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薛立永,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常务副秘书长,《校园文化》执行主编,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校园文学》杂志签约作家,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文化传播研究所调研员,吉林省读写教学研究会理事,先后在海内外400余家报刊发表作品1500余篇,共计450余万字。作品被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香港凤凰卫视《鲁豫有约》等电视栏目选用。在《中国妇女》杂志全国征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有部分作品入选漓江出版社《老人天地2000年佳作》、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婚姻与家庭杂志20周年精品荟萃》等。出版著作《展翅吧雄鹰》《小板牙去哪了》《小板牙的奇趣大行动》等。系吉林教育电视台、吉林教育广播电台文学创作访谈佳宾,吉林省中高考作文媒体解析人。
乡祭
郝二、李五,四十年了!还记得咱们一起吹死的那头牛吗?
1
这是一起让人哭笑不得的震惊事件:一头比我十个老爹还强壮的大黑牛被吹死了。
案件发生时间:一九八〇年夏季的一天,喝醉了酒的校长竟然拿了一个蔫巴的茄子,提前敲响了放学的钟声,这粗俗的日子便不再沉闷。之后不久,便出事了。
犯罪嫌疑人是三个九岁的小男孩。别看他们对外身份是人模狗样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其实都是臭坏蛋。
不过他们的犯罪手段还是极其温柔的。用一根软塑料管,缓缓伸进牛的大嘴,然后三个人瞪着青蛙眼,轮番向牛嘴里大口大口吹气!大黑牛空虚的生命在体内哭泣,求生的欲望变成绝望。而我们因快乐而感到极度兴奋,心中的邪恶仿佛被强劲的朔风推动着,永无止境地前行着……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牛死了!当时,天空像大祭坛一样,沉默又愁闷。我们心中的欢悦在牛眼中凝结的血泪里沉没了。一只猫在旁边“喵喵”地叫个不停,这声音宛如水珠一样,渗入我心底的最痛处。
于是,当事人郝二、李五和我,成了家长们满村追打的对象。当时,我在心里默念:请下手轻点吧,从不温柔的老娘!请献出慈祥吧,一向狠毒的老爹!即使我是个恶人,也请你们拿出一点转瞬即逝的温存。让我失望的是,我的罪孽沒有得到丝毫的赦免,因为救星一直没有出现。
据不完全统计,我们三个在逃亡的过程中,撞飞了老李太太口中仅存的一颗门牙,打碎了杏花嫂子新买的半瓶酱油,吓得老赵家的母鸡下了一个软皮蛋……我们的人生一下子沉沦在凄凉的黑暗里,村民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愤怒、怨恨、可怖……我们的心立即冷成了鲜红的冰。一段枯枝被鸟踩断,下落时袭击了我的耳朵,吓得我身体一阵动摇。家人的咒骂声好像送葬时敲起的丧钟一样。
其实,我们平时都不是爱吹牛的人,没想到就吹了这一次,竟轰动了全村。
2
说起我们村,它有个相当霸气的名字——张化围子。
就在我还理直气壮地穿开裆裤到处跑而不知羞耻的日子里,我那念过几天私塾的爷爷,便捻着他稀疏的山羊胡子,三番五次地往我那清澈见底的耳朵里倒一车又一车的村史。害得我现在做梦都在背诵: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蒙古族人张化来我村开荒种地,后为防范土匪侵袭,在村的四周建起高大的土围墙,故名张化围子。当时围子四周还修建了炮台等防御设施……
呜呼!爷爷呀,拜托你的在天之灵别让我再做这样的噩梦了。
我们作案地点就在土围子西南炮台的旧址。
那天放学时,天色金黄,像黎明时一样美丽。走在土路上,一朵朵夏花坦然站立,露出健康和善的面庞。我悠然观察着身边经过的一切,鸡鸣狗吠与人声混杂着,飘散在风的漩涡里。此时的阳光脱去了伪装,赤条条地和我狂热地拥抱。邻家大人担着水从我身边经过,桶内溅起的水花欢快地来回翻滚。他疲惫的表情难以说清,不过我看不厌他的背影,我在模仿他走路的体态,他颈部的姿势,以及他的腰的曲度……我先来到炮台的旧址,趴在土台上把那令我振奋的半页作业写完了,紧接着,郝二和李五也赶到这里和我会合。他们在我撒尿时气喘吁吁地抄完了我的作业。不过急中出错,李五竟然把“鱼钩”错写成了“鱼钓”,郝二把“马勺”错写成了“鸟勾!”笑得我在地上直打滚。滚着滚着,我感受到两股混着浓烈青草味的强大气流在戏弄我的头发,躺在地上的我睁眼一看,顿时惊呆了——我竟然来到一头黑牛的大嘴下!我鼓起的胸膛仿佛鼓起的帆,不过内心深处还是颤动的。
3
真是冤家路窄。就在上个月,我和这头大黑牛冲突过,结果它用刺刀一样的尖角,把我唯一的新短裤挑碎了。
我至今记得,大黑牛当时低着头,伸着脖颈,喘着粗气,闻着我短裤上的气息。几只牛虻在它骄傲的脸颊上温情脉脉地翩翩起舞。
我在大喊大叫,因为大黑牛的角已逼近了我的下身,我像一个垂死者在抚摸着自己的短裤。这时,牛眼中的温存妖媚变成了火焰。终于,我的短裤被牛角挑碎了。
我狼狈不堪地钻进旁边的玉米地,凭借从老娘那遗传来的一丝微薄的心灵手巧,勉强用玉米叶胡乱编了一个简易短裤,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回家。刚钻进屋时,灶内的火焰在噼啪作响,我闻到了食物的芬芳。可看见老爹的凌厉的眼神,我的全身顿时被一场即将到达的风暴袭击了。
严惩结束后,老爹说,罪魁祸首是我短裤的颜色——红。一定是这鲜艳的颜色激发了大黑牛的斗志。天呐,我光屁股斗牛,真是胆大不要命了!悔恨如一长串蛆虫在我心头爬来爬去,羞愧也像一条长长的裹尸布将我缠绕,无法摆脱。
幸亏此刻我没穿那招摇的红短裤,否则,整个屁股就得变成烂肉馅。
4
李五把我从地上拉起的一瞬间,复仇的小火苗也在我心中燃烧起来。当我看见郝二那条自制的举世无双的“腰带”,我坏坏地笑了。
也不知道这家伙从哪里弄来了一段放水用的软皮管,紧紧地勒在了他滚圆的腰间,实现了不掉裤子的目的。李五见到这条“腰带”后,僵直的嘴唇弯出一丝嘲笑。
接下来,我大概耗费了一小碗口水,终于成功逼迫郝二解下了他的水管腰带。因为,我要用这个水管向牛嘴里吹气,对了,也就是所谓的“吹牛”!
“呵呵,太有创意了。”李五傻笑着表示赞同,那几颗鼠牙也兴奋得东倒西歪。牛蹄敲着泥土,一地悠扬。飞鸟在头上掠过,身影并不艳丽。我战战兢兢地摘下了伪善的面具,心中的坏意在无序地滚动。牛的双眼漠然、呆滞,像要风化的石子。它俯着身子,像是对土地充满了敬意。
5
当风沸腾的时候,灾难正在一步步走向那头牛。
但此刻没心没肺的它还在安详地沐浴着下午最温暖的阳光。微微的山风吹来,那一根根牛毛闪闪烁烁,涌起乌黑的波浪。硕大的牛嘴夸张地敞开着,仿佛要将我们三个泥小子吞没。
“咱们往牛嘴里吹气,让它变成大皮球。”我不怀好意地说。
“正好它大张着嘴,快把管子伸进去。”李五一边说,一边拽着我手里的管子逼近了黑牛。
“我的腰带,我先吹牛!”郝二提着裤子跑来凑热闹。
说来也怪,这头平日里凶猛的牛此刻僵尸般任我们将管子伸进口中,而丝毫没有反抗,相反,嘴张得更大了,好像在故意配合我们。
“乖乖,俺老猪来也!”郝二得意地抓起塑料管,含在了口中。可他忘了自己已經没有腰带的残酷现实,就在他双手拿管子的那一刻,他膨胀欲裂的屁股就从裤子里逃了出来!
“你——你——居然不穿裤衩!”李五惊讶的眼睛比牛瞪得还大。
郝二却不以为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的裤衩昨天放屁崩坏了,我妈没给我缝好呢!干巴猴,帮我提裤子,我好吹呀!”
干巴猴——我的这个别称在村子里尽人皆知,也可以说知名度高过我正式的大名。据说,附近十里八村近百年来没有出现第二个比我还干巴、黑瘦的孩子。我老娘的话更让我坚信我是个历史罕见的怪种,她说我出生时,那一小堆皮包骨头差点把接生人的手扎破了!
不过让我心理平衡的是,郝二也有外号——猪八戒。他除了身材比我高大,那身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肉也让我朝思暮想,羡慕得直流口水。
李五的外号是我起的——傻和尚。谁叫他呆呆的,憨憨的,浓眉大眼,头顶无毛,但四周的头发浓长散乱,好像《西游记》里沙和尚的弟弟。
我使出吃奶的劲,才把郝二那巨无霸的大屁股塞进裤子里。看着那白花花的肉,让我想起过年时被宰的年猪被剃光了毛的样子,那么油腻恶心。
就这样,李五木偶般地把着牛头,我提着郝二那臭烘烘的裤子,看着他往牛嘴里拼命吹气。就在他要气尽身亡,眼冒金星时,我冲了上去,然后是李五……一边吹牛,我们还一边欢唱。不听话的音符在花香中左右碰撞。一只鸡驻足观望,它仰起头,像只骄傲的孔雀,似乎对我们的举动充满了鄙视。
牛没有太大的反抗,也许沉默是它最好的抵抗。它的嘴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圆,肚子真的涨成了皮球。见此情形,我们吹得更卖力气了。淘气掩盖了我们的不谙世事,牛的双眼变得浑浊,仇恨在眼神中肆意泛滥。
当煎饼大的太阳懒懒地伏在山头的那一刻,我们耳边传来“扑通”一声巨响,牛倒下了!傍晚的风将我们从邪恶中轻轻摇醒,我们坐在牛旁边,感受着没有生机的世界的荒芜与远大。郝二不知所措地抠着脚上的沙土,李五无聊地用双手拢起一个土堆,好像一个坟墓。我低低地抽泣,两块眼皮都悬挂着泪滴。
6
当确定牛壮烈牺牲的那一刻,我们三个人的心和那天的夕阳一起沉了下去。惹了这么大的祸,我们哪还有胆子回家,恨不得都钻进牛肚子里隐身成牛粪。尘埃里的风倾听着我们忐忑的心跳,没想到这场复仇游戏会被写以悲情的结尾。那头死牛的轮廓变得模糊,躺在阴影里,在渐渐流散的光晕中,一切都变得神秘。
我埋怨郝二吹得太玩命,把牛鼻涕都吹出来了。郝二指责我出了“吹牛”的馊主意。只有李五像个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浑身哆嗦,像被通了电,手一个劲地擦脑门上的冷汗。
这时,我们感觉身后刮来一阵冷风,回头一看,都瘫软在地,原来是牛的主人——孙老歪,他张牙舞爪地奔来了,左手里的皮鞭高高举着,就像那死牛僵硬的尾巴。
看见他的那一刻,我后悔自己曾固执地爱上恶作剧的快乐,现在要固执地承受痛苦。孙老歪的左手指着我们,我觉得他的手在延伸,像一根蔓延着的青藤。他的斥责带来风从天边带来的幽暗的气息,他阴影中的脸正在变形。黯然神伤的我们想逃离这面前的一地麻烦,想躲到一个清新的尘世中重新活一回。
于是,在白天和黑夜的交界处,我们和孙老歪进行了第一回合跑步比赛。第二回合跑步比赛是和家长们进行的。围观的群众喊着打倒我们的口号,纷纷“见义勇为”,投入到令他们快乐的趣味抓捕行动中。在逃亡途中,我瞥见铁匠铺里的刘爷爷将一块烧红的铁夹出来,锤锤打打,那落下的每一锤,仿佛都敲在我的心上。我又一个猛子扎进人群,安静下来的世界立刻喧闹了。时间在繁殖时间,痛苦在生长痛苦。我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的背影,无数双脚正以原始的姿态冲向我,想抓住我。
在接近自由天堂的地方,我们纷纷落网。我是在鸡窝里被抓到的,全身鸡毛,好像一个鸡毛掸子。李五是在学校女厕所里被校长踢出来的。最惨不忍睹的是郝二,因为没来得及系腰带,裤子都跑没了,还骑着一头母猪横冲直撞……不幸被一头公猪拦下,成为最后一名落网的“阶下囚”。落日安静地下沉了,老爹用烧火棍拨动了我疼痛的心弦。夜雾把白茫茫的河水抹黑,我的心中有望不到边际的悔恨,有绕树三匝的忧伤。
7
就在我们逃命的过程中,忙里偷闲的村民们运用添枝加叶、无中生有、夸大其词等多种传统造谣手法,即兴创作了我们吹死牛事件的不同版本。
传播最广也最精彩的作品,出自瘫痪在炕多年,先天失明的高老太太之口。按照她的描述,我们三个先是学武松,三拳两脚把牛打倒,然后把两根大葱伸进牛鼻子,再把一只狗的尾巴和牛尾巴绑在了一起……折腾够了,便拿来三个打气筒,往牛嘴里充气,牛就这样惨死在我们手下。这样的流言越来越多,将我们逐渐湮没。我们的形象便定格在那天的暮色中,曾经的无忧无虑也一下子不知跑到了哪里。
在这些故事的蛊惑下,孙老歪的嘴好像也不歪了,堂堂正正地来到我们三家,坚决要求赔钱。他前脚刚出门,鞋底子就落到了我们的屁股上,紧接着,类似放爆竹的声音响彻村子的上空。暮色环绕着我的家,麻雀唱着嬗变的歌,亦如这嬗变的生活。老爹打我时,全身肌肉充满激情,鞋底子在我的哭喊讨饶中疯狂地触摸我的屁股,“啪啪”的响声便环绕在我的身边。那天晚上,我们屁股都增肥了不少,睡觉姿势也都巧合地相似——是趴着的。疼得睡不着时,我用手摸了摸屁股,如成熟的果实,涨得满满的。终于睡着了,可梦见的依然是老爹不停地拍打……
8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一阵冷冰冰的狗叫声把我惊醒,而更让我害怕的是,孙老歪又幽灵一般地出现在了我家院中。
幼鹿正在喝水,看见陌生人后急忙逃向后院。公鸡也被吓得急忙收拢了刚刚张开的优雅的翅膀,一时间竟紧张得忘记了打鸣。看见孙老歪,顿时,老爹唉声叹气,老妈愁眉苦脸。我想,孙老歪一定是得理不饶人,来要赔款的。于是我迅速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了三圈,生怕屁股再被鞋底子反复按摩。我透过窗子,凝视着黄瘦的孙老歪的嘴,在我屁股享受痛苦折磨的时刻,孙老歪嘴巴的一张一合会直接决定我会朝什么方向活着。
没想到孙老歪是来道歉的!
他说,昨晚解剖牛时发现,牛的食道口有一个大萝卜,肚子里有很多黄豆,因此推断牛是肚子胀和憋气而死的,而不是我们吹死的。
孙老歪还感谢我们三个为抢救牛做的“人工呼吸”——拿塑料管子向牛嘴里吹气!
从凶手到英雄,天呐,我们的屁股得救了!我十分客观地认为,孙老歪推断的话语充满温暖与智慧,同时我也发现了他身上的温良与悲悯。因为在我们的人生行将黑暗时,他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阳光。
于是,关于我们吹牛的新版本又在全村沸沸揚扬地传开了……这场意外事件也让我觉得村里人才济济,且都是先人智慧的化身,只不过他们有时会遇到丑陋,有时会遇到美好,这也决定了他们口头作品的主题优劣。幸运的是,他们能迷途知返,让我们三个重新站在光亮之中。
9
真的要感恩生活,虽然曾对我们露出尖利的锋牙,但没有要了我们的命,给我们机会重整山河。成为吹牛英雄的当天,我们三个都没有上学,理由很简单:屁股坐不了凳子。因此,我们心里都无限感激自己的屁股。甚至我在想,为什么老爹不能再狠点打我,要是把屁股打飞了,那就可以不用再上学,天天在家玩个够!
对于玩,我们绝对能做到争分夺秒,克服困难。这不,匆匆忙忙往嘴里塞了两口早饭后,我们三个在村边那棵歪脖子榆树下面集合了。
一夜成名后的郝二最大的变化是有了新腰带。李五最大的变化就是他大哥送给他一把自制的火柴枪。而我最大的变化就是走路姿势有些跑偏,走不了直线。但我决不会让这点小困难影响到我玩耍,于是我咬着牙,商量李五把枪借给我玩玩。
其实李五这种枪在我们孩子堆中很常见,只是我没有而已。看着很简单,一段粗铁线弯成的枪把,几节自行车链条穿成的发射装置,前面是一根细细的铜管。但威力可不小,把火柴头上的火药装入后,发射的声音可比打屁股的声音响得多,穿透力也强。我曾亲眼看见表哥用这种枪吓晕过比我脚丫子还大的耗子。
10
对于李五的小气我心知肚明。这家伙曾经为了背着我偷吃三个烧熟的野鸭蛋,把舌头烫成鞋拔子形状,说话吐字不清。把我的专属称呼“干巴猴”喊成“三八球”!气得我三天零四个半小时没搭理他。要不是郝二捎话说他舌头消肿了,我还会和他冷战几天。我们三个在一起时,欢愉一般都是片刻的,争吵却是永恒的。因为我们都是有棱角的石子,偶尔相依在一起,靠得太近又会扎得彼此难受。
现在手里有了烟火枪的李五神气十足,嘴都撇到树梢上去了,根本不听我发自肺腑的央求,一个劲地往枪里装火柴头。郝二找来一个沾满鸡粪的空罐头瓶子,摆在那摇摇欲坠的半截墙头上,当作射击目标。李五也准备就绪,用他伤疤未好的屁股往后推我,让我闪开,他好大显身手,表演神枪法。
我哼了一声,万分不情愿地后退了几步。李五站定了,端枪瞄准,只见他黄豆小眼一睁一闭,鼓着腮帮子,罗圈腿前后分开。最显风采的是他的小南瓜头,头顶光芒刺眼,一圈长发尽情飘飞在晨风中,在朝阳和炊烟的浸染下,好似一缕缕营养不良的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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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五那根细胡萝卜般的食指刚触碰到扳机,就像摸到了我的痒痒肉,我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看到左边路口跑过来一只山羊,背上驮着一对双胞胎——村丫、村蛋。这小姐弟俩是我家邻居,打扮得和葫芦小金刚一样。随着山羊的奔跑,两个孩子大大的头上下左右有节奏地摇摆着,坐在后面的村蛋可能是早饭吃多了,被颠簸得吐了姐姐一肩膀菠菜叶子……
我的笑声还没有停止,就被枪声淹没了。轰鸣的枪声是伴着四溅的火花传出来的,灰白的烟雾弥散开来,呛得我们眼睛好像吃了辣椒一样难受。头顶的大树上有花瓣落下来,一瓣,两瓣,三瓣,四瓣……周围的一切都被这枪声扰乱,甚至太阳都吓得想退回到初升的起点。
那只山羊显然受到了惊吓,像火烧了屁股一样开始狂奔,村丫、村蛋都被摔进了路边的臭水坑,哇哇大哭着。
当烟雾散开的那一刻,我和郝二被眼前的一幕逗得狂笑不已。
刚才还趾高气扬,精神抖擞的李五,收住被震得凌乱的脚步瞬间变成了小丑。本来就干旱、不经常洗的脸被刷上了一层黑漆,烧焦的头发上挂着两节自行车链条,左鼻孔里插着一根火柴棍,那火柴棍的前面还燃烧着调皮的火苗。
再看李五手中的射击神器,只剩下一段铁线弯成的枪把手,其余部件早已逃之夭夭。而那个被当作靶子的罐头瓶子,完好无损,傻傻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刻,李五身上的神气劲像鲜花般凋谢。如候鸟止于春分,凤凰止于梧桐,他的傲骄止于一声枪响。我之前对他的羡慕像枪的部件一样,毫不客气地飞走了。李五的心应该没有飞起来,因为太沉重了,他蹲下身,坐着,又站起来,来回走个不停。我看到一只虱子落在他的背脊上,仰着头,在一点一点咬他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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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把“火药”装错了地方,导致那天射击后,李五的脸肿得比屁股还要严重,到了无脸见人的地步。他沉默不语,只是不停地用手使劲擤鼻子,擤出许多鼻涕,又擦干净,再擤,再擦。他的指关节也变得粗壮了,应该遭到了爆炸的袭击。
从英雄一下子又变成了“伤兵”,李五的人生和老师要求的作文内容一样一波三折。郝二的评价更是生动有趣,用他的话说,李五的脸和屁股恰到好处地做到了作文中的“首尾呼应”。
李五哪还有心思同我们辩解,此刻,狼狈不堪的他正被我们拖死狗一样往家里运。李大娘见到我们进了牛粪墙围成的院子,从那两颗玉米粒般的黄板牙缝隙中冲出一句对儿子关切的话语:“你这是要把自己烧吃了吗?”
