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外一篇)

2020-02-04 07:46李怡平
神剑 2020年6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李怡平

妈妈是“家”的最原始概念,是我每次受伤都想要回到的母体。我知道她是我的镇妖塔,是一座伫立在我心底的殿堂,折戟沉沙,经年累月。

她也是我的软肋,是拉着我飞的线轴。

还是我一用力对待就想往反向逃的弹簧,我常常不知道该怎么和妈妈相处。

人很奇怪,总是把最坏的一面留给最亲的人。她是倔强霸道的母亲,也把这一点遗传给了我,我们在原生家庭的战场上针锋相对,唇舌大战,节节败退,彼此刺痛。

而后来,我越走越远,在目光所视处她越来越小。这似乎是不公平的,因为当我终于成长到可以更理解她的时候,可以和她平静对话的时候,甚至是有平等的力量和她抗衡的时候,这本来可以是一场更精彩的对决,但现在,我们之间的“战场”上却只留下她一个人。后来妈妈跟我说,爸爸是不够懂她的,因此没有我在,她经常觉得孤独。

对我而言,这一路上无论走到哪里,我知道那根线就在妈妈手里,所以安心。

现在想来,呵,这自私的感受啊。无意中,我把她晾成了守望者,借用她的守护,放大了我自己的人生。

她在三十二岁才有了我,视我如命。在那之前,她是漂亮的女人,有少女的幻想和娇嗔,有心里的秘密。有了我之后,她自觉收起所有天真,心甘情愿把所有颜色都给我,自己藏在黯淡里,守护我长大。

小时候我体质弱,据说还没满月就开始住院打吊针,针扎在脑袋上。我当然对此毫无印象,但爸爸每次说起来眼睛里都有泪,不是对我,是对妈妈。他说妈妈那时候没日没夜守在我身边,哭到医生从踏进病房之前就开始有压力。为了照顾我,她两周没有出过病房。那是夏天,病房里闷热,加上我因为肺炎不能吹风,所以连风扇都省得开了。妈妈就带两件圆领衫,每天换着穿和洗,两周之后我出院,那两件衣服已经洗变形了。

上学时,我不是自觉的好学生。妈妈并不苛刻我的成绩,她更看重读书的习惯,成绩可以不好,作业却不能不写,书也不能少读。有一次周末,她加班回家,我骗她已经写完了作业,也完成了读书任务。结果周一被老师抽查,拿不出作业,于是被通知家长。她来时,表情柔和,我记得清楚,是因为当时老师愤愤不平的脸和妈妈平静的脸对比鲜明。她对老师的负责尽心表达了感谢,也维护了我被批评时心里的那点尊严。

回到家,她态度异常严厉,那种变脸般的严厉让我害怕。我记得当时家里有一把量衣服用的竹尺,她就用那把尺子打了我的手心,让我站在原地反思。后来掌心的疼痛逐渐消退,她却过来抱着我哭。

印象里,每次我犯了错被打手心之后,她都比我哭得更厉害。

但惩罚还是照样进行。

上大学前,我没有念过寄宿学校、没有被允许住过好朋友家、就连旅行都是和爸爸妈妈一起。

大学在开封,她和爸爸一起送我到学校的第一天,很开心地逛了校园,吃了附近几乎所有的美食,还拍了很多照片。我更加开心地盼着爸爸妈妈快点回家,能开始享受自己做主的寄宿生活。

两天后,妈妈和爸爸返程回家。上车之前,她依然努力微笑着,却不是刚来时的笑容,很明显的,她眼圈红了。我叮嘱他们,到家之后给我打电话。

后来在电话里,她语气欢快地祝福我展开大学生活,又不放心地交代我种种注意事项。

于我而言,第一次离家是热烈里兼有淡淡不舍,但阳光明媚,思念只在睡前偶尔闪现。

很后来了,我大学快毕业时才听爸爸说起来,妈妈一坐进车里就哭了。

我再问她时,她想了很久,不直接说当时的情绪,只说回到家后的那天下午,她去逛商场,是从前我们常去的那一家,不想买任何东西,只想重温一遍从前我和她一起坐过的电梯、一起吃过的小吃店、一起看过的电影院。

我试着想象,只觉得那场景很是寂寥,与我当时离家的兴高采烈截然不同。

她不仅是妈妈,还是女儿。从小我就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家庭,觉得那样的家庭里,父母的注意力就不会全放在一个孩子身上。她们可以在没食欲的时候少吃半碗饭,或者不想学习的时候多偷懒一会儿。

而妈妈有三个姐妹,所以我很羡慕她,经常在她教育我的时候,想象着她小时候不会被这般严厉对待,而是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

那时我并不懂得她身为女儿的落寞。

姥姥走的时候,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妈妈和姨妈们一起料理后事,组织仪式。火化之前,大姨致辞,她在其后。每个女儿都哭得很痛心,但并不放声,现场很有节制。

当时姥姥已过九十大寿,属于喜丧。我以为妈妈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天晚上回到家,半夜我起床时路过她房间,看到她蜷在床上,头埋在臂弯里抽噎。

我过去小声叫“妈妈”,她抬头时是满脸的泪,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

过了很久她忽然放声大哭,吓了我一跳。不像一个大人,更不像妈妈,仿佛只是个孩子,她哭着说,“我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

那时,我忽然懂得了她的孤独,也懂得了她对我的那份曾让我窒息的、用力的爱。

还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深压于心底。

柴静说,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这些年,当我终于懂得了一点点人生滋味之后,只要想到她在,就如同卜神之后得到了安宁。而每当我想要揭起成长,掠过那些花花绿绿之后,就看见妈妈屹立在时光里无言守望,无问西东。神情里容得下很远的距离,和很深的眷恋。

对我来说,这人间还没有太多

拓印在生命里的事情

但是对于父亲

却有太多事情在缠绕

在声声叩响着他的灵魂

他的前半生,像泥沙中

沉淀的一片瓷器

每个瞬间都洁白如雪

假如我找到他曾唱过的歌谣

故乡和我之间

就会多出一座桥,而河水两岸

各自都要结出岁月的果实来

年轮在我们身体里挤出

一阕描写爱情的诗

首先得万里云

是长歌行板,故人归

我们说到的大雁

仍旧是《诗经》里的那群大雁

铃铛也仍旧是梦里

带着驼队前行的铃铛

声音仿佛从远古

传到现在

我看到一只白鸟飞在中央

太阳照着它的翅膀

我为它读了很长一段经

毗卢遮那佛大光明

它也为我唱了一首歌

一年又一年,在坦诚的人间

有风吹来时,內心的万物如同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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