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伟
(赤峰学院 师范学院,内蒙古 赤峰 024000)
明代中叶《诗经》学处于新变的时代,力图摆脱《诗经》宋学束缚,从正、反方向开启《诗经》之清学。其中,丰坊(1494-1569)托名的《诗经》学著作,在明、清两代既有信从者(1)杨晋龙在林庆彰基础上统计,信从二书者明代中后期共二十八家、清代前期至少二十四家。参见杨晋龙:《明代诗经学研究》,台湾大学博士论文,1997年,第268-269页。,又有力证其伪者(2)论其伪及其作伪的原因及其影响,林庆彰先生之考最详,从篇目次序、材料来源、版本等证《子贡诗传》、《申培诗说》确为伪作。林庆彰:《丰坊与姚士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1-134页。。丰坊是明代著名学者、藏书家、书法家,浙江鄞县人,字存礼、存叔、人叔、人翁,号南禺外史,“晚岁更名道生”,曾任南京吏部考功主事,世称“丰考功”。其《诗经》学著作主要有《鲁诗世学》、《子贡诗传》、《申培诗说》,撰写则分散在明嘉靖、隆庆年间,即明代中期向后期转变的时段内。在无确凿证据情况下,本文依然将之归入丰坊名下给予审视,并从《诗经》学史角度,超越真伪之辨,尽量还原其伪托表象下的价值。
丰坊《诗经》著作以复古为本,显然是受明中叶以来的复古思潮的影响,更是《诗经》学本身发展的要求。明代前期,《诗经》学主要沿袭元代诗经学发展,笼罩在朱熹《诗集传》的巨大阴影中,尤其是明代永乐帝制定《诗经大全》,并悬为功令,故此阶段《诗经》宋学依然是当时主流(3)马昕据刘毓庆、贾培俊《历代诗经著述考》(明代)统计,明前期洪武至正德间,以“毛诗”为题者占7.7%,马昕:《重评〈子贡诗传〉、〈申培诗说〉的造伪与辨伪》,《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2012年第4期。。到明代中期,尤其是正德、嘉靖朝,宋学主流变化更明显,黄佐《诗经通解》虽“首明《集传》之意”,而“附诸说异同于其下”(4)此处“诸说”则是指黄佐少时读《诗经》“旁及《注疏》、《玉海》”,黄佐:《诗经通解》,序,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明嘉靖辛酉刻本,第1页。。季本《诗说解颐》言“盖于旧说多所破之,而一以经文为主。”(5)季本:《诗说解颐序》,《诗说解颐》,明嘉靖四十一年刻本,第2页。所谓旧说,既包含以毛传、郑笺为代表的毛诗,也包括朱熹《诗经》学观点,《诗集传》影响正逐渐降低。与季本相似,丰坊《诗经》著作的最大特色,就是倡导《诗经》鲁诗,他因此将自己的《诗经》著作名之为《鲁诗世学》和《申培诗说》。
《鲁诗世学》传世版本有多个,多以写本和影印本为主。现存最早的版本,当属藏于上海图书馆的《鲁诗世学》,沈曾植以为此应为丰坊《鲁诗世学》稿本,因其“数十万言,十之八为翁手写,悬腕双钩,愈草愈见腕力之妙。”(6)沈曾植:《丰人季〈鲁诗世学〉手稿跋》,参见钱仲联:《沈曾植海日楼文钞佚跋六》,《文献》,1992年,第4期。因丰坊中年曾得“痿疾”(7)丰坊应索书法“昔侍流精阙”诗,署:“嘉靖丙申之春余得痿疾,遇异人纯古师起之,师言衡州廖玉溪亦志斯道,为赋长篇以寄它泉比部索书大草,因录以请益焉。是日天朗风和,笔纸精洁,恨病余臂弱,未足以副来命耳,丁未二月十四日道生。” 顾廷龙:《中国书法全集·书法篆刻》5,《明代书法》,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5年版,第68页。,书写必多借腕力,沈曾植据此判断此为丰坊手书。另有藏于复旦大学图书馆的附属《子贡诗传》的一卷本高燮抄本《古鲁诗》,内容实际就是《申培诗说》,原题作《诗说》,汉太中大夫鲁申培作。《申培诗说》最早刊本当属明隆庆二年(1568年)王完所刻《丘陵学山》丛书本,今已不见。现存最早刻本系明万历十二年(1584)王文禄所刻《百陵学山》丛书本。可见,无论是《鲁诗世学》还是《申培诗说》,丰坊所托名目的都是提倡鲁诗。申培是西汉鲁诗的创立者,为鲁诗之祖,相较于其它三家诗,鲁诗说《诗》最得《诗》之真。然鲁诗似乎又未有文献传世。《隋书》载“《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无传之者。”(8)魏征:《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18页,第946页。是说《鲁诗》西晋已亡,后无传者。本卷“小学”中亦载“一字石经鲁诗六卷”。就六卷而言,当指汉熹平石经中《诗经》拓片,惜此后六卷石经《鲁诗》拓本再无文献载其下落,熹平石经鲁诗宋代曾出土残石,洪适《隶续》卷四载残碑百七十三字,且残碑论及鲁诗与齐诗、汉诗差异(9)贾贵荣辑:《历代石经研究资料辑刊》,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287页。。这就为丰坊托名鲁诗提供了可能。由此可见,丰坊倡导鲁诗,首先是因为史载鲁诗有文献曾存世,但除石经鲁诗有残石外,其余又散佚。其次,丰坊对占主导地位的朱子《诗经集传》有所反抗,对于毛诗也不满意。他认为,汉初申培去圣未远,其《诗经》文本及对经旨阐发最接近圣人经学原义。这也是丰坊对于《诗经》在经学意义上求真意愿的直接反映。