我们和李五一样吓得屏住呼吸,不敢接话。在我心目中,李大娘就是一位彪形女汉子,单说那两只胳膊比我的腿都粗壮。平时洗衣、做饭、喂猪、种田、剜菜、割草、捞鱼、打柴样样都行,只是脾气大点。有一次,她和郝二娘因为开玩笑吵起来,竟一气之下把郝二娘那一摊肥肉扔到了仓房顶上!万幸的是,郝二娘没什么事,不过仓房的房梁断了。李五曾告诉我们,他爹有一次吃饭掉了一个饭粒,身子被他娘用笤帚打成了“斑马”。今天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家庭悲剧?我的腿开始发抖。郝二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臭脚,不敢斜视。尽管院子里雞鸣狗吠,像开动物演唱会,可李五鼻子里黏液的抽动声还是那样地清晰入耳。
“滚蛋吧!”李五娘话音刚落,我们三个便不顾身体疼痛,连滚带爬地从这位女阎王面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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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小河边让李五“现了原形”,他洗过脸的河水立刻混浊了,鱼儿在挣扎跳跃,似乎对李五表示强烈抗议。平日里身前身后围着的青蛙今天也逃得远远的,也许是被李五之前的尊容吓坏了,说不定晚上都要集体做噩梦。
“玩枪太危险,咱们还是玩炮吧!”郝二的一句话让我们三人身上又充满了旺盛的活力,就像河边一株株正在拔节的青青的玉米。
摔泥炮——对这个土得掉渣的传统游戏我可是最擅长的。拿一团泥,做成中空的窝头状,手掌摊开,然后将泥窝头开口朝上放置于手中,使足全身力气向地上扣去。泥窝头内包裹的空气受压,将泥窝头炸开,发出巨响,震落露珠,惊起蝶鸟,引发欢叫。
有一次,我们三个在野外想玩这个游戏项目时,找不到水和泥,便跟在马屁股后面,苦苦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盼来一泡并不清冽的马尿。我们如获至宝,用马尿和泥,终于玩上了泥炮。
那天吃晚饭时,我大哥让我就近递给他一个烀地瓜,我用摔完泥炮没洗的手把地瓜拿给他,他刚吃一口就吐了,“妈,你怎么把马粪当地瓜做给我们吃呀?”
他这一咋呼,全家人都愣了,打量起手里的地瓜,怎么可能是马粪呢!这时,我急忙消失,去水井边狠狠地将手搓红了,才去掉了那刺鼻的气味,摆脱了嫌疑。
地瓜变“马粪”——这件事情一直是我家的未解之谜。以至于现在我家再也不种地瓜。可怜的大哥更是从此做下了一个毛病,见到马粪就恶心直吐。没办法,老爹用了一天时间,将房前的马圈转移到了房后。
在此之前,大哥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总是欺负我。经常将我坐在身下当他的肉垫。或者他骑在我身上,让我当他的小马驹。
这下好了,我知道了他的软肋,可以好好报仇雪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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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又故伎重演,嬉皮笑脸,不怀好意地靠近我,想把我置于身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迅速拿出事先藏在身后用树枝串成糖葫芦一样的马粪球,伸到大哥鼻子前,顿时,大哥脸色发青,眼睛放大,嘴巴张开,狂吐不止……在这之前,“大哥”是个沉重的词语,与欺侮有关,与暴力有关,与哭泣有关,而从此,这样的悲剧不会在我身上上演了。
这一天也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从此,李五和郝二也经常能欣赏到这一幕:大哥像泄了气的皮球,乖乖地趴在地上,然后我毫不客气地坐在他的身上,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尽情驰骋在乡间小路上。他稍有反抗,我就将马粪牌“糖葫芦”伸到他的面前,让他就范。
我至今都感谢那匹马,确切地说,是感激那泡马尿。是马尿让我解放了,不再受到压迫。有时候总听大人说“拍马屁”这个词,李五也问过我这个词的意思,自信的我是这样解释的,那些“拍马屁”的人是想得到一泡马尿,因为马尿能防身,可以对付一些像我大哥这些怕马尿的人。
李五把我对“拍马屁”的解释及时传达给了郝二,郝二听后,马上用马尿洗了脚,据说那天夜里,一向和他抢被子的弟弟离他远远的,不敢靠近!第二天上学的路上,郝二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出了对我敬佩的话:“知识改变命运呀!”其实这句话写在我们班教室的墙上,他能背诵下来并且能准确使用,把我吓了一跳。
我也很欣慰,因为我的“拍马屁”学说,改变了郝二“夜不能寐、睡觉没被”的悲惨境遇。
从那以后,马尿便成了我们眼中神奇的魔水。我们甚至偷着用它洗脸、洗手、洗头……我也因马尿名声大振,小伙伴们遇到什么少年困惑,都会提着一瓶子马尿来请教我如何解决。我也会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独家秘籍告诉他们。一时间,村子里竟出现了“马尿难求”的尴尬局面。甚至有些人弄虚作假,拿牛尿、驴尿来以次充好。不过据我所知,效果都差不多,甚至有时候好过马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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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我让全村孩子对牲畜有了空前的尊重和爱。老人们也说,这种人畜和谐的局面是村子几百年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
显然,今天我们坐在河边玩泥炮是不需要马尿的。
李五最先用手挖了一大团泥巴,揉啊揉,拍呀拍,然后戴在头上,成了一个泥草帽。就在我也学着做泥草帽遮阳的时候,郝二抱着一团软草回来了,均匀地铺在地上,接着美美地坐在上面。我和李五这才意识到屁股不敢着陆的麻烦,于是纷纷效仿郝二,做了个草垫。
在屁股舒服后,我们的泥炮大战开始了。郝二的手大得像个荷叶,所以他做出的泥炮也像个泥盆。相比之下,我和李五做的泥炮小得可怜。可是没有想到,郝二的泥炮虽然大,但是制作粗糙,四处漏气,摔在地上都是哑炮。不断的失败无法让玩耍的兴致在他心中泛起任何涟漪。而我和李五的泥炮小巧精致,摔后响声震耳。那飞起的泥巴旋转着落在欢笑的脸上,仿佛它们在空中飞累了,又跑到我们的脸上看笑容的琐碎。
无奈,郝二拜我们为师,在我们的悉心指导下,他的泥炮终于发射成功了。
“啪”“啪”的炮声,似乎也吸引了太阳的目光,此刻我们头上的泥草帽渐渐变得干硬,屁股下的泥土散发着潮气,透过草垫,熏蒸着我们的伤疤,痒痒的。被我们骚扰的河水,一會混浊,一会清澈,毫无怨言地流淌着,滋润着我们快乐的心。只是除了我们的泥炮声,嬉笑、打闹声,溪边其他生物都安静无比,没有了鸟儿的啼鸣,蝈蝈的歌唱,青蛙的交谈……就连风也是那样轻柔,也许是被我们的炮声吓退了,也许是怕打扰我们的玩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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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把手高高举起,手心托着一个目前做得最大的泥炮,“人间大炮,一级准备,发射!”我一边喊着,一边将泥炮摔出去,就在泥炮要出手时,我胳膊一酸,泥炮跑偏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郝二的脸上!泥炮没响,郝二的惨叫声响了。“哎呀!救我蹄子!”由于他的鼻子被泥糊住,所以发音不准,把“鼻子”喊成了“蹄子”。
我和李五狂笑着把郝二脸上贴的泥巴弄下来,这个时候,我听到“咕噜”一声,原来是李五的肚子发出了抗议。我们这才意识到早过了中午,可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呢!
“回家吧,吃饭去!”我摸着扁成照片一样的肚子说。李五却摇头,“我不想回去,我怕我老娘还没有消气,不但不给饭吃,还容易把我打成土豆泥!”
郝二一直没有说话,不停地搓着脸上的泥。随着那一条条“泥鳅”滚落,他的脸也渐渐露出了人形。
“咕噜”,我的肚子也抱怨起来。“咕噜”,郝二的肚子也跟着起哄。我们的肚子对食物的呼喊,就像刚才的泥炮声一样此起彼伏。
“嘿嘿!”郝二突然笑了,他用黑熊一样的泥手一指李五说:“你不是有火柴吗!咱们可以野炊,吃焖土豆呀!”
郝二总能在我们遇到困境时,想出零星的几个歪点子。还没等我表态,李五已经掏出了火柴,扑向了庄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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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一个农村娃子对焖土豆这个野炊项目都是擅长的,熟悉程度就像知道自己有几颗蛀牙一样。焖土豆之前,要做大量准备工作,这很关键。先要在有黏土的地上挖一个坑,当作灶。这个土灶口一般呈圆形,直径20多厘米,深度也在20厘米左右。要有一个烧火口,在灶中间。
在我们三人之中,郝二挖灶经验丰富,于是他自告奋勇担当重任。相比之下,技能不足的我只能去拾柴火。我来到小树林,不屑那佯装静默的花花草草,而专门捡拾那些干枯的小树枝。令我兴奋的是,拿起那些树枝,就会看到躲在下面的蘑菇。那一片片的小家伙长得白嫩可爱,散发着菌香。大大小小的蚂蚱也来凑热闹,在草地上、树枝上跳跃着,还有胆大的蜻蜓,落在我鸡窝一样乱蓬蓬的头发上。不过,我可没有心思和这些家伙玩耍,因为我听到郝二在猪嚎般地催促我拿柴火回去。
外表笨得像熊的郝二干起活来却很麻利,已经把灶用手挖好了,正在攥土蛋。这个土蛋必须要攥紧实,而且大小要一致。郝二一边咬牙切齿地攥,一边将攥好的土蛋在灶口边一个挨一个摆,摆好一层后,在上面再摆一层,向上每摆一层,土蛋都要比下边一层稍微向灶子中心伸出一点,最后灶口上边就形成一个用土蛋垒成的穹顶。
这一枚枚土蛋已被我们绑在了十字架上,期待一场大火点燃它们的生命。也许在火光中,它们才能遇见最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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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轮到了我的工作,要在烧火口烧火。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一个问题——火柴在李五兜里。于是跑到那片土豆地边寻找李五。
一眼望不到边的土豆地正在白云下午睡,邻近收获时节的土豆秧有些泛黄,显得毫无生机。李五正弓着身子,拼命拉扯着一株土豆秧,在他身边,已经有十多个小土豆静静地躺在那里,刚刚出土的它们,正尽情地欣赏周围的一切。午后的阳光落在李五鲫鱼一样的背上,上面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抓小偷!”我突然一声大喊,吓得李五“啊”的一声,一下趴在地上,张开的大嘴正好咬住一个土豆。看见是我在捉弄他,李五气得眼睛瞪得也和土豆一样溜圆。站起来后,他神秘地对我说:“别嚷嚷,告诉你吧,这是郝二家的土豆地!”
“啊?!”我顿时笑喷了。
就这样,我和李五拿着郝二家的一堆土豆忐忑不安地回来了。
“你们在哪弄的土豆?这么多!”郝二憨憨地问。
李五脸红着说:“是在我家土豆地挖的。我请客。”
“是……是他家的!”我心虚地附和着。
“你脸咋这么红?”郝二捏了一把李五的脸追问道。
我赶忙替他解释说:“是晒的,这天也太热了。”
“晒……晒的!”李五支支吾吾。
郝二嘴闭上的那一刻,我和李五的腿也停止了颤抖。
19
浅红色的火舌不顾一切地舔着那一枚枚土蛋。土蛋开始不断变化,变白,变黑,变红……我也加大火势,在浓烟滚滚中炼制仙丹一般烧炙着。
当土蛋都呈暗红色时,郝二让我停火,并吩咐李五往灶膛内放土豆,边放土豆边向灶内拨刚才烧红的土蛋。装完土蛋和土豆后,郝二赶忙说用挖出的湿土往灶上盖,也就是封灶。他嘱咐我们哪里冒气就往哪里培土。我和李五边培土,郝二边光脚踩。他那双脚丫子散发的气息熏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也担心他脚的味道会影响土豆的口感,于是我把他推到一边,自己用手封好了灶。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腹中空空如也的我们已经再没有力气疯闹,懒散地躺在灶旁的草地上,像害羞见太阳一般,将脸用向日葵巨大的叶子遮上,昏昏沉沉地进入了睡梦中。
我梦见刚才埋好的灶上长出一个鸡大腿,比猪腿都大,还是熟的,外皮焦焦的,香气扑鼻,馋得我直流口水。我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搬过鸡腿就咬了一大口。啊!不对,这鸡腿怎么这么臭!我定睛一看,我吃的根本不是鸡腿,而是郝二的一个脚丫子,真是恶心死了。
“你干什么呀?睡觉还咬人!”蒙眬中,我感到头正被人用力摇晃。睁眼一看,郝二正坐在我身边委屈地唠叨着,揉着自己的脚丫子。
李五也醒了,愣愣地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据郝二讲,他是被我咬脚丫子疼醒的!
“啊!啊!啊!”我喊完,不顾屁股的疼痛,弹簧般从地上蹦起来,箭一般跑到小溪边,疯狂地喝着溪水漱口。我真后悔没有回家吃饭,不然怎么会饿得做梦啃郝二的脚丫子!
20
要不是聞到了土豆熟了的香味,我还会趴在小溪边呕吐不止。
趁我漱口,郝二和李五已经把熟了的土豆挖出来了。那一个个土豆穿着金黄的盔甲,整齐地陈列在地上,不可抗拒的浓郁气息让人垂涎三尺。我们三个“饿狼”毫不谦让地抓起土豆,顾不得扒皮便往嘴里填。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热土豆的威力比热豆腐可猛烈多了。看吧,李五被烫得把舌头完全伸出来,用向日葵叶子扇风降温。郝二不是这样,而是把吞下的土豆吐出来,再吃进去,又吐出来,反复折腾着。
我吃得要比他们两个优雅多了,先是用尖利的门牙切开土豆,然后用舌头抚摸土豆的“内心”,也就在这个时候,顽皮的土豆变得有些不乖了,没打招呼就在我的舌头上烫了两个水泡,疼得我眼冒金星,手中的土豆沿着一条优美的弧线飞了出去,落在李五正在降温的舌头上,“哎呀!”又是熟悉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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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闷雷跟着李五的叫声响起。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一串串雨珠就砸了下来,湿气与地气接着,一切污浊在消失。眼看着到嘴的土豆要被泥水冲走,我们都心有不甘,奋不顾身投入到救土豆的行列中。
李五极其搞笑地将窄窄的身体趴在了土豆上,那腹背受敌的身体便瞬间处在冰火两重天的窘境。肚子下是滚烫的土豆,而后背抵御的是冰凉的雨水。我和郝二也学着趴了下去,就这样,李五压着土豆,郝二压着李五,我压着郝二,我们三个在雨中叠起了罗汉。好像在向老天爷虔诚地膜拜,祈祷着雨停下来。
幸亏是一场掠过的急雨,否则李五会被我和郝二活活压死。雨点没了,我推开郝二,将奄奄一息的李五从地上拉起来,掐了半天人中,李五才睁开双眼,喃喃地说道:“我要吃土豆!”
我们这才注意到,那些土豆都被压成一张张土豆饼,紧紧地贴在李五黑锅底一样的肚皮上!
当我们怀着无比心痛的心情揭下那些土豆饼,看到了恐怖的一幕:李五的身上被烫出了一堆堆黄豆粒大小的水泡。
为了表彰李五英勇献身的精神,我和郝二都没有和他抢吃那些沾满泥土的土豆饼。就这样,李五一个人开始了风卷残云般的美食表演。只见他张开大嘴,伸出双手,左右开弓,将一张张土豆饼塞进口中。他的肚子也像充气的车胎,瞬间鼓起。
阳光又现身了,蜇醒了万物。洗过澡的柳丝绿意荡漾,花香扑鼻,满眼霓裳。大地是我们嬉戏谢幕后的舞台,植物在等待下一场雨,而家人在等待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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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五没有上学。郝二也一白天没有理我。这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没有他的校园生活让我寂寞难耐,我的心在悠闲与无奈中四处狂奔,扬起一把黄沙,把烦乱埋葬。
放学后,我直奔李五家,想探明究竟。没想到,李五没有在炕上躺着,而是骑在一棵杏树的弯枝上,布置补鸟的夹子。那棵杏树枝繁叶茂,果实垂满枝头,总有各种鸟儿出没,我们也曾多次在这棵树上捕鸟取乐。
可是也有意外发生,那天,李五布下的夹子没有抓到鸟,而是把一只偷食的老鼠逮到了。那只老鼠和《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一样,也不知为何少了一只耳朵。郝二推测说,这只老鼠就是“一只耳”的后代。李五不这样认为,他猜想,这只老鼠一定是和同伴为了抢食物决斗,打拳击,被打掉了耳朵。我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想象力和他们的智商一样少得可怜。依我看,这只老鼠为了臭美,在这个耳朵上戴耳环,结果睡觉时,小偷来偷耳环,把耳朵也一起割走了。
那天中午,我们三个因为一只老鼠的耳朵争论不休。最后我们累得口干舌燥,躺在大杏树下喘息着。一阵微风吹过,巨大的杏树也兴奋起来,挥舞着枝条,和风儿打着招呼。树影在我们脸上来回涂抹着,不时就有熟透的杏子争先恐后地落下来,落在地上,落在脸上,落在我们口中。我们像懒惰的婴儿,享受着“杏来张口”的待遇。被大树喂饱后,我们又开始了弹杏核的游戏。
23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李五,脸色和没熟透的杏子一样,黄中透绿。他说他肚子一直很难受,昨天晚上他大哥拿着一根鹅毛,在他嗓子眼挑逗了半天,他才吐出来,让肚子减了压。
李五说,他肚子疼的时候,他想到了那头肚子胀大而死的牛。听了李五的话,我也感到后怕。真没想到土豆的威力有这么大。
当我说起郝二的反常之举,李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说,一大早,郝二的娘就找他算账来了,因为他们发现土豆丢失,并且通过拷问郝二,分析到了昨天偷土豆的元凶是李五。
作为同案犯,我也做贼心虚起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也是冤家路窄,在我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脸杀气的郝二。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脸扭曲得像一张揉碎的蜡黄色玉米面饼子。
“干——干——啥?”我结结巴巴,边说边往后退,可是一不小心,竟然踩到一泡牛粪上,还热得烫脚。
“你是鲜花吗?把自己插牛粪上干什么!”我真没想到,长相粗糙、性格粗鲁的郝二还有这样有文采的幽默感。尴尬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劲甩被牛粪包裹严实的臭脚。
见到我中了牛粪埋伏,郝二似乎找到心理平衡,之前紧闭的嘴,稍稍裂开了一道缝,也就是这窄窄的缝隙,让我脚上飞出的牛粪有了射击对象。郝二的两颗板牙和牛粪渣进行了热烈拥抱。
“你给我站住!”郝二一边干呕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追打我。
24
经过一番老鹰捉小鸡的残酷表演后,我被郝二塞进了村边一个废弃的空水桶内。
这个水桶是个躺在地上的长三米左右的圆柱体,直径大约一米,开口在上方。平日里,我们经常骑它当大马,或者敲它当大鼓。郝二把我囚禁在这里后,开始在外面猛烈敲击,由于桶内笼音,那敲打声像棍子一样扎我的耳朵。更让我受不了的是,郝二这时扔进来一只癞蛤蟆。随着郝二打击乐的伴奏,这只癞蛤蟆开始疯狂蹦跳。一会儿蹦到我的头上,一会儿撞到我的脸上……我的惊叫声在它听来也许是在加油助威,它蹦得更卖力了,它每蹦起一次,我心中的恐惧指数和恶心指数就上升一截。我想要逃出去,可是郝二那重如泰山的屁股已经把水桶的出口堵住了。任凭我用手怎么推,用头怎么拱,他都纹丝不动。
桶内空气变得稀薄,癞蛤蟆也趴在地上不动了,我感到死神似乎正走近我们。“救命,饶了我吧!”我的声音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了。郝二更不会理会了。
情急之下,我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件致命的杀伤性武器——大头针!这是我上午帮老师装订卷子时私藏的。哈哈!我顿时心花怒放,就像逼近死亡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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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邪恶想法恣意汪洋,用力抓紧那根宝贵的大头针,恶狠狠地刺向了郝二的屁股。“哎呀——”郝二的身体出现闪电般的战栗,空前敏捷地挪开了他肉乎乎的屁股,水桶的口敞开了,严重缺氧的我也张开大嘴,贪婪地呼吸着。
还没等我往上爬,那只癞蛤蟆一个超高弹跳,飞了出去。我也不敢犹豫,跟着癞蛤蟆逃了出来。
郝二哭了,潸然泪下!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看着他一只手揉着屁股,一只手揉着眼睛的可怜状,我变得石头般沉默,有些后悔下手过重。可我也是被逼无奈,谁让他刚才对我实施了屁下之辱。
郝二的嗓音很粗,哭得音准也不好,听起来就像跑调的大公鹅迷路在了低音区。
“你要是再哭,我还扎你屁股!不,扎你脸!”我急中生智,用以毒攻毒的做法让郝二的哭声戛然而止。
26
我和郝二的身影浸在夕辉里,风车转呀转呀,我的手在兜里掏呀掏呀,终于在口袋底摸到了半块水果糖,安抚了郝二紧张恐惧的情绪。我们的友谊也因这块水果糖变得甜蜜如初。郝二善意地指责我不够哥们意思,竟然跟着李五偷他家土豆。我推托说,是李五带头干的,我只是跟从而已。最后我们一起大骂李五不是东西!
