楚国的道家思想成为中国古代最为重要的原生态思想,其自然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为此后长江流域文化的发达提供了独特而深厚的哲学基础。这一时期,长江流域多国并立,各国大力发展水利、航运、农业、手工业等产业,水利水运成就世界领先,水陆交通推动着商业兴盛,漆器、蜀锦、丝织、盐业、铸铜、冶铁、治玉、造船等各业发达,几乎都率先进入铁器时代。

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的对抗性交融出现在战国末期。这一时期的中国出现了政治统一的趋势,列国中以黄河流域的秦国和长江流域的楚国最具有统一天下的条件。楚国首先消灭了长江下游的吴、越国家,把楚国势力从长江中游扩展到长江下游,同时也进军上游攻击地处长江三峡一带的巴国。然而秦国君臣早已看到长江上游的战略地位,出兵先行攻灭巴、蜀两国,为从上游出兵循江而下攻灭楚国最终统一天下创造了条件。正如秦国国相司马错所言“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史书又言李冰于蜀郡“开成都两江,造兴田万顷以上,始皇得其利,以并天下”,公元前313年开始,秦人逐步夺取楚国长江上游及汉水一带的领土,迫使楚国离开中游的郢都(今江陵)而迁往长江下游区域,楚国势力由此迅速衰弱。公元前222年,秦将王翦率大军平定江南,设会稽郡于吴(今苏州),楚国彻底灭亡。秦国灭楚及统一中国,使得长江文化与黄河文化能够一体化发展,共同成为华夏文明的核心内容。

六百年富庶繁华与文脉流长

长江流域攀登上更高的文化高峰是从汉唐之间的六朝时代开始的。

西汉王朝实行“郡国并行制”,长江流域封建侯王已具有强大的政治和经济力量,但总体而言长江流域开发程度要弱于黄河流域。及至三国时期,蜀汉大力开发西南,孙吴重点发展江南,都取得了超越往昔的成就,尤其是今南京从东吴开始成为都城。此后又先后成为东晋及南朝宋、齐、梁、陈的都城。从此南京便成为长江下游中心城市,这种格局一直到近代鸦片战争之后上海的崛起才被改变。

西晋“八王之乱”后,黄河流域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并导致更为严重的“永嘉之乱”及“五胡十六国”长达百年的持久战乱,中原大地都城毁灭,白骨遍野,经济凋敝,长安、洛阳千年文明毁于一旦。晋室琅琊王司马睿率领一批大臣渡过长江,到达原东吴都城及江南地区,史称“衣冠南渡”,其后在建康(今南京)立国,史称东晋。长江流域大体成为东晋乃至后来的南朝国土,时间长达270多年。这一时期,横贯东西的长江成为阻挡北方胡马南下、保护中原百万南渡人士及江南土著民族的一道天险,黄河流域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江南大地得以保存和发展。北方先进的农业、手工业技术与江南传统生产技术相结合,大量南下人口以侨置郡县的方式安家落户,共同开垦长江流域的土地和矿藏资源,使得江南经济文化迅速发达。整个六朝时代,沿江一线,大城市众多,著名者如益州、荆州、雍州、湘州、江州、广陵等。人才荟萃,文化成就突出,在建筑、哲学、文学、科学、史学、教育、艺术、宗教文化等方面涌现出一大批著名学者、艺术作品及著作,如王羲之的书法,顾恺之的绘画,南朝石刻,刘勰的《文心雕龙》,范晔的《后汉书》,裴松之的《三国志》,谢灵运和谢朓等人的诗歌,周兴嗣的《千字文》,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法显的《佛国记》等,皆为当时文化智慧之凝聚,展现了长江流域特别是长江下游区域建康文化的一时之盛。其时,长江流域逐渐成为华夏文化之中心,以都城建康为代表的文化远播到东亚列国,对日本、朝鲜一带的文化产生深远影响。