对于《诗经》之复古,其实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比如齐诗、韩诗。与鲁诗相比,齐诗“在背后推算国运”,“直接指向王朝兴衰、明王统治的”,特别是以阴阳五行说《诗》,带有神秘主义色彩(10)刘毓庆,郭万金:《从文学到经学——先秦两汉诗经学史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7、242页。。韩诗至明代有《韩诗外传》存世,它“具有混合性格”,常断章取义无限加大诗的兴喻意义(11)刘毓庆,郭万金:《从文学到经学——先秦两汉诗经学史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7、242页。。断章取义,无限扩充《诗》意,正属于采杂说,皆非圣人《诗经》之意。只有鲁诗符合丰坊等以复古求真的意图。在丰坊《诗经》核心著作《鲁诗世学》中,后世单行的《申培诗说》内容均已出现,据林庆彰先生考证,《申培诗说》其来源直接取自《鲁诗世学》各卷“申公曰”有二百一十五条;引自卷首《孔氏传 端木子贡述》(简称《子贡诗传》)四篇;同于《正说》所引“朱子曰”共八篇;另有取自“旧说”、“先儒”、“或曰”、“小序”一篇、“毛氏”一篇,共八篇。所有内容出自《鲁诗世学 正说》(12)林庆彰:《丰坊与姚士粦》,第115页,126页,129页。。虽间有朱子《诗集传》八篇内容,但相对于明代大量阐发、辅翼朱熹《诗集传》者,以复古形式求取符合圣人《诗经》经学意义的意味十分浓厚,尽管其中依然杂有个别毛诗内容。
除倡导鲁诗外,丰坊还采用另一种形式的复古:选取亲炙圣人之训的孔门弟子子贡作为伪托之名。在《鲁诗世学》草创之后,丰坊便托名子贡作“《诗传孔氏传》卫端木子贡述”(简称《子贡诗传》)。(13)林庆彰先生以为《子贡诗传》原本系丰坊撰,刻本系王文禄据《鲁诗世学》重编、改易。详见林庆彰:《丰坊与姚士粦》,第94、96页。清抄本《鲁诗世学》卷首首列《子贡诗传》,第一卷之前再列《诗 子夏序》(14)此子夏《序》疑为抄录者补入,因《子贡诗传》有“卷首终”。丰坊:《鲁诗世学》卷首,四库存目编撰委员会:《四库存目丛书》经部 6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37—687页。,同时存有传为孔门两弟子的《诗序》,有存圣人《诗》经的意图。另外,丰坊还多方征引传世文献,力图从《诗经》文本恢复其本来面貌。丰坊改《诗》,有的改动只是纯粹求异,并无任何依据,当然也并非所谓的鲁诗。林庆彰先生依据《汉石经集存》鲁诗残石二、十一、二十三、一一六、一二三,考证丰坊所谓“鲁诗”确为伪作(15)林庆彰:《丰坊与姚士粦》,第111-115页。。但丰坊对《诗》有些改动并非一味求新、求异、炫博,而是言必有据,其来有自,这从侧面反映了明代经学,特别是《诗经》学,并非简单“束书不观”、“空疏”所能概括。
丰坊改动诗题依据表
丰坊《诗》文本改动,也有凭臆断而改动者,但是有很多属于辑佚的三家诗,或者根据其它经典补入他认为的逸《诗》。
丰坊改《诗》文本依据表
丰坊对《诗》旨解说,既有沿袭《诗小序》内容,又有吸收《毛传》、朱熹《诗集传》等内容,还有很多著者自创,其自创部分也有对典籍的继承,如《孔丛子》。以百陵学山本《子贡诗传》为依据,其对《诗》旨解说有部分内容是对《孔丛子》中孔子论《诗》内容的吸收:
邶风·柏舟 管尗封于邶,与蔡尗、霍尗、康尗监殷,四国害周公,康尗谏,不听,三尗遂以殷畔,康尗忧王室,赋《柏舟》,子曰:“仁矣。吾于《柏舟》见匹夫不可夺志也。”
鄘风·木瓜 朋友相赠,赋《木瓜》。子曰:“见苞苴之礼行焉。”
鄘风·考槃 墉人美其君子不仕乱邦,赋《考盘》,子曰:“见遁世而无闷矣。”
郑风·缁衣 郑武公养贤而赋《缁衣》,子曰:“于《缁衣》见好贤之至也。”(16)王完:《百陵学山》2,上海:涵芬楼景明刻本,1936年版,第3、4、9页。
孔子读《诗》及《小雅》,喟然而叹曰:“……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可易也。……于《考槃》见遁世之士而不闷也。于《木瓜》见苞苴之礼行也。于《缁衣》见好贤之心至也。”(17)傅亚庶:《孔丛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4页。
傅亚庶先生以为《孔丛子》“思想内容上具有孔氏家学特点”,“不是伪书”(18)傅亚庶:《孔丛子校释》前言,第1—2页。取自宋儒《诗经》学解说部分姑且置之不论,《诗 小序》内容其来有自;四家《诗》有共同源头,当有圣人作经籍的因素。可见,丰坊改《诗》、说《诗》具有复古求真意图,也是明代第一位以托名形式辑佚的学者,就其来源来说,以字书、经籍为主。