郝二决定要报复李五,我只好同意。理由很简单:我之前帮李五偷了郝二家东西,现在帮郝二收拾李五,这样我就都不欠他们了。
郝二把我拉到他家,我们匆匆忙忙写完作业就出发了。在一片庄稼地前我们停住了脚,不敢再向前走,因为这地上长满了蒺藜草。在那一条条枝蔓间,均匀分布着一个个如黄豆大小的球形蒺藜。这种蒺藜浑身是尖刺,用它们来对付李五是再好不过了。
我和郝二小心翼翼地摘着蒺藜,尽管十分注意,但还是难逃厄运,我们不停地惨叫着,手上都多处受伤。在付出了血的代价后,我们带走了大约五十多枚蒺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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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小小的山村也疲惫了,陷入了入睡前的安静状态。不过,老娘没有闲着,正在刷碗。其实那些被我们舔得很干净的碗很容易刷,因為日子过得像刷锅水一样清贫。有时我们吃的饭只是一碗粥,用手抓两根咸菜条,根本不用筷子,有时能补充一块锅巴都感到特别开心。此刻,有两个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来到了李五家门前的大柳树下。
来者正是我和郝二。我们计划趁着夜色在李五家门前布置蒺藜机关,然后等着李五明早出门上学被扎的惨剧上演。
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李五最近总穿着一双露底的布鞋,其中左脚鞋底的窟窿有纽扣大小,其余没有漏洞的地方也薄得像纸,这样的鞋底是抵抗不住蒺藜尖刺进攻的。
我甚至想象出了明天早上李五的遇难经过:在老妈的数落和催促下,李五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出了房门,身后是他家的狗,摇头摆尾地来送他。就在李五心不在焉地走到大门口时,他的左脚踏进了我们布下的“雷区”,“哎哟!”李五顿时蹲在了地上,不幸的是,此刻他的右脚也“踏雷”了,他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没想到迎接他屁股的是更多的蒺藜刺,“哎哟哟!”李五痛得躺在了地上,“哎哟哟呦!”李五已全身是伤。他家的狗显然被眼前突发的一幕吓得惊呆了,它狂吠不已,冲过来想救起主人,没等到达李五身边,它也爪受重伤,倒了下去。李五家人闻声赶来,也都伤得不轻。最严重的是李五的奶奶,在摔倒时,头撞到了大门的门柱上,昏了过去……
当我悄悄地和郝二讲了我的想象后,我们都沉默了。不知怎么,我的心在那时变得比眼前的夜晚更黑暗。
“算了吧,咱们走!”郝二咬牙切齿地说完,用力拽着我离开了李五家。
28
“你……不打算……报复李五了?”我有些疑惑地问。
“你不是在想象中都替我报复完了吗!”郝二的话让我出乎意料,“再说了,就因为几个破土豆闹掰了,不值得。”
我的脸有些发烫,要不是夜色的遮掩,郝二一定会看到我的脸红。
也许是因为自己想象得太恶毒吧,我感觉有些对不起李五。
我们把那些见不得光的复仇计划,强行送给了黑夜。放下复仇包袱的我们在明亮的月光下一身轻松地回到家。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和李五、郝二紧紧地抱在一起,在我们身边有成堆的烤熟的土豆,我们互相喂着土豆,开心极了。
没想到第二天上学,李五真的带来几个烧熟的土豆,在课间,我和郝二分享了这些美味。也就是在这一天,老师将我们三个分在一个学习小组。为了不给这个小组抹黑,我们上课时都一反常态地认真听讲,课后一起写作业时也很细心,并且互相检查对方的作业。
功夫不负苦心人。我们这三个班级学习方面的尾巴,考试成绩开始上升。我们看到老师久违的笑脸,同时,家长对我们的斥责和暴力也少了许多。
学习之余,我们依旧在尽情玩耍。一件无比恐怖的事件也就在这期间发生了。
29
那天是周日。
大人们在田里忙碌了一整天。和郝二、李五疯闹了一天的我也疲惫不堪,早早睡下。午夜时分,我突然肚子痛起来,仿佛有一条蛇在里面乱窜,撕咬。
无奈之下,我从炕上爬起来去厕所。谁知,老爹竟然在厕所内。我只好选择去门前的庄稼地解决内急问题。
山村的夜,除了偶尔的虫鸣和狗叫,一片沉寂。黑黑的玉米地更是静得吓人,每走进一步我都感到脊背发凉。午夜的极限,属于神秘的气浪。
我刚蹲下,便听到这空旷的空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声长长的叹息——“唉!”这声音就像一声惊雷,震得我头皮发麻,“谁?谁?”我恐慌地问道。没有人回答,只有玉米叶上,露水滴下时发出的“嗒——嗒——”声。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我有些疑惑,更多的恐惧一下子袭上了心头。
“啪——啪——”两下拍掌声骤然响起,吓得我慌乱地提起裤子,正要逃也似的离开这里时,又听见一个人阴阳怪气地问道:“你有手纸吗?”
“救命呀!”魂不附体的我仓皇出逃,“哈——哈——哈——”身后传来放浪的笑声。
没等那个人走出来,我便拼命地跑回家。接下来,我陷入了辗转难眠的恐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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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地说,我的胆小是从七岁时开始的。那年暑假,我去住在县城的姑姑家玩。姑姑家住在一个筒子楼里,一天清早,我去公共水房洗脸时,看见水房门口的垃圾箱里竟有一件血染的白上衣。顿时,我脑海中那点蒙眬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不禁心头一惊。
正在我胡乱思考这件血色衣服的来历时,刚才还安静的走廊里传来了“砰——砰——”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我尖叫着打量完在我脚边停下来的人头后,不禁长长呼出一口冷气,原来这是个皮球做的假货,这个皮球被贴上了恐怖的面具和假发,远远看去和真的人头差不多。
“这是谁干的?”我气愤地喊道。
话音刚落,从远处一间房内冲出一个人来,我见状又被吓得惊呆了:因为我看见迎面跑过来的人根本没有下半身,就是半截上身驮着一个硕大的头在向我跑,她双手全是血,还持着一把菜刀。
“你要干什么?”我边往后退边哭喊道。
“小孩子別怕,我不是要杀你,我是在杀鸡!”她在我面前停下来,解释说,“刚才,我孙女的这个皮球玩具不慎从柜子上掉下来,滚到走廊里,吓着你了吧?对不起呀,我现在就把它捡回屋去。”
我这才注意到她是个侏儒,因为穿了一件大号的衣服,遮住了腿,所以让我虚惊了一场。
“这也是你弄的吧?”我指指垃圾箱里的那件血色衣服问道。
“对,是我杀鸡时不小心弄了满身血,便扔了。”我猜不出她的年龄,只感觉她的头比常人大近一倍,眼睛也比一般人要大,梳着两根辫子,皮肤惨白,嘴巴向前凸出,相貌很吓人。
后来姑姑告诉我说,这个相貌吓人的女人身世很坎坷。十二年前,她的丈夫突然去世了,她的头也莫名其妙开始变大,因没有钱治疗,病情一直没有得到控制,头变得越来越大,把她折磨得痛苦不堪。
尽管姑姑一再安慰我,但是恐怖的种子还是在那时在我心底种下了。
31
夜越来越深了,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时,竟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蹑手蹑脚地向我炕边摸来,手中还高举着什么东西。我“嗷”的一声惊叫起来,几乎与此同时,那个黑影“妈呀”一声倒在了地上。
慌乱中,我拉亮了电灯,定睛一看,又吓了一跳,竟然是郝二!他正一脸鲜血地从地上爬起来。原来是我的惊叫声吓得他摔倒了,头磕在了坚硬的炕沿上。
看着头破血流的郝二,我感到有些恐怖,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我的家人也闻声赶来,于是我们一边给郝二包扎一边审问他。
郝二磕磕巴巴地说,他家半夜来了客人,睡不下,所以他被老爸安排来我家借宿。当他走到我家门前时,想上厕所,就跑进了玉米地。接着,他借着月光看见我也进了玉米地,便吓唬我!
我因为着急逃跑,竟忘了关门,于是郝二就进来了。我家的狗已经熟悉郝二这位常客的气息,视他为家人,也没有吼叫。
原来如此!
听完郝二的话,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一气之下,我把郝二赶到我家的炕边去睡。然后,我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心跳得厉害。
32
周一放学后,李五约我和郝二去捞鱼。于是我们写完作业后就出发了。
在我们村北边有两座山,山不是很高,树木也不茂盛,但那里却是我们经常玩耍的乐园。因为在两山之间夹着一条小河,河面不宽,清清的河水深过我们的膝盖。如果长时间不下雨,河水会更加清澈。农闲的妇女们常聚在小河边揉洗衣裳,快言快语地唠着那些永远也唠不完的话题,平整的石板上传出有节奏的清脆的棒槌声,和女人们爽朗的欢笑声一道飞翔在山谷间。小孩子们这时都会光着身子在河中洗澡嬉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这条河虽小,但是物产丰富,村子里每户人家吃的鱼虾都来自于此。
我们捞鱼的工具很简单,李五拿了一个编织得很细密的筐,我提着水桶,郝二偷着把他家的筛子也拿来了。就这样,我们唱着跑着,一路追逐,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小河边。
下午时分是青蛙叫得正欢的时候。河岸的小草不再娇嫩,毕竟要接近秋天了,不过牛羊是不嫌弃的,它们依旧在那里美美地吃着,并不忘记挥舞尾巴,赶走调皮的蚊虫。
我们都十分坦然地脱光了衣服,冲进水中。捞鱼的主要地点是河边的柳树毛子下面,或河道的拐角处的烂草堆里。郝二和李五各沿着一条河边逆流而上,像排雷似的摸索前进,不断将筐和筛子口迎着水流放下,再把上游来的水用脚趟浑。用三十六计来说,这叫打草惊蛇,浑水捞鱼,乱中取胜。这时也要眼疾手快,看到鱼儿露头,就往上捞。
33
由于经验丰富,我们初战告捷仅仅用了不到半个小时,我提着的水桶内便出现了柳根子、白漂子、泥鳅、虾米等水产品。我想,要是把这些东西洗净,做成香喷喷的鱼虾酱给老爹当下酒菜,他一定会乐得胡子都抖掉的。
我们捞鱼的热情也越来越高涨,当每一次将筐和筛子布置下去,我们的心中都充满期待,期待着拿起网或者筐的那一瞬间。如果捞到鱼,看到有鱼儿在临出水时的蹦跳,我们的笑容也伴着水花绽放,三个人一起欢呼胜利!
随着水桶内鱼虾数量的增多,我的心也越来越痒。于是我商量李五,让我亲自捞一会儿,让他来提着水桶。李五嫌提水桶这项工作太单调无聊,拒绝和我交换。我又过去商量郝二,没想到他的态度比李五还强硬。
我心里觉得更不平衡了,“凭什么让我一直傻乎乎地提水桶,我也想玩捞鱼,要是你们不同意,我就把这桶里的东西都倒掉!”我的威胁立刻起到了效果,我话音刚落,他们两个同时把筐和筛子送到我面前。
34
我狠狠地抢过李五手中的筐,脸上顿时多云转晴,神采飞扬。
为了表现,我想加快捞鱼的速度,便像小鸡啄米一般,不停低下头,将筐放入水中,并迅速提起。我越是着急,鱼虾越是不见踪影。在一旁看热闹的李五和郝二“扑哧,扑哧”地笑个不停。我真恨不得把他们两个按到水中,再捞出来,塞进水桶。
也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次抬起筐时,水花四溅,明显有大块头在筐内挣扎,“快帮忙,有大鱼!”我急忙求救。
李五和郝二也看到我筐内的情况,急忙前来相助。可水落“鱼”出的那一刻,我们都“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因为筐内装着的不是一条大鱼,而是一个圆滚滚的水耗子!
我吓得把筐丢了出去,没想到筐内的水耗子顺势一跳,蹦到了李五的脸上,“妈呀!”李五丢掉水桶,用双手去糊弄脸……当我们赶走水耗子,情绪稳定下来时,才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我们面前:那个漂在水面的桶内已空空如也,鱼虾早都逃之夭夭了。
35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我们立刻傻了眼,我更是心虚愧疚,不敢直视他们两个人的眼睛。
“血!”郝二忽然一声惊叫,接着慌忙跳上了岸。我和李五也一起看向水面,水面上一丝一丝地流淌着红色,应该是血。莫名的恐惧感像流淌的河水,瞬间浸透了我们全身。我和李五也纷纷惊恐地蹿上河岸,夕阳笼罩的草地上,我们三个仔细查看着自己的脚和腿,检查结果是李五的右腳跟被一块玻璃划破了。我不敢细看他的伤口,只感觉他伤得不轻,血流如注。
“李五,要是一直这样出血你会死的!”郝二的大呼小叫把我吓得一哆嗦,李五更是害怕得大哭不止。“快把他送村卫生所吧!”我用颤抖的声音对郝二说。听我这么一说,李五也哭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救我,快送我去村卫生所!”
惊慌失措的郝二不由分说背起了李五,我也帮忙在后面托着李五的屁股,就这样,我们都忘记了穿衣服就向村中赶。
36
乡间小路两旁的庄稼,在嗅着季节的气息,把广袤原野中的滋养源源不断地送到它们的各个器官,站成季节的风景。面对绿后将黄的兴衰,默默咀嚼着这份孤独,向我们低调地炫耀着果实的饱满。
郝二呼呼地喘着粗气,刚才还急匆匆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李五这时很安静,一声不吭,像一大片人肉膏药紧紧地贴在郝二的背上。“李五,你没死吧?”
郝二幽幽地问道。李五依然没有反应。“他是不是出血太多昏过去了?”我推测说。我话音刚落,李五的呼噜声骤然响起。“醒醒,快醒醒!”我气愤地摇醒了李五,郝二也罢工了,生气地将李五扔到了地上。
“你们怎么不救我呀,我要死了!”李五对我们的举动感到很意外。“要想活命自己走着去卫生所!再背你一会儿,郝二得累死,你也会睡死!”我斥责道。
我们也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了没有穿衣服回村的尴尬,于是我急忙跑回去取衣服和捞鱼的家什。郝二搀着李五继续赶路。
37
太阳走了,小村披上了晚装。缄默的青蛙也加入了村里畜禽的合唱。
在村卫生所,我们获得一个意外喜讯,今晚要在村委会大院播放露天电影。
一时间,李五也像冬眠过后的狗熊,生机重现,刚包扎完脚伤就跑回家吃饭去了。
郝二说他不回家了,他要先到村委会大院去占座,不过他嘱咐我回家给他拿点吃的。我们以前也是这样合作的,每次看电影都是他负责给我们两家人占座,我负责回家给他拿吃的。
我回到家时,老娘正在炒瓜子。也许是电影带来的兴奋,让她一直枯干蜡黄的脸上有了笑容的滋润,也生动了许多。
这时,村子四角的大广播喇叭传来通知:广大村民请注意,今天晚上在村委会大院播放电影《地道战》……
第二遍通知刚播送完,我就抓了两穗烀苞米跟随家人出门了。
一出门,柔柔的晚风扑面而来,掺杂着深秋的收获的气息。月亮还没有升高,微弱的星光点缀在苍远的天穹里,幻化出宝石般的光泽,渲染着此刻我心中充满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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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小路人声鼎沸,和虫鸣蛙叫交织在一起,合奏着一台盛大的夜的交响曲。我们寻着一径前行,体会着夜幕笼罩下的神秘与空灵。攀上一段土坡,远远看见村委会院子里那两棵挺拔的白杨树,它们卖力地撕扯着一面银幕。可以清晰地看到许多手电筒的光点在上面来回移动,我知道,那是小伙伴们在电影开始前的嬉戏。
进到村委会大院,里面聚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李五和郝二正在东张西望,估计是在寻找我。我马上呼喊着他们,他们也拼命向我摇手。郝二的表情很得意,因为他占到了银幕前最佳的观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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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二抢过我手中的苞米,卖力地啃着。我和李五也没闲着,我把手伸进一道道手电筒发出的光束中,将各种手影投放到银幕上。我最擅长的手影是老鼠,李五学我的样子变换着手型,可投放出的图形不是老鼠,倒像一只大肥猫!人群中顿时发出哄笑,还有口哨声。郝二也笑得将嘴里的玉米粒喷撒了周围人一身,不明真相的李五竟大喊起来:“下冰雹了!下冰雹了!”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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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气氛更热烈了,因为放映员来了。大家像欢迎大领导一样欢呼着,有的人还不自觉地鼓着掌。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放映员面无表情地组装起放映设备。男女老少也聚拢得水泄不通,我和郝二、李五也在人体缝隙中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放映员的一举一动,生怕遗漏掉任何细节。
电影终于开始了,一束光打亮了银幕,不可思议的图像栩栩如生地出现在银幕上。喧闹的人声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很快沉入剧情中。
影片中的山田队长,一天率日军在天黑之际偷袭高家庄时,被老钟叔发现了。情况危急之下,他来到村中的老槐树下,解开绳索,拉响了那口报警的大钟,就在钟声回荡在高家庄的上空时,山田的枪声也响了。这位忠诚的老钟叔倒在了山田的枪口下!
看到这里,义愤填膺的观众们竟把身边的石块、树枝等杂物投向银幕中的山田队长。
郝二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银幕前,对银幕中的日本兵拳打脚踢,不幸的是,李五这时抛出去一个柿子,正好砸在郝二的鼻子上,于是郝二带着红鼻头,沮丧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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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它的脸也越来越大了,好像也被电影吸引了过来。偶尔几声狗叫也淹没在了电影的剧情中。
第一卷片子很快放完了,孩子们又欢腾起来,我和郝二跑到场边去撒尿,一扭头看见了一排白牙,再一细看,是李五!他正扭过来看银幕,好像生怕有什么错过。
放第二卷片子时,图影开始上下跳动。没办法,放映员一边重新倒带,一边检测放映机。大人们耐着性子在慢慢等,嗑瓜子的声音也渐渐变大。小孩子们又趁机顺着光线表演一些手技,幕布上出现了郝二弄出的小老头,李五也表演了小毛驴……
待到银屏声响,孩子们中呵欠不断,我耷拉着脑袋,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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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老妈拉我耳朵时,电影已经散场了,我随着人流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出村委会大院,周围的黑暗更浓了,路边的草上睡满了凉哇哇的露水,碰到脚上,浑身一激灵,瞌睡虫也被抖落了不少。
路上行人不断,大家都全身倦意,走起路来也腿脚不灵便了,发出“扑腾扑腾”的声音。胆小的我夹在人群中,有时抬头看看幽蓝的天,吓得大气不敢出。忽然,我的鞋子被人踩掉了,“有鬼!”郝二这一声喊,吓得我“哇”的一声哭起来,最后被老爹背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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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燕子飞走了,玉米棒子上的胡须硬得扎手,老爹早起后用一根旱烟点燃了黎明,便看见秋天来了。收获的喜讯便开始在整个山村飘荡。
我们村中央有一处空地,我们称之为场院。家家户户的庄稼收回来,先要放到这里晾晒,然后脱粒。有几日,老爹把一车车的庄稼堆进场院,放学后,我们就又有了快乐的去处。
风情万种的庄稼饱经风霜后,赶到场院里报到,它们越聚越多。那高高的谷子垛,小山一样矗立着。一日午后,我和郝二、李五纷纷爬上各自的“山头”,脚下的谷草松松软软,我们在上面蹦啊、滚啊,还不停地翻跟头。
一不小心,我从草捆的空隙中陷下去,草垛压得太实了,我眼前一片黑,全身被挤得难受。郝二和李五来救我,我也在拼命挣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草垛被我拱出一些空间。没想到更大的意外出现了,郝二和李五也脚下一滑,掉了进来。刚有些透气的“陷阱”立刻拥挤不堪。李五急得都快哭了,郝二鼻子里塞满了草,说话声音怪怪的,“咱们使劲放,把烤多弄跑!”我知道,他要说的是:“咱们使劲晃,把草垛弄倒!”
于是我们像三条肉蛇,奋力摇晃。大约五分钟后,草垛倒了,我们自救成功。看到倒在地上的一片草,我们更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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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五提议玩抓人游戏,我和郝二集体响应。接下来,我们在草堆里钻进钻出,其乐融融,忘记一切,只管游戏。
金黄的谷草垛散发着恬淡的清香,特别好闻。我们玩游戏是永远也玩不厌的。一堆堆谷草逐渐变得千疮百孔,我们用这些草做伪装,搭建曲曲折折的洞,我们在这迷宫般的洞中你追我赶。
在不经意间,天暗了下来。草洞中更是漆黑。“回家吧!都看不见了。”郝二说。我和李五都不作声,因为我们还没有玩够。片刻沉默之后,黑暗中,飘来李五一句幽幽的话,“我有火柴!”
