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珠,王洪涛
(1.山东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2.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当前,中国文化“走出去”国家战略正在加快实施,中国文学“走出去”变得尤为重要,被视为“最好的文化传播与推广方式之一”[1]49。在此背景下,国内翻译学界就中国文学海外传播进行了积极的探索:吴赟、蒋梦莹[2]、陈向红[3]从传播学的视角对中国文学译作生产、传播和接受的运作机制进行了探讨;滕梅、左丽婷[4]从出版宣传的角度对中国文学译作的传播途径进行了分析;汪宝荣从社会学的角度对中国文学译作生产与传播过程进行了一系列探索,探寻出了有效的分析模式[5-9]。由此可见,近年来国内翻译学界对中国文学对外传播的研究逐渐走向深入,但大多数研究重点关注的是中国文学作品依托文本(主要是译本)的传播,对其在海外的多媒介(包括影视、网络等)传播过程尚缺乏细致深入的研究。本文综合运用布迪厄的场域理论(field theory)与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以莫言«红高粱家族»在英语世界的成功传播为例,考察其在西方文化生产场域中从文字媒介到影视媒介,再到翻译文本媒介,又到网络媒介的多媒介交互传播过程,分析在此过程中各媒介所处场域之间的交互关系及资本运作情况,并探讨作者、导演、译者、读者等人类行动者与原作、译作、电影、互联网等非人类行动者合力构建的行动者网络对该小说的传播产生的影响,以期为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提供新的启示。
近年来,场域理论和行动者网络理论被广泛应用于翻译研究中,并逐渐形成了一种社会学视域下的翻译研究新模式[10]15。场域理论是布迪厄(P.Bourdieu)社会学思想体系中的基本理论之一,认为实践是“惯习①”“资本②”“场域③”三者互动的结果:[(habitus)(capital)+field =practice][11],即[(惯习)(资本)+ 场域 = 实践],身处场域中的参与者在惯习的驱使下相互竞争,以获取在场域中竞争所需的资本,进而得以存在并活跃于场域之中。行动者网络理论由法国社会学家拉图尔(B.Latour)和卡隆(M.Callon)等人于20 世纪80 年代中期提出,并由约翰·劳(J.Law)发展推进,重点研究行动者相互连结所构成的关系网络④。加拿大学者比泽兰(H.Buzelin)早在2005 年就论述了这两种理论在翻译研究中的互补关系[12]。场域理论可用来解释译者、出版商等人类行动者为积累资本而展开的文化生产活动,而行动者网络理论涵盖的对象除了人类行动者,还有文本、网络、技术等非人类行动者。故此,综合这两种理论可有效分析«红高粱家族»在西方的多媒介交互传播过程⑤。
新世纪文学的基本走向是媒介化[13]63。传播学鼻祖施拉姆(W.Schramm)指出,媒介是“插入传播过程的中介,是用以扩大并延伸信息传送的工具”[14]。信息传送需要借助媒介,文学传播同样如此。随着现代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各种文学传播媒介应运而生且相互融合。在当今这个媒介融合的时代,文学由单一的文本媒介传播走向多媒介合力传播模式[15]90,传播效果因而更加显著,具有变革意义。莫言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在英语世界的多媒介交互传播恰好印证了这一点。该作品于1987 年由张艺谋成功改编为电影«红高粱»,随后被葛浩文(H.Goldblatt)译成英文,并于1993 年由维京出版社(Viking Press)初版(精装本)。自出版以来,多家英美出版社合力通过图书营销网络进行全球销售,成绩惊人:截至2012 年10 月,英文版总销量(包括纸质版和电子版)近五万册[16],为莫言赢得国际声誉及最终获“诺奖”贡献良多。由此可见,该小说借助影视、翻译文本、网络等媒介,与作者、导演、译者、出版社等行动者合力构建了一个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从而得以在西方广泛传播。本文试图推论«红高粱家族»多媒介传播行动者网络的构建与运行过程,探讨网络中有关行动者如何通过资本转化而相互连结,进而揭示多媒介传播行动者网络的运作与中国文学在西方广泛传播之间的相关性。