在明中后期《诗经》学著述中,丰坊《诗经》学表现出很强的问题意识,这是单纯的说《诗》解经的著作所没有的。综合来看,丰坊对某些《诗经》学问题的思考与重申,试图解决由来已久、争讼不休的问题。如关于《鲁风》与《鲁颂》的问题。汉、宋至当代学人对《鲁风》有无问题争论不休:第一,鲁国何以有《颂》无《风》?第二,判断《风》《颂》间区分的根本标准是什么?《风》《颂》间有何联系?
问者曰:“列国作诗,未有请于周者。行父请之,何也?”曰:“周尊鲁,巡守述职,不陈其诗。至于臣颂君功,乐周室之闻,是以行父请焉。”○正义曰:变风之序皆不言请周,此独言请,故问而释之。《王制》说巡守之礼云:“命太师陈诗,以观民之风俗。”然则天子巡守,采诸国之诗,观其善恶,以为黜陟。今周尊鲁,若王者巡守述职,不陈其诗,虽鲁人有作,周室不采。《商谱》云:“巡守述职,不陈其诗,示无贬黜,客之义。”然则不陈鲁诗,亦示无贬黜鲁之义也。巡守陈诗,观民风俗,善则赏之,恶则贬之。既示无贬黜,不采其诗,虽有善诗,不得复采,故王道既衰,变风皆作,而鲁独无之。以无鲁风,故知巡守述职,不陈其诗。鲁之臣子,缘周室尊鲁,不陈其诗,是不欲使鲁有恶。既不欲其恶,当喜闻其善,至于臣颂君功,亦乐使周室闻之,是以行父请焉。鲁人请周,不作风而作颂者,以颂者美盛德之形容,是咏歌之善称。王者有成功盛德,然后颂声作焉。今鲁诗称“穆穆鲁侯,敬明其德”,是美盛德也。“既克淮夷,孔淑不逆”,是成功也。既有盛德,复有成功,虽不可上比圣王,足得臣子追慕,故借其嘉称,以美其人,言其所美有形容之状,故称颂也。以作《颂》非常,故特请天子。以鲁是周公之后,僖公又实贤君,故特许之。不然,亦不得转借其名而作《颂》也。(19)《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26—1627页。
鲁乃周公旦之后,鲁僖公有武功圣德,可配称《颂》。然其间依然有很多疑点:不陈诗,即风体诗,未必不存在,不向天子面陈述职,鲁国乐师未必不载其诗,尤其在礼崩乐坏之际,何以鲁国所存《诗》中没有体现?(20)详见吴季札观乐,所评诸国风诗并无《鲁风》,《颂》诗亦语焉不详。杜预:《春秋左传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121页。鲁僖公于鲁可谓贤君,其葺《泮宫》为文德,因《诗序》言:“《泮水》,颂僖公能修泮宫也。”(21)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第1642页。僖公武功主要体现在《诗经·鲁颂·閟宫》中。其两次征伐淮夷,威服南夷,使他们“莫不率从”、“莫敢不若”,《閟宫》归之“鲁侯之功”、“鲁侯是若”,颇有夸大、阿谀君上之嫌。《毛诗正义》言前者:
当僖公之世,东方淮夷小国见于盟会,唯邾、莒、滕、杞而已。其余小国及淮夷同盟,不见于经,盖主会者不列之耳。言莫不率从,有从鲁之嫌,故明之相率从于中国。以僖非盟主,不得为从鲁故也。(22)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第1672页。
可见会盟之淮夷多为小国,然盟会之主非鲁国,故孔颖达亦以为“不得为从鲁也”。鲁国在盟会中不是主导,而将“淮夷来同”作“鲁侯之功”,虽不悖于史实,亦颇为不妥。所谓“南夷”主要指荆楚,荆楚服从中国事在鲁僖公四年。《春秋左传》载:“四年,春,王正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面对屈完质问“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答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23)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42页,第244页。可见诸侯伐楚以齐为主,面对质问,齐相管仲答“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云云,乃以康公授命为辞。此后,齐侯炫耀武力,屈完力争不屈服。可见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若”,非僖公主要功绩,乃为齐桓公之功。宋欧阳修以为淮夷、南夷未有“率服”事,尤其是“南夷”—荆楚:
《閟宫》又曰:淮夷来同,鲁侯之功。又曰:“遂荒徐宅,至于海邦。淮夷蛮貊,及彼南夷,莫不率从。”其武功之盛,威德所加如诗所陈五霸不及也。然鲁在春秋时常为弱国,其与诸侯会盟征伐,见于《春秋》、《史记》者可数也,皆无诗人所颂之事。而淮夷戎狄荆舒徐之人事,有见于《春秋》者,又皆与《颂》不合者,何也?(24)欧阳修:《诗本义》卷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7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72页。