也许是得意忘形,也许是被激动冲昏了头脑,我们真的鬼使神差地在草洞里点起了火!看见火着起来,我们先是欢呼,可欢呼声瞬间被惊呼声取代,因为草垛着火了!火舌在夜風的怂恿下四处乱窜,熊熊大火十分壮观,好像《西游记》里的火焰山。
大人们赶来了,他们提着水桶,拿着扫把,冲向火海……我们三个蹲在黑暗的角落里,吓得魂不附体。我在人群中看见了老爹的身影,他疯狂地呼喊着,那尚未燃烧的谷捆,被他两只粗糙的大手抓起,扔到了远方。不知为何,我的眼前幻化出这样的情景:一大片肥沃的良田静静地等待着,这时,一个人牵着牛走过,后面是一把犁。这个人就是我的老爹。接着,他驱赶着牛将那片黝黑的土地耕耘得松软,把一粒粒种子撒进了泥土里。神奇的是,那些种子吸收着土地的养分,开始生根,发芽,疯长,结出一穗穗谷子。老爹的汗水折射出太阳的光芒,那些谷穗翻滚着,把老爹的汗水带来的光芒汇合成一条无尽的河……
可是没有想到,这些谷草被我们逼迫得无路可逃,最终只能选择燃烧自己。沐浴着这光和热,我还是不寒而栗。月光下,燃烧后的谷草垛化作一缕缕青烟,飘向更远的大地,飘向下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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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老爹把我从火堆旁拉起的那一刻,我哭了,不是害怕,而是伤心。
老爹没有骂我,更没有打我,只是罚我第二天休息日去田野里赶麻雀。
那一夜,我没有睡熟,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是场院着火的场景。终于熬到了天亮,我往怀里揣着一个玉米饼子出发了。
庄稼成熟的日子,鸟的叫声就多了起来,每年这个时期,农民们都要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赶麻雀运动。
麻雀们长得灰不溜秋的,叫声不婉转,但很清脆。它们成群结队地飞到田间地头,一边啄着粮食,一边悠闲地散着步。
仲秋时节,为了减少粮食损失,农民们想方设法地驱逐着麻雀。
我提着一根木棍,上面扎上一块塑料布,走向田间。只要看到有麻雀飞过或有麻雀的踪影,我顿时举起木棍挥舞,口中高喊,“讨厌的麻雀快快飞,不然让你变炮灰!”说着,我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块,发射出去,麻雀们马上飞逃。
我在田里来来回回地奔忙,麻雀在天空中飞翔,像一群死缠烂打的劫匪,我稍有懈怠,它们就落下来偷食,轰都轰不走。
在那个上午,我无比讨厌麻雀,因为它们太贪吃,害得我在炎热的田野里都不能休息,要不停地驱赶它们。
喊着,喊着,口干舌燥的我实在支撑不住了,躺在地头的草地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发现天已下午,四周变得闷热起来。
想到猖獗的麻雀,我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向田里望去,没想到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田间奔跑,是郝二和李五。
他们说,昨天晚上的火灾也和他们有关,所以就来和我一起接受惩罚了。李五的头发像刚洗过一样,升腾着热气,郝二也喘着粗气,被汗水湿透的衣衫紧紧地贴在他宽厚的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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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比往日更炽热。我隐约看到远处地里站立着一个大稻草人,它手里的彩色布条在风中舞动。有了这处风景的点缀,乡间野地便多了几分温情。
我的心中顿时冒出一个想法——做稻草人。接下来我们三个开始分工,李五回家找破旧衣物,我和郝二拔草做人体模型。
田野里到处是草,我们很快弄足了原材料。可怎么做成人形呢?我急得直挠头,郝二也不知该怎么办好。这时,李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他看见在草堆上躺成“大”字的郝二,眼睛放出了亮光。
“你别动,当人体模特!”李五说着,将草围绕着郝二的身形摆放起来,并让我把摆放好的草用草绳子扎结实。
郝二也很激动,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当模特,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一番紧張地忙碌后,一个栩栩如生的草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过郝二不见了,原来,我们把他绑在草里面了!
“快放我出来,快放我出来!”郝二央求着。
我和李五笑得在地上直打滚,“不放你出来,我们要把你送到草船去借箭!”听我这么一说,郝二仰天长叹道:“看来,我是草命,你们千万不要对我发火,否则,我就要自焚了。”
“哈!哈!哈!”我们的笑声惊起一群群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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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郝二这个正版的活稻草人,我和李五很快复制了三个盗版的死稻草人。
这是农民们最忙碌的时节,一部分成熟的庄稼颗粒归仓后,辽阔的田野显得更开阔,那些还没有被收割的庄稼静静地等待着,平静而从容,仿佛一点也不心急。引人注目的就是分散站立在田野中的三个草人,那一身身破旧的服装,在阳光的映射下也焕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好像每一个稻草人也都有了生命与活力。
又有麻雀停在了地边,一跳一跳地啄那些地上洒落的粮食。我们三个也像稻草人一样,矗立不动,鸟儿们见我们没动静,胆子大起来,试探着往田里移动,偷偷地飞快啄了起来。这时,一阵风刮过,三个稻草人手中的布条瞬间横飞,那群麻雀仓皇逃窜,眨眼就不见了。
为了取得更大的战果,我们也投入“战斗”,李五拿出烂铁盆,敲打起来,郝二点燃了从家里拿来的鞭炮,我高声呼喊,吓得那些麻雀不停地飞……这一幕仿佛是在过野外狂欢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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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累了,我们在空地上用小木棍支起一个草甸子,里面故意撒上些粮食,用细绳拴上支撑的小木棍,在远远的地方埋伏,等麻雀钻进去吃食的时候,将棍子底端的绳子一拉,将来不及出逃的麻雀罩在里面。
有了稻草人帮忙,我们开始放心地玩起了捕鸟游戏。我们趴在庄稼后面,满脸显现着激动和亢奋。逮着麻雀了,大伙一阵欢呼;没有逮着,又重新布置机关,等待这些狡猾的家伙下一次自投罗网。
快乐的时光随风消逝。当疲倦的麻雀结队归去,一切欢笑都隐没的时候,兢兢业业的稻草人依旧面对着庄稼,守候着……定格成了田野上默立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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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着枯黄的树叶和一把把草屑在地面不停地打旋儿,天慢慢阴下来,瘦瘦的枝条被迫摇来晃去,疲惫不堪,但也无可奈何。下雪了,一团团的雪还没有落地,就被狂风推着,相互碰撞,破碎成天地间一片迷蒙。
我们在原始的棉絮里取暖,在风雪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里,享受着别样的快乐。
江山一笼统,
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郝二不知从哪儿学了这首描写雪的诗,在放学的路上卖弄着背诵给我和李五听,他还告诉我们这首诗的作者是唐代的张打油!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和李五的狂笑声把树上的雪花都震落了。见我们俩不信,郝二急得红头涨脸,“这个人真的叫张打油,因为这首诗写的没有意境,被人嘲笑为打油诗。这可是我上大学的表哥来我家串门时给我讲的。”我和李五无力反驳了,心里对郝二的表哥佩服得要命。
“快看,好吃的!”李五突然喊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路边磨米厂的房檐垂着长长的冰溜子,盘踞在寂寞的夕阳下,羞答答地消融着。我们找来一根木棍,郝二用力一挥,那些冰溜子便崩落一地,我们不管脏不脏,捡起来嘎嘣嘎嘣地嚼了吃,竟然觉得冰溜子是甜的。
我们吃冰溜子是要躲着大人的,因为他们总警告我们说:吃冰溜子长大粗脖子。
其实我们心里明白,大人是觉得冰溜子不干净,不让我们吃。可没钱买冰糖葫芦的我们,怎能错过冰溜子这些从天而降的“美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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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是冷,枯萎的葡萄枝蔓趴在木架上抱怨,羽毛有些凋零的大鹅在窝前黯然神伤。母亲夜以继日地将破旧的棉袄翻新,一台比我年纪大很多的收音机在咿呀呀地唱个没完。这个季节我们最眷恋的地方就是被窝。但也总是在睡梦中被家人冰凉的手强行拉起。
慢慢腾腾地穿上衣服,拽开窗帘,去看窗上的冰花。我总是觉得冰花的形成是那样神奇,那样形态万千,如龙,如凤,如虎,如虫……各有不同;像房,像树,像花,像草……非凡绮丽。我猜想,是不是在我们深夜睡着后,神笔马良悄悄来到我家,在窗玻璃上尽情涂抹的呢。
老妈的炉火变旺了,冰花开始慢慢化掉,不过我一点都不惋惜,因为我知道,第二天早晨,它们就又变化出不同的姿态来到我眼前。
好景不长,我们小孩子脚上都有了冻疮,耳朵更是红肿掉皮,痒痛钻心。可我们依旧盼着下更大的雪,天气能更冷一些。那样的话,家里的水缸里会结一层薄薄的冰,用擀面杖敲开,吃那一片片薄冰是决不会遭到父母反对的。
李五的舌头比我和郝二的长,他总在下雪时张开大嘴,那舌头就蛇一样探出来,迎接上天赏赐的“白糖”。
雪下得大,下得勤,我们滚雪球、打雪仗、堆雪人……玩累了,把通红的小手伸进袖管暖和暖和,或放在嘴边呵出热气暖和下。身体僵硬时,我们三个就会靠着土墙,一边晒太阳,一边用身体拥挤,身上就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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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三天的雪终于累了,久违的蓝天又露出了笑脸。梅花开了,一朵,两朵……站在枝头向寒风示威。我们三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在放学路上,下午的太阳照在雪地上,鲜亮刺眼。放眼望去,无垠的原野白雪皑皑,洁净得一尘不染。
“咱们要快点写作业,然后去抓鹌鹑!”我说。
“好好好!”郝二激动得一下子抱住了我。李五更是滑稽,他弓腰伸脖,张开胳膊,学着鹌鹑的样子,围着我们蹦蹦跳跳。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都从家里跑出来,提着网,拿着笼子,步履蹒跚地走进田野。
搜索中,我看见一串小脚印,凭经验判断,这是鹌鹑觅食的踪迹。这些脚印在一处雪包前面消失了,李五示意我们不要发出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网猛地扣在了雪包上。顿时,一只鹌鹑“扑啦啦”地钻进网内。我把这只战利品拿在手里,左瞧瞧,右看看,它一动不动,耷拉着小脑袋,全身哆嗦,用褐色的小眼睛警觉地注视着我,急促地喘着气……看来它是吓坏了,我急忙把它装进笼子中,那里有准备好的谷穗,这可是它梦寐以求的。果然,看见食物的那一刻,小鹌鹑高兴了,毫不犹豫地吃起来。我们也放心地笑了。
郝二手里拿着一根长向日葵秸秆,在离他手的那一端系着做成活扣的马尾套。又有鹌鹑出现了,就在离我们大约三十步远,正伸着脖子在地上寻找着。郝二轻轻地从它背后慢慢靠上去,蹑手蹑脚地伸出秸套,我则从远处绕到鹌鹑的前面,李五在侧面围堵,小鹌鹑无路可逃,呆呆地在原地站着,好奇地将脑袋钻入马尾套,郝二轻轻一提,套子拉紧,小鹌鹑挣扎几下,还是被俘获了!
看见笼子里有了两只鹌鹑,我们都忘记了身上的寒冷。不到五分钟,我也有了收获。一只小鹌鹑可能饿坏了,将头插入雪下,翻找着雪土里的谷粒,半个身子和尾巴露在外面。于是我毫不费力就把它罩在手中,投入笼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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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共抓了十五只鹌鹑。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各挑了一只脖子下有一道带颜色羽毛的雄鹌鹑,当作自己的士兵,因为我们要在它们之间进行一场比拼。
不过这场比拼要在几天后进行。回到家,我把我命名为“小猛”的鹌鹑装到旧袜筒里,扎上口,挂在门框上,这个过程叫“闷鹌鹑”。说白了就是饿它,等它饿得要命的时候,为了争夺食物,它便会和其他鹌鹑争斗。
两天后,放学回来,我用手碰了碰袜子里的小猛,它“呱呱”地叫了两声,我确定它“发”了,就是可以参加斗架了。郝二和李五也提着鹌鹑找我去斗架。于是,我们在我家的屋地上摆开了战场。
郝二的鹌鹑长颈短尾,像一只小鹤一样,名曰“猎鹰”。李五的鹌鹑嘴硬得像锥子一样,看来很好斗,名叫“斗王”。
比赛还没有开始,李五就吹牛说,我们的鹌鹑和他的鹌鹑比,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郝二不服气,称李五的鹌鹑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我认为他们两个都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互不相让的我们都希望自己的鹌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好能半夜三更放大炮——一鸣惊人。
三只鵪鹑被放出来了,它们看见地中央仅放了一根谷穗,并没有冲过去抢食,而是怒视起同类,小猛两翼伏地,猎鹰突然跃起,朝斗王啄去,小猛也扑上去,三只鹌鹑一来一往,喙啄爪蹬,扭成一团,斗得天昏地暗,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没有想到的是,没打几个回合,猎鹰和斗王一起围攻小猛。我的心里顿时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怎么也没想到小猛会变成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再这样下去就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喊着“加油”的李五和郝二一脸得意,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小猛能否孔明大摆空城计——化险为夷,还是关公走麦城——死到临头。看着看着,我不想让小猛顶风顶水划船——硬撑下去了,怕它的小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小猛已经被啄掉许多羽毛,可怜巴巴地逃到了旮旯里。它也许知道再打下去只能是背鼓上门——讨打。我此刻的心情也是苦水里泡黄连——苦上加苦,不能再对小猛聋子见哑巴——不闻不问了。瞬间,我跑过去,捧起小猛,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带着小猛撤出了战斗!
“我们胜利了!”李五和郝二欢呼着,向我扭着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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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乡村的热闹,又一次被鸡鸣唤醒。一炷炷袅袅的炊烟,伴着各种乡音融入空气。耐不住性子的太阳一个劲地往上蹿。薄雾散去,露出村民们淳朴的心境。
冬天还在延伸,除了冰冷还是冰冷。很多生机都被这严寒覆盖,除了我们的欢笑。
“小皮球,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五五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小女孩们在扫完雪的空地上跳橡皮筋。她们选择两个人对面站好,保持一定距离,将一条用橡胶制成的三米多长有弹性的环形细绳用身体撑开,皮筋高度从脚踝处开始,逐级上升到膝盖、腰、胸、肩头,最后再到耳朵和头顶……难度越来越大。
参加游戏的小女孩只能用脚玩,基本动作有挑、勾、踩、跨、摆、碰、绕、掏、压、踢等,同时还可组合跳出若干个花样来。
看着她们边唱歌谣,边跳皮筋,我的心也痒了。不过我可不想玩这些女生的游戏。
跑回家,我在仓房里找到了一个小冰车。这个小冰车是李五送给我的,制作很简单,但是我很喜欢。一块我刚好能盘腿坐上去的木板,在下面两端平行钉上一段和木板同样长度的小圆木杆,沿着圆木杆接触地面的那条切线,固定着一段粗铁丝。为了滑走冰车,还要有两根类似船桨的木棍,不过木棍的前端都钉入一根粗铁丝,打磨得尖尖的。滑行时,人盘坐车上,身子前倾,双手各持一根木棍,将带有铁签子的一端扎上冰面,身子向前用力,冰车就滑走了……
有了冰车,可是上哪里去玩呢?村中央水井房四周是一大片冰面,可那里被一个外号叫“王二狼”的凶男孩长期占领,我们和他的关系很不好。有一天放学后,我们跑到水井房那里去滑冰车,被“王二狼”发现后,把我们三个一顿臭揍。他还分别骑在我们身上,把我们当冰车滑。
那天,我和李五穿的是粗布衣服,“王二狼”骑在我们身上根本滑不走,倒霉的是郝二,穿着不知从哪里要来的一件旧皮夹克,润滑效果特别好,于是“王二狼”骑他时间最长。要不是郝二急中生智,将“王二狼”跌进冰窟窿,他那天肚子都得磨漏了。
我们逃走后,再也不敢在水井房附近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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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雪了,天地苍茫,我那想滑冰车的愿望也只有隐于这冷雾之中。那无处滑行的冰车,也颓然卧在地上,用灰黑色的面庞,无奈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我的快乐也在这时停滞了。
夜幕降临,我躲进被子温暖的巢穴,心中的愿望也被关进了这严密的“暖巢”。
老爹看我情绪反常,便掀开我的被子,用手摸了摸我。他的手拥有老树皮的纹理与质感。
“咋了?”他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地问道。
我结结巴巴地讲了我的愿望,以及被“王二狼”欺负的经过。
老爹听完,“哼”了一声,伴随着一阵凉风,被子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
老爹那一向的冷酷比寒冷更让人难挨。
周日的清晨,浓雾中深藏苦涩,枯叶在风中摇摆。我被几只不知疲倦、不畏严寒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醒。推开房门,几丝远道而来的枯草扑过来,扫去我脸上的睡意。
新鲜的雪是绒绒的,折射着阳光,我呆滞地望着,幻想着,突然笑起来。因为我看见一片冰面。这片冰面就在我家房东的背阴处,有足球场大小,银光闪闪,锃明瓦亮。我顿时变成一匹快乐的小马,在鞋底上沾沾雪,然后冲到冰面上,开始打呲溜滑。
后退,助跑,呲溜一下滑过去了……刚享受到飞翔感觉的我脚下一偏,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爬起来时,父亲正在眼前,他一言不发,身边立着一根扁担,两桶满满的水坐在那里,荡漾着……
老爹的喘息声淹没了寒风的怒吼,他很缓慢地弯下腰,咬了一下牙,提起水桶,胳膊一扬,水旋转着飞出去,冰面立刻扩大了……我愣住了!原来,这片冰面是老爹一桶桶水浇成的。
地上的雪和冰显得老爹的面庞更黝黑了,他把扁担搭在肩头,吊起两个水桶,默默地离开了,步子既不轻快也不从容,肩上的扁担一悠一悠地颤着,身子前后的水桶跟着有节奏地晃动。看着老爹远去的身影,我感到浑身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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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喊来了郝二和李五,他们见到老爹浇灌出的冰场,满眼的欢喜,满眼的惊讶。
我们排成一排,一个一个地打呲溜滑。“小小子蛋儿,上冰面,打呲溜滑,摔屁股蛋儿……”我们边玩边喊,平衡力很差的我脚下踉踉跄跄,我们三个人的六只脚也不停地在冰面上磕磕绊绊,摔得跟头数不过来。
风呜呜地刮,我们玩得满头大汗,棉衣和棉裤几乎要湿透了。
玩累了,笑够了,我们坐上冰车。
在冰面上一圈一圈地画圈,你追我赶的。李五玩得乏味了,就开始找事,用他的冰车把我和郝二撞得人仰车翻。见我们打闹成一团,挑水回来的老爹脸上闪过一丝笑容,我心中涌起了从没有过的幸福感。
我們还玩了冰上“老鹰捉小鸡”!
郝二当鸡妈妈,我是小鸡,能在冰上灵活运动的李五演老鹰。狡猾的老鹰在前面左冲右突,试图找个空缺,躲开鸡妈妈,扑到小鸡。尽职尽责的母鸡张开粗壮的双臂,奋力阻挡,守护着身后被拉扯得东倒西歪的小鸡……不好,老鹰和鸡妈妈撕扯倒了,可怜的小鸡也被牵连倒了……我们叽叽嘎嘎地笑翻了天!
雪花又开始安静轻盈地降落,冰面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中,可我们兴奋的神情是雪花掩饰不住的。
钻进屋子的那一刻,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崽正在母狗身边睡着,黑白相间的肚皮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我把手伸到火炉上方,炉子里的火苗一闪一闪的,老爹走过来,将一捆树枝塞进炉膛,火立刻旺了,我冷得哆嗦的身体舒服了许多……
夜里,呼啸的风被星光诱惑,发出凄厉的尖叫,老朽的木门被风刮得咣当咣当直响,我只能捂住心跳,匍匐在被窝里,一场蓄谋已久的良宵大梦,从天落入人间,我抱紧了它。
真正的梦醒是在四十年后,我成了一位行走在都市森林里的作家,只是身边不见了郝二、李五。
如今,我的乡愁无处安葬,只能用思念祭奠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
龙袍
在我故乡的村中有一处老宅,我出生时它已破败不堪,无人居住。头发苍白的老者总会说起它,我便听着它的故事一天一天长大。
故乡是沉闷的,这处老宅使乡野生活多了几许活跃。我曾满怀好奇地在老宅里探寻,感受那些飘散的灵魂在深院中飞扬。
天地悠悠,硬朗的风吹干了谁的泪?
梁上那盏残损的灯笼何时灭的?这里曾经的光明又是怎样沦陷在庞大的黑暗中的?
门槛上的血迹告诉历史,一种动荡总有一些原因。
黯然失色的土灶谜一样老去,它曾经的温暖煮沸了谁的野心?
一切都已经走远了。
一直冷峻的老宅是时候淡定地讲述它的历史了。
1.天降凶兆
桌案上烛烟袅袅,一中年女子在旁边掩面无言。突然,大狸猫从梁上飞下来,如流星划落。女子吓得失魂惊叫,她的叫声似挽歌的呜咽。
梁上的灯笼亮得瘆人,更显得老宅高深莫测。
幽幽夜路,冯子昂手中一直紧握锈蚀了的短剑。马蹄声与车轴痛苦的惨叫合奏着夜的哀号。
黑暗垄断了一切,冯子昂终于找到了自己家的大门。
门上的铜铃摇响的那一刻,屋内女子一直冰冷的脸顿时热烈起来,她跌跌撞撞地扑出屋去,院门被打开的刹那,女子听到苍茫中传来一声叹息。冯子昂实在太疲惫了,他像一个颠沛流离的长途旅者瘫在了家中的炕上,眉头紧锁地看着夫人玉珠为他端来饭菜。
“是凶是吉?”玉珠一边倒酒,一边满心惆怅地询问道。
冯子昂扬头将酒一点不剩地喝进肚子,并不作声。
窗外乌云散开,星月重现。
玉珠的脚步声散落了一地,她不停地来回踱着,焦急地等待着冯子昂开口讲话。此时的冯子昂醉得像一具残骸,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大——师说——了,是——凶!”这几个字流星碎片般砸在玉珠的骨头上,她一下子坐到了炕边,再也没有力气走动了。她一只手压在胸口,额头流下的冷汗将这个夏夜湿透。
玉珠当年第一次走进这所老宅时,老宅内一片葱茏,喜鹊和鸣。从出嫁这天起,她便为讨冯子昂开心而消耗所有的妩媚。
冯家三代单传,早亡的父母生前靠经营陶瓷生意给冯子昂攒下了大笔家业。冯子昂读过书,有见识的他并不眷恋爷爷留下的阔绰的老宅以及父母给他留下的钱财,他想做官。为此,他经常花钱送礼,攀附权贵。可不知为何,这些人花了他的钱收了他的礼却一直没给他弄个一官半职。
心情败坏的冯子昂经常在酒里寻找安慰,有时也在外边和别的女人鬼混。玉珠没有为冯子昂生过一男半女,这让冯子昂对她早有抱怨和敌意。平日里,玉珠在冯子昂面前谨言慎行,她心有悲伤却不敢放纵哭泣,自觉微渺的她生怕被冯子昂逐出宅门。
那一日,玉珠经过牲畜圈时,看见灰毛驴晃动着尾巴,用机灵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窥探她的心事。
这座由大大小小三十几间房组成的老宅像监狱一样囚困着玉珠,使她平日拥有的也是一个虚弱的女囚的思想。夜深人静独守空房时,她便会想:嫁入老宅的那一刻起,自己已经开始了一种毁灭。
她偶尔会把无处诉说的话倾吐给驴听。驴一边吃草一边听玉珠说话,它运动的大嘴里飘出一缕缕青草的芬芳。玉珠喜欢闻这种纯粹干净的味道,她也经常在驴的眼睛里看自己的样子,看那望不到底的痛苦。
那日中午的一刻,玉珠和驴又有了亲密接触。当玉珠的手放在驴头上时,驴说话了,“干啥?”
