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炳茂
回忆就像剥洋葱,每剥掉一层都会露出一些早已忘却的事情,层层剥落间,泪湿衣襟。
——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君特·格拉斯
会唱歌的金达莱
站在山岗上,眺望着那漫山遍野的金达莱,她正迎着初春的朝霞,绽放着粉红的笑脸,散发着浓郁的芬芳,一串串一簇簇,好像为曾战斗在这块土地上的勇士们献上她心中的敬意。我出生在陕西关中渭河北塬上,在这个季节只见过家乡的杏花、桃花和金灿灿的迎春花,还是第一次在这异国他乡的山坡上见到这么多鲜艳的、粉红的金达莱花。我仿佛身处在万华簇拥的花海里。
这是1952年的夏天。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64军野战医院第一战地救护所,由三八线前线的大乌里,转移到了四面环山幽静的小山村——地镜洞。这个群山环绕的小山村很隐蔽,便于防空,村里仅有几户人家,零散点缀在苍翠的松林覆盖的山坳里,一条蜿蜒的小溪由村中穿过,碧绿清澈的溪水一眼见底,潺潺的流水声,好似在欢迎志愿军的到来。
我们护士排三班刚来时被暂时安排在一户姓朴的人家,家中只有老阿爸基(大伯)和阿妈妮(大妈)。据说年轻人都上前线了,两位老人看见一群年轻的志愿军战士来到村里,像迎来久别的亲人,非常热情,让我们巴里巴里(快快)进家。我们被老人好客的热心肠感动,一种乍来的陌生感瞬时消失,真有像回到家的感觉。直喊:“高马士米答(谢谢)!”随着老人引导鱼贯而入,进院子后放下行装立即开始整理卫生、打扫院子,收拾闲置的草房,铺草、搭地铺。我口渴了,问阿妈妮:“木尔一扫(有水吗)?”她走进灶房一看,水罐里没有水了,说:“奥不扫(没有了)。”立即拿出一个小草圈往头顶一放,然后把水罐顶在头上,并招呼我:“丫洞目,一路瓦(小同志,跟我走)。”我随后跟着走,阿妈妮一边走一边问我:“丫,迈晒那(几岁了)?”我说:“要尔它士(十五岁)。”她瞪大双眼惊讶地说:“阿一羔,交古满,撒那米(小孩子呀)。”不一会儿,来到山崖下的泉水边,清澈的泉水像开了锅似的不停地从泉眼里涌出,她麻利地用葫芦瓢打满一罐水。我舀了一瓢水,一咕噜喝了半瓢,真甜呀!我要帮她抬水,她笑着摆手示意不用。而后又将水罐顶在头上,轻悠悠地往回走,还不用手扶,水罐稳稳地待在头顶上,我由衷地佩服她顶水的功夫。
所里让我们抓紧时间在山沟松林里挖防空洞,搭建草棚房,准备迎接伤病员和工作人员居住。在施工中,我们严格遵守上级关于爱护朝鲜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指示精神。尽管在阿妈妮家只住了几天,但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了。离开了她家后,我们还抽空帮她春耕、干农活。老人伸着大拇指说:“基温贡,乔斯米达(志愿军真好)。”我说:“很嘎正(同是一家人)。”听了我的话,阿妈妮会心地笑了。
不久,救护所又展开了紧张的战伤救治工作,经常有伤病员从前线送来,有的重伤员不能自理,我们除了医疗外还要给他们护理、送水、喂饭……
有一天傍晚,天色刚刚暗下来,从前线又送来了一批伤员,其中有一位兵团文工团女团员,姓叶,与我同岁。一脸童气,短头发,眉清目秀,她是在下部队慰问演出的排练场遭敌机轰炸时右臂和左下肢受了伤。刚来时的伤势很重,由于失血、疼痛处于休克状态,经抢救后才逐渐清醒过来。虽然伤情很重,但她很坚强,苏醒后问医生第一句话就是:“我还能跳舞吗?”当听到医生回答“能,一定能”后,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上露出红晕,疲惫的双眼也明亮了许多。
经过一段治疗后,她伤情大有好转,还常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我问她:“看什么书?”她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写的苏联英雄保尔?柯察金的书。”她还断断续续地给我介绍了书中的故事。那个年代,我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知道保尔?柯察金。
那天,我扶着她走出草屋病房,轻轻地坐在山坡松树下,她因受伤已经多日未出屋,户外春日的晨曦,蓝天白云,群山如黛,和煦的阳光让她眼睛一亮,多日来的沉重心情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尤其当她惊喜地看见对面的山坡上的红艳艳的金达莱花,微风又送来一阵阵温馨的清香时,她天真地嫣然一笑,露出了两个小虎牙,脸上小酒窝好像更深了。这一瞬间被女护士班班长石景云大姐看见了,她说:“小叶,你看你高兴笑的样子多像金达莱花一样美丽呀!”在周围树林里休养的伤病员听到班长的赞叹话,也都为这小团员能走出病房看旷野的春色,欣慰地笑出声。大家高兴的场面被路过的阿妈妮看到了,她也走过来关切地问:“要洞目,么呀(女孩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弯下身看小叶受伤的腿。老人看她这么小的年龄负了伤,怜爱的心难以言表,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双眼,并和蔼地嘱咐小叶好好地养伤。阿妈妮气愤地说:“美帝平机那巴(美帝飞机坏蛋)。”小叶也感动地说:“阿妈妮,高马士米达(谢谢您)!”此后,阿妈妮隔三岔五来病房看望小叶,还送来自家腌好的咸菜,一再嘱咐我要精心照护小叶。阿妈妮把我们当作她的孩子,跟村里人夸耀:“我家新添了阿得儿(男孩),答儿(女孩)。”
随着小叶逐渐能自理生活了,布谷鸟清脆的欢叫声唤醒了沉睡的山谷,也喊醒了睡梦中的她,激起了她练声的热情。她常忍着伤痛慢慢走出病房活动,练练嗓子。大家知道她是文工团员,都欢迎她唱歌。她很大方地应声而唱。她还应护士长要求,教护士们唱《歌唱祖国》、朝鲜歌曲《阿里郎》《金日成将军之歌》……我们这个静谧的山沟仿佛因了她的歌声而变得欢快起来,大家亲切地称她“会唱歌的金达莱”。
没过多久,由于她受伤面积较大,还需进一步植皮治疗,医生决定让她转到后方医院回国继续接受治疗。她要与我们分别了,大家都依依不舍。临别时,她同医生护士们一一握手道别,还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听说你最近立三等功了,还被评为优秀青年团员,祝贺你!以后咱们常写信行吗?”我点了点头,她笑了,笑得依然是那么灿烂,那么甜美。
时光荏苒,我们在蹉跎岁月里容颜已老,不再年轻了,而且半个世纪过去了,再没有小葉的消息。她既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也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但她在朝鲜战场表现的青春活力和坚强意志,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她像一朵美丽的金达莱,一直在我心里盛开着。
流动的马灯