僖公之元年,楚成王之十三年也。是时楚方强盛。非鲁所能制。僖之四年,从齐伐楚,而齐以楚强,不敢速进,乃次于陉,而楚遂与齐盟于召陵。此岂鲁僖得以为功哉!六年,楚伐许,又从齐桓救许,而力不能胜。许男卒面缚衔璧降于楚。十五年,楚伐徐,又从齐桓救徐,而又力不能胜。楚卒败徐,取其娄林之邑。舒在僖公之世未尝与鲁通,惟三年徐人取舒一见尔,盖舒为徐取之矣。(25)欧阳修:《诗本义》,第273页。
欧阳修以《春秋》、《史记》所载史实力证《鲁颂·閟宫》所颂之事与史无征,《诗》史乖谬。尤其是通过与齐等伐楚不能胜、救许、救徐不得,说明荆楚之南夷“率从”乃子虚之事。既然《鲁颂》中诗与历史相悖,《鲁颂》列入《颂》合理性不复存在,则把《鲁颂》并入《鲁风》就有了可能性。丰坊并《鲁颂》入《鲁风》,可能受此影响,丰氏万卷楼藏书自其先祖宋丰稷以来,历数百年,藏书数万卷,当藏有宋代欧阳修《诗本义》。另:与先出《周颂》不同,《鲁颂》自唐成伯玙即发现其与前者的差异。成伯玙从治乱角度言:“《鲁》、《殷》为变《颂》,多陈变乱之辞也。”(26)成伯玙:《毛诗旨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7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72页。成氏看到《鲁颂》与《周颂》间的差异,称其为“变颂”。清代惠周愓则分析更加详尽:
《周颂》之文简,《鲁颂》之文繁,《周颂》之文质,《鲁颂》之文夸;《周颂》多述祖宗之德,《鲁颂》则多称子孙之功;《周颂》固列考而及文母,《鲁颂》则寿母而先令妻,《周颂》于武王之克般,仅一二言,《鲁颂》于僖公之克淮夷,则反复道之。(27)惠周愓:《诗说》卷一九二,王先谦:《皇清经解》,庚申补刊,第16页。
惠周愓从诗篇内容及体现的风格加以区分,看到了二者的不同。外在诗篇长短和诗风质朴与夸饰,一方面是诗歌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是更重的,是诗歌由于受音乐音乐制约造成的风雅颂间诗体的差异。
赵敏俐先生从音乐对风雅颂语言形式影响分析认为,《周颂》多以单章形式出现,因其宗庙音乐风格追求简单、迟缓、凝重、肃穆;而《风》诗则由多章构成,句式参差错落,轻灵活泼,多为二至四段,是通俗的歌唱(28)赵敏俐:《乐歌传统与〈诗经〉的文体特征》,《学术研究》,2005年,第9期。。相较《周颂》而言,《鲁颂》四篇篇幅加长,尤其是《駉》和《有駜》,分别达到了四章、三章,《泮水》有八章,《閟宫》分十二章,无一合乎《周颂》诗篇单章体制,前两篇纯从诗篇体制看与《风》无别,因而,自唐以来即有研究者将《鲁颂》视为“风”。孔颖达云:“(《駉》)此虽借名为颂,而体实国风,非告神之歌,故有章句也。”(29)孔颖达疏:《毛诗正义》,第1628页。这是最早将之视为《风》体之人。宋代严粲亦持孔氏观点,曰:“《駉》实风耳,存其颂名,而谓之变颂可也。”“此虽昔名为颂,而体实国风,非告神之歌,故有章句也。”(30)严粲:《诗缉》卷三十五,明味经堂刻本,第2、3页。二人均以颂诗告神明功用衡量,认为《鲁颂》中有诗篇名不副实。朱熹又补充了他们的观点:“盖其体固列国之《风》,而所歌者乃当时之事,则犹未纯于天子之《颂》。孔氏曰:虽名为《颂》,而体实《国风》,非告神之歌。”(31)朱熹:《诗集传》卷二十,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37页。朱熹认为《駉》乃僖公生时之作,不合颂之颂先王或鬼神之例。由上可见对于《鲁颂》合于《风》之诗体,自唐宋以降,颇有其人,丰坊扩大了《鲁颂》中《风》诗的范围,把整个《鲁颂》都归为“国风”,改称《鲁风》。
《鲁风》次于二南之后?首先,这是丰坊著书需要。《子贡诗传》与《申培诗说》首次由王文禄刊刻入《百陵学山》时,《百陵学山目录》分别作“鲁诗传 黄号”、“鲁诗说 宇号”(32)王文禄:《百陵学山目录》,《百陵学山》,1938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景印明刊本,第1册,目录第1页。。既然题名均为《鲁诗》,当显示出对鲁国尊崇和不同于其它三家《诗》。其它三家《诗》具没有《鲁风》,更不会将之仅次于二《南》。周尊崇鲁,由来已久。
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乃命鲁公,俾侯于东,锡之山川,土田附庸。(33)孔颖达:《毛诗正义》,第1661页。
《诗》载周王封建周公于鲁,除五百里公之封地外,又加四等附庸。周对鲁的尊崇其它典籍亦多有记载:
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纣。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于成王。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34)孔颖达:《礼记正义》,第934—936页。