玉珠石化般呆住了。落日正在安静地下沉,一种隐秘的力量弥漫过来。玉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惶恐地看着驴,驴也静静地盯着她。突然,驴又说了一句:“干啥啊?”
浓烈酒香正环绕冯子昂周身。困在家中时,他又悠闲又无奈。这种坐吃山空的日子让他感慨神伤。当酒香越飘越远,越飘越淡,他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当玉珠活生生地站在冯子昂眼前,并告诉他驴会说话这一爆炸性消息时,冯子昂笑了,笑得冷若冰霜。
几声犬吠过后,慵懒的冯子昂倒在了酒桌旁,发出了霸道的鼾声。
窗前的树影钻进屋内,笼罩了玉珠的心。她的心中伸手不见五指,如飞进了乌鸦一般。
冯子昂鼻头的汗珠却在闪闪发亮。玉珠凑过去,用袖管为他拭汗。冯子昂兀地一动,睁开了通红的眼。
“驴说话了!真的说话了!”玉珠怯怯地说着。
她说话时,院中又传来了驴叫:“干啥——干啥——”
冯子昂一骨碌爬起来,竖起了耳朵。
驴的四蹄踏着地面如霜的尘土,从房檐漏下的阳光将它槽前照出刀的锋芒。
冯子昂来了,他手握家中镇宅用的生锈短剑,玉珠在他身后哆哆嗦嗦地跟着。冯子昂故作镇静地靠近驴,他的目光流淌着寒意。
驴一动不动地立着,旁边的两匹马和两头牛也变得异常安静。院墙下那棵大柳树摇曳的枝条停止了摆动,它的头低着,仿佛多了几分沉重。
冯子昂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这驴根本不会说话,你一定是听错了!”他斥责着玉珠。玉珠没敢反驳,她内心柔软地看着阳光的手指在驴的头上弹奏。此刻,她多想靠近冯子昂,安详如蝶般附在他的肩膀上。然而,她满心的欲望抵不过冯子昂眼中的半壶残酒。人世沧桑之后,她只能徒劳感叹感情已瘦如弦月。
突然沉睡的人间刮来一阵风,驴似乎醒了,它张开大嘴冲着冯子昂说了一句:“当——官——”,冯子昂听得真真切切,他被吓得气喘吁吁,双腿像被石头压住了一样,想逃却无力自拔。
玉珠用颤抖的手将冯子昂拖进屋。
“这驴真的说话了!这是什么兆头啊!”惊魂不已的冯子昂终于喊出声来。
“百里之外不是有位料事如神的程大师吗?你去问问他。”玉珠一脸铁青地说着,薄薄的双唇在卑微地蠕动着。没想到她的话引来了冯子昂最暴戾的咆哮,“什么程大师!根本就是徒有其名,我的官运他一次都没看出来!”玉珠不再言语了。自从和冯子昂在一起,她的生命一直是匍匐的,而冯子昂的生命是站立的。
程大师之所以被冯子昂深恶痛绝是有原因的。十年前,冯子昂携带厚礼第一次慕名拜访程大师,想让他指点人生运事。程大师接过礼物后信誓旦旦地告诉冯子昂,他不久将官服加身。听了这话,冯子昂激动得跪地叩谢。可时至今日,冯子昂也没看见程大师提到的官服。这期间,冯子昂又带厚礼不远百里去拜见了三次程大师,程大师依然很坚定地认为冯子昂不久会当官。不过,对于程大师的话,冯子昂已半信半疑了。如今,玉珠再让他去找程大师指点迷津,他岂能不怨从心中起。
可这驴子突然说了话,堪称古今奇事,是福瑞天降,还是大祸临头?冯子昂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百思不得其解。尤其这驴子说了“当官”两字,究竟有何寓意,难道是说自己真的要做大官了,是天意的传达吗?这么一想,冯子昂有了莫名的兴奋。
玉珠在香炉里插上了香,她开始祈祷。她温润的手指轻抚着烟雾,偶尔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嗽。
“你在求老天保佑我吗?”冯子昂说话的声音有些响亮,像雨后的风敲打着荷叶。玉珠點点头,祷告连绵。
冯子昂面颊上流淌出了温情。之前玉珠在他的生命中一直是荒凉的存在,而此刻,他看玉珠的目光开始迅速升温。
闷热的房子里,冯子昂不时抹抹汗,喝口水。“我还是走一趟吧,再问问程大师。”他的这句话既是说给玉珠听的,又是内心困惑的独白。“也好,也好。”玉珠应和着,开始翻箱倒柜为冯子昂找出门带的东西。长期入不敷出的生活使得冯家底子空虚,除了找到几盒东阿阿胶,玉珠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给冯子昂带作与程大师见面的厚礼。
午后,冯子昂驾着马车出发了。马蹄轻叩黄土,皮鞭划过天上的青蓝。冯子昂闲着的一只手轻捻下巴上的几根长须,心情如清波荡漾。车轮两侧的绿草紧拥着土路,夹杂其中的朵朵野花在车轮的带动下跃跃欲飞。
风过,云过,冯子昂终于赶到了程大师家。
院门紧闭,往日来时那门庭若市的景象统统不见了。冯子昂扣了半天门也无人来开,一种不祥之感袭上他的心头。
终于有人经过,冯子昂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程大师在半年前离世了。据这位路人讲,程大师生前培养了一位弟子姓郝,这位郝大师住在附近,目前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
瞬间,冯子昂心中的波澜凝固了。
犹豫再三之后,冯子昂带着满心的沮丧与好奇拜访了传说中的江湖新人——郝大师。
郝大师年龄三十出头,长相清秀,青衫白衣,眼神发亮。他认为冯子昂家里的驴突然能说人话乃是凶兆!要想逢凶化吉需在老宅内动土。至于驴讲了“当官”二字究竟是何用意,这位郝大师只是笑而不语,没有点明玄机。
2.驴语成谜
冯子昂带着疑惑与不安辞别了郝大师。回来后的第二天,他便早早起了炕,在老宅内四处打量寻找可以动土的地方。
淹没在时光中的老宅处处透着腐朽与宁静,曾经的璀璨都已锈迹斑斑。蓝色的风吹过,耳畔似有钟磬和梵音回荡。
冯子昂一边在房前屋后走,一边回望那些逝去的生活细节。时光如东逝之水,在白云苍狗之间,冯子昂也步入了不惑之年,想到自己仍官运不通、一事无成,他走路的脚步开始略带忧伤。
为了当官,冯子昂一直愁肠百结、欲望焚心,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块陶瓷,老宅好似一座窖,他一直被迫在此接受锻造和锤炼。
他也回想起小时候,曾是莲花般的少年,曾在无忧无虑中长大,曾寂静如玉,曾谈笑风生。而如今,他每走一步,身后拖着的都是痛苦与孤独的影子。
冯子昂绕院墙走了一圈,又来到了那头驴面前,四目相对之时,驴和他有着同样的沉默。
冯子昂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灰驴,它的表情十分神秘,紧闭的大嘴好像在严守着内心的秘密。
在一片屋顶上,曙光缓慢变亮,整座老宅掩映在古色古香中。
冯子昂拍了拍驴身上的泥土和草屑,他自己也伸了伸睡得僵硬的腰身。驴的嘴巴这时张开了,它冲着冯子昂说了一句话,“你——你——龙——龙——”,刚才还怅然若失的冯子昂顿时欣喜若狂,驴说他是龙,就是说他是真龙天子呀!
“来人,快来人!”听到冯子昂的叫声,玉珠和家中两个长工宋盛发、马保才都跑了过来。“驴刚才说我是龙!我是真龙天子!”冯子昂如醉如痴地说着,玉珠惊讶地看着驴,高个子宋盛发用干瘦的胳膊拽了拽矮个子马保才缝了无数补丁的褂子,两个人如坠云雾中一般。吃早饭前,激动不已的冯子昂吩咐宋盛发放一挂长长的鞭炮。闲得无聊的马保才抢先爬到老宅门前的大槐树上,他用手拎着鞭炮上头,宋盛发在下面点火。两个人终于盼到有事可做,都不想错过。
早在父母过世后,冯子昂便将家中的一部分积蓄拿出来买了几块田,交由宋盛发和马保才经管。后来冯子昂没钱了,便不断地卖地换钱,到如今,家中的土地所剩无几,宋盛发和马保才便成了大闲人。平日里,他们在院子里喂喂牲口,扫扫院子,能干的活真是少得可怜。
放完鞭炮,宋盛发和马保才笑嘻嘻地跑过来找冯子昂要赏钱,“恭敬老爷要当真龙天子了!”“贺喜老爷要当皇上了!”两个人一边说着讨好的话,一边将粗糙的黑手伸向前方。霞光中,冯子昂脸上的笑容渐趋清晰。昨日的忧郁已成远去的帆影,消失不见了。心情大好的他毫不犹豫地命令玉珠去拿赏钱,那大气的态度俨然自己已成一代君主,可以挥金如土。
吃过早饭,冯家老宅内更热闹了,一群泥瓦匠涌了进来。因为冯子昂已做出动土决定:为驴修建一间像样的圈舍。
随着工匠工具的叮咚作响,老宅内驴说人话的消息越传越远。亲戚朋友、街坊四邻纷至沓来,啧啧的惊叹声打破了老宅内安谧的气息。大家纷纷推测,驴说的“龙”是不是暗示冯子昂要当皇帝了!俗话说“乱世出英雄”,这冯子昂当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呀!
从前,冯子昂在人们的眼中就是一个败家子,靠祖传的一点积业活着,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和他来往,偶有碰面,看他的眼神也是充满了鄙夷。
可如今不一样了,驴的话让冯子昂全身上下熠熠生辉、光彩照人。为了今后能沾沾光,混个好前程,所有知道冯家驴能讲人话的人都迫不及待地趕过来拜见冯子昂。大家毕恭毕敬地给冯子昂施礼,并随手奉上厚礼。
冯子昂像一位活力十足的多情少年,笑靥如花般接待一批又一批来“臣服”的乡亲四邻。
冯子昂还命令宋盛发天天给驴洗澡,还让马保才给驴做了个彩色的辔头戴上。如果有人赠送了厚礼,冯子昂便让那人见一见会说话的驴的真面目。至于那些穷乡邻,连看驴毛的机会都没有。
头脑灵光的宋盛发想到了一个发财的妙招,他趁给驴洗澡之机在驴身上拔下来一些驴毛,以很低的价格卖给那些见不到驴的人们。
随着驴身上的毛愈来愈稀疏,宋盛发的腰包却像气球般一天天鼓胀起来。不过,他的一举一动全部被心思细腻的马保才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于是他也偷偷效仿,在夜里将驴尾巴上的毛全都剪了下来,准备私藏出售,没想到被起夜去茅房的冯子昂逮了个正着。
月光下,马保才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驴毛,脸像泛黄的古画,他支支吾吾地揭发宋盛发的不轨之举。
宋盛发像葫芦一样被吊在了驴圈的房梁上。月光洒下清辉,夜风一阵比一阵凉。窗棂深处,玉珠一脸的不安。她生怕冯子昂会严惩宋盛发并把他告官或是赶走。
这些年来,苦闷至极的生活已将玉珠这匹最初的绸缎打磨成了粗布,春光不在,斑斓不在。她在煎熬中叹息长天落日,盼来的又是更广阔的荒芜。
自从宋盛发来到老宅,玉珠感觉自己经常会有梦幻般的胡思乱想,她总是情不自禁地站在檐下,看宋盛发赶驴的鞭影,看他担水的身姿……
老宅门前有一条清亮纯净的小河,玉珠有时会在阳光晴好的上午在石头上洗衣,水下细沙涌动,玉珠偶尔抬头看见在远处放牧的宋盛发,心中便也激起涟漪。
见老宅的炊烟升起,宋盛发就赶着牲畜归来,一路上溅起落定的尘埃。玉珠会帮他打开老宅的大门。从树梢落下的细碎的光斑照在他们两个人的头上、脸上以及牲口的背上,静静的时光中,玉珠也看到了宋盛发眼中有了不安的躁动。
风不停地吹着,冯子昂的左手又在捻动他下巴上冰凉的胡子。他实在太生气了,这样的长工如不严加惩处,说不定哪天会把他的胡子也剪下来当作驴毛卖了!他越想越气愤,右手中的那把短剑的剑柄快被他捏碎了。
悬在空中的宋盛发不停地发出几声凄惨的哀号,跪在他身下的马保才魂儿都快抖出来了。突然,马保才感觉头上湿漉漉的,一股尿骚味将他两个大大的鼻孔塞满了。他抬头一看,宋盛发的两个裤管正往下滴东西。“狗东西,死到临头了你还欺负我!”马保才小声骂道。
冯子昂手中的短剑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青色的弧线,吊着宋盛发的绳被砍断了,宋盛发像尸体一般躺在了地上,“快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冯子昂的话在宋盛发听来,犹如飘然驶来的一曲动听的音乐。他立即如梦方醒般从地上爬起来,连东西都顾不上收拾便逃出了老宅的大门,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
马保才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冯子昂,恳求得到宽恕。冯子昂轻抚慢捻着胡须,将冰冷的剑放在了马保才的后颈上,“小人再也不敢了,老爷饶了我吧!”马保才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今后好好做事,再有不轨图谋,定不饶你。”冯子昂的话如皓月烟波,缓缓飘来。马保才的身子停止了抖动,他千恩万谢后一溜烟不见了。
屋子里的玉珠躲在寂静之中,在宋盛发逃走的背影中,她看到了绝望,也看到了希望。冯子昂进屋的脚步声传来,玉珠急忙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她不能让冯子昂看到自己的忧伤,她要将自己的孤单隐藏得更深。
卧房的灯熄灭了,老宅内外又有了神赐的安宁。
被折腾了一天的驴似乎厌倦了尘世的垂怜和恩宠,此刻它要在沉静中享受一番,呼吸一下温润的空气,嗅一嗅那荡漾的花香。
冯子昂的鼾声不经意地响起,震得窗帘抖动。玉珠忧郁的眼睛一直闪光,几许伤感又隐约袭上心头。她是个心怀春天的人,却经过了一次又一次岁月的枯荣,她的肌肤已出现了连绵不断的褶皱,阅尽沧桑的她在宋盛发离开的那一刻,又感到了人生的荒芜。辗转反侧的她在一遍遍梳理往昔,也许回首才是她最美的人生。
炊烟缠绕着老槐树,朝阳照着暖暖的草垛。马保才殷勤地侍候着驴,一会儿喂水,一会儿添料,还不时地给驴挠痒。房门轻启,冯子昂神气十足的身影又铺满了小院。
对于周围的人来说,冯家老宅开始变得神秘,驴也让冯子昂这个人变得不同凡响,听着明鸟刺耳清脆的尖叫,冯子昂对未来的幻想更加强烈了。他一方面催促着工匠们尽快修建驴舍,用动土之举来驱除凶兆,一方面积极托人找关系,寻找仕途良机。
这天上午,驴的耳朵在晃动着冯家老宅内的喧嚣与浮华,突然,正在修建中的驴舍的一面高墙倒了,重重地砸在驴的身上。
冯子昂呼号着,身体里的愤怒如滚动的岩浆瞬间爆发了。
天阴沉沉的,好像有大雨将至。
当驴被挖出来时,冯子昂的态度崩溃到了极点。驴已经伤得不行了,嘴角在流血。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将冯家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想看一看会说话的神驴最后一眼。
驴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似乎它厌倦了一切繁华。
人们在等,在期盼。冯子昂的嗓子已经呼唤哑了。
雨终于下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得冯子昂的头很疼很疼。他用身子护着驴的头,整个人显得瘦惫、麻木、崩溃……
一声惊雷过后,驴的眼睛睁开了,双唇也动了动,挤出一句话:“挖——龙——袍——”
尽管驴音微弱,可围在旁边的人还是听到了。
冯子昂如禅淡定,他在揣摩这驴语的含义。
雨花在猎猎飞舞,驴的四肢僵硬地伸向天空,双眼不再转动。
驴死了!雨停了!人散了!
佛说:一雨普滋,千山秀色。可此时冯家老宅那半截残墙下,玉珠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不是都动土了吗?怎么还有凶事发生啊!”她哭念着,像一株动人的莲。
与几日来喧闹的景象相比,如今的老宅变成了空空荡荡的世界。
冯子昂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在炕上平息静坐,他脑子里還在琢磨驴的遗言:挖龙袍!
天光渐渐暗下去,太阳又一次短暂地谢幕。黑暗正将老宅昙花一现的繁荣稀释。
3.龙袍出土
长夜难眠,蛙鸣鼓荡,冯子昂饮酒望月,指尖冰冷。玉珠立在一边侍候着,神情幽暗。冯子昂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收集着无边的夜色,有几只萤火虫飞过窗前,冯子昂的脑子突然灵光一现,大呼起来,“快叫马保才!快叫马保才!”
在玉珠的脚步声中,老宅的夜色又一次沸腾了。
马保才来了,一脸的惶惑与不安,脸上的冷汗像残荷瓣上的露珠。
冯子昂问道:“死了的驴怎么处理了?”
“卖了,钱给太太了。我一分都没私藏,不信你可以去问买家。太太也可以作证。”马保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连神驴也敢买去吃!这些人也不怕老天惩处。”冯子昂黑夜一样的眼睛里郁结着不解。
马保才小声地说:“不是神驴,买家说是病驴。”
“你说什么?”冯子昂的脸立刻鼓胀起来。
“买家宰驴时,在驴的嗓子里发现了很多个肉球,他们说,驴不是说人话,是嗓子里长了东西,叫声变了,我们错听成了人话!”马保才胆怯的声音碎裂了一地。
“驴的嗓子里真的长了东西?”冯子昂惊恐万分地质问道。
“是的,我也亲眼看见了。”马保才说完,冯子昂便沉痛得不再言语了。
“这不可能,我们明明听它说的是人话!”玉珠也不解地说。
“畜生说人话,人在说鬼话。到底谁说真话,谁说假话呀?”冯子昂用手拍着脑门。显然,他不想承认此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尽管他心中也是疑窦丛生。因为驴语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耀,让他看到了仕途的希望。如果确定驴是得病而不是说人话,那么他心中的美好幻想都将化作泡影,他岂能甘心。
悲咽和祭歌伴随着冯子昂全身上下溢出的酒气在老宅里飘荡。
星光在恩泽着老宅,冯子昂忍受着心中莫名的悲伤。
“你马上在驴圈里挖坑,寻找龙袍!”冯子昂的话令马保才全身战栗。“还不快去!”见他莫名其妙地立着,冯子昂不耐煩地吼道。“是,老爷!”马保才一脸纠结地走了。玉珠凑过来问:“哪有龙袍?”“驴说有龙袍,就一定有龙袍,那就从驴圈开挖!找不到龙袍决不善罢甘休。”冯子昂狠狠地说着,思绪的河流中正汩汩地冒出青烟。当一切喧闹停止,他想亲手搅起生活的漩涡。因为他不想接受现实给他的浩荡悲伤。
马保才手里拿着铁锹向驴圈走去,他一肚子的不情愿,可又不敢违抗冯子昂的命令。
冯子昂提了盏马灯已在驴圈等候了。马保才不得不麻利地挖起土来。一抔抔黄土裹挟着驴的粪尿,以呼啸的方式扬起,冯子昂用手捂着鼻子,在认真地查看着,生怕错过任何龙袍出土的细节。
马保才的手开始疼了,那累了的铁锹也在挣扎。“别停,快点挖!”冯子昂不停地催促着,他的呵斥声在嘶鸣,跌落在一堆堆土丘上。马保才头上的汗珠开始密集,手中的铁锹愈发疯狂。只是那些飞土划出的弧线渐渐缩小。
“你想把自己活埋吗!”冯子昂不满地骂道,“真是个废物,干这么一会儿活就没劲了!”
