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徐 峰
为民无小事,中建千人欠薪事件,无论从民生角度看,还是从企业的社会责任角度看,都不是一个小问题。对中建千人欠薪事件的深入调查、分析和研究,具有非常强的标本意义。
那么,长达五年的“千人欠薪”何以造成的呢?
罗作群,安徽无为县农民,北京中盛瑞祥建筑劳务分包有限公司负责人。
他是众多工人眼中“有本事的工头”,也是很多建筑企业眼中“首选的合作方”。
这一切,缘于曾是北京第一批建筑装饰工人的罗作群“特别能带队伍打硬仗”。北京中盛有很强的施工能力,屡屡在地方政府那些“赶工期”苛刻要求下,加班加点,如期完工,令同行咂舌,令合作方满意。
在遵义,罗作群曾是中建四局珠海公司(2018年更名为中建四局土木工程有限公司)重要的合作伙伴。那时他在遵义同时进行着五个工程项目、近百万平米的施工。分别是贵州新蒲经济开发区遵义综合保税区厂房及研发楼(以下简称新蒲厂房项目)、红花岗厂房项目、幸福城洋房、湄潭大酒店、桐梓一中等“政府工程”。
罗作群告诉记者:“正是遵义的这些项目,将我们公司和三千多农民工拖得精疲力竭。中建四局至今还欠着我们3.2亿工程款,这钱每一分都经得起验证,已经审计的有1.9亿,其中新蒲厂房项目拖欠8030万;红花岗厂房项目拖欠7400万;幸福城C区洋房项目拖欠3637万。”
面对上亿的欠款,罗作群称仿佛一座大山,几年来压得他们透不过气,北京中盛现在是苟延残喘、举步维艰。巨额欠款长达几年得不到归还,农民工工资无法兑现,材料商货款无法归还,生产经营无力恢复,银行贷款无力偿还,又有什么样的企业能不被拖垮呢?
罗作群说:“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债主而已。中建四局在遵义的这些项目中,债主是很多的。中建四局珠海公司近几年的所谓巨大成绩,有很多其实是合作者的巨大损失。”
2019年9月4日,记者在中建四局珠海公司遵义分公司办公地点,目睹了十多位债主上门讨债的场面:公司领导避而不见;前台人员进退两难;债主们等候了两个小时后,唉声叹气地陆续离去……
但是这天的运气似乎不错。中午时分,个别蹲在公司楼下发愁的债主,居然撞上了偷偷溜出的公司领导。遵义分公司经理刘成剑的车尚未发动,便被债主们堵住马路边,继而其他债主闻讯纷纷赶来。老罗也闻讯赶过来,请求刘成剑尽快归还欠款。
刘成剑倒背双手,前后晃着身体,反问老罗:“我就给你说,工程又不是你一家在做,安平公司在做,贵州公司在做,四家公司都在做,他们也没有拿到这个钱。”
老罗说:“虾子镇的新蒲经开区标准厂房我们是2014年干的,拖到现在不给钱,我们占用银行资金连利息也付不起呀!政府都给了你们钱了,为什么也不给我们?”
“没有给我们,他扯淡。”刘成剑回答。
“没有给你们吗?”老罗问。
“没有给啊,他扯淡。”刘成剑再次回答。
老罗追问政府已经给了多少钱了,公司领导不作回答;再三追问之下,回答“结清了八成”。但是此前老罗了解到,政府早就将工程款同中建四局结清了。
一边的遵义分公司经理助理插话道:“没钱!”
“没钱,账可以对。”刘成剑撂下一句话走了,老罗只好跟着助理到公司对账。
“对了账也没用,真没钱!”助理边走边对老罗如是说。
记者了解到,其他债主分别来自武汉、深圳、长沙、上海等地,被拖欠了100多万元至1000多万元不等。
“您也看到了,欠钱的就跟大爷一般!”债主们说,“见上领导一面比登天还难,这样大老远来一趟,见不上领导,事没人管的讨债流程,都记不清几年来亲身经历过多少次。但是即使像今天这样见上领导,又有什么用?”