夜,渐渐暗下来,天空飘着雪花,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仿佛织成了一张大网,网住了天空,网住了群山。此时,敌机轰鸣声和炮弹的呼啸声停了下来,战地的夜显得格外寂静,仿佛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这是1951年入冬后的一个风雪之夜。我所在的战地救护所又接到新的任务,三八线阻击战胜利后,部分伤员从前线转送到我们这里救治。石景云班长叫几个战友分头快去通知医生们。我被分配陪外科陈恩济医生出诊救治伤员。陈恩济是一位医科大学刚毕业的女医生,身材高挑,一双聪慧的大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嘴角镶着甜甜的小酒窝儿,热情开朗中隐着淡淡的羞涩。她头上戴栽绒棉军帽,露出两条齐肩的黑辫,一身朴实合身的志愿军军装,俊秀中透出几分英武之气。刚毕业就响应祖国的号召,随一批支援抗美援朝医生队伍奔赴前线。为了抢救伤员,她经常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工作,被大家誉为“美丽的白衣天使”。
我是陈医生的小帮手、老搭档,多次陪她夜间出诊。我提着马灯为她引路,翻过一座座大山,跨过一条条小溪,大山的夜再黑,也淹没不了马灯的光亮。这盏流动的马灯银灰色,普普通通,由铁架、油壶、玻璃罩、护网、烟孔和提手组成。在志愿军伤病员心目中,它是战地之夜闪光的红宝石,绽放的红玫瑰,也是生命的希望。而我和陈医生将这盏马灯视为最亲密的战友,那火红的灯芯是它燃烧的激情。当年,我刚满14岁,比陈医生矮一头,陈医生比我大10岁,她一直把我当作小弟弟。
今夜雪大路滑,我提着马灯引路,上山下坡我总是扶着她,生怕她滑倒。她的头上落满了雪花,眉毛上也挂着雪花,简直变成“白雪公主”了。但我发现,陈医生脸上却冒着热汗,雪花落在她脸上很快就融化了。马灯映照着她那被雪水浸润的脸,更显得容光焕发。她因为心急走得快,一不小心滑了一下,差点摔倒,眼镜不知摔到哪里去了。
“小侯,糟啦,没了眼镜,我怎么赶路,怎么给伤员做手术,快帮我找找。”听得出来,她的语调焦急而恳切。
“陈医生,你别着急,有马灯照明,我一定能帮你找回眼镜。你别乱动,小心踩坏眼镜。”我一雪还在下着,飘飞的雪花,扑打着马灯,灯光微弱而迷离。借着灯光我终于在山峁上的一个小雪坑里发现了眼镜,这对陈医院来说,无疑是一个惊喜,她高兴地在雪地上跳了起来。
“小侯,谢谢你!”陈医生感激地说。
“甭谢我,要谢就谢这盏马灯吧!它长着一双眼睛,能把黑夜看穿!”我举起马灯对陈医生说。
不多时,我们来到抢救伤员的防空洞,等待救治的是一位下肢负重伤的伤员,还固定着夹板、扎着止血带,根据伤情需立即手术。陈医生吩咐我用马灯照明,配合手术。麻醉、清创、缝合,陈医生一双灵巧的手在马灯下忙碌,她的脸上沁满了汗珠,近一个小时,终于顺利完成了手术。因失血、疼痛而休克的这名重伤员,逐渐苏醒过来,这位英雄战士醒来的第一句话是:“阵地还在吗?”大家都被他这句话深深感动了,告诉他:“阵地还在,我们已经胜利了!”是欣慰,是激动,还是喜悦,这位伤员眼眶里顿时涌出了泪水。
抢救完这名重伤员后,夜已很深了,大家劝陈医生回去休息,但她执意还要去巡诊,因为她心里还惦着其他的伤病员。
我又带上三件宝——马灯、药袋、三八枪,随同陈医生出发了。
昏黄的灯光,在寒气袭击中微微颤抖,尽管照的亮不远,但它毕竟给我们带来光明。在风雪交加的夜晚,没有光明我们寸步难行。
突然,远远传来敌机的轰鸣声,由远而近。我迅速用棉大衣将马灯裹住,避免敌机发现光亮,并立即用三八枪鸣枪示警,让大家防空。枪声在山谷里回响,打破了雪夜的宁静。我们又继续前行,因路滑我不留心跌倒了,把马灯摔了出去,滚了好几个圈,但灯还有点光亮。我不顾一切地爬过去竖起马灯,真想对它说:“你好坚强啊!”雪越下越大,天空似乎亮了许多,眺望远山,山顶显露出起伏的轮廓。
临近防空洞时,或许是伤员们望见了马灯的光亮,便高兴地喊了起来:“来了!来了!医生来了!”
走进防空洞,陈医生仔细查看每位伤员的伤情,并嘱咐我给伤员们发放消炎药。当时,我们发现一个上肢受伤的伤员,血液已经浸透了敷料和绷带,陈医生尽快打开绷带,查看伤口,并立即做了止血处置。马灯的灯芯喷吐着火苗,给防空洞里的伤员脸上涂上了一层橘红色。
巡诊完后,已是午夜,我提着马灯,陪同陈医生踏上归程,流动的马灯在雪夜里依旧粲然生辉,照亮了我们脚下的路……
在朝鲜战场生死较量的岁月里,我经历了许许多多不平凡的事情,事隔60年,许多往事已渐渐模糊,但我至今还清晰地记着那盏夜夜陪伴着我的马灯。
带血的盐袋
躲藏在山林深处的小鸟虽然受到炮火的惊吓,依然没有忘记用歌声唤醒大山的黎明。这是1951年6月中旬,抗美援朝五次战役由进攻转入在三八线一带的阻击战阶段。我所在的战地救护所经夜行军黎明时来到壁下里,一个僻静的山坳里的小山村。这里群山环抱,郁郁葱葱,马尾松静默地伫立着,伸出虬龙样枝枝杈杈,像撒开了天然防空伪装网为我们守护。所里要求我们充分利用天亮前雾朦胧的时间构筑防空洞,这时,小鸟的啁啾声与我们掘土、撬石的镐锹声共鸣,使大家忘记了疲劳……
正当我们完成了构筑防空洞的任务,将伤员安置就绪后,石景云班长让我去所里领药,准备给伤员清创敷药。我二话没说兴冲冲地去找负责供应药品的司药朱慧珍大姐,她一见我没等我开口便遗憾地说:“你来取药吗?现在什么药也没有了,剩的一瓶盐水让手术组邬子江领去了,炊事班也没食盐,想配医用盐水也没办法。”我惊道:“天这么热,伤员伤口化脓,必须清创换药,没盐水咋办呀!”她说:“向盛所长汇报了,他正在想办法呢。”
我又急著向手术组跑去,想把那瓶盐水要过来我们先用,但到手术组一看,安医生正在给从前线送来的重伤员用盐水清创,那瓶盐水只剩半瓶,邬子江还紧紧握着那瓶珍贵的盐水给医生当助手。
我灰心地转身就走,回到治疗室洞口看见所长同李翻译和石班长正交谈着什么,走近时,班长叫住我说:“所长让你跟李翻译到当地居民家用炒面换盐。”她顺手递给我一袋炒面。
随李翻译先到朴大爷家,在防空洞前喊话:“阿爸基,阿妈妮。”老人听到后出洞说:“基温贡么呀(志愿军有事吗)?”李翻译说:“少高古一捎(有盐吗)?”老人说:“熬不捎(没有)。”但他听到介绍伤员急用时又热情地领我们到邻居家去问。这家阿妈妮抱出盐罐,我一看快见罐底了,这种情况,难以启齿。但阿妈妮急我们所急,非让把这点盐拿走,还挡住我们说:“不要不能卡捎(不拿不能走)。”没法推托,李翻译只好要了一把盐,并给老人留下炒面,她说什么也不要,再三劝说才留下一些炒面。我俩同喊:“高马斯米答(谢谢)!”
回来后,所长听了汇报说:“这盐马上还回去,老乡这么困难不能要呀!”李翻译又去还盐。
所长又决定派陈管理员带邬子江和我到后勤分部兵站领盐。陈管理员是位身材魁梧,干事机敏、心胸豁达,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干部,大家都很尊敬他。
出发前,他给我们准备了雨衣,因已到雨季以防盐受雨淋湿。我俩紧随他急促地穿行于山上的羊肠小道,茂密的林荫像把流动的伞遮住烈日,护送我们前行。山涧澄碧的溪水潺潺流淌,吹来丝丝清凉,树梢上传来蝉鸣也为我们歌唱鼓舞。
但管理员还惦记着盐,他随心所思地问,你俩知道盐是怎么生产的吗?我立马说:“不知道。”邬子江说:“我知道,因我家在四川自贡市,那儿生产井盐已有数千年历史,我父亲是盐工,他和工友绞盘天车提取含盐的井水倒在大锅里煮蒸干水分,生产出雪白洁净的盐。”管理员说:“我生长在渤海湾,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夏天正是生产盐的好季节,盐工们把海水引入海滩晒盐场,利用日照蒸发干水分后收集盐,在收获时盐堆得像小山包。等胜利回国后欢迎你们去看盐山。”听他俩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盐的来源,也激起我的回忆。我说:“你俩想知道我对盐的印象吗?”邬子江说:“你家在关中平原又不产盐。”我说:“从记事起每天都见我爹肩上背着装盐的褡裢,朝出暮归,在农村赶集市作卖盐小生意,我对盐最亲近,小时候乡亲们叫我‘盐娃呢!”管理员听后风趣地说:“怪不得你长得这么结实有劲,是从小吃盐多的结果。”他又感叹地说:“真没想到今天为盐这么着急呀!”