唐士哲指出:“传媒实践作为一个动态的社会过程,可能串起社会不同场域间互动的关系。”[17]33在影视媒介的推动下,«红高粱家族»从中国文学场域成功进入西方电影场域。在此过程中,文字媒介与影视媒介相互联系,彼此参照,形成了一个宏阔开放的文学异域生产与传播、资本有效运作与流通的关系网络。
影视媒介巨大的传播力可以拓展文学作品的生存空间和影响力[18]199。改编自原著的影视作品融合了文字、图片、声音、影像等多种模态,具有视觉性、娱乐性等优势特征,给大众带来感官快感与艺术享受,进而引导更多的消费者开始关注并阅读该文学作品,因而得以扩大文学作品的传播范围及社会影响。
«红高粱家族»被改编为带有英文字幕的电影,并搬上国际银幕,实现了其文学表达的视觉化、立体化及国际化呈现,文学作品与大众影视由此对接汇流。«红高粱»这部电影奇迹般地获得多项国际大奖,包括1988 年第38 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1988 年悉尼国际电影节“电影评论奖”、1989 年法国蒙彼利埃国际电影节“银熊猫奖”、1989 年布鲁塞尔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等。诚如邵璐所言,“莫言前期作品在国际上受到关注,跟他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有关系”[19]49,“沾电影之光”的莫言及其小说开始享有国际声誉,逐渐累积了象征资本,即电影享有的国际声誉转化成了小说的象征资本[7]5。由此可见,在«红高粱家族»影视化的过程中,文字媒介与影视媒介相辅相成,在文学场域与电影场域之中共生共长,为小说赢得了在西方文化生产场域中竞争所需的资本,从而实现了其跨国、跨语言的传播与互动。
“电影先行,小说跟进”是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一种有效模式[8]5,这是因为“由小说改编的电影的走红促进了西方大众读者对中国当代小说的兴趣,培养了一批对中国当代文学感兴趣的读者”[20]108。而在电影之后将小说«红高粱家族»再度推向西方文化生产场域的是译者葛浩文。葛浩文在1989 年“偶然读到台湾版«红高粱家族»,当即决定要把它译成英文”[21]25,一个重要动因是该小说被张艺谋改编成了在欧美引起轰动的电影[22]。
在影视媒介的推动下,«红高粱家族»从中国文学场域进入西方电影场域,为小说的译介与传播培育了市场和读者。而从银幕向文本的回归,即影视先行后英译本的出版发行,再次将«红高粱家族»纳入一个更为宏阔的关系网络之中,即影视媒介与文本媒介交互传播、电影场域与文学场域共存共荣的关系网络。
比泽兰指出:“翻译通常被视为一种获取象征资本的途径。”[23]193卡萨诺瓦(P.Casanova)也指出,在等级化的世界文学场域中,翻译是用被主导语言(如汉语)进行写作的作家获得认可的一种重要手段[24]290-296。这意味着“中国文学要想在世界范围内得到阅读、理解与接受,翻译是不可逾越的必然途径”[25]7。«红高粱家族»得以进入西方文学场域,依赖的是一个“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的构建与运作。
最近,汪宝荣提出“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的概念,用于分析译介项目的发起、翻译生产和译作传播全过程,并指出该网络的构建需要一个或若干“初始行动者”去招募其他行动者[9]11。作为«红高粱家族»英译项目的发起者,葛浩文设法招募其他行动者,构建了一个包括作家莫言、国际比较文学学会执行委员郑树森、中西文学交流学者柳无忌、文学代理人桑德拉·迪克斯特拉(S.Dijkstra)、美籍华裔作家谭恩美(Amy Tan)等人类行动者和包括原作、译作、电影«红高粱»等非人类行动者在内的项目发起行动者网络,而以上行动者正是通过资本的转化实现了交互连结[6]24-25。翻译生产环节同样依靠行动者网络的构建和运作,至少包括由葛浩文发起并主导的“释疑解惑行动者网络”和由文字编辑发起并主导的“译稿编辑行动者网络”[6]25-28。由此看来,译作的最终面貌不是译者一人决定的,而是各方因素及相关行动者共同作用(包括译者与编辑之间争论与妥协)的产物。