及至隋朝统一天下,相继分裂达300多年的黄河和长江流域再次统一。隋唐统一和秦汉统一最大的不同,就是长江流域的全面崛起。隋朝统治者尊重事实,不仅在文化上倾慕南方,而且开挖南北大运河,构建了以大运河为纵轴、长江为横轴联通整个国土的水运系统。在长江及大运河沿线,分布着众多政治和经济中心城市,国家的经济、文化中心逐渐从过去的黄河流域南移到长江流域。唐代人有谓长江下游区域是“茧税鱼盐,衣食半天下”“天下大计,仰于东南”之胜地,韩愈则说“当今赋税出天下,江南居十九”。到唐代中叶,“安史之乱”导致黄河中下游地区一片荒凉,广大人民无家可依,由此推动了自西晋“永嘉之乱”后的第二次北方人口大量南下长江流域,进一步加强了南方的劳动力人口和生产技术,从此,长江流域经济文化地位超过黄河流域的格局便大体定型。及至五代十国,“十国”中便有九国分布在长江流域及东南沿海一带,中心地位不言而喻。

大江护佑下的盛世财富和风骨

两宋时期,中国一直处于分裂时期,北方及西部少数民族先后建立辽、西夏、吐蕃、金、蒙古等政权,与宋王朝相继并立,两宋长期面临严峻的军事压力。但是,依托着经济发达的长江流域及南方区域,两宋王朝能够持续保持国家之强盛,商品经济、文化教育、科学创新均达到中国古代最繁荣的时期。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中国GDP总量折算为265.5亿美元,占世界经济总量的22.7%,人均GDP达450美元,超过当时西欧的人均400美元,民间经济之富庶繁荣程度远超盛唐,故而大史学家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我们从政治上观察,北宋并不拥有全部的黄河流域,其都城东京(今开封)虽为当时世界之最大城市,然而其经济支撑却离不开大运河对长江流域丰富物产源源不断的输入。史载北宋时长江下游的“两浙之富,国用所恃,岁漕都下米百五十万石,其他财赋供馈不可悉数”,其中太湖地区稻米产量居全国之冠,时有“苏常熟,天下足”之说。宋代商业税占到财政总收入的70%左右,商业税主要收入来自城市。北宋年收税40万贯的城市有东京和杭州2城,长江流域占其一;20万贯的城市5个,都在长江一线;10万贯的城市18个,有17个在长江流域。这些城市中以今天的杭州、苏州、扬州、南京、镇江、宁波、衢州、湖洲、长沙、成都等最为重要,长江流域的成都还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诞生地。

两宋时代,西北陆上丝路受阻,海上丝路发达,长江一带设负责外贸机构“市舶司”的城市有杭州、明州(宁波)、苏州、润州(镇江)、温州、江阴军(江阴)、嘉兴府(秀州)的华亭(松江)、澉浦(海盐)、上海镇(上海)等。宋代长江流域农业发达,辟有围田、圩田、湖田、葑田、涂田等各种农田作业方式,南方传统的水稻和北方南下的麦、粟、黍、菽等皆有种植;茶、棉、桑、麻、果木、甘蔗等经济作物普遍推广;国家在长江中下游引种“占城稻”,使产量大增。手工业如矿冶、煤炭、造纸、建筑、漆木、纺织、食品加工、陶瓷、造船、印刷、制茶、酿酒等各业兴旺,大量经济性集镇在沿江兴起。

都江堰 摄影/ 图虫创意

这一时期,长江流域教育发达,科技称雄,民间书院兴起,理学兴盛。活字印刷术的发明者毕昇是杭州人;被世界最著名的科技史家李·约瑟称为“中国整部科技史中最卓越人物”的沈括在镇江完成了“中国科技史上的坐标”——《梦溪笔谈》的撰著;火药及火枪制造中心主要在江陵、安陆、寿县等地;指南针已用于海上航行。宋代长江流域名人辈出,古文运动大师欧阳修,名满天下的“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江西诗派的开创者黄庭坚,北宋改革家王安石,北宋理学大师周敦颐,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南宋四大家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尤袤,词作大家晏殊、苏东坡、周邦彦、秦少游,爱国诗人文天祥等,皆是长江流域的文化巨子。

两宋之际,发生宋、金对抗,金兵对中原地区的野蛮军事行动引起中原人口的第三次大规模南下,渡江人口高达600多万人,长江流域再次接纳了大批北方移民,并且凭淮守江,保护了华夏文明的血脉。从此中国文化依据长江流域这片沃土坚守和创新,中国经济中心也彻底转移到长江一线,尤其是长江下游地区成为全国最富庶之地,乃至南宋时期形成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

江南贡院 摄影/ VCG

长江之滨的国运兴衰与民族精神

元明清时代,是中国的又一个大统一时期。元代的长江流域,棉种植业和棉纺业都堪称发达,出现了黄道婆这样的纺织技术改革家。元代为了发展海外瓷器贸易,在景德镇创烧青花瓷,从此,景德镇就发展成为中国及世界的“瓷都”。