说话间我们又爬到一个山岗上向山下眺望,只见山谷树林里隐匿着几座草棚,半山腰有防空岗哨。
噢!兵站到了,管理员兴奋地招呼,“快走!快走!”不多一会儿跑下山来到防空洞前。兵站同志热情地问候我们,并惊奇地说:“你们不知道这里是敌人的封锁区吗?怎么大白天来领东西呀!”管理员说明情况后,他们立即给办了手续并很快分发了急需的三袋物资。我抢着要背盐袋,管理员说:“盐袋重我背,邬子江背米袋,你小,背急救药品材料袋。”
领完物品后,兵站同志再三嘱咐,要我们抓紧时间过封锁线,快到傍晚时,敌机出没频繁,千万注意防空袭。
夕阳已将蓝天浮云染成七色光,山坳里苍翠的树木被染成了斑斓橙色,那如针样松叶间初露的松塔像多彩的宝石艳丽夺目。
不多时我们快走到山口处,突然听到清脆的防空枪声,管理员机敏地喊:“快隐蔽!”我们顺势趴在沟坎里,只见头顶斜上方四架“油挑子”飞机依次俯冲下来扫射、投弹,刹那间炸弹爆炸声震耳欲聋,燃烧弹爆裂,火光硝烟腾空而上,我被炸弹掀起的土石覆盖了半个身子。当我用力起身时感到左臂很沉重,抬头只见邬子江满脸是血,我说:“你负伤啦!”他也看见我左臂在流血。当我们找到管理员时只见他用身子护着盐袋,血已流到盐袋上,因失血休克昏迷。我急得大喊:“管理员,你醒醒呀!”他含糊地只说了一个字:“盐……”
这时兵站的同志前来抢救,管理员再也没醒来……
他们要送我们到兵站医院,我们让快送管理员,我俩伤轻,前线急需盐,必须尽快把盐背到前线。
我倆目送抬着陈管理员的担架远去后,背起染有鲜血的盐袋继续返程。
在返回时又遇到了一阵雷雨,虽然伤口被雨水浸湿阵阵刺痛,但盐袋用雨衣裹得很严实,没被雨淋着,雨后的山路既湿滑又泥泞,记不清滑倒过几次,但盐袋始终没脱手。
经过艰难的路程,在午夜后回到前线。尽管已是深夜,盛所长还没休息,他站在防空洞前焦急地等我们归来。当他见到我俩回来时,匆匆上前接我肩上背的盐袋,说:“辛苦了,终于回来啦!陈管理员呢?”听到所长关切的问声,我哽咽得难以表述。邬子江含泪断断续续地跟所长汇报了情况……
所长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极为悲痛,托着沾有管理员鲜血的盐袋仰望茫茫的大山,情不自禁地大喊:“陈管理员,你在哪!……”这喊声在静谧的山谷回荡。
夜空,月亮沉默不语,稀疏的星星像粒粒凝固的泪珠。在淡淡的月光和微弱的星光映照下,我依稀看到盐袋上那殷红的血迹。
山那边的野菊花
抗美援朝初期,志愿军队伍中几乎没有见到女兵身影。记得我所在的救护所女兵,1951年2月刚入朝时,被留在宝鸡留守处。但那时,响彻全国的志愿军战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嗨啦啦,嗨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美国兵呀……”等壮行曲,让女兵们按捺不住积极要求上前线的决心。女兵从来没缺席过,她们为胜利同样流血流汗。
1952年防御战正处在焦灼状态,在前线,上空敌机不时盘旋。尤其全身都是黑色,像只老乌鸦,被战士们俗称为“黑寡妇”的侦察机,又似无头的苍蝇,一会飞到东,一会飘向西,当它飞得无影无踪时,预示着不测的噩耗。
霎时间,从前方传来防空哨的鸣枪声,我当即一边召唤在山坡上和松林里的伤员进防空洞,一边直奔不能自行的重伤员张班长,背他进防空洞。因我仅15岁,个子小,背起了张班长,他的脚还耷拉在地上,急得我满头冒汗,多亏一位轻伤员急忙转身从后面抱起双脚,配合我将伤员移进防空洞。随后我出洞探头仰望,只见树梢尖上空,有4架银白的敌机依次俯冲呼啸而至。如毒蛇吐舌般连珠扫射的火光,冲向我们隔壁后勤部住地山谷里。同时看到我们的高炮,正同敌机对射,一架敌机已冒着浓烟坠落。我说:“敌机被高炮打中了。”大家听了很高兴地喊:“打得好呀!”我身后伤员也要出来观察,有的说:“卫生员,让我出去看看。”我说:“不要乱动,谁也不能出防空洞。”话音刚落,听见敌机又折返俯冲投下炸弹、燃烧弹。瞬间,火光四射,硝烟席卷腾空而上,飘向我们这边山谷,也蹿进我们的防空洞,呛得大家直咳嗽。
敌机逃走后,我让伤员们出洞放风,说话间,通讯员小刘气喘吁吁跑来通知说:“小侯,所长在后勤开会时正遇敌空袭,现在让你随甄医生快去抢救伤员。”我听后二话没说,跑去找甄医生。我们背起十字包和担架队一起翻山奔向火场,但刚要下山时,又听到了防空哨鸣枪声,便分散卧倒,看到第二批敌机又来偷袭,当高炮猛烈还击时,敌机扔了几个炸弹便慌忙逃窜向南飞去,我们趁机急速下山。这时正遇一位战士着急地跑来报告,山坡松树下,正给他们上文化课的女教员程艳菊受重伤,让快去抢救。我们立刻跑去,只见她躺在一个弹坑不远处,头部有伤,满脸是血,右臂、前胸血渍斑斑,下肢臀部炸伤,我们立即抢救,给她用急救包三角巾包扎。甄医生让我跟随抬程教员的担架员,火速护送重伤员回所里手术室准备手术急救。护送途中,我不时问她感觉如何,她已处于休克状态,无法回答,只听她急促的呼吸声,切脉时能触到脉搏快速地跳动。我和几个担架员轮流抬着伤员疾步赶路。甄医生抢救了其他几个伤员后,还惦念着小程的伤情,急速赶回所里手术室,一进门,一边洗手一边喊:“还等什么!小侯,快做术前准备,脱去伤员裤子、上衣、剪发。”我迟疑片刻,羞涩地说:“甄医生,她是女兵,你是女医生,你脱吧!”“我知道她是女兵,你这毛孩子,她18岁,比你大3岁呢,她是你姐,在战场救死扶伤,救命最重要!”甄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听到甄医生的话后,我豁然大悟。默想,可不,我亲姐姐今年也18岁呀!战场抢救生命是第一位的。为此,我再没有迟疑,按甄医生的要求开始做术前准备,当即剪开女兵伤员的衣裤,脱去裤子和上衣。她,一个青春少女,一丝不挂地躺在手术台上,双乳已被鲜血浸染,乳头像两颗鲜红的桑葚。在臀部隐秘伤口处,因血渍已凝固,紧紧粘连着皮肉,我用生理盐水棉球浸润紧粘的衣物,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剪开,露出创面。传递手术器械的小曹护士依次给医生递麻药针、手术刀剪,甄医生细致敏捷地先做重伤的臀部手术,清创、止血、缝合。下肢臀部、胸部手术快做完时,甄医生准备做头部伤口手术,我不忍心地剪去她头部秀发,小程还在昏迷中,难以想象她是一位年轻的女兵,秀发在我剪刀下纷飞地脱落。
手术快完时,甄医生让我领一套新军装,给伤员换上。我到唐管理员处请领时,他说没有女军装,只能领男军装,给小程换上男装后,甄医生对苏醒过来的小程说:“你现在扮上男装,像当代花木兰呀!”她听后露出甜蜜含羞的笑容。
在安置住处时,因我们一直没有接收过女兵伤员,也没有单独的防空洞,甄医生说:“小侯,你去联络房东阿妈妮家,把程教员安排住在阿妈妮家。”我说:“好。”因阿妈妮住的防空洞还是我们帮助她建的,她家原来的房子被敌机炸坏了,我到阿妈妮家跟她说此事后,阿妈妮爽快地说:“好啊!”