就译者行为而言,葛浩文在翻译«红高粱家族»时一改之前的学术型翻译模式,转向商业翻译模式,即追求译文的“可读、易懂、有销路”[26]。为此,他在大体上忠实于原作的前提下,对原文作了不少小幅度删改,同时诉诸“创造性重写”手段,包括在直译行不通的情况下采用意译,重组原文段落使叙事时间安排或句子衔接更趋合理等[27],从而有效降低了莫言原作“草率、冗赘、粗糙”[28]27⑥的弊病对译文可读性的影响。如此一来,英文版不仅比原作更流畅可读,而且符合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审美情趣,从而有力助推了这部小说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
汪宝荣认为,译作的传播一般包括评论推介、营销流通、学术或社会认可三个环节,每个环节“都依赖一个特定行动者网络的构建和运作才能实施相关行动”[9]11。鉴于本文重点论述«红高粱家族»的多媒介交互传播,以下主要分析其营销与流通过程。中国文学译作作为一种文化产品,必然“涉及传播和市场推销,继而又与经济场域中的行动者和机构具有同源关系”[20]105。耿强指出,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需要利用国外知名出版机构良好的图书分销网络来推广[29]86。很显然,«红高粱家族»英文版在1993—2012 年间卖出近五万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该译本依靠一个传统出版发行与互联网营销相结合的译作传播行动者网络。
招募大型商业出版社是开启«红高粱家族»英文版传播之旅的重要一步。商业出版社的实力、声誉和市场号召力是确保译作成功传播的核心要素之一[8]4,而“在美国能成功招募出版社的中国文学译者一般是声誉卓著的汉学家或海外华裔学者”[7]3。到了90 年代初,葛浩文已初步确立了其学者地位和译者声誉(即文化资本),又与不少出版社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即社会资本),加之由电影«红高粱»赋予莫言及其小说的象征资本,因而得以成功招募到维京出版社。维京出版社“经济实力雄厚,在美国乃至国际出版界声誉卓著,市场号召力很大”[8]5,借助其雄厚的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使«红高粱家族»迅速进入西方读者大众的视野。此外,葛译«红高粱家族»后来又由多家西方著名大牌出版社出版发行,比如主营教育类图书的英国海尼曼出版社(Heinemann)在1993 年也出版了精装本;1994 年4 月,企鹅图书公司又推出平装本,首印即一万册,并依托企鹅集团强大的营销网络,面向全球主要英语国家同步发行;同时,英国密涅瓦出版社(Minerva)也出版了平装本。
以上英美出版社除了采用传统纸质书发行销售模式,还积极利用互联网拓展«红高粱家族»的营销流通平台,比如亚马逊网站。各大出版社与亚马逊网站凭借各自丰厚的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相互连结,合力为葛译«红高粱家族»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流通搭建了强有力的营销与流通平台。莫言«红高粱家族»由此成功走进世界图书市场。如上所述,截至莫言获诺奖的2012 年10 月,该书英文版售出近五万册,其中包括电子版。尽管电子书销量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电子版在总销量中占一定的比例⑦,而这主要归功于亚马逊网站。亚马逊网站作为数字化图书营销网络,以其“融合文字、图像、声音和视频等多种信息模式,资源丰富,容量巨大,受众可以选择不同的传播形态和接受方式”的优势[30]110,连结着庞大的目标读者群体,从而能够迅速而有效地扩大并延伸葛译本的传播与销售范围。更为重要的是,亚马逊网页是“具有一定独立性的社会公共空间,权力相关者在此发生联系”[31]145。在这里,译作购买者可与商家、前消费者形成良性互动,而译作读者作为传播过程中不可替代的重要行动者[7]5,或对所购译本进行在线评论,或借助网络媒介相互之间交流阅读感想,互通阅读信息,广泛传播所读文学作品,无疑是公共网络空间话语的建构者,从而与网络媒介构成“双向传播”[31]145-146,实现了文本媒介(译作)与网络媒介(亚马逊网站)的交互传播。在互联网媒介的推动下,«红高粱家族»英文版进入一个公共传播网络。