马保才喘了两口粗气,继续低头挖土,他想念起了宋盛发,要是他没被赶走该多好呀!此刻也会有个帮手。
站在远处的玉珠也想到了宋盛发,想到了他劳动时的身影。一些潜伏的阴郁在玉珠的内心深处匍匐着,她想,自己此生注定要与自己的影子相敬如宾地生活了。
远处,寺院的钟声传来,月光更加清冽。马保才的汗水已溢满了土坑。他此刻正睡在坑中,而冯子昂早已回屋休息了。
门口的老槐树孤独地望着月亮,人间的灯火暗了,天上亮了。一只老鼠偷偷地溜出洞,它先是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了一会,然后便跳进了马保才挖的大坑中,用爪子东挖几下西挖几下,好像在觅着什么。
老鼠忙活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它刚要离开,却发现一只大狸猫蹲在了土坑边。猫显得很激动,它的爪子在地上挠着,不慎碰落了几个土块砸在了马保才的鼻子上。马保才一激灵爬起来,口中慌乱地说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他拿起铁锹刚要挖土,便看见了正在打洞欲逃走的老鼠。这时,坑上的猫叫了起来,马保才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恼羞成怒的他用铁锹吓走猫,又去挖老鼠刚钻进去的洞。
马保才伸下去的铁锹恣意纵横,尾随着老鼠慌乱的足迹。突然,一个硬硬的东西挡住了铁锹的去路。马保才停住了手,他蹲下来,压低了自己的呼吸。神秘如蝶,纷纷从夜幕里飞出。马保才用手轻轻地翻着泥土,期待着一场盛大的遇见。
泥土在一层层揭去,马保才似乎在用手揩去心头的层层伤痛。
马保才并不是当地人,他记得老家在南方的海边,那里有一年四季都在燃烧的花朵,有温柔撩人的草木。
马保才刚出生时家境十分殷实,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小官吏,这让马保才度过了衣食无忧的童年。可是好景不长,马保才的祖父在督运粮食的时候遭遇了劫匪,几十车粮食被抢劫一空,他因此被朝廷治了罪。祸不单行的是,马保才的父亲为救自己的父亲上书皇帝说情,结果用词过激触怒了龙颜,被定了死罪。
汹涌而来的生活漩涡湮灭了马保才人生之初的幸福。为了躲避家庭灾难,他被母亲拉着走上了逃亡之路。从此,闪闪发光的流年变得黯淡了。在被不幸绑架的日子里,马保才像被石块压着头的小草,在艰难地成长着。他们的生活中没有神灵,没有佛祖,因为没谁在保佑他和母亲。
直到被冯家收留,马保才和母亲流浪的脚步才算有了归宿。马保才成了冯家的小长工,母亲成了柴房里的下人。玉珠嫁进冯家老宅不久,马保才的母亲就突然病逝了。柴房里的活自然落到了玉珠的身上。
马保才跟着大他几岁的宋盛发学做农活,在寡淡无味的生活里苟且偷生。
冯家的驴突然说了人话,这让马保才感到忐忑不安。自己家的变故史告诉他,冯家正陷入一场隐疾,正陷于无限放大的虚幻中。
坑上传来了冯子昂的咳嗽声,这让马保才飞出的思绪又回到眼前。
“你一直在挖土吗?”冯子昂耸了耸肩上的大氅,用充满怀疑的口吻问道:“是的老爷,我一刻都没闲着。”马保才心虚胆怯地回答道。“那为何才挖了这么深?”冯子昂不依不饶地追问着。“老爷,我的铁锹碰到了什么东西,我怕是龙袍,就不敢用铁锹挖了,只能用手一点点挖,所以干得缓慢了。”马保才都觉得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他话音刚落,冯子昂已迫不及待地滑下了土坑。
“龙袍在哪?龙袍在哪?”冯子昂心跳加快,目光带着麦穗的锋芒,活跃得像一只刚刚露出水面的青蛙,聒噪不止。
马保才指了指手下,冯子昂如大鸟张翅般伸出双手,和马保才一起挖了起来。泥土如黑翼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裹得严严实实,冯子昂的手比马保才的手更加卖力,因为他心中的欲望之海正泛着七彩的泡沫,这泡沫又流淌出来,打湿了他的全身。
马保才也在吃力地喘息着,除了在冯子昂面前拼力表现,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再有其他选择了。他不像冯子昂,一心想着创建传奇和神运。
地下的东西终于露出来了,冯子昂的手一阵痉挛,马保才的呼吸也全变成了凉气。原来,他们挖出的竟是一个死人的头骨!
黑暗与黎明擦肩而过,冯子昂侧身坐在阳光下,他的脸一侧变热,一侧变冷,他端详着眼前的头骨,似乎在寻找它与龙袍之间蛛丝马迹的联系。
百思不得其解的冯子昂又开始大口吞食烈酒。
玉珠在马保才的陪护下向老宅附近的那座庙宇走去,她也是趁机出来散散心,短暂告别一下老宅内的一片狼藉。马保才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穿行。
突然,有一只绿鸟在两个人的眼前一闪而过,落在了一棵核桃树上,又探出头来打探动静。玉珠望了望它,露出了菊花般的笑容。马保才也活跃起来,开始撒欢地追赶飞起飞落的蜻蜓和蝴蝶。
阳光走着,两个人进了大庙。玉珠开始用祈祷焚毁生活的苦难。马保才静静地待在一边,此刻,他尽量让自己远离龌龊与渺小,让心灵走近纯净和博大。虽然他没听明白玉珠在念叨什么,但在她默默低语中,他想到了鱼儿划过水面,想到了枝头沾满的露珠,想到了月下的小轩窗以及窗下青苔深处的蜗牛……
玉珠和马保才要离开庙时,从佛像后面闪出一个老僧人,“女施主留步,貧僧有吉言相告。”须眉皆白的瘦僧人不紧不慢地说着,那柔软的语气似耳畔微风,让玉珠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烦请大师明示。”玉珠低头应着。
“女施主家中凶兆已除,不出三日必有吉事发生。”老僧人娓娓道完,便又游入大庙深处,不见了踪迹。
玉珠惊喜万分,如同惊异行将就木的家境会回光返照。
两个人快步离开了大庙。路上看到一只野鸡从草丛钻出来,身子修长而健美,油画般的羽毛散发着古典的光芒。它倨傲地盯着玉珠和马保才,仿佛它是这片葱绿的主宰,希望他们马上离开这里。
虚幻和现实推动着玉珠和马保才的脚步,他们无心去听野鸡的扑翅之声,迫不及待地赶回家中。
冯子昂抱着酒壶睡着了,只有老宅还在沉默中醒着。
玉珠拉长了声音,呼唤着冯子昂,这叫声如悲哀的长啸。
冯子昂的意识被抹杀在了酒里。玉珠轻柔的呼唤犹如蚂蚁撼山,无能为力早已成了定式。
一只藏匿于暗处的苍蝇飞到冯子昂的耳边,絮絮叨叨地叫个没完,仿佛在为他招魂。
冯子昂果真醒了,双眼空茫如雾。玉珠忙奔过来,裙裾里装满了风。玉珠把老僧人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冯子昂。冯子昂目光复活般地在空间里涌动起来。“好运终于来了,我的官运到底还是来了。”他激动地说着,开始下地穿鞋。
涂满阳光的木门又一次被打开了,冯子昂踱出了屋,快步向驴圈方向走去。“马保才!马保才!”他一边走,一边大叫道。
老槐树上落了一只喜鹊,它好像望见了前世后生一般,冲着冯子昂惊叫着,似有千言万语想告之于他。冯子昂停下了脚步,也停止了呼喊,他仰头看着喜鹊,小心谨慎地听它的句句叫声。
马保才奔跑的脚步声惊飞了喜鹊,它张开的翅膀如透明的花瓣。冯子昂痛斥着马保才,吩咐他继续挖坑寻找龙袍。
尽管马保才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他不得把欲言又止的怨叹咽进肚子,拿进铁锹跳入坑中。很快,坑中又挥发出汗的咸味。
马保才并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他真担心这土坑下面埋的是一具尸体。之前挖出的头骨已让他头皮发麻,再要挖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会把胆吓破的。
冯子昂也没闲着,他请了街巷里有名的风水先生将那个不明来历的头骨厚葬了。这也代表着凶兆了结,他要一身轻松地迎接天降福禄。
“老爷快来!”听到马保才的叫声,冯子昂像一匹草原狼急冲过来,他见马保才正吃力地将一个木箱子推到土坑外面。
冯子昂居高临下地看着,惊喜的双眼一圈一圈放大,目光中泛着神秘的涟漪。
出土的箱子和驴槽子的大小差不多,用铜锁护着,不过木板已经朽烂得差不多了,那锁也只是一个摆设而已。想急切知道木箱里装了什么东西的冯子昂并没有马上揭开木板一看究竟,相反,他安静地坐下来,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思绪与箱子之间有了光怪陆离的纠缠。
玉珠在一旁偷偷地看着,静静地聆听着冯子昂发号施令。
“去把那位老僧人请来,请他开箱查验,也许会是吉兆。”冯子昂的话语伴着枝头的果香在玉珠耳畔浮动,并在老宅内向着广阔与纵深扩散。
日头如明镜高悬照着老宅,马保才手拿铁锹保护着眼前的木箱。衣衫褴褛的他赤裸着脚,风吹动着他脏乱的头发,尘土蒙蔽了他的脸庞。他一条黝黑的胳膊上还留着被冯子昂用短剑砍的伤痕。没有人知道他人生的苦旅究竟走了多远,更没有人会把他与曾经阔绰家门的少年联系在一起。面对生活的围攻,他也只能在梦中发出如饿狼般凄厉的嘶吼。此刻,他期盼玉珠早一点把老僧人带回来,他也真希望打开箱子后会见到冯子昂期盼的龙袍。这样,他才能解脱,才能停止在烈日下挖土的劳作。
冯子昂也在等玉珠回来,他坐在树荫里,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木箱。各种思绪在他内心里冲撞,欲望早已燃起熊熊大火。不过他在用全身定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只有那用力捻胡子的手在泄露他内心世界里的秘密。
玉珠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老僧人刚刚暴毙而亡!据说他泄露了天机,遭到了天谴。”她的话语如滚动的雷声震得冯子昂心口直痛。
冯子昂的梦想与现实又一次断裂,就像黑夜是黑夜,白天是白天,两者永不相叠。冯子昂仰头慨叹,见流云逝去,化作浮烟。
“老爷,老爷,这箱子到底打不打开?”马保才试探着问道,他紧抓着铁锹的手早已酸痛不已。
冯子昂放下了捻胡子的手,失去了汹汹的气势,“你去打开箱子吧!”他的话如突然飘临的雪花轻轻落下。
马保才立即扔了手中的铁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木箱的残盖。冯子昂和玉珠屏住了呼吸,眼珠都不转一下地注视着,时间瞬间凝滞了,流淌的风也戛然而止。这场面神圣得如生命初临,庄严得如灵魂飞升。
破木盖被掀掉后,一个精致的青花瓷坛出现了。
冯子昂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他亲手去掉了瓷坛的盖子,又发现一个红布包隐匿其中。用手捧出红布包的那一刻,冯子昂满心的渴慕与迷醉,像抱着一团虚无的云,他的头顶光芒四射,老宅内雅韵飘飘。
冯子昂无心虚构多余的幻想,以往那么多的彷徨,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似乎就要在他打开红布包的一刻结束。
红布包被一层层揭开,一件上衣下裳的袍子出现了,通身绣三十四条金龙,两袖和披领也都绣有金龙,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巧夺天工、光彩照人……
“龙袍啊!我的龙袍啊!”冯子昂激动的声音在恣意飞翔。
马保才痴痴地看着冯子昂手中的龙袍,眼睛和嘴都变得大大的,整个人变得哑然无语。玉珠的眼角也放出了清辉。
4.皇帝之死
冯家老宅的大门已哑然多日,这凡庸的闲适随着龙袍的出土又一次被终结了。关于冯家老宅出现龙袍的传闻如雷霆般在八方滚动,闻者无不做出千变万化的表情。龙袍又让冯子昂的身上有了一照千里的荣光。
有人悄悄议论冯子昂是天龙下凡,龙袍是上天送给他的官衣。也有人夜观天象,说冯家老宅上空有新星骤亮,定有旷世奇人现身。总之,众人的猜测声让尘埃深处的老宅有了黄钟大吕的喧闹。前来“朝圣”之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之景再次重视。
冯子昂的脸上又焕发出明快的光芒,他不停地起身微笑,与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拜访者握手寒暄。
放在一边的龙袍照得冯子昂周身发光。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物已将马保才忙碌搬运的身影淹没。玉珠也沐浴在这虚无的光芒里。枝头的喜鹊飞个不停,那翅膀涂满未知的密码,昭示着生活中未知的一切。
太阳在暴晒着老槐树上的叶子,老槐树无聊地看着一茬茬的人来过又走。
每天清晨,玉珠早起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香柱插进炉盆的香林里。冯子昂也会凑过来下跪磕头,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破坏了老宅内现有的氛围和吉象。
香炷青烟袅袅,香头火星烁烁,老宅又有了光芒。
一匹快马在正午时分飞到了冯家老宅门前,从马上下来一个官差。冯子昂闻讯急忙迎出门去,他猜想来人一定是给他送好消息的。
爆竹声又不甘寂寞地响起,空碗倒上了名茶,冯子昂满心的喜悦无处可藏,全都跑到了脸上。玉珠虚晃的灵魂在灶旁漂泊,一盘盘的鸡鸭鱼肉香气四溢。
酒桌摆开,官差一脸傲慢地坐下,他让冯子昂叫一个人来陪他喝酒,这个人就是马保才!
冯子昂惊讶的脸上闪着稻子的金黄,他仰望着官差,静候他的解释。官差把杯中的酒喝了,神情中有感伤暗涌,话语跟着飘散过来。据他说,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来寻找马保才的。因为马保才父亲的生前挚友如今当了都督,他派人四处寻找马保才就是想报答马保才父亲当年对他的知遇之恩。官差讲,这位都督已为马保才谋好了一个不错的官位。
冯子昂的下巴在下沉。此刻,他体内的激动与兴奋已停滞,在芜杂的心情中,他看马保才进门的身影是那样的陌生。
“保才弟,不,保才大人,请您恕罪,请您今后多多关照鄙人。”冯子昂的话语如此生涩,听得马保才一脸迷惑,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受此礼遇。”他不知所措地说着,头如小鸡啄米般叩下不止。官差见状急忙下地扶起冯保才,并道明了缘由。
马保才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像要把所有人生的锈迹擦拭干净。官差的一番话仿佛把鹰鸟从苍穹的混沌中唤醒,马保才的后背挺了起来,一屋子沉闷的空气在玉珠开门的一刹那溜走了。玉珠捧来冯子昂最体面的衣衫让马保才换上,并把他请到官差身边坐好。
冯子昂恭敬地为马保才斟上酒,尴尬得有些僵硬的嘴唇抖动着,挖空心思地说出一些讨好马保才的话。受宠若惊的马保才显得十分拘谨,端酒杯的手有些哆嗦,清冽的酒在杯中涌起波浪,好像此刻他人生出现的高潮。
一切降临得让人猝不及防。闻讯前来送行的人们堵在了冯家老宅的门口。马保才被冯子昂扶出了门,扶上了马,激情的风浮起他的新衣,他看了看身下的众人,气息有些粗重,眼眶有些潮湿。“马大人,您高官得坐可别忘了小人啊!”冯子昂哀求连连,乡亲们祝颂不断。
马保才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在舔着自己往昔的伤,他挥舞着马鞭,驱除阴霾的一切,马蹄狂奔,在泥路上溅起惊涛骇浪。
涌动的人群中有了微微的喘息与慨叹。“真是奇事连连,一个长工突然成了马大人!”“龙袍真是好兆头,福泽人间,说不定哪天冯子昂也会摇身一变成高官的。”“是呀是呀,冯家老宅是风水宝地,官运天降,我等鼠辈还是好生对待冯子昂吧!”
冯子昂无心理会大家的评论,他飘进了老宅,全身自上而下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肉都在飘。确切地说,他整个人还处于一种特别恍惚的状态中。
马保才的离开让冯子昂有些激动,也有些担心。他希望马保才能在都督面前给他多多美言,为他走向仕途带来机遇。同时,他也担心马保才会记恨他这些年来的冷酷对待,会以怨报怨,这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冯子昂端起马保才没喝完的酒杯,各种复杂的心绪铺天盖地聚拢而来。喝完酒,冯子昂又手捻胡须,在院子里走个不停,像一个动荡不安的灵魂在寻找一个可以安适的位置。
夜幕降临,庙宇里的诵经声隐隐飘来。
玉珠也跪在香炉前,舌尖上流过一句句祷辞。冯子昂匿入老宅深处,黑夜的轮毂缠紧了他的影子,一颗流星在头顶划过,黑与光之间是冯子昂远眺的目光。
风过无痕,老宅内演绎着虚实变幻。冯子昂转身进了屋,捧出了那件让他孤注一掷、迷恋万分的龙袍。不知不觉间,冯子昂展开了龙袍,很自如地穿在了身上。
玉珠独自在门口静默,龙袍飘起时带出的风景让她全身发冷。
冯子昂身裹龙袍睡着了。梦里,他的脸上有了褪尽哀愁的笑容。
时间的车轮缓缓向前,将冯子昂人生的阴影抛在身后。老宅门前的小河依旧整天闪着柔光,和家家户户的炊烟一起生生息息地流淌着。
每天冯家老宅仍有访客,只不过稀少了许多。每天晚上,冯子昂都会悄悄穿上龙袍入眠。梦中的老宅成了他的宫殿,所有的乡邻都在向他臣服。
那日黎明,一陣恍惚的开门声撞破了冯子昂的皇帝梦。他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跑到院中,老宅的门开了,一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风的灰尘。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宋盛发。
宋盛发疲惫的身影被老槐树的影子覆盖了,他衣着讲究,全身上下都是官差的打扮,昔日眼中的卑微已变成了金子般的光芒。
树影慈静,冯子昂一时间惊得失了声。“是你!”玉珠的话划破了安静。宋盛发挺着身子向院子走来,“我如今在马大人手下做事,这次回来也是受了马大人之命,来取龙袍的。”宋盛发的语音不高,却惊飞了一群树上的晨鸟,也震碎了冯子昂一片梦境。
“哪个马大人,莫非是马保才!”冯子昂的话语中充满沉郁。“大胆狂徒,你竟敢直呼马大人的名讳!”宋盛发勃然大怒,他用浑厚的声音怒斥着冯子昂,那神态一如当年惩处他的冯子昂。
玉珠的情绪似从沉落千年的暗处复活了,看宋盛发的眼神充满了水性。宋盛发一脸的坚毅与冷漠,冯子昂则笑容可掬地陪侍在他身边,用战栗之手捧出一件质感十足的龙袍。
“马大人做了什么官?您又是怎么跑到他手下做事的?”冯子昂用渴求的口吻问道。宋盛发的眼中有了梦一般迷茫的光,淡淡地说道:“马大人在都督手下任要职,我是在他上任途中与他巧遇的,说来这都是缘分。”
宋盛发说着双手抓起龙袍,都顾不上仔细端详,便急切地将龙袍塞入一个布囊中。冯子昂在一旁看着宋盛发,脸上浮现出苍茫和忧郁。他实在想不通也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两个长工先后得迹高就,自己的仕途却没有一点起色。难道一切吉兆都落到了两个长工身上,自己的命运还没有两个长工好?
宋盛发握着酒杯,就像握着俗世中的悲欢与命运。玉珠被他邀坐在对面,而冯子昂已被他喝退出屋。清新的风静静地吹着,宋盛发将手中的酒杯放下,语气像刚熟的果子,既不坚硬,也不柔软,“我要带你一起走!”
玉珠把头埋得低低的,内心却在浮现挣扎。宋盛发的话真挚而热烈,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有些老迈的心。
冯子昂远离了沸腾的人间,在一间偏房里安静下来。他垂头丧气地喝着酒,他不愿抬头,因为他抬头也看不见苍蓝的天空,那片片白光在他眼中已化作皑皑冰雪。
午后,冯家老宅又呈现出一派原始的宁静。冯子昂选择了一醉方休。从酒醉中醒来后,他找不到玉珠,也看不见宋盛发的半点身影,消失的还有那件龙袍。惊慌失措的冯子昂追出宅门,除了看见几只黑黢黢的乌鸦在不远处盘旋,他能找到的只有地上的两行脚印和马蹄印。
阳光缓缓地抚摸着空旷的大路和沉寂的宅门。槐树叶子抖落一粒尘沙落入冯子昂眼中,便有一滴泪溢出他的眼眶。
冯子昂没有回身进老宅,而是朝大庙走去。连风也没有顺从他的意志,刮得他一身尘烟。
远处的庙门放射着慈悲之光,冯子昂在心中虔诚地默念着,放纵着孤独与梦想,身边的小河在澎湃着他的憧憬,那远逝的流水如佛家慈悲的胸怀,在无限地蔓延。
让冯子昂感到震惊的是,他回到家时发现宅门口不知何时聚拢了一大群人。众人见冯子昂归来,立即跪地叩拜,竟有人喊起了“皇帝陛下”!