当我们抬着伤员来到她家时,老人像迎亲人一样说:“巴里、巴里(快,快)进屋。”老人为伤员铺好被褥,放好枕头,同我一起平稳地将伤员安排妥当,并当起义务护理员。
甄医生根据伤情下医嘱,每天必须给伤员换药,换新的敷料,并在创口敷上消炎的药粉磺胺。我第一次给女兵伤员换药,含羞胆怯地说:“姐,要脱衣裤换药。”落落大方的菊姐说:“别啰唆,脱吧!”每当我给伤员换药时,阿妈妮还配合解开伤员的衣裤,细心的阿妈妮见到每次换药要脱衣裤,极不方便又增加伤员的痛苦,于是她找来女儿留下的朝鲜族女孩的裙子给小程换上,这样减少了脱衣的程序,当小程换上朝鲜族衣裙后,阿妈妮风趣地说:“你现在成朝鲜族小姑娘了。”小程听后说:“高马斯米达(谢谢)。”阿妈妮说:“不用谢,你是我家的姑娘呀。”
经二十多天的治疗,她的伤口已不流脓血,头部伤也大有好转,她的心情焕然一新,性格开朗爱唱歌的菊姐时常唱起:“中国的志愿军,朝鲜人民军,我们是一家人,我为和平离开祖国,你为祖国离开母亲,嗨嗨,我们为祖国,我们保和平……”这歌声,飞出了心窝窝,在旁的阿妈妮听到了,激动地说:“我的女儿被敌机炸死了,儿子离开我,正在前线作战。见到你们就像见到我的儿女一样高兴呀!”
又经十多天恢复休养,程教员已经康复,甄医生同意她出院,多日的愿望终于实现,可重返前线,因她惦念着学文化的战友,兴奋不已,她对甄医生说:“感谢你给我做的手术治疗。”甄医生说:“你的坚强精神,鼓舞了我们为伤病员服务。”
菊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侯,好兄弟,谢谢你给我換药护理。”“这是应该做的。”我腼腆地说。
阿妈妮听说小程要出院,急忙爬到后山坡,采摘了一包山楂果,送给小程,小程感恩地说:“阿妈妮,高马斯米达。”
甄医生还特意叮嘱我,护送程教员归队。我陪同菊姐返回,爬过山岭,望见了山谷里后勤部散筑的防空洞。菊姐依依不舍地说:“小侯:谢谢你,你回去吧,我已经快到部队了,我会珍惜这段姐弟情。”说着她大步流星地下山,只见路边的野菊花正在卓然绽放,浓郁的芳香在山野里随风飘散。没想到,在朝鲜战争前线,居然有这么美的野菊花和这么醉人的馨香。
顶水罐的朝鲜女孩
她是一位刚满10岁的朝鲜女孩,头顶着水罐,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薄纱似的轻雾在她身边缠绕,温柔的山风吹动着她的小裙子,她宛如一只彩蝶飞舞在山山岭岭。这令人难忘的一幕经常浮现在我的梦里,梦中的小英珠,如今你在哪里?
那是1952年初春,我所在的前线救护所,因防御战任务须转移到新的地域——茅草洞。当暝色入群山时,我们背着救护器材,护送着伤员踏上山中蜿蜒小路,开始长途跋涉。夜,逐渐黑下来,敌侦察机依然呼啸盘旋,时而传来的爆炸声似轰轰响雷,冲天火光划破寂静的夜空,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前行的脚步……
一夜行军,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但水已喝光,当听到队伍宿营休息时,石班长便急切地喊:“小侯,快给伤员们找点水来。”她一边说一边收集着空水壶,递给我,并指着山下隐隐约约冒着炊烟的地方说:“那一定有人家,有水井,快去吧!”我二话没说,拎着几个水壶,一溜儿地跑下山,与我同龄的15岁小女兵小闻,跟在后面喊着:“等等,我也去打水。”我头也没回地回答:“你慢走,我先去侦察。”不一会儿,跑到了村头,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这哪里是炊烟啊!这是敌机炸毁的民宅,还在燃烧的余火冒着烟雾,像萦绕的愁云……经过战火的摧残,这里已是一片废墟,遍地狼藉。但我坚信水不会被掩没。我四处寻觅,终于在山坳废墟附近见到一处简易草窝棚,走到棚口听见有说话声,便喊了声:“阿妈妮,有水吗?”只听到一声微弱的回答:“有。”瞬间,一个小姑娘端着葫芦瓢水晃悠悠地走出来,我急忙上前接着,随后赶来的小闻见到水,高兴地打开壶盖灌水,但只灌了两壶。小姑娘机灵地回棚里,不一会儿没见端出水,而是抱着空罐出来,把一个小草圈往头顶一放,双手扶起水罐放在草圈上,一只手扶罐一只手向我俩摆摆说:“快,一起走。”小闻好奇地问:“小姑娘要干啥?”我说:“领着咱俩去水井打水。”我问小姑娘:“几岁了?”她说:“10岁。”“叫啥名?”“我叫朴英珠。”又问:“你家大人怎么没出来?”她顿时凝重地说:“阿妈妮受伤了。”小闻关切地安慰她说:“你别着急,待会领我们去看看阿妈妮伤情,我们帮她救治。”说话间来到井边,只见井已被敌机炸开半边,井水直往外溢淌着,渗在旁边的弹坑里,坑中水浑浊得成泥汤样。
小英珠放下顶水罐,我急忙接过水瓢弯下身开始从废井底舀水,灌满水罐后,又把带来的水壶也灌满。我们打算先抬着水罐送小英珠回家,再回去拿药箱帮阿妈妮看病。懂事的小姑娘却执意不让我们抬水罐,麻利地将小草圈放到头上,双手端起水罐稳稳地顶在头上,又说:“一起走。”她先不回家,而要给我们送水,我们怎么劝说也不行。
在山坡上,急待我们取水归来的石班长老远就打招呼,伤员们见我们打水回来更是欢欣鼓舞。特别是见到朝鲜小姑娘顶水而来,特别感动,不约而同地喊着:“谢谢!”渴极了的伤员接过小英珠递过来的水瓢后咕噜咕噜地大口喝起这分外甘甜的水,水瓢在伤员手中传递着。
小闻放下水壶,急着给班长汇报小英珠阿妈妮受伤需要救治的事。班长立刻让她找朱司药领些急救药品,又派我俩随安医生前往小英珠的家。经过医生给阿妈妮检查伤情发现,她的左腿被炸伤后已感染,流着脓血,便立即清创处置,敷上无菌敷料,并给服消炎药。安医生嘱咐我俩每天给阿妈妮换一次敷料,把阿妈妮当作自己伤员一样治疗。阿妈妮对我们来给她治疗感动不已,连声说:“谢谢志愿军!”