上文对“多媒介传播行动者网络”运作的论述可用下图1 呈现,其流程简要说明如下: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由张艺谋改编为电影并搬上国际银幕,由此借助影视媒介从中国文学场域进入西方电影场域,而电影的知名度随之转化为小说的象征资本;在小说原作和张艺谋电影这两个非人类行动者的“招募”下,葛浩文决定翻译这部作品,并凭借其丰厚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招募到声誉卓著、资本实力雄厚的维京出版社,使该小说依托翻译文本媒介进入西方翻译场域和文学场域;有关出版社又借助网络媒介,合力在互联网平台上进行销售,葛译本因而进入互联网场域以及世界图书场域,连结到数量较大的消费群体,从而有效地拓展了«红高粱家族»英译本在全球的流通和传播范围。
«红高粱家族»在英语世界的行旅经历了从文字媒介到影视媒介,再到翻译文本媒介,又到网络媒介的多媒介传播过程。影视、翻译文本、网络等媒介构成了«红高粱家族»的多媒介表达,各媒介发挥所长,齐头并进,实现了文学作品大众传播与学术传播的良性互动与高效结合。而影视媒介、翻译文本媒介及网络媒介与作者、导演、译者、出版商、读者、电影、文本、互联网等行动者又共同构建了一个多媒介交互传播网络,使广大西方受众在文本阅读、影视欣赏与网络互动中获得全新体验,由此推动这部小说在英语世界的广泛传播,扩大了莫言的世界影响力,最终帮助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卡萨诺瓦所称的“文学世界共和国”中最重要的文学认可手段[32]。这是«红高粱家族»在英语世界的成功传播给我们带来的启示。需要说明的是,除译介与传播外,国际政治权力博弈、中国的国际影响力等也是影响莫言及其作品走向世界的重要因素。
当下,文学与影视、网络等多种新媒介表达在世界范围内不断互动,而媒介“似乎与意识形态不直接关联,很容易被另一个文化接受过去”[33]185,这无疑为中国文学在新的媒介环境中探寻出新的发展空间。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是一个“依靠网络运作的系统工程”[8]2,“不仅仅是文本的翻译与出版的问题,要关注新技术对于文学传播所起的特别作用,调动各种媒介手段,形成各种媒介的互动”[34]9。这表明为了增强中国文学的传播影响力,不仅需要构建一个强大的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也需要实现网络的多媒介化,调动影视、互联网在内的各种媒介手段,形成各种媒介的互动,进而助推中国文学在世界范围内的翻译、出版与传播。
注释:
①“惯习”指“可持续且可转换的定势系统(systems of durable,transposable dispositions)”[35],是一种“社会化了的主观性”[36]126。
②“资本”有三种基本形式:可转化为货币、金钱等形式的经济资本;以文凭、学历等为表现形式的文化资本;由个体的社会责任和社会关系构成的社会资本[37]243。这三种资本在特定场域中运作,可相互转化,转化过程中形成新的资本结构;新的资本结构如能获得场域中其他参与者的认可,就变为象征资本(symbolic capital)[37]252-255。
③“场域”是具有自身运行法则的独立社会空间[38],可分为文学场域、艺术场域、经济场域等。不同场域之间相互关联[36]109。
④“网络”指众多互动的行动者通过异质工程所建立的联系[39]113-115;“行动者”是“构成网络的异质实体”[39]5,包括人类行动者和非人类行动者(如文本、技术、观念等)[40]。网络由行动者连结而成,而单个行动者需与网络中其他行动者相互协作,以共同完成某项行动。
⑤关于这方面国内的相关论述和个案研究,可参见汪宝荣:«葛浩文英译‹红高粱›生产过程社会学分析»,«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4 年第12 期,第20-30 页。
⑥葛浩文提到中国当代小说家的写作往往“草率、冗赘、粗糙(sloppy,prolix,and rough around the edges)”,自然也包括莫言的作品,而由于国内编辑缺乏修改的权力,这些瑕疵在书稿出版后仍普遍存在。
⑦根据Amazon 官网上所显示的关于«红高粱家族»葛浩文英译本的相关信息,我们可以看到有80 位购买者留下了读者评论,而这80 位读者中有33 位购买了电子版(Kindle Edition),占比41.25%。详见:https://www.amazon.com/Red-Sorghum-Novel-Mo-Yan/product-reviews/0140168540/ref =cm_cr_dp_d_show_all_btm? ie =UTF8&reviewerType =all_revi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