《礼记正义》明确载成王因周公旦对周室的巨大贡献,封周公于鲁,就鲁封爵而言是公,执诸侯之礼,但鲁公优于其它公侯之处在于后世鲁公祀周公时可以天子礼乐。周公旦去世后要求葬于成周以示不离成王,成王曰:“葬周公于毕,从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35)韩兆琦笺证:《史记笺证》,鲁周公世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86页。周王示不敢臣周公旦,以周公旦同于天子,故命其后世鲁公祭祀以天子礼乐。而《礼记·祭统》记载更为详尽:
昔者周公旦有勋劳于天下,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而欲尊鲁,故赐之以重祭。外祭则郊社是也,内祭则大尝禘是也。夫大尝禘,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康周公,故以赐鲁也。(36)中华书局编辑部:《礼记注疏》,《唐宋注疏十三经》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38页。
是书记叙赐鲁礼乐因果,且言尊鲁者不仅成王,亦有康王,祀周公之天子礼则包括外祭和内祭,内祭大尝禘歌《清庙》,八佾以舞,典型天子之礼乐。鲁之受尊崇,确然。这种崇鲁之风延续至春秋时期,乃至战国初期,《国语》各国排列顺序为:周语、鲁语、齐语、晋语、郑语、楚语、吴语、越语(37)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目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10页。。周语在最前,因周为宗主,是天子之国;鲁次之,则因为崇鲁使然。丰坊将《鲁风》次于二《南》,当沿袭历史崇鲁之风尚。
《大武》六成说。《大武》,也叫《大武》乐章,它是我国西周产生的古老的音乐,是歌、舞、乐一体的综合艺术。它的产生,据《荀子》记载:“武王之诛纣也,行之日以兵忌。……反而定三革,偃五兵,合天下,立声乐。于是《武》、《象》起,而《韶》、《護》废矣。”(38)荀况:《荀子》卷四,《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2页。可见它出现武王伐纣事件中,有人甚至精确指出它的作者周公,“武王即位,以六师伐殷,六师未至,以锐兵克之牧野;归乃荐馘俘于京大室,乃命周公,作为《大武》。”(39)吕不韦:《吕氏春秋》卷六,《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44页。《大武》乐诞生后,其曲已不传,但其大致情状部分文献中仍有记载,配乐之《诗》大致完整地保存在《诗经·周颂》中。
至明代丰坊时,《大武》乐只是作为一个音乐曲名,零星地保存在先秦乃至汉代部分文献内,不为人所重视。周时乐曲多是歌、舞、乐的综合,同样地,《大武》乐也应当有和乐之诗与和乐之舞,配合《大武》乐的诗有哪些,如何排列?人们并不十分清楚,也未有学者专门把二者结合起来研究。丰坊率先做了探索,并取得初步实绩。
丰坊在《申培诗说》中首先提出《大武》六成。为了引人瞩目,丰坊将《诗经·大雅·下武》易名为《大武》,提出:“《大武》康王大禘,报祀成王,奏《大武》,六成既毕,受釐陈戒之诗,赋也。”(40)丰坊:《申培诗说》,王完:《百陵学山》第2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影印,第11页。《大武》乐六成,其和乐之诗当为六篇。丰坊提出这一观点有案可稽,《春秋左传》曾载:
楚子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诗美武王能诛灭暴乱而息兵。“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维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41)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三,《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1999年,第652—653页。
这则文献载《大武》作于西周初年,既有诗即《颂》,又有乐即《武》(42)“颂”,《诗经》中有“吉甫作诵,穆如清风”,“颂”与诵通,故解为和乐“诗”;“章”,音十为章,故理解为乐。,并说出了配合这些音乐组成的《诗》内容,清晰提及三成之《诗》的内容分别是:卒章 “耆定尔功”,其三成 “铺时绎思,我徂维求定”,其六成“绥万邦,屡丰年”。从这里只能知道《大武》乐的创作大致时段,和乐诗至少有三首,和《大武》乐的《大武》诗当为组诗。丰坊根据这些信息,提出《大武》六成,和乐组诗当为六首。
丰坊《大武》六成组成。在《申培诗说》中提出《大武》六成之诗有六首,六成排序为:《武》、《赉》、《时迈》、《般》、《酌》、《桓》;在丰坊最后《诗经》学著作《鲁诗世学》中,他将之修订为:《武》、《时迈》、《赉》、《般》、《酌》、《桓》。丰坊提出这些结论,是臆测还是有所本?