此后,所里安排我们抓紧时间在山林里构筑防空洞,安置伤员,准备接受新任务。同时,盛所长针对这个村人家不多,仅有一口被炸废的水井,急需解决饮水问题,立即组织抢修水井,并让李翻译请来村里有经验的朴大爷指导。在缺乏工具的情况下,大家搬石砌井壁,铲土加厚防渗水层,随井壁修高,井水也见涨。站在水中,冰凉刺骨,只好轮换作业。这时,朴大爷找来家里小桌子和木头,帮搭井架,改善了作业条件。经过连续两天奋战,水井终于修复,三角形木制提水斗也修补好。我们开始轮换着不停地淘井中的浑水,当提上来的井水渐渐变得清凌凌时,大家无不欢欣喜悦。朴大爷也乐得合不上嘴。来围观的孩子们像春天的小燕子欣喜地飞回家传递好消息。小英珠捷足先登,顶来水罐让我先给她打满。她敏捷地将水罐顶在头上,跟我说:“快,一起走。”她不是给家里顶水,而是先给我们的伤员去送水。只见葫芦形的水罐好似牢牢粘贴在她的头顶,随着她的身体有节奏地摆动,小水瓢也在罐中的水面上浮游,她的双臂左右摆动,维持着行动的平衡,匆匆地走着,又稳又快。小闻见小英珠顶水而来,连忙转身告诉石班长:“英珠送水来了!”班长走出防空洞向前迎接,见小英珠红彤彤的小脸冒着汗珠儿,露出笑靥,小裙子在春风里轻柔地飘摆着,煞是可爱。班长欣喜地说:“看你顶水娴熟的样子,多像春天花丛里飞舞的蝴蝶啊!谢谢你,小英珠!”小英珠气喘吁吁地说:“不用谢,我要谢谢你们给阿妈妮治伤呢!”
着急用水的炊事班听说井水已见清,忙赶着来打水,所长见此,便指示先给朴大爷和村民们送水。大家毫无怨言地给村里家家户户挑水灌满水缸。所长还特意对朴大爷的帮助指导表示感谢。朴大爷说:“没有志愿军来修井,我们村里老小还不知喝多少日浑水呢!应该谢谢你们啊!”所长说:“咱们是一家人,不客气。”站在旁边的小英珠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
60多年过去了,头顶水罐的小英珠像只飞舞的彩蝶,时常闪现在我的眼前。相信她还经常去井边取水吧,那口井贮存着甘甜如蜜的水,像母亲的乳汁养育着世世代代的人,传递着中朝军民鱼水情。这不是梦!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战争让女人忘记羞涩
太阳像一朵圣洁的白莲在湛蓝的天空静静绽放,阳光透过玻璃窗,亲吻着房间每一个角落。房间里很静,坐在轮椅上的解大姐,今天显得异常兴奋,她急切地等待一位六十多年没见面的战友。这位经过抗日和抗美援朝战争考验的共和国老兵,虽已满头银发,仍然精神矍铄,一见面,她就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小侯,记得刚到朝鲜,你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兵呢,这么多年没见面,真想你呀!”
大姐的名字叫解宝贤,是一九四〇年参军的。真想不到,几十年没见,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洪亮。她告诉我,今年她已经九十岁,老了,现在坐上轮椅了。见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便问她家里的一些情况。大姐说,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她有仨儿子,俩女儿是双胞胎。她特意告诉我,大儿子是朝鲜抱养的孤儿。我一听感到很惊奇,随即用朝鲜语说了句:“噢!是朝鲜沙那米(朝鲜人)”。大姐一听我几十年后还会说朝鲜话,快活地笑了起来。于是,她慢慢地向我叙说起那段鲜为人知的经历:
一九五一年五次战役后,为固守三八线,志愿军转入阵地防御战,但敌机仍然猖狂地地毯式地轰炸,其目的是要切断我志愿军后方运输线。为了隐蔽,军后勤部机关白天蜷伏在自己用小镐锹挖掘的洞穴里,夜间行军转移。这天拂晓前,财务处的解宝贤和几位战友放下行装正原地休息,突然,在静谧的山谷里传来一阵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声音划破了硝烟弥漫的山谷。解大姐感到心弦一颤,立马挺起身来,举目张望,侧耳续听,不由自主地向坐在身边的小战士叫道:“小曹,你听见孩子的哭声没有?”正在休息的小曹噌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向大姐所指的方向静听,说:“听到了,是孩子的哭叫声!”
解大姐毫不犹豫地叫小曹跟她去看个究竟。当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大步流星奔到孩子身边时,被眼前慘烈的一幕惊呆了。只见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婴儿小嘴亲吻着阿妈妮干瘪的乳头,而阿妈妮已然遍体鳞伤,血渍早已风干凝固,双眼瞪望天空,充满着仇恨与不舍;不远处刚要迈进栅栏院门,身背干柴背囊的阿巴基,也躺在血泊中,庭院里的茅草房被敌机炸塌燃烧,丝丝余火还冒着青烟。显然,阿妈妮是在敌机轰炸时,刚抱着孩子跑出房门时被炸倒的。看着这惨景,解大姐立即弯腰,解开衣扣,把孩子贴身抱在怀里,孩子得到了一点温暖后望了望陌生的面孔,小嘴本能地寻找乳头。解大姐虽然是在入朝前结婚,但始终没有要孩子,根本没有哺乳的感受。可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婴儿的哭泣,母爱的天性让她义无反顾地选择将青春红晕的乳头塞在婴儿的嘴唇里。孩子开始如饥似渴地拼命吸吮。这是解大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婴儿吸吮奶头,由于没有奶水,被婴儿嘬得钻心地疼,不一会就被嘬咬出鲜红的血液。解大姐说:“当时,这小东西可真饿急了。”无奈,她只好又让小曹快拿来炒面袋,打开水壶,用水搅拌成面糊,没有小勺,自己就喝一口面糊含在嘴里给孩子嘴对嘴喂,孩子开始不接受,闭嘴躲,经反复喂多次才渐渐适应。经过一段时间的喂水、喂炒面,小孩终于来尿了,尿湿了大姐的衣裤,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小家伙原来是个男孩。从那以后,大姐就将男孩带在身边,逢人毫不掩盖的喧嚷,我有个小男孩。战友们打趣地问她:“从来没见你生孩子,怎么会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一个小男孩?还当众让孩子吸奶头,难道你不怕羞、不脸红吗?”大姐听后,严肃地说:“脸红什么,战争中的女人哪里还顾得羞涩,救命比什么都要紧!”
大姐的话是那样说,在朝鲜战场上带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夜间要经常转移行军,身上要背负自个儿一周食用的炒面、水壶、背包、挂包,这本身就挺重的了。现在,又多带一个婴儿,困难可想而知。战友们劝她若有合适的人家,就把这个孩子送出去。可在那样的战争岁月,很多朝鲜家庭连自己家的孩子养着都费劲,何况一个孤儿。大姐说,在最困难的时候,她总是想起入朝前母亲曾跟她说过的话:“闺女,要记住娘的话,在战场如见死不救那就是罪人!”
抱养孩子后不久,后勤部里又来了小崔小马俩女兵,战友们给解大姐她们挖建了一个防空洞。谁想,刚住进没几天,有一天早晨她走出洞,回头一看,洞顶扎着一颗硕大的炸弹,半截露在外面。好家伙,大姐惊吓出一身冷汗,这要是炸了那还得了,她急忙进洞喊小崔小马快出来,说洞顶有炸弹,并且立马抱孩子跑出洞。大姐把孩子交给小崔,说你们快走远一点,我去想办法把洞顶炸弹搬走,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俩将来谁活着谁就负责把孩子养大。见状,小马焦急地说:“大姐,我去帮你。”“不用,你们快走开。”大姐说着找来绳子爬上洞顶,仔细观察后思量着,炸弹扎地这么大撞击都没爆炸,肯定有原因。再细听,也没有时针的嘀嗒声,她想,这肯定是颗臭弹!于是,她果断地把炸弹捆绑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炸弹移到远处山沟悬崖边,接着,顺势把炸弹推入无人深沟。返回没走几步,只听一声巨响,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大姐对孩子的忧虑瞬间烟消云散。战友们听到爆炸声,以为出大事了,纷纷跑来看。大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没事没事,回去吧!有人问,“炸弹怎么会响了呢?”大姐说:“我也不知道,推下去它就自爆了!”这时,小崔抱孩子赶来说:“大姐,你刚才说,谁活着谁养。你命大造化大,孩子还归你养!”说到这里,大姐手捋着满头银发微笑着,说这事如今想起来真是有点后怕呀!