冯子昂惊得一头雾水,忙问缘故,有人悄悄告诉他,短命的皇帝没了,而冯子昂又挖出了龙袍,大家自然对未来的新皇帝人选有了一番猜测。乡邻们坚信冯子昂会当皇帝,便前来恭贺了。
5.黑蝶狂舞
夜幕盖住穹庐,冯家老宅一片寂静。玉珠的离开让冯子昂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他想去寻找马保才,托他在都督面前为自己求个一官半职。可他又怕遇见宋盛发,这夺妻之恨让他憋气窝火,又敢怒不敢言。同时,他更不确定当年的两个长工如今会不会真心帮他,要是他们想落井下石,自己这样送上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想着想着,冯子昂刚喝下去的酒渐渐衍生出一肚子的火。他实在坐不住了,便跑到院中散心。高墙如黛,围住院中马灯内一点可怜的光亮。冯子昂信步来到驴圈旁,那个挖得很深的土坑尚在,装满了夜晚的沉寂。
冯子昂拿起铁锹跳进坑中,毫无目的地挖了起来。檐下的雀鸟被苍凉的挖掘声惊起,如昏鸦飞上老槐树。冯子昂挖得很起劲,似乎要把毕生的力气用尽。
黄土哑然,老宅不语,萤火虫的翅膀驮来一颗颗流星。坑沿的土在交替向上攀爬着,冯子昂的每一寸肌肤都被汗水浸泡。不过,他手中的铁锹依然有力,他挖得咬牙切齿,似乎那铁锹挖的不是土,而是背叛他的玉珠以及忘恩负义的宋盛发和马保才……
冯子昂也想在这地下发现新的奇迹,之前不是挖到了人头骨和龙袍吗?说不定还有更神奇的东西埋在下面,挖出来一样,他的人生便会多一种成功的可能。
忙了一夜的冯子昂毫无所获,那堆得很高的土仿佛是他心里积聚的暗伤。清晨,老宅内外又有了寡薄的阳光,冯子昂从土坑中爬出来。他实在筋疲力尽,坐在坑沿上喘着粗气。环顾老宅,满眼都是空寂与浩渺,冯子昂心中那些凡俗和私欲都被高墙阻挡。
宅门传来声响,冯子昂暂时将内心的想法剥脱到千里之外,他循声打开了宅门。来人有着朗月般的面容,身材如白墙青瓦般伟岸。原来是郝大师。“人生如浮舟,拨云方见日。”郝大师像学富五车的倜傥才子,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在说着暗语。
“这是日明风清之地,富贵花开,人生重来。”郝大师的话句句来袭,虽语气绵软,但意境却跨马扬刀。冯子昂没头没脑地听着,尽情释放着全身的愉悦。
“脱胎换骨,涅槃重塑,绸衣当旗,宅即山河。”郝大师说完,自我陶醉般点着头。“纵横悲喜,吉兆有期,你可准备好了?”郝大师冲着冯子昂问道。
冯子昂似乎听出了郝大师话中的玄机,他不太坚定地点了点头。“醒来便是重生。”郝大师的语言光焰四射,让冯子昂疲惫憔悴的脸上又有了向日葵的朝气。
一时间,老宅内似又有了风起云涌的波动。两人说话之时,无数黑蝶从天而降,狂舞于眼前。冯子昂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黑蝶欢聚,不禁惊得目瞪口呆。
“黑蝶异动,回應苍穹。”郝大师慨叹道。
冯子昂请郝大师入座,并奉上一杯上等的好茶。郝大师喝了一口茶,又缓缓问道:“我的荒唐之言你可否听懂了。”
冯子昂的脸上写满了难堪,神情乱飞。“龙袍出土,足可以照耀江山,你可有胆子穿上它?”郝大师的目光和语气一样带着逼人的锋芒。
冯子昂一下子变得恍惚,他凝眸着郝大师,心绪翩若行云。
郝大师盘坐在那里,宁静深沉,似智者在哲思。
“流年苦短,非要生命的灯盏虚脱成一根残蕊才想着去放出光芒吗?”郝大师的语气在步步紧逼。
“你是让我穿上龙袍当皇帝?!”冯子昂胆怯地问。
“虫在鸣叫,风在奔嚎,旧帝已故,你当掌朝。”郝大师说着,用手握住了冯子昂的手。
“难道我果有帝王之命?你真的参透了我的时运?”冯子昂心中变得忐忑不安,说话时嘴唇直抖。
“老宅动土,凶兆已无。龙袍挖出,你为国主。这是命运的恩泽,也是天意的暗示。你何不举旗易帜,登基称帝,一扭乾坤。”郝大师越说越激动,他站到冯子昂的面前,仿佛在为他超度余生。
冯子昂用手挠着头,一脸的狐疑,“那接下来我该如何去做?弄不好这可是造反之罪,会诛杀满门的。”
郝大师笑了,“本人已为你料定了一切,放心吧。”
这一整天,冯子昂将老宅的门上了锁。他生怕和郝大师密谋的事情走漏出风声,招来麻烦。
郝大师从怀中摸出几张纸,上面有文字有图案,他一张张悄声讲给冯子昂听。按照郝大师的谋划,冯子昂称帝后将改国号为“兴”,年号为“子昂”。他登基之地即冯家老宅,改老宅为“万岁殿”。郝大师称自己为护国丞相,至于其他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杂事,郝大师均有计划。
郝大师决定招募乡邻成立“兴国团”,然后攻打占领附近大大小小的城市,逐渐扩大疆土,最终达到一统天下的目的……
冯子昂一脸虔诚地听着,脊背渐渐挺立起来,每一块骨头都骄傲得哗啦啦直响。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郝大师这样热衷于冯子昂的身世与未来,冯子昂也不想让到手的机遇从指缝间迅速逃脫。在不断的交流中,冯子昂越发感到肩头有各种担当。他干涸已久的梦想被郝大师的各种憧憬彻底淹没了。
郝大师对冯子昂足足讲了一天。冯子昂也认认真真地听了一天。他对郝大师的每句话都保持着敬畏,尽管他多数时间在保持深思与沉默,但他心中已有一个声音如雷炸响——称帝。
郝大师的形象愈发高大,像一个让人猜不透的高深圣人,目光清澈得能看清冯子昂人生的此岸与彼岸。
“龙袍还在吗?快拿出来让我看看。”郝大师突然问道。
“实不相瞒大师,前几日,我宅里的昔日长工宋盛发逼我将龙袍给他,幸亏我事先瞒着夫人玉珠做了一件仿真品以备不测。迫于淫威,我便将假龙袍拿给他。那件从地下挖出的真龙袍仍在我手中。”冯子昂说着,在老宅的暗处摸出了一个布囊,从里面拿出了龙袍。
郝大师清冷的目光默默移到龙袍上,这目光温柔适中,冷热适度,将整件龙袍逐渐覆盖。
接下来,冯子昂与大师举杯庆贺,他用一杯杯烈酒洗濯心中陈年的晦涩和阴霾。他幸庆在自己的堕落中途与郝大师相遇。生活的坎坷曾让他颠沛流转,不过经历了一次次的淘洗和打磨,他的命运终于绽放光彩。
悠悠的钟声从庙宇方向涌来,似乎在向四面八方传诵着不同寻常的音讯。高高的佛龛之下,郝大师与冯子昂立于晨晖之中,沐浴着人间神色,老宅似又有了金碧辉煌的异彩。
云端之上,朝阳散下万缕亮光,如泼下去的水银,又像金剑,无声地将大地劈开,一片广袤。
用过早餐,冯子昂请人找来了族人和众乡邻,大家聚拢在老宅大院内,听郝大师宣布冯子昂将登基称帝的消息。
“老天让我的身体内流淌皇族的血液,我无法选择放弃,必须担起一代帝王的重任……”冯子昂慷慨激昂地发表着动员讲话。
涣散的人群如芦苇一样矗立得更加轩昂了,冯子昂注视着大家,眼中发出通天彻地的光芒,老宅内的一切也霎时间变得更加光明。
虽没有旌旗蔽日,鼓乐喧天,但人们狂热信奉的眼神为冯子昂搭起了盛大的彩桥,这彩桥通向他的新生。
在众人的称颂和簇拥下,冯子昂穿上龙袍登上一个简单搭起的台子上,郝大师主持了这场简单而粗糙的登基大典。冯子昂挂满笑容的脸上闪出羽蛇的细纹,这些细纹连成一个个光环。越来越多的人汇聚而来,大家用密语传达着一个帝王横空出世的神话。
除了郝大师外,冯子昂还从熟人中挑选出几位重臣,“兴国团”已在当日成立了,一共三百多人。因武器不多,很多人只能暂时手操农具。
在郝大师的安排下,一切事情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中。一些乡绅出钱出物,争先恐后为刚诞生的皇帝效力,希望被委以重任。
冯家老宅摇身一变成了万岁殿。它的周围扎起了座座营帐。兵器和各样服装在马不停蹄地赶制,所有的激情都在人们的脸上浮动。
冯子昂身上紧紧地裹着龙袍,热得直扇扇子,舌头像狗一样向外伸着,那些恭敬的话围绕着他腾跃的身体在飘飞。
突然有人来禀报:玉珠回来了!
瞬间,冯子昂的脸阴沉成了一面忧郁的镜子。
虽分别不久,但玉珠却落魄不堪,蓬头垢面满身泥土的她和一个乞丐毫无两样。
正襟危坐的冯子昂一脸虚张声势的沉默。紧张的气息围拢过来,花鸟无语,众人无言。大家齐刷刷地瞅着玉珠,像要惩戒一个不忠的娼妇一样,目光中充满了不屑。
玉珠突然哭声鹤唳,她说宋盛发是个骗子,他根本没去马保才手下当差,他用谎话骗走了“龙袍”,也骗走了她。为了人生发达,宋盛发将带走的“龙袍”进献给了一个大官,结果被这个官员识别出是假龙袍,于是将宋盛发关进了大狱。走投无路的玉珠只好又回到冯家老宅,来求得冯子昂的原谅。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冯子昂突然称了皇帝,更没想到冯子昂早将龙袍仿制,并用假龙袍报复了宋盛发。
玉珠悔恨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冯子昂愤恨的话语喷薄而出,“寡人终有一天会亲手杀了宋盛发。来人!把这个贱人先关进柴房,我要让她生不如死。”几个壮汉冲上来,拖走了玉珠,将她锁在柴房内。
玉珠用僵直的手摸着门框,仿佛摸到了地狱的大门。她的头上结满了蛛网,周围繁华的伪装终被这里的阴暗褪下。
冯子昂似一位龙袍舞者,在人生的新舞台上表演得越来越入戏了。
岁月红艳,郝大师又为冯子昂筹谋了更新的社稷规划。他提议冯子昂从老宅的大殿中搬出,到蛟龙山安营扎寨。冯子昂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这个建议。毕竟老宅已容不下这么多人,还有这里没有任何防守工事,再有敌人来攻将会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尤其经历了张大彪事件,更让冯子昂坚定了离开老宅的想法。
于是择良辰吉日,冯子昂和众人来到了蛟龙山。
蛟龙山地势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优势,且张大彪已经营多年,一切基础设施已十分完备,容纳几万人的队伍一点不成问题。
“踏破铁鞋无觅处,寡人得来全不费工夫。”心情激动的冯子昂竟学着张大彪的样子说道。
为了开疆拓土和解决粮草问题,郝大师又以护国丞相的身份下达了攻打附近县城的命令。他亲率五百余人,一路呐喊着、咆哮着杀向了县城。冯子昂则安居山中,掌控着后方的一切。
初秋时节,庄稼的根正在干旱中抽搐和疼痛。那些路边的野草也蜷缩成婴儿,逃避着兴国团将士经过时发出的狂躁之声。鸟吓得离树高飞,河中的鱼潜到了水底,五百余人浩浩荡荡横冲直撞到达了县城城门口。
对于兴国团来犯,县内事先毫无知晓。该县城被一个叫何文的小军阀把持着。何文虽出身行伍,但平时里却喜欢身着长袍马褂,天天和一些酸溜溜的文人混迹一处,写字唱诗,听戏饮酒。何文手下不到三百人,这些人终日无所事事,到处搜刮民财,吃喝嫖赌,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郝大师指挥将士一炮炸开了城门,一队人马鱼贯而入杀入城中。此时的何文根本不在县衙内,他正在一家烟馆中吸食鸦片。当手下报告说县衙已被兴国团攻陷时,他整个人惊呆了。何文想都没有想到会有从天而降的敌军,更不曾想会有人在他掌控的地界上称了草莽皇帝。
情况危急,何文已顾不得多想。他换上一套厨子的衣服,带着几名手下悄悄混进百姓之中,逃出了县城。
7.失语者至
蹊径上堆满了石粒,硌脚之痛一阵一阵钻入何文的心中。他如丧家之犬疲于奔命,生怕兴国团的人追杀上来。由于平日不操练,何文矮墩墩的身上赘满了肥肉,光光的脑袋肥大成了西瓜,厚厚的眼皮挤得眼睛没了空隙,这也是导致他目光短浅的主要原因。
何文跑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都燃起了烈焰。太阳开始偏西,长路漫漫,何文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用袖子抹着满身的汗水。他身边的几个随从也累得气喘吁吁,东倒西歪地瘫在路边。植物的长叶子像刀锋一样直刺过来,扎得众人的脸很痛,这种痛好像来自生活的警醒。
何文不由得想起半月前的一件事。那天他正出门去县衙,发现家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此人脸色蜡黄,留着长辫子,十分恭敬的样子。他拦住何文,用手比画着,似有一肚子话要说。可何文和身边人并不懂手语,被弄得一头雾水。这个人不依不饶地拉着何文还在不停地比画,幸亏何文手下的师爷赶来,他懂得手语,告诉何文,这个陌生访客是提醒他近日会有强人来攻县城,希望他做好应战准备。
何文觉得这个哑巴是在故弄玄虚,来讨赏钱的,于是让人赶走了他,也没把这个人的提醒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曾想今日真的发生了攻城之事,真是悔之晚矣。
这个不会说话的人是怎么知道有人准备攻打县城的呢?能料事如神者一定非比寻常,莫非卧龙再世,凤雏再生。何文多么希望能再见到这位高人,好让他为自己指点迷津。“长官您看,那边有人过来了!”何文顺着手下指着的方向一看,顿时呆住了。他看到一旁的玉米地中钻出一个人,此人瘦高个子,一条长辫飘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比画着。竟是那个在家门口拦他的哑巴!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何文怎么也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何文发愣的瞬间,来者已到了他的面前。何文生怕这位神秘高人在眼前消失,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幸会先生实属本人造化,那日对先生多有怠慢还请恕罪。”何文恭敬地施礼,并说着道歉的話。
来人不再比画,而是从口袋里掏出纸笔,从容不迫地铺在地上,然后提笔写道:我料你有此劫,必走此路,故在此恭候多时!
看到此话,何文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后退几步,细细地打量着这位身份不明的来者。“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来我身边帮我?”何文一脸困惑地问道。
“你叫我孙先生即可,其他无须多问。”来者在纸上写道。
“孙先生!孙先生!”何文低头小声念叨着,亮亮的头上闪着朦胧的光。
“依你看来,我接下来该做何打算?”何文试探着问道。
孙先生甩了甩长辫子,又在纸上写道:“马上回县城重整队伍,兴国团已经离开了。”
何文感到十分震惊,他不敢相信孙先生说的话是真的。见他半信半疑的神情,孙先生又急忙写道:“机不可失,速回县城!”
孙先生写完,用急切的目光盯着何文。何文用手挠着光头,思忖着。一群鸟在他头上飞翔,这飞翔里有太多的神秘,就如孙先生写在纸上的文字。“快走!”孙先生又写下两个大大的字。
宁静笼罩着广袤的四野,大家一言不发,都死盯着何文,盼望他尽快做出决断。
何文的眼睛半隐半明,一会儿看看纸上的字,一会儿又上上下下扫视着孙先生。就在这时,从县城方向飞来一匹快马,马上之人正是何文的师爷。何文见师爷赶来十分欣喜,还没等师爷下马,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县城里的匪徒撤了吗?”“撤走了,他们只是来抢东西的,并没有占领县城的打算,我就是来请您回城的。”师爷气喘吁吁地说道。
听了师爷的话,何文立刻走到孙先生面前,紧紧抓住孙先生的手不停地晃动着,同时一脸认真地说道:“在下请孙先生同回县城,共谋大计,不知先生可否愿意?”
孙先生看了看何文,又看了看师爷,似乎内心充满顾虑。
何文立刻明白了,孙先生应该是怕被师爷排斥,于是他斩钉截铁地表态道:“今后孙先生和师爷同在我左右,共同为我所用,你二人也要通力合作,共同助我,不得心生芥蒂。”
头脑灵光懂得见风使舵的师爷立刻听出了何文的话外之音,他连忙走到孙先生面前,堆出一脸笑容,假惺惺地说道:“若那日我们听了先生的提醒,今天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还请先生为大人所用,你我同心,大人前途无量。”
孙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一行人立即朝县城方向赶去。
暮色抚摸着田野,玉米干瘪的茎在晚风中摇响了一曲悲伤的歌。
郝大师带着兴国团满载而归地回到了蛟龙山。虽然轻而易举地攻陷了县城,但郝大师认为还没有足够兵力站稳这座城市,如果大股官军围来,定败无疑,倒不如先在蛟龙山打算,等有足够实力再走下山来,占据城市。
冯子昂视郝大师为圣人,对于他的言行,冯子昂没有半点反对之意,一切都听从这位护国宰相的安排。此次出师大捷更彰显了郝大师的实力,从冯子昂到兴国团的每名将士都对郝大师有了更高的评价和发自内心的认可。
庆功晚宴上,郝大师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不时发出令人嫉妒的笑声。坐在正中的冯子昂身着龙袍显得高贵逼人,岂不知他龙袍内的肉身因长期沦陷于酒色之中,变得日渐衰颓。只有这件孤单疲惫的龙袍一刻不停地守护着他的身心隐私。冯子昂的心中一直装着一个大大的问号,那就是谁把龙袍埋在老宅地下?还有挖出的那个人的头骨又是怎么回事?总之,冯子昂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身边的酒色让冯子昂逐渐丧失了回忆的能力,直到那天见到龙袍袖口内的一个隐藏的布条,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布条被缝在了龙袍左袖的袖口内,特别隐蔽,以至从未引起过冯子昂的注意。若不是那日冯子昂热得难受将袖口挽起,还不会发现它。
冯子昂无比小心地拆下布条,发现布条内侧写着:光绪年间得,穿者不可活。
冯子昂手捧布条,心突突直跳。他猜测那个头骨一定是穿龙袍者被杀后埋了,可他的身躯又埋在了何方。自己现在身着龙袍,岂不是自寻死路!这样一想,冯子昂立即脱下龙袍,整个人像被推进了鬼门关一样,吓得面容苍白。
究竟是谁在光绪年间得到的龙袍呢?此人发此毒咒是为了不让别人占有这件龙袍,还是他将龙袍暂时埋置于老宅地下,留待来日自己穿,或其中另有隐情?
冯子昂想得头都大了。他不停地喝酒来平复心中的恐惧。喝到最后,他枕着龙袍,捧着布条睡着了。
冯子昂进入了梦乡之中。在梦里,冯子昂回到了小时候,应该是他四五岁时的光景。那时他的爷爷很有钱,在冯子昂的记忆里,家里不断地扩建宅院,爷爷的脸上泛着红光,身边的人对他毕恭毕敬,十分畏惧。后来听父亲说,爷爷当时是位小官吏,同时利用官吏身份做着陶瓷生意,家业日渐兴旺。
那时也总有一些神秘之人出入爷爷的房间。每次这些人来,爷爷总是将门闩插上。有一次冯子昂趴在爷爷的窗下偷听,听见屋内的爷爷发出狮子般的怒吼,“你们要想尽办法偷到这件东西,否则你们全活不了!快去办。”
然后,冯子昂便看见几个黑衣侠客般的男子从爷爷的屋子里溜出来。大概在很多天以后的一个夜里,冯子昂被一声惨叫惊醒,他便爬下炕去撒尿。來到院中,他听见了挖掘之声,正要寻声去看究竟,不想被父亲强行拽进了屋。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父亲当时的表情异常紧张,拽他的手一直在抖。月光下,冯子昂还瞥见父亲的手上有几丝血迹!
长大后,冯子昂曾多次问父亲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每次问起,父亲都变得情绪暴怒,只是骂冯子昂多嘴,至于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一个字都没提过。
冯子昂隐隐地记得,爷爷身边有一个随从叫木驴,至于他姓什么,冯子昂并不清楚。平日里,木驴对爷爷百般殷勤,可不知为何,冯子昂后来再没见过木驴。
冯子昂想着想着,思绪逐渐清晰,又逐渐混乱……
8.龙袍来源
冯子昂觉得自己称帝之举蕴含着杀机,他甚至认为自己只不过登上了一个虚假的圣坛。每当拿出从龙袍上找到的布条,他都心惊胆战。从此,他变得夜不能寐,神情落寞。
龙袍的身世之谜解不开,冯子昂的心便一直悬着。他开始否定自己的追求和梦想,也许自己天生没有官运,强力为之恐有不测。冯子昂像玉珠一样开始每天祷告,对周围人变得不再傲慢,因为他从心中否定了自己是一位皇帝的身份。龙袍自然被他安放在箱子里。
郝大师作为旁观者的代表,偷偷地询问了冯子昂脱下龙袍的原因。冯子昂缄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微笑遮挡住内心的痛苦,淡淡地说了一句:“在这小小山寨,穿上龙袍也是一个匪首。等到他日攻占了京城,坐在真正的大殿之中,再穿龙袍也不迟!”