明代早期,朱元璋以南京为中心,建立了明朝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外交等一系列制度。永乐十九年,朱棣迁都北京时,实际是把南京的国家文明体系迁往北京,包括其宫室、陵寝规划建设制度等。国家经济上更是依赖南方,明清两代每年通过大运河北运的漕粮都在300万石以上,宣德时最高可达674万石,成化八年(1472年)始规定岁运400万石的常额,而漕粮所出主要是在长江一线各省域。明清三大织造中心(南京、苏州、杭州)都在长江流域;瓷都景德镇、陶都宜兴分别位于长江中下游。明末江西人宋应星在其巨著《天工开物》中详细记录了当时长江中游区域丰富多彩的传统手工业。明代的南京先后为首都和陪都所在,人口达百万左右,是沿江规模最大的城市,它借助长江运道,一举成为海上丝路的中心城市,在这里,郑和七下西洋,28年间航行世界30余国,把古老的海上丝绸之路推到了历史的巅峰。

一个区域,如果只有经济,没有文化,其经济也不可能持久,只有让经济与文化互相促进,螺旋上升,才能保证社会的良性发展,明清时代的长江流域正体现出这种态势。明清时代,长江流域已经是人才渊薮。位于南京的国子监,一度学生规模达到9000多人;“江南贡院”作为长江下游科举重地,走出过大批封建国家治国人才;苏州则成为“状元之乡”。美国学者马麦可认为,15至18世纪,苏州儒、商结合的社会精英分子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和文化上的独特创造能力,他们能通过诗礼传家、科举考试等途径,一代一代形成良性循环,从而影响整个江南乃至明代中国。从更大的范围而言,明清时代,长江流域整体上处于全国经济的高位,由此推动了文化的发达和思想的创新。在长江流域,明清时代产生过大量优秀学术成果,如王阳明的心学,王艮的泰州学派,无锡的东林之学,顾炎武为代表的实学,湖南复兴的湖湘学派等。其中“湖湘学派”起于两宋,到明末清初以王夫之为代表,形成名家层出的态势,从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魏源、陶澍、贺长龄到谭嗣同、陈天华、黄兴等,展现了该学派经世务实、爱国体民的优良传统。《农政全书》《天工开物》《本草纲目》《徐霞客游记》《景德镇陶录》《物理小识》《古今历法通考》《补农书》等诸多讲求实学的著作在长江流域诞生,许多优秀文化也随之积累和传播。

1840年,“鸦片战争”让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敲开了中国的大门,中国在侵略者的严酷挑战下走上艰难的现代化历程,长江流域既是标志着中国进入近代史的《南京条约》的签订地,也是被迫接受这种挑战并率先做出积极探索的区域。从上海、宁波、南京、武汉等城市“开埠”,到“太平天国”战争的发生,从“洋务运动”兴起,到“维新运动”的参与,从“辛亥革命”打响第一枪,到亚洲第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中华民国”的建立;从“新文化运动”的开始到《新青年》杂志的创办,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到“南昌起义”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从井冈山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建立到瑞金第一个苏维埃共和国建立,从于都迈出万里长征第一步到“遵义会议”召开,从“四渡赤水”到“飞夺泸定桥”,从第二次“国共合作”到抗战胜利,从打响“渡江战役”到新中国建立……近代史上几乎所有重大的里程碑事件都发生在长江一线。

万里长江,浇灌了长江文化数万年之花,哺育了中华文明五千年果实,滋养着近现代无数的仁人志士持续奋进——他们立足长江,面向世界,探索着天人合一、知行圆融、家国情怀、大道之行的至理和实践。

今天,在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进程中,长江又肩负起新的伟大使命。从“三峡工程”到“南水北调”,从“长江经济带”到“长三角一体化”,从“一带一路”交汇地到“生态文明”先行区,既要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又要创新发展不止步,引领全国作贡献。双重的挑战,内外的压力,让万众瞩目,令全球期待,中华民族在行动,长江儿女在协力!回看历史,我们有过太多的骄傲,积累下充分的智慧;瞻望未来,我们有百倍的信心,具备丰实的条件,去实现国家的厚望,去履行应尽的职责,一定要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长江流域崛起,成为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大业的坚强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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