经过半年多精心喂养,小男孩开始站立起来。走了几次,孩子总是哭,解大姐意识到,是孩子没穿鞋子的缘故。
当晚,战友和孩子入睡了,但她脑子里还翻腾着给孩儿做衣服的心事,便起身点亮煤油小灯,因没布料,即刻拽衬衣角剪下做了双袜子,又用敌机夜间投照明弹坠落的降落伞给孩子做了身合身的衣服,这一针针银针刺落了防空洞顶上的繁星,一丝丝线牵来马良山上空的太阳。姐妹们都看到大姐的防空洞里灯光又亮了一夜。
一天,解大姐背着孩子随部队行军到达宿营地后,山峁上微风吹来,有丝丝寒意,山下的涧水叮叮咚咚,水面上漂流着散落的花瓣。这时,孩子大声哭闹,几个姐妹抱过来,你拍拍、她逗逗,孩子仍哭闹不止,大姐接过来,解开上衣露出乳头喂进孩子嘴里,孩子立马不闹了。
战友劝她:“大姐,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大姐看着怀里的孩子,虎头虎脑,小脸长得白白净净,眉毛浓密乌黑,大姐思考许久。
“叫永生吧!希望孩子结结实实活下来。”
“这名字是从你奶头上嘬出来的。”战友一句话,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嘿!瞧你说得多磕碜啊!”
“磕碜什么,看你敞开胸露出一对奶头,那不磕碜哟?”
“女人应做女人事,这是战争逼的。”
解大姐的爱人,军后勤部长王子修入朝以来一直在前线指挥作战,夫妻俩不经常见面。他因受伤回到我所在的前线救护所疗伤时,才知道解大姐抱养了一个朝鲜孤儿,当战友们祝贺他有一个朝鲜的儿子叫王永生时,他开心地连声说好啊好啊。
不久,部队转移到东目洞,恰遇一位白发苍苍的阿妈妮,领着一个与永生一样大的小孙女,在山沟草棚里,因没吃的抱着哭泣。大姐将身上背的炒面倒在阿妈妮一个盆里,阿妈妮抱起盆感动地说:“高马斯米达(谢谢)基翁贡(志愿军)!”
这位朝鲜阿妈妮一见到小永生就喜欢得不得了,她望着永生苹果似的脸蛋和黑葡萄似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将永生抱在怀里,对大姐说:“你们整天行军打仗,带着孩子是个累赘,干脆就放在我这里吧,我就是讨饭,也要把他养活。”小永生对阿妈妮感到陌生,伸出双手抓大姐的衣服,拼命地呼喊妈妈。大姐把永生抱过来,告别了阿妈妮。这时,她看到永生泪流不止,浸湿了山里的野花。
这年七月二十七日二十四点,朝鲜战争停战了。我们所在的六十四军凯旋归国,解大姐和爱人王部长被调到十九兵团,我们从此分开。归国后,大姐一直含辛茹苦地关爱孩子的成长。从上学参军转业直到谈恋爱成家立业,无一不事必躬亲,其用心比她后来亲生的四个孩子还偏爱。大姐的爱人王子修担任武汉军区参谋长和总后司令部参谋长,这位共和国将军对永生视为亲骨肉,关爱有加。大姐说,永生这孩子为人厚道,忠诚老实。我问大姐,您给孩子说过他的身世吗?大姐说,说过,是他成家立业后我才告诉他的。我問,永生听到后什么反应?他没提出回国吗?大姐说:孩子肯定有点吃惊,但他很镇静地说:我是妈妈的儿子,没有妈妈哪有我,我哪里也不去……这时,我见大姐含泪欲滴,忙给她端过一杯热水。
说来也巧,我跟大姐见面的这天,正巧赶上永生从武汉回北京看娘。说着,大姐冲着楼上喊道:“兵兵,家里来客人了,叫你大哥下来一下!”立时,我听到一个女生亲切自然地叫道:“大哥!大哥!妈叫你过去一下!”兵兵是解大姐的小女儿,在军队医院工作,是一名出色的儿科大夫。我问她:“你跟大哥亲吗?”“亲,是亲兄妹,小时候大哥带我们玩,有好吃的总先给我们吃。”不一会儿,门开了,兵兵牵着大哥的手走到我面前。我打量着这个从战争中侥幸生存下来的叫作永生的朝鲜孤儿:个头不算太高,头发已然花白,面带笑容。我对永生说:“我们聊聊你的身世,你不介意吧!我和你妈都是基翁贡(志愿军)。”大姐也跟着说了句,“阿得儿(儿子)”。永生笑着摇摇头:“我听不懂。”大姐说:“永生今年已经六十出头啦,退休了。”我随口说:“永生长得跟朝鲜人很像嘛!” “是啊,他本来就是朝鲜人。只是因为战争,才把他变成了中国人。”大姐如实道来。我说:“是啊是啊,永生是中朝友谊的最好见证。”“永生这孩子小时候爱哭,我多次当着战友们的面解开衣扣,把奶头塞进他嘴里。战友们开玩笑,说我是个不知羞涩的女人。那时,我满脑子想的是怎样让永生活下来,哪还顾得上害羞呢。”
永生接着母亲的话茬说:“妈,你有超越国界的母爱,博大圣洁,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大姐嫣然一笑,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或许那就是女人的羞涩吧!
临津江漂流的花瓣
这个夏天,因炮火硝烟的熏烤显得格外炽热。三八线临津江变得发烫,起伏的大山岩石烤得冒烟,山坡上的树木叶子都打蔫了。参加五次战役的勇士们,汗流如雨,斗志昂扬,冒着枪林弹雨突破临津江,追击围歼敌人。
我所在的六十四军前线救护所,紧随主攻方向一线部队,采取阶梯配置,执行战地抢救伤员的保障任务。一条抢夺生命的战线就此展开。
在临战集结地准备阶段,所里组织一个由护士卢小花任组长的后送组,组里成员有东北支前民工老张等四名担架员,陈长富和我两个卫生员。老张30多岁,长得人高马大,性格爽快,参加过辽沈战役,是个老支前。他嘀咕说:“上火线,救伤员,抬担架,小卢一个黄毛丫头能行吗?”我说:“你可别小瞧卢姐,虽然只有17岁,比我俩大3岁,可她是1949年进军大西北,解放我们家乡关中,参加扶眉战役,追歼马家军解放宁夏时救护伤员的老兵呢?”小陈也紧跟着说:“这几天她教给我们这些新兵卫生员战伤救护,止血、包扎、固定、搬运四大技术。”我又说:“她可有文化哩,还教我们拉丁文认药名呢!”说话间,卢姐走出防空洞,摘了洞口几朵小野花,插在柳条编的防空圈上,向我们走来。
老张见到眉清目秀、剪着齐耳的短发,穿着一身新发的志愿军夏装更显英姿俊俏的小卢逗趣地说:“小卢组长,今儿你可真像个要出嫁的花姑娘。”卢姐说:“别开玩笑了,现在检查一下你们带的东西。”她先喊我:“小侯,打开包,让我看看。”我急忙翻开十字包,她一查严肃地说:“怎么只有一条止血带?三角巾急救包也少一个,快去朱司药那里领,补齐基数。”“好!”我说。她又检查担架员带的炒面袋,叮嘱道:“要求你们每人多带一份,给伤员准备,不足的马上去陈管理员那儿领。”事后,老张敬佩地说:“这丫头,工作认真,好样的。”
夜幕即将降临,通讯员小刘传来所里出发的命令。我们背起救护器材,挎上炒面袋、水壶踏上征程。夕阳西下,山间里的树木悄悄收回影子,树梢间筛露几颗星星闪烁,传递着方位,脚下砂石被我们蹬踩得不停地呼唤着。前方不时传来炮火的爆炸声,陪伴我们迎来黎明。
当我们爬过又一座山岭下坡时,只见雾茫茫的右前方横着一条望不到头、银光闪闪的飘带,队伍前头传来:到临津江了。在每个志愿军将士心中,临津江是一条必须到达的江,是一条决战的江,是一条坚守寸土不让的江,是一条我军胜利敌人失败标志的江。
我们到達了临津江,大家激动不已,夜行军疲惫的躯体一下子激活起来。在我前面的卢姐又传过话来——加快速度,天大亮前必须过江。于是,我们三步并做两步走,很快来到江畔,只见江水波涛拍岸,一座简易江桥已被敌机炸断,几根残损的桥桩凄然挺立着。通讯员小刘急促地跑来,传达所长决定蹚水过江的指示。机敏的卢姐问大家:“你们会水吗?”担架员老张说,我们几个来自辽河边盘锦,都会两下,他还反问小卢,你怕水吗?卢姐说:“我出生在河北白洋淀,从小在水里泡大的。”卢姐问我:“小侯,你呢?”我说:“我是个旱鸭子,入朝过清川江是夜里从简易浮桥上过的,真没在江里踩过水。”“别啰唆了,跟紧我过江。”卢姐要求在湍流的江水中一定要把救护器材携带好,以防江水浸湿。利索的她把扎着小花的防空圈往江水中一扔,纷飞的小花瓣伴着翻滚的江水漂流远去。
卢姐卷起裤腿,把器材顶在头上,抢先入水,一手扶着器材,一手摆动着划水,她轻飘飘地浮动在江水中,宛若一朵绽放的荷花。紧随其后的老张赞许地说:“小卢,你现在是荷花仙子啊。”
当我们到江心时,突然听到呼啸而至的敌机,在江面上盘旋,扔下重磅炸弹,激起冲天的水柱。卢姐喊了声:“不要慌!加快速度过江。”我快步移动时,来了个马失前蹄,迈入一个漩涡,江水呛得我喝了一大口水,噎得我急忙抬头噢了一声!多亏卢姐赶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左臂托起,没有让我沉下去。卢姐水性真好!