丰坊这些结论,多数结论有据可循,也有部分依据自己的推论。丰坊可以利用的重要文献之一便是《春秋左传》, “宣公十二年”中楚子讲话是可靠证据,后人对《春秋左氏》所作疏、传大抵可靠。将两者细读,可以找出重要新发现:
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注:《武》,颂篇名。耆,致也,言武王诛纣致定其功。《正义》曰既作《时迈》,又作武篇也。《颂》皆一章,言其卒章者,谓终章之句也。言武王诛纣,致定尔武之大功也。
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维求定”。注:其三三篇铺布也。绎,陈也。时,是也。思,辞也。颂美武王能布政陈教,使天下归往求安定。《正义》曰:其三《周颂·赉》之篇也。
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注:其六,六篇。绥,安也。屡,数也。言武王既安天下,数致丰年,此三、六之数与今诗颂篇次不同,盖楚乐歌之次第。《正义》曰:其六,《周颂·桓》之篇也。……言武王伐纣安天下,万国数有丰熟之年,武王能和众国丰民财也。……杜以其三、其六,与今诗《颂》篇次不同,故为疑辞。盖楚乐歌之第,言楚之乐人歌《周颂》者,别无次第,故《赉》第三,《桓》第六也。刘炫以为其三其六者,是楚子第三引“铺时绎思”,第六引“绥万邦。”(43)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第653页。
由此材料可以确定《大武》乐组诗名目、次序为:卒章《周颂·武》,三成《周颂·赉》,六成《周颂·桓》。明代最流行的朱子《诗集传》涉及到的相关内容,丰坊可轻易获取,转述如下:
武:《春秋传》,以此为《大武》之首章也。
赉:《春秋传》以此为《大武》之三章。
桓:而武王克商、则除害以安天下。故屡获丰年之祥。传所谓周饥、克殷而年丰,是也。然天命之于周、久而不厌也。 《春秋传》以此为《大武》之六章。(44)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31、236、235页。
朱熹《诗集传》中大都引用《春秋左传》观点,多数一致,唯有《武》为“首章”与今传本“末章”不同,朱子所读到《春秋左氏》不同于后世人所读,清人马瑞辰也认为这种可能存在,他说:“朱子《集传》云《春秋传》以此为《武》之首章,盖宋时所见《左传》原作“首章”耳。”(45)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卷三十,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89页。至此,丰坊所提出的《大武》六成为:1《武》、《赉》、3《时迈》、《般》、《酌》、6《桓》。
单凭几则文献记载,就确定早已失传的《大武》乐及其《大武》组诗,未免证据过为单薄,难以服众。其实,丰坊注意到《春秋左传》及其注疏中将《大武》乐章所引诗“耆定尔功”的内涵与诗本事之间的内在关系,认为只有乐曲内容和诗歌内涵相吻合,才是诗、乐合一根本,这才符合当时歌、乐、舞的真实状况。这可以从丰坊《申培诗说》文本及其结论所展示的关系就可以看出来。
《武》,《大武》一成之歌,赋也。
《赉》,述武王大封于庙之诗,为《大武》之二成,赋也。
《时迈》,述武王巡守而朝会祭告之乐歌,盖《大武》之三成也,赋也。
《般》,此述巡守之诗,为《大武》之四成,赋也。
《酌》,亦颂武王之诗,盖《大武》之五成,赋也。
《桓》,此《大武》六成之歌,赋也。(46)丰坊:《申培诗说》,第13页。
由上述材料表现可以看出,凡丰坊认为有可靠文章的,径直写出结论,尽量不列诗歌内容;反之,则不仅要简洁列出诗歌内容及本事,语气也使用了较为含糊的“盖”。列出诗歌内容,一是便于读者概括诗歌内容、了解所涉及的相关文化背景,二是便于读者参证相关文献,自己就是在“这个”内容上认为它们和传世文献相合。在《鲁诗世学》中,丰坊对自己的结论做出修订,将原二成、三成互换位置,但从文本上看,进一步加强了对文献证据的列举,对诗歌内容包含更多的细节,以便读者更好地评判。仍以前三条为例:
武:正说 朱子曰:《春秋传》以此为大武之首章也。《大武》,周公象武王武功之舞,歌此诗以奏之。《礼》曰:“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然《传》以此诗为武王所作,则篇内已有武王之谥、明其说之误矣。
时迈:此武王巡守而朝会祭告之乐歌也,盖《大武》之二成也。此诗乃成王之世,周公述武王之事而作。吕玉书云:《外传》所云“金奏肆夏”,此篇是也。(47)丰坊:《鲁诗世学》,《四库存目丛书》,经部61册,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172、173页。
可见,丰坊更注重文献证据的收集和利用,如《礼记》、《春秋外传》等传世文献,将诗歌内容和本事,同传世文献互相参订,才能得出更准确的结论。试以二成、三成为例可以看出来:
时迈:此武王巡守而朝会祭告之乐歌也,盖《大武》之二成也。此诗乃成王之世,周公述武王之事而作。吕玉书云:《外传》所云“金奏肆夏”,此篇是也。(48)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第1132—1133页。
赉:正说 春秋传以此为《大武》之三章也。《春秋传》以此为《大武》之三章,而《序》以为大封于庙之诗。(49)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第1132—1133页。
“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成,犹奏也。每奏《武》曲一终为一成。始奏,象观兵盟津时也。再奏,象克殷时也。三奏,象克殷有馀力而反也。四奏,象南方荆蛮之国侵畔者服也。五奏,象周公召公分职而治也。六奏,象兵还振旅也。(50)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第1132—1133页。
“再成而灭商”者,谓作乐再成舞者从第二位至第三位,象武王灭商,则与前文再始以著往为一也。“三成而南”者,谓舞者从第三位至第四位,极北而南反,象武王克纣而南还也。(51)丰坊:《鲁诗世学》,《四库存目丛书》,经部61册,第172、173页。
通过这两组材料,发现《礼记·乐记》中所记载二成、三成内容是涉及武王伐纣,并经营南国,使之过大的过程,乐人表演与之吻合,那么在挑选诗歌时,必须使诗歌内容与文献所载乐舞内容高度契合,方能证明诗选择正确、顺序排列正确。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丰坊启发了后来者,如何在丰坊基础上确定《大武》六成之二成、四成、五成(52)刘毓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第209页。。此后,又有众多的学者,采用丰坊的方法,不断推进《周颂·大武》乐的研究。代表性的学者有近代大儒王国维,今人孙作云、高亨、张西堂,当代学者李炳海等,继续推动《大武》研究,使之逐渐接近真实,形成共识(53)关于诸人研究成果可分别参见:王国维:《周〈大武乐章〉考》,《观堂集林》,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孙作云:《周初大武乐章考实》,《诗经研究》,《孙作云文集》第2卷,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高亨:《周代〈大武〉乐考释》,《高亨著作集林》第九卷,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版;张西堂:《诗经六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李炳海:《〈诗经·周颂〉大武歌诗论辨》,《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9期。。
《经学》,包括《诗经》学,不仅要提出关于经义的新思想,另一方还在于躬身践履。在明中后期、清人乃至今人,对鄙薄丰坊为人。其根本原因在于丰坊在明世宗嘉靖大礼议事件中的上书及献诗。《诗经》大礼议事件伊始,朱厚熜欲尊其生父为即遭到杨廷和等廷臣抵制,丰坊之父丰熙是众臣进谏活动的重要的组织者和领导人。
诏章圣皇太后尊号去本生字,群臣伏阙谏,戍学士丰熙等于边,杖员外郎马理等于廷。(54)印鸾章:《明鉴》,上海: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350页。
丰坊在大礼议事件前期,从其父丰熙,共同进谏,并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先生登朝在世庙初年,会大礼议起,尊公五溪学士议不当上旨,考功公与诸同议名臚,皆具得杖。(55)徐时进:《啜墨亭集》卷三,明万历刻本,第6页。
大礼议之初同父一起,披龙鳞,持浩然之气。当时舆论称颂他忠孝两全,“人方谓学士有子矣。”(56)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24页。但丰坊在其父去世后,向嘉靖帝上书、献《青云雅诗》招致诸多误解。《明实录》中《世宗实录》记载:
“十七年六月丙辰 先是致仕杨州府通判同知丰坊奏: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请复古礼建明堂,加尊皇孝献皇帝庙号称宗,以配上帝。”(57)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实录》,世宗实录卷二百十三,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第2页。