“不过,还是感谢你们堵住领导后能通知我,要不然就更白坐飞机来一趟了。”老罗递上香烟,对几个债主表示感谢。
早在2013年10月,遵义市委书记廖少华落马,随即王晓光调任遵义“救火”接任。他在遵义的三年多时间里,迅速推动了几个经开区项目,以近乎“大跃进”的方式造政绩。
2014年2月,新蒲经开区正式启动开发建设。按照“一年打基础、两年上台阶、三年大跨越”的实施路径,要将新蒲经开区打造成“贵州第一、全国领先、世界一流”的千亿级产业园区。
王晓光上任不久,就按照“边申报、边建设、边招商”的思路,启动了遵义综合保税区的申建工作。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按照“两区六园”规划建设,整个贵州新蒲经开区规划有23平方公里的辐射区及托管区。“两区”即遵义综合保税区、遵义智能终端产业集聚区;“六园”即高科技产业园、军民融合产业园、中小企业园、辣椒综合物流园、环保产业园、遵义软件园。
2014年至2017年三年间,新蒲经开区累计完成固定资产投资178.37亿元;累计建成标准厂房等生产生活配套设施面积达300多万平方米。
罗作群告诉记者,遵义综合保税区一期工程的30万平方米标准厂房,基建工程是由他带领队伍干的。王晓光的好大喜功,曾令他瞠目结舌。当时王晓光曾在一个月内到远离城区几十公里的项目现场视察了四五次,催促要不惜一切手段加速建设,以迎接某入驻企业的“全球合作伙伴大会”。有一天还带着一头宰杀好的猪,来到工地送给工人们“改善生活”。
厂房项目第一个车间的建成投产,只用了短短四个月,这让王晓光和中建四局珠海公司、遵义分公司领导也非常高兴。2019年9月5日,本刊记者实地进入该厂区采访,却发现花费近6亿元建设的所谓“两个企业集团强强联合合力打造的新蒲经开区智慧产业园”,早已人去楼空。
罗作群透露,当时在王晓光的严厉要求下,在中建方面的强力催促下,我们不计代价地去抢进度,工人们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活,赶工增加费用大大提高。当时中建承诺增加的一系列成本费用和“阳光奖励”,后来都没有兑现。
部分债主在中建四局遵义分公司会议室等待领导出现 摄/徐峰
2015年,由于“政绩突出”,王晓光官至贵州省委常委,兼任遵义市委书记。2017年6月又以省委常委身份担任贵州省副省长。
老罗说,遵义这些工程的竣工,不仅成了一些党政官员的政绩,也是中央企业的一些抓项目的干部的突出业绩。在三千农民工不断讨薪的几年里,这些干部却都在升迁:中建四局珠海公司一把手王国祥,后来被提拔为中建四局副总经理;中建四局珠海公司分管生产的副总经理谢贵生,被提拔为珠海公司总经理;中建四局珠海公司遵义分公司经理任刚,后来成为与珠海公司平级的中建四局三公司董事长;遵义分公司副经理刘成剑,后来被提拔为遵义分公司党总支书记、经理……
被提拔为副省长未及半年,王晓光落马了。
2018年4月1日,王晓光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9月被“双开”。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的通报显示:王晓光热衷于拉票助选,封官许愿,大搞特权,利用职权为他人谋利并同意收受干股,与多名女性搞钱色、权色交易;贪图享乐、生活奢靡,痴迷兰花、玩物丧志、德不配位,寡廉鲜耻……
检察机关指控:王晓光在遵义任职期间,先后利用担任职务便利,为相关单位和个人在解决承揽工程项目、拨付工程款等事项上提供帮助,收受贿赂折合人民币4800余万元,以虚构项目违规出让土地使用权的方式贪污500万元,利用上市公司内幕信息进行内幕交易营利1.6亿元。
王晓光创下了一个纪录,那就是成为国家监委“留置第一案”。2018年11月,“伟大的变革——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型展览”在国家博物馆开幕,国家监委“留置第一案”——王晓光案的相关文书原件被首次展出,格外引人关注。
王晓光还创下了另一个贪酒的纪录。落马前,他老婆把价值几十万的好酒倒入下水道。据《廉政瞭望》此前报道,王晓光爱喝酒,且只喝年份茅台。他家的名酒堆积如山。在他落马前的半年内,他老婆将家中上百瓶名贵白酒倒入下水道。据估计,这段时间王晓光夫妇倒掉的白酒价值数十万元。
一个广为流传的情节是:风声紧时,王晓光的妻子和保姆曾买了几口大瓮,将茅台酒倒进去,数以千计的空瓶被敲碎后随垃圾扔掉。风声更紧时,干脆将大瓮里的美酒倒进了下水道。
对此,老罗评价:“王晓光这个人,就是这么贪,就是这么浪费。”
如此搜刮民脂民膏却又暴殄天物的王晓光,随着大瓮的倾倒而倾倒。2018年12月20日,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开庭审理了王晓光受贿、贪污、内幕交易一案。2019年4月,王晓光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并处罚金1.7亿元。
罗作群说,正因为遵义的几大政府工程中,充斥着官商勾结、权力寻租、损公肥私等的乱局,才陷入了最后由三千农民工“埋单”的怪圈。
他解释说,王晓光边腐败边被提拔。为了攫取利益,他不仅帮助中建四局在遵义承揽工程项目,还在拨付工程款等事项上提供帮助。在王晓光的权力寻租下,中建四局不仅垄断了遵义大大小小的政府工程,而且一些在项目中有话语权的中建领导,十八大之后并不收手,频频从工程中获得非法利益,违法违规操作如家常便饭,使得这些“政绩工程”朝“腐败工程”的沼泽越滑越远,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