到达江岸,传来通讯员小刘在刚才敌机轰炸时壮烈牺牲的消息,我们感到非常悲痛。在这块土地上,每前进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那样的沉重,我们是在战友们用鲜血染红的征途中前行啊!
此后,所里根据我们这个后送组会水的人多一些,将我们配置在江南转运点,主要担负护送伤员过江的任务。
过江后,不断有伤员转来。这天,突然接到五六八团卫生队调剂员姜华林在自己左腿负伤的情况下还护送来十三名伤员,他介绍完伤情后,急切地说:“快给点吃的,我们已断粮三天,行军途中靠采野菜、挖草根充饥。”卢姐听后立即让我把担架员带来的备份炒面冲给伤员们喝。小姜一边喝着炒面糊糊,还特别告诉我们,前线已完成第一阶段歼敌任务,很快要回撤到临津江北岸,转入第二阶段防御战,你们得尽快送伤员过江。
卢姐听到这个消息,更感到任务的紧迫,便根据伤情的轻重,组织护送伤员。她分工小陈护送能走的伤员先涉水过江,几名重伤员用担架抬着后送。她检查时发现小刘伤情比较重,准备先送他。小刘说:“先送卢排长,他是带领我们打退敌人三次反击时负的重伤。”卢姐当时正在检伤,还没有查到卢排长,听小刘几次说“卢排长”,她才急着问小刘:“卢排长叫啥名字?”小刘说:“卢大宝”。卢姐一听说排长叫卢大宝,就惊异地问:“啥,卢大宝,人在哪里?”小刘指着不远处说:“那边山角松树下,卫生员正给喂炒面的那个。”霎时,卢姐身不由己地奔到卢排长面前,俯身大喊了一声:“哥!你也负伤了啊!”此时的卢姐抑制不住痛苦,泪流满面。卢排长因头部重伤,三角巾包着面部,无法看清,但熟悉的乡音,亲近了兄妹情。卢排长问:“入朝时,你不是被留在咱们军宝鸡留守处吗?”“我们待不住啊,我想同你一起战斗,便积极再三要求入朝参战,这次战役前,我是同几个女兵匆匆赶来的。” 卢姐说着一边急忙打开哥哥头上紧包的三角巾,查看伤口。血肉模糊的创面,让她震惊,心痛怜悯,心悸手颤。卢姐拿着镊子轻轻地用盐水棉球一镊一镊地清洗着,心像针扎一样的痛,包扎好伤口后卢姐说:“哥,你伤得这么重,得尽快送你过江。”哪料卢排长却说:“小花,快些送我的战友,小刘是用手雷炸坏敌坦克时负的伤。尤其小姜,他不仅腿有伤,护送我们时,怕伤员吃野菜、草根中毒,给伤员吃之前自己先尝是否有毒,结果几次尝得鼻口冒血,但保护了我们这批伤员,他身体太虚弱了,快点送他们吧。”“听你的,你等着,一会儿护送你过江。” 卢姐坚决地答应着。
过江护送伤员,为防止江水浸湿伤口,需抬高担架。第一副担架送小刘时,已去了三人。这时要送小姜,只剩下担架员老张,他要求背着小姜过河,卢姐说:“这可不行,他腿有伤,别叫江水湿了他伤口,还是咱们三个抬吧。”我扶着小姜,卧在担架上,坚强的老张说:“我在后边,你俩在前边抬,咱们快走吧!”尽管现在还不到大汛期,但江水无情地翻腾着,在江心深水区,波浪席卷,我们高抬担架,江底水是冰凉的,我看到卢姐额头汗滴不停地往下淌,分不清是浪水还是汗水湿润了她红彤彤的面容,我听到她气喘吁吁,便问她:“卢姐,你能撑得住吗?”她坚定地说:“能。”刚到北岸,忽然听到敌机轰鸣,俯冲江面,又扫射又投弹,爆炸声不断。紧急中,刚放下担架,卢姐立马扑到伤员小姜的身上。我抬头时,只见她头部已血流满面,滴在伤员的衣服上,起身后,血又滴在江边的草地上,染红了一片碧绿的草枝,我立即给她剪了伤口周围的秀发,用三角巾急救包包扎住伤口。
伤员小姜感激地说:“卢护士,你舍身保护了我,免受第二次负伤,谢谢你啊。” 卢姐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也救了那么多的伤员嘛。”
我们很快把伤员移交给江北接收站,要返回时,我让卢姐也留下,忘记了伤痛的她说:“不,我还要接哥哥呢,咱们快过江吧。”
临津江水依然咆哮着流淌,丝毫没有减少阻力,卢姐怕我淹着,仍然让我靠近她一些,我见她头上洁白的绷带已被浸渗的鲜血染红,在阳光的折射下,与江水掀起的雪浪花相呼应。扛着担架的老张不失他爽快的性格:“小卢,今儿个你多像朵红花瓣漂流在临津江啊。”“张大哥,别张嘴了,小心江水灌你。” 卢姐脸有些羞涩地说。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尤其在敌人疯狂地封锁临津江时,更是瞬息万变。当我们来到南岸原来伤员所在处,急不可待地寻觅卢排长时,这里已被敌机轰炸得一片狼藉,深深的弹坑周围被燃烧成一片焦土。树木被烧焦,残留的树桩竖立着,有的冒着未尽的黑烟喘息,地上人无踪迹。我们被这种情景惊呆了,眺望着,卢姐难以自控激奋,肺腑撕裂地吼了一声:“大宝哥,你在哪?”这呼声与临津江的涛声共鸣,回荡在峡谷里。一向坚强的她,泪如泉涌,身子趔趄着将要瘫倒,我当即扶住她安慰着:“卢姐,别太难过了,英雄无愧,大宝哥已为捍卫临津江这块土地奉献了一切。” 卢姐稍微镇静些后,哽咽着喃喃地向我和老张讲述了他们的家史:“我父母抗日时,在白洋淀打游击牺牲了。是哥哥从小在白洋淀小船上把我摇大的。他经常带我坐小船穿梭在芦苇荡里打鱼,夏天看淀里荷花,秋天采蓮子,捞莲藕,我记得自己八九岁时,他要参军就把我寄养给村里邻居,我成了孤儿,开始吃百家饭。哥哥参军后,参加过解放石家庄、平津战役。北平解放后,他路过回家见我长高了,便带我出来参加咱们解放军,解放大西北。”老张说:“你们家是革命之家。也是光荣之家。”我由此知道,在世上,哥哥是卢姐唯一的亲人。在她心中,哥哥是天,哥哥是地,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是领她走向革命队伍的引路人。过一了会儿,从悲痛中苏醒过来的卢姐,用袖头沾了沾挂满泪珠的眼睑,面容坚定地看着临津江。“卢姐,你看对面的山坡有几朵五颜六色的花儿向你笑呢!你平时不是爱花吗,防空洞都有你插的花,咱们去山坡摘吧,把它献给大宝哥,好吗?”卢姐听后欣然地说:“好吧。”于是,我扶着她向山坡走去,采摘那些不知名的战地小花,有黄的、白的,还有鲜红的。来到临津江畔,我们肃穆地向滔滔的江水深深地鞠躬,把花朵撒到江中,只见花自纷飞水自流,但江水此刻流得平缓,波浪时高时低,花瓣漂得有聚有散,好像不愿迅速离我们而去。
蓦地,我忽然看到从江北远远地飞来一只大鸟,它不惧隆隆的炮声,在上空悠悠盘旋,一会儿俯冲江面,一会儿直上蓝天,它敏锐地扑向漂流的花瓣,衔起一个小花瓣,又向我们头顶飞来,一声鸣啼,传来天籁之音,那片小花瓣随之忽忽悠悠地向下飘来。我伸手接住,拿给卢姐看,这湿漉漉的花瓣不知是沾上江水还是带上小鸟的泪水,我不解地问卢姐,没等卢姐回答,在一旁的老张说:“这兴许是来自祖国的一只信鸟,来和我们一起悼念临津江畔那些壮烈牺牲的勇士们,这其中就有小卢的大宝哥!”我说是的,这只鸟一定是来自祖国的信鸟。我再看卢姐,泪水已经打湿了她的眼睛。那是年仅17岁女孩的一双眼睛。
防空洞前的紫藤花
天空下起了雪花,雪花飞舞着,给山顶戴上了雪冠,给松林披上了银装,给大地铺上了雪毯。志愿军19兵团文工团的陈同和、刘敬霜俩同志即将在朝鲜黄海南道石头里防空洞举行婚礼。真是老天会意雪花之情,特意为一对新人布置了如此壮观的雪景。这分明是一场喜雪啊!