嘉靖十六年,丰熙卒于福建戍所,丰坊至戍所“扶榇归,一时忠孝名,雷贯人耳。”(58)沈泰灏:《万卷楼遗集后序》,《万卷楼遗集》,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109集部,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111页。丰熙去世后,处于丧父痛楚中的丰坊不顾友人劝诫,抵京上书,“逮父卒戌所,乃言[大礼议]非父本意,忽走京师,上书,请追崇兴献王宜称宗,入太庙。”(59)朱彝尊:《明诗综》,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940-1941页。
丰坊父子遭贬后,丰坊多次欲上疏为父求情,其好友陆釴记其“喟然叹曰:‘缇萦一女流耳,能赎父罪,而吾不能以身戍归吾父,将女氏弗逮耶?’遂连驰二疏欲上,值天威方赫,其例请者往往触祸。”(60)陆釴:《少石集》卷八,明万历刻本,第8页。不得已乃止。缇萦情怀始终伴随丰坊,丰坊多次吟咏她:
除夕三首其一 仓皇来旅馆,寂寞坐寒宵。关塞风尘暗,江山草木凋。一身憔悴在,万里瘴波遥。独抱缇萦恨,悲吟涕忽浇。(61)丰坊自序“时初至南京,借宿翰林院”,当在嘉靖三年除夕。丰坊:《万卷楼遗集》,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85页。
六月其雷,尔之弗归,进退奚处。求忠于孝,古训则明。靦焉冠裳,望彼缇萦。(62)丰坊自序:“乙卯之夕,厥梦我祖詈其不能归也。怆焉有感,故作是诗也。”查丰坊所历乙卯年,一为明孝宗八年,彼时丰坊尚不满两岁,一为明世宗三十三年,丰坊已是晚年,此诗当作于此年。丰坊:《万卷楼遗集》,第47页。
可见,丰坊上书有外人所不知道者。徐时进在《丰人翁别传》中描绘当时情状,并予以辟谣:“里中人或言:方议礼时,公心善张、桂“继统不继嗣”议,独以五溪公不附和,公不能以子异父,虽署名在此而向心在彼,晚为此说,殆其夙心。此嘲岂余所得解?里中人又或并其拜杖一大件不能举。得明伦大典载公名,始征信审尔。余传似不可少。”(63)徐时进:《丰人翁别传》,《啜墨亭集》,《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45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504页。可见,丰坊并非不孝。
另外,就献诗而言,也并未如《明史》所载。明中后期,权臣具有极大权力,严嵩任首辅期间,一手遮天,满朝公卿尽出其门,尤其吏部兵部,史载“吏、兵二部持选簿就嵩填注。”(64)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568页。即使佞臣如张璁也曾言:“按世宗圣语,即张璁宁忤圣主,而不敢忤权臣之说矣。”(65)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28页。丰坊并未勾结权贵,希冀骤然富贵,在交游处世方面,丰坊与丰熙相似:
(熙)得罪戍镇海卫,居十有三年,杜门著书,绝口不言时事。嘉靖丁酉卒。(66)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568页。
熙性严重,不妄交一人,其可者必肫肫直见底里,而不可者即通显人未尝一迹其门,故卒与世龃龉。博极群籍,潜心六经而尤邃于礼,为文古雅典则,不规规摩拟,而出入弛张,一不盖[盍]于矩度。至金石之作,尤其所擅长者也。(67)张廷玉:《明史》,第5070—5071页。
丰坊除上疏嘉靖帝外,未结交任何权贵、权臣,所友者多为世交、同年知交、布衣,丰坊结交他们多因志趣相投(68)丰坊交友,参见陈婓蓉:《丰坊交游考述》,《中国书画》,2012年,第6期。。丰坊退职后,基本处于闭户著书状态,绝类乃父。丰坊独子丰鎜年轻早亡,长孙丰越人在丰坊身边长大,丰坊对他影响很大。丰坊曾让孙越人书写《观日歌》:“余逰鼇柱,屡欲记海色,病目未果。四月丁酉之夕,忽梦中成《观日歌》,诘旦命孙书之。”(69)丰坊:《万卷楼遗集》卷四,明万历刻本,第5页。丰越人主要从两方面承袭乃祖丰坊之风:一是疏狂隐士风格。丰坊晚年自号“天野人”,丰越人则自号“天放野人”,集名曰《天放野人集》。(70)丰坊号见明万历刻本《万卷楼遗集》卷一《慈水间吟后序》,第31页,卷二《费宰秋厓董公墓志铭》,第27页;胡文学《甬上耆旧诗》,康熙四十四年敬义堂刊本,卷二十三,第34页,云“所著《天放野人集》四卷。”丰越人狂狷行为方式也颇有丰坊风范:“性萧散,每杜门散发,兴至即有诗,索笔直书,窗牖墙壁皆满。”(71)蒋学镛:《鄞志稿》,1936年约园刊本,卷十九,第13页。越人颠狂性格又颇有唐朝张旭风采。丰坊致仕后隐于书墨,丰越人则以“行吟命酒自解脱”(72)丰建:《丰越人诗集跋》,《四库存目丛书集》,集部第190册,第239、238页。在交游方面,丰越人“尤不喜交撵上人”(73)蒋学镛:《鄞志稿》,1936年约园刊本,卷十九,第13页。,知交仅“同志范、张二司马,余文敏同麓,屠田叔,余僧杲杨,伯翼,沈嘉则,李宾父。”(74)丰坊:《万卷楼遗集》卷四,明万历刻本,第5页。张时彻、范钦系丰氏世交;沈嘉则是丰坊忘年交,李宾父是丰坊外甥。正从这个意义上,丰坊及其后人实践《鲁诗》质朴、直面现实政治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