郝大师听着冯子昂这一连串比石头还重的话语,一脸的好奇和疑惑僵在了那里。他开始预感到冯子昂有不可告人的心事,他与冯子昂的心灵之间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
郝大师嘴唇微微颤动着,想说一些安慰冯子昂的话,可又想不到恰当的语言,只好应和着点点头。转过脸去,一种怀疑和冷漠环绕住他的心。
冯子昂觉得自己在无意义地等待未来。郝大师依旧管理着文武官员,监督着每日的军事训练,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一切有条不紊。
秋日的阳光和大地密谈着丰收的事宜。屋子里,郝大师也和冯子昂请示再次出兵攻占县城之事。郝大师筹划得十分细致,他已派人探明了县城内的军事部署。据他讲,县城之内总共有不到三百人,即使硬碰硬决战,他们也不是兴国团的对手。况且现在兴国团训练有素,武器装备也不错,此次出师定会再获大捷。郝大师决定攻下县城后便迁师于此,蛟龙山只留百余人马驻守。兴国团在县城立足之后,再图其他城市。
冯子昂的目光中泛着犹豫和不安,他一直在聆听,保持着沉默不语。郝大师像上帝一样演说着,描绘着梦幻般美丽的前程。
冯子昂保持着庄严的姿态,在刻苦的揣摩中消耗着郝大师异乎寻常的激情。郝大师终于讲完了,他用热烈得叫人不能自持的目光看向冯子昂,期待着他的喝彩。
冯子昂仿佛一个蕴蓄着忧愁的瓮,表现出深不可测的神秘。他心里想,自己神魂颠倒的命运不能如狗尾巴草一样跟着郝大师的手势摆动。于是他幽幽地说:“寡人决定暂守蛟龙山,郝爱卿可去占据县城,我们遥相呼应,以便形成进可攻,退可守的稳定格局。”
郝大师愣愣地看着冯子昂,品味着他的话。冯子昂习惯地抚摸挂在腰间的短剑,剑刃闪耀着冷漠的寒光。
郝大师退出了冯子昂的房间,去准备下午出征之事。
冯子昂刚要捧出龙袍打算再端详审视一番,这时有人禀报,有一位老先生有重要的事情要面奏冯子昂。顿时,冯子昂的嘴张大了,惊恐的双眼如不可探测的深渊。不过,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从容地命人将来访者带进来。
来人被蒙着双眼推进了屋,冯子昂脚下的猫被吓得喵喵直叫。冯子昂命人摘下了来访者的眼罩,顿时,冯子昂惊呆了,若不是来人自己表明身份,冯子昂一时间真的认不出原来要面见他的人是自己多年不见的舅爷——曹振业。眼前的曹振业已年近耄耋,后背驼成了弯弓,头发稀疏银白,清瘦的脸庞上双目深陷,下巴上也如冯子昂一样留着短须。见到冯子昂,曹振业显得有些慌乱,欲坐欲跪,不知如何是好。
冯子昂忙伸手拉曹振业坐下,询问他有何要事相告。
曹振业上下端详了冯子昂一会儿,摇了摇头,从衣服内摸出一个布袋,又从布袋内取出一张泛旧的纸,双手递到冯子昂的面前。猫又喵喵地叫起来,听着有些凄惨。冯子昂飞起一脚将猫踢到了门口,同时伸手接过了那张纸。
纸在缓缓展开,冯子昂心中的疑惑也像海潮一样涌起。他闷闷不乐的嘴唇间吐出一句话,“这是什么?”
“你爷爷当年写的一封遗书!”曹振业弱弱地说着,咳嗽连连。
冯子昂立刻感到手上有千斤之重。他将纸展开平铺在桌上,一排排书写有些潦草的行书进入眼帘。冯子昂从小和爷爷学过书法,他熟悉爷爷的笔体,所以他十分确认这纸上的字出自爷爷之手。
“吾曾使人窃龙袍,意在兴师立新朝。他日若把江山坐,改元国号兴最好。不料残躯盛新病,葬下龙袍来生找。”
看完这些文字,冯子昂变得更加沉默了。他在地上踱着步,双腿似带上了沉重的枷锁,每前进一步都在拼尽全部力气。窗外的秋风吹落一地碎叶砸在石径上,声音虽小但很尖利。冯子昂全身有些凉,似乎感受不到这辉煌的秋天带来的宝贵的温存。他不曾想,自己挖出的这件龙袍竟是爷爷埋下的,而且爷爷也曾想改朝为帝,预定的国号“兴”也和他现在的国号一样!这样的巧合实在令人不可思议。由此看来,龙袍袖口的布条也一定是爷爷令人缝上去的,以此毒咒来驱除对龙袍心有图谋之徒。
至于舅爷曹振业是怎么得到爷爷手迹的呢?冯子昂更觉得自己置身迷雾之中,于是他开始了对曹振业的追问。
年迈的曹振业说话时,手像暴风雨中的桨在不停地抖动。据他讲,冯子昂的爷爷当年发财之后,不满足于自己的小官吏身份,在一个外号叫刘麻子的好友的怂恿下,生出了谋逆之心。当时曹振业也在冯子昂爷爷身边当差,并亲自参与了盗窃宫中龙袍之事。
后来冯子昂的爷爷突然暴病不起,无心也无力再做谋逆之事,但他又舍不下费尽心机窃来的龙袍,便令刘麻子在老宅挖了一个大坑,将龙袍埋藏起来,祈望来世再穿它称王称帝。刘麻子在埋龙袍时说了一句话:“我要是能穿一次龙袍,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了!”这句话让冯子昂爷爷听见了,他认为刘麻子日后会盗走龙袍,便拔剑刺向了刘麻子。刘麻子身手灵敏,用手中利器截断了迎面刺来的剑。幸亏冯子昂的父亲和曹振业及时赶到,两人携手制服了刘麻子。冯子昂的爷爷冲过来,用半截残剑砍下了刘麻子的头,连同龙袍一起埋在了坑中。而刘麻子的身子被拖进了狗圈……
曹振业阴郁的脸上蒙着岁月的风霜,他不紧不慢的话语将冯子昂的思绪又带回到被一片朦胧的恐怖所包围的老宅。曹振业在少年冯子昂的心中只有少得可怜的,算不上清晰的记忆。冯子昂只记得家中有过舅爷这个人,至于他是做什么的,干过什么事,这些都没有任何印象。
冯子昂推断刘麻子被杀就是在父亲用带血的手将他拽进屋的那天夜里。爷爷的那把被截断的剑后来传给了父亲,又后来落到了他的手中。
“我爷爷的手迹为何落到你的手中?”冯子昂用怀疑的口吻问曹振业。曹振业苍老的双眼中立刻有泪珠滚出,好像一个饱受了委屈的孩子喃喃地说道:“我对你爷爷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可不曾想他怕我对外说出与龙袍有关的秘密,也想杀我灭口。在杀了刘麻子后,你爷爷设计除掉了其他参与龙袍盗取之人,这让我感到危机。那日,他与你父亲密谋如何杀我时,被我偷听到了,于是我便逃离了冯家老宅。临出门前,我带上了这张字条。其实这张字条是你爷爷吩咐我放在龙袍中一起埋下的,可我忘记放到盒子里了,只顾着在龙袍袖口处缝上了一个布条,上面的话是我按照你爷爷的意思写上去的……”
冯子昂听完曹振业这番话不禁捻须吟叹道:“浮华一梦人几代,是非恩怨在老宅。”没等冯子昂再问,曹振业抹了抹松弛的眼皮继续说道:“离开你爷爷后,我一直隐姓埋名苟活于世。直到近日听说了冯家老宅挖出龙袍的传闻,我觉得该来告诉你这件龙袍的秘密,你千万不要相信龙袍出土是什么天意!你爷爷为了当皇帝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你若再称帝,定将大开杀戒,这是罪孽呀!如今我已黄土埋身,不在乎自己死活,遂冒死求见,望你迷途知返,可怜天下众生。”
讲完话后,曹振业像一尊凝聚了哀怨的、黯然失色的雕像僵硬地坐在那里,表情中饱含了对这个冷漠世界的茫然。偶有泪水溢出,但又没有怒火和怨恨,那些憤世嫉俗的情绪如秋日花朵纷纷枯萎一般,不见踪迹。
冯子昂满脸满心的苦涩,淡淡地问了一句,“这些话你还对谁讲过?”
曹振业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慌张,“这些话一直烂在我的肚子里,甚至未曾对家人讲过半个字!”
“我想回老宅看看,你也随我前往吧。”冯子昂的话语没有半点商量之意,倒是像下了一道命令,容不得曹振业反驳。
郝大师已带兵走了,冯子昂也想乘机回一趟老宅,放松一下紧张的情绪。在一小队人马的保护下,冯子昂带着曹振业悄悄赶回了老宅。
9.魂断残剑
冯家老宅大门的门轴有些锈蚀了,转动起来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迟缓呆滞。除了两名看守宅院的家丁,宅内再无他人。那个挖出龙袍的土坑尚在,只不过坑边已生出一些矮草,和那些阴郁的瓦砾进行着不协调的呼应。
冯子昂一行人探进老宅,曹振业如枯木逢春般活跃起来,不停地睹物思人,与冯子昂一道回忆着往昔岁月。冯子昂让身边人退到远处,以便他和曹振业的谈话不被偷听。据曹振业讲,冯子昂爷爷的爷爷曾在朝中为官,为皇帝的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深受皇帝宠用。一日,皇帝酒醉后竟戏弄群臣,让冯子昂爷爷的爷爷喝尿!冯子昂爷爷的爷爷因抗旨不遵被处以极刑。从此,冯家与皇家的仇便结下了。
冯子昂的爷爷之所以窃龙袍、想称帝也是受祖上的说教影响,从小便立志报家仇、立新朝。
曹振业的话仿佛一条长长的裹尸布将冯子昂的思绪一点点缠紧了。冯子昂之前懒散的脚步也变得整齐有力了。从他深沉的眼眸中流露出了愤怒与自信。
在深陷的土坑边,曹振业驻足观看,“这是你爷爷自掘的人生深渊,也是家族的陷阱!”他刚说完,冯子昂手中的残剑便从后背插穿到了他的前胸。
“你——你想——干——什——么?”曹振业痛苦地说着,倒进了土坑中。
“我想报家仇,我要继承祖上遗志!”冯子昂冷冷地说完,命人将土坑填平。
太阳撇下几缕阳光,照得冯子昂的半张脸蜡黄。他决定立即返回蛟龙山,穿上龙袍,在郝大师的辅佐下改天换日,完成爷爷身穿龙袍的夙愿。杀了曹振业后, 冯子昂的心踏实了许多。他不希望家族秘闻被更多人知晓,以免影响他的声誉。
至于龙袍袖口布条上的咒语,冯子昂认为这是爷爷防外姓之人的,不是防嫡亲后代的。自己真要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帝,可以追封爷爷为先皇,相信九泉之下的爷爷也不会嫉恨他抢穿龙袍之举。
思想疏朗了,冯子昂的心情如艳阳高照下的荷塘,美丽无比。
回到蛟龙山后,冯子昂急不可待地翻找龙袍,可找遍了房间也没发现龙袍半点影子。一种不祥之感占满了他的全身。
一个侍从悄悄溜进来,附在冯子昂耳边说:“护国丞相郝大师刚刚派人取走了龙袍!”绝望与慌恐盘踞在冯子昂的心头,他不知道郝大师未经奏呈便私自拿走龙袍是何用意,难道是逼他下山到县城聚义?还是郝大师想夺走龙袍据为己有?还是郝大师也想穿上龙袍当皇帝呢?
冯子昂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胸中的黑暗遮蔽着脸上刚刚焕发出的容光。
郝大师的攻城之战一直没有战况上报,冯子昂派了几拨人去打探消息,可一个人都没回来!坐立不安的冯子昂被惊恐纠缠着、追逼着。他像一只气急败坏的困兽在屋子里四处乱撞,一会儿打碎杯子,一会儿踢倒凳子,吓得身边人不敢大声喘气。
第二天一大早,郝大师差人给冯子昂送来一封短信,郝大师在信上说,他感觉冯子昂并无建国兴邦的宏愿,于是他不得不拿走龙袍,去寻找新的真龙天子。郝大师劝冯子昂暂住蛟龙山,待来日他成功后,一定举荐冯子昂当一地方官,保他荣华富贵。
冯子昂的手抖成一团,信掉在了地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什么话也说不出。郝大师不但夺走了龙袍,还几乎带走了所有人马和武器,这种情形下恐怕蛟龙山是守不下去了。没有了郝大师,冯子昂便没了主心骨。他很清楚身旁这些人很快便会去投奔郝大师,到那时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弄不好这些人还会对他心生歹念。
生活的阴影又一次将冯子昂吞没了。一连几天,他的眼睛总是睁开的,他不敢让自己睡去,他怕自己做噩梦,更怕有人对他起杀心。
在不断的叹息中,冯子昂做出了回老宅暂避灾祸的决定。于是他命心腹之人将蛟龙山上值钱的东西全都装进箱子运回了老宅。同时,他还选了两位自己喜欢的夫人带回老宅。
从此,冯家老宅戒备森严,二十余名侍从在一个叫胡六的壮汉统领下,日夜轮流保护着宅院的安全。头脑昏昏沉沉的冯子昂有了些许的欢愉,也有了睡意。
阳光照在发霉的被子上,冯子昂毫不挑剔地将被子裹紧,贪婪地睡去了。他梦见郝大师身穿龙袍站在他的面前,而他却在地上跪着求郝大师给他一个小官当。
就在冯子昂做梦之时,郝大师真的穿上了龙袍,自称了皇帝。他称帝的仪式很简单,是在县衙大堂内举行的。他在给冯子昂的信中说自己会拿龙袍去寻找新皇帝,这是他敷衍的借口。当他发现冯子昂派人探听他攻打县城的战况时,他便意识到了冯子昂对他的猜疑。于是他除掉了这几名探子,然后用一封虚情假意的信暂时稳住冯子昂。
郝大师从护国丞相摇身一变成了皇帝。他穿上了从冯子昂身上脱下的龙袍,甚至沿用了冯子昂的国号,连护国军的名称也没有改变。其实,这并不奇怪。毕竟之前的这一切也都是他精心谋划的。与其说他先前甘心当丞相辅佐冯子昂当皇帝,还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今天的称帝做准备。
郝大师攻占县城没有损失一枪一弹,更没伤一兵一卒,他们一队人马是被敲锣打鼓迎入县城的。而迎接他们的竟是孙先生。
孙先生突然开口说话了,在城门口,他拉着郝大师亲切地称“兄长”。
冯子昂是在几日后得知郝大师身穿龙袍称了皇帝这个令他震惊的消息的。更令他震惊的是,郝大师与何文请来的孙先生竟是亲生兄弟!其实兄弟二人本姓刘,他们的爷爷就是被冯子昂爷爷杀死的刘麻子!
听到这些消息后,冯子昂感到老宅内也危机四伏,浓厚而乏味的秋叶一层又一层铺在老宅的地上,闪闪烁烁的秋光映着冯子昂一双充满惊奇的眼。他的手緊握着那把残剑,在无聊厌倦的老宅内小心翼翼地走着。起风了,枯叶飞扬,冯子昂也扬起了头,在尘土笼罩的灰暗之中寻找着太阳的影子。
吱嘎的宅门打开声伴着寺院的钟声传来,冯子昂停下脚步向大门方向望去。胡六带过来一个人,竟是马保才。
马保才一脸严肃,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冯子昂面前,带动着周围的空气刮起冰冷的旋风。
冯子昂赔着满脸的微笑请马保才进了屋。落座后,冯子昂又命人端上最好的茶。
马保才眼中闪着暴风雨来临前那种深不可测的墨蓝的光,冯子昂在无声的苦恼中凝望着马保才将一杯茶缓缓地饮下,马保才这才有模有样地放下茶杯开口讲话了。他说省城里的都督已得知冯子昂称帝谋逆这事,准备派人剿灭冯子昂余党。他是特地赶来通风报信的,希望冯子昂拿出全部家当送给都督,他定会从中说和,让都督饶冯子昂一条性命。
“马大人,小人冤枉啊!我可是被郝大师设计陷害的呀!现如今郝大师偷走了龙袍也称了皇帝,你让都督去剿灭他吧!”
冯子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个犯错的孩子在找各种理由为自己争辩。
“我来的时候,县城已被都督夺回来了,那对化名郝大师、孙先生来装神弄鬼糊弄人的兄弟俩被都督砍了头。龙袍被都督封存,待日后处理。”马保才的话语在冯子昂耳边呼啸着。
“你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吗?”马保才逼问着。
“想,我想活命。我马上准备钱财,全部奉送给都督当作军饷,还请马大人为小人多多美言,多多美言!”冯子昂的身子在祈求中瑟瑟发抖。
当日,满怀凄苦的冯子昂便低价卖掉了老宅,连同从蛟龙山掠来的财物包括两位夫人悉数送到马保才手中!
10.血染龙袍
冯子昂遣散了手下,自己在斑驳的秋色中向老宅旁的大庙方向游荡。萧瑟的风摇曳着黄叶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爷爷的呼唤。又像是玉珠的哭泣。
冯子昂下巴上的几根胡须在风中孤独地舞动着,如一条条摆动的细蛇。他回过头,望了望已经模糊的老宅,握了握腰间的那把残剑,手上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冰冷。
此刻的县衙里,郝大师和孙先生正在为马保才摆庆功宴!
原來马保才服侍的都督突然暴病而死,新上任的都督排除异己,使得马保才无路可退便来投奔郝大师。作为见面礼,他奉上了冯子昂的全部家当和两位夫人。
郝大师和孙先生确系刘麻子的两个孙子。真名分别为刘将、刘相。兄弟二人从小便记下与冯家的世仇,一直隐姓埋名,寻找复仇良机。当冯子昂找到刘将看人生运相时,刘将认为报仇的时机到了。于是他与弟弟刘相里通外合,谋划了一切。弟弟刘相扮作哑巴就是为了故弄玄虚,增加神秘感。刘将第一次攻打县城前让刘相来找何文,目的就是让何文相信刘相有先知先觉的本事。如果何文当时相信了刘相,在县城内做好防守,刘将便佯攻后撤退,以减少损失。结果何文没有相信刘相,吃了大亏。这时兄弟二人又实施新的策划。刘将掠夺了县城内的财物后迅速离开了,并让弟弟刘相在路上等候逃亡的何文,告之他县城并没被占领的消息,劝他重返县城,以取得何文更大程度上的信赖。
何文回到县城后,重整了队伍,将残兵余党全部交到这位天将的神人——孙先生之手,让他替自己谋划一切大事。而原来的师爷已形同虚设,完全没了权力。
刘相来到何文身边,就是想利用他已有的权威拉起一支队伍为己所用。当何文真的将队伍交到他的手上后,他便让心腹之人秘密杀死了何文,同时假传何文的军令,将兄长刘将的队伍迎进城中。在淫威之下,何文的队伍全都划归到刘氏兄弟手中。于是刘将称了帝,刘相当了丞相。
对于冯子昂,刘氏兄弟并不急于处死他,而是想多折磨他几番。没想到马保才意外出现,骗得冯子昂倾家荡产一无所有,真是遂了兄弟俩的心愿。
刘氏兄弟在县城内快活了大半个月,省城的新都督便派大军前来剿匪。炮火的浓烟将活生生的白昼变成了黑夜,呼啸的子弹飒飒作响。刘氏兄弟发疯般地喊着,组织手下的人拼死抵抗。
战火中,刘将身上的龙袍熠熠闪光。龙袍内,刘将一颗绝望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胸膛。
古老的城门和最后一抹晚霞同时消失了,攻城大军潮水般涌进了城。马保才趁乱带人造反,活捉了刘氏兄弟,将他们连同龙袍一起献给了新都督。
新都督不但赦免了马保才的死罪,而且念他捉敌献龙袍有功,赏他做了该县的镇守使,掌握城内的军事大权。
恐惧和惊喜让马保才无法掩藏全身的战栗,他一时间轻松喜悦的心情飞翔似鸟,脸上的笑容盛开如花。
刘氏兄弟带着濒临死亡的悲楚被关押在监狱的铁门之内。他们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残酷的结局已经注定,他们无须再用江湖骗术来为自己探问前程。
一只老鼠从洞中钻出来,深深地嗅着牢房内的气息。最后,它来到刘氏兄弟中间,东瞧瞧,西望望,似乎对兄弟二人颇有好感。刘将一脸冷漠淡然地望着老鼠的一举一动,刘相则将污浊腐败的食物从桶中倒在地上,让老鼠吃个痛快。
老鼠兴奋得发出微弱的叫声,不一会儿,又有连绵不断的鼠叫传来。那个墙鼠洞像山泉一样向外涌着土……一大群老鼠钻了出来,它们可能太饥饿了,一个个疯狂地冲向了地上的食物。瞬间,地上的食物连一个残渣都不见了。于是这些老鼠又钻入洞中,就像潜入了海底一样,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刘氏兄弟二人对视了一下,笑了。
晚饭送来后,兄弟二人一口没吃,全都倒在了地上。不一会儿,数不清的老鼠又从地下钻出来,在撕咬争斗中将地上的食物一扫而光。
这天夜里,刘氏兄弟不见了,看守在牢房的墙角看到一个洞,他们判断兄弟二人应该是在老鼠盗的洞的基础上,徒手挖了一个逃生地洞,钻到了牢房外,悄悄地逃走了。
虽然都督命人到处张贴了通缉大榜,但一直没有抓捕到刘氏兄弟。
冬天来了,一切生命的奇迹在消逝。
马保才在酒楼醉酒后被人杀了,他的尸体上插着一把只剩下半截的残剑……
大半夜,新都督也死了。他身穿龙袍死在了床榻之上,同样是一把半截的残剑插入了他的胸口,殷红的血浸染了整件龙袍。
半年后的一天,南海之滨的一条荒路上,冯子昂像一只迷茫的藤蔓在浪迹天涯。身旁的林木上挂满了可爱的水果,冯子昂有些口渴,便掏出那一直不曾离身的半截残剑,砍下一段树枝,摘食着上面的果子。
静静的山野被他的砍树声惊扰了,一阵悦耳的林涛鸣响过后,从郁郁葱葱的果林深处游荡出两个果农打扮的男人,他们皆神色慌张,每个人手中也都紧握着半截残剑!
两个人看到冯子昂后,激动的笑容顿时粲然地闪耀在他们的脸颊上。
冯子昂也看清了来者,正是刘氏兄弟!
万木肃杀,鸟群哑然,山风狂笑。三个人心中的渴望战栗着,他们不约而同地拔出了三把残剑,接着,阳光便与血肉相连。流淌不息的血将他们的衣服染得像瑰丽夺目的龙袍……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