新郎官陈同和,中等个子,体形敦实,沉稳干练,眉间透着刚毅之气,是抗日战争时的老兵,论年龄已30出头,职级是文工团团长。新娘刘敬霜是1947年5月参军,是一名英姿焕发的文工团员。入朝前他俩许定终生,因战事急迫,未来得及完婚。
1953年元旦佳节,在领导的关照下,迎来喜庆吉祥日。没有比战地防空洞婚礼更简陋的了,没有彩灯、鞭炮、美酒佳肴,也没有娘家陪嫁的新被、新褥、新枕。只有战友用红纸剪了一个大喜字贴在防空洞壁上,洞房是半山坡松林下的小防空洞,床是用树枝拼的,上面铺着毛草,如同鸟巢。
两位新人穿的仍是平日身着的志愿军军绿色旧棉装,脚穿大头鞋,头戴栽绒帽。敬霜两条垂肩发辫上扎着两朵红蝴蝶结发带,把秀丽的脸庞衬得格外娇美。心灵手巧的女团员扎了两朵大红花,别在两位新人胸前,以示他们是今日主角。
主持人宣布婚礼开始后,一对新人挽手并肩入场,乐队团员奏起欢乐的乐曲,吹吹打打把婚庆带到高潮。宣传部的李希庚部长以水代酒祝贺,他高兴地说:“老天也作美,象征两位新人婚姻美满,白头偕老……”
此后,场内气氛热烈起来,有的喊介绍恋爱经过,有的喊两口子唱歌……落落大方的新娘本身是声乐演员,爽快地与新郎对唱起《夫妻识字》: “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写字放呀放光明……”
歌声刚落,欢笑声响起,能歌善舞的新人跳起了交谊舞,随着旋转的节奏,新娘两条系着红结的发辫,旋飘着似两只蝴蝶翩翩飞舞,嘴角露出深深的笑靥。
饭后文工团的几位战友在防空洞前与新人合影,还为两人拍了结婚纪念照,作为战地婚礼的见证。夜幕降临,洞房里一盏用罐头盒做的煤油小灯点亮了,小火苗晃晃悠悠跳動着,也点亮了一对新人的心灯,映照出甜蜜的笑容。陈同和团长和刘敬霜的蜜月是在硝烟中度过的,从那以后,在战地前后方留下了他们随团演出的足迹。
14岁小团员戴雪霜负责演出化妆用品,战时物资缺乏,没有卸妆的油脂,只能用食用油替代,但必须领导批。小戴在陈团长防空洞前喊了一声“报告”,推开简易门见两人正依偎在一起说悄悄话,小姑娘头一次见这场面,扭头要跑,团长叫住她,问有事吗?她不好意思地说:“批油。”团长笑嘻嘻地批了条。
第二天,平时天真活泼的小戴参加点名时,见到团长时总低着头不敢照面。点名后,团长问小戴怎么啦?“我可喊报告了。”小戴说。“没事,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团长哈哈一笑。
1951年2月入朝参战时,团里赠给每个文工团员一个日记本,扉页上的“座右铭”是陈团长提出的。“我们的方针——为兵服务,为战争服务;我们的方法——深入到火热的斗争中,用新的艺术形式,歌颂我们的人民英雄……”这是陈团长对每个团员的激励和要求,同时他自己也带头践行。
陈团长不仅动员团员们深入部队写快板、小演唱,还自己带头写。他是个能编能导的文艺多面手,入朝不久,他就写了京韵大鼓《棉军装》,反映国内一位老大娘同儿女连夜为志愿军一针一线赶制棉军装支援前线的感人故事。这个故事经由王纾字正腔圆、感情细腻的表演,每次演出都让指战员感动得热泪盈眶。
1953年4月22日,为鼓舞前线志愿军击溃敌两栖登陆的阴谋,夺取新的胜利,陈团长奉命率文工团下部队到三八线西海岸慰问演出,经过连夜长途行军,拂晓前到达第一个目的地兵团主力64军部队驻地的商山里。
陈团长布置了排练任务后,特别强调疏散放空,各队在山坡松林里练乐、练声、练功。戏剧队在山脚下一个场地排练由他创作的《一张火车票》。他的妻子刘敬霜在此剧中担任一个重要角色,正全身投入到排练中。
上午9时许,防空哨枪声刚响,敌机便俯冲下来,扫射、投弹、爆炸声骤起。当时在一个破旧农舍里写作的陈团长立即不顾一切地冲出,奔向排练场。大声喊着“防空!防空!”。突然一颗炸弹在他身旁爆炸,他倒下了。当场壮烈牺牲。刘敬霜听到噩耗,心急如火地赶到现场,只见陈团长躺在血泊中,只能从她亲手织的毛裤上辨别出这是自己的爱人。目睹这惨烈的一幕,刘敬霜当场瘫倒在地上,痛哭失声,因跑动和心情悲痛,他俩的亲骨肉也流产了,鲜血流在朝鲜的土地上……此时,他们刚结婚一百天,甜蜜的生活刚刚开始。
这次敌机轰炸,文工团损失惨重,在党支部的领导下,文工团的同志们团结一致,化悲痛为力量,继续排练,齐心协力保证节目的质量和演出的水准。经过30多场演出,胜利完成任务,返回驻地时,兵团杨得志司令员、李志民政委、曾思玉副司令员带领机关干部走出营区一里多路,迎接文工团归来,并为文工团记集体三等功,极大地鼓舞了团员们的斗志。
放下背包后,小戴和战友们来到山坡上。暮春的暖风吹着小树在摇曳,山脚下涧水依旧潺湲。陈团长新婚时防空洞仍在寂静的松林里隐蔽着,伪装的紫藤在洞口疯长守护着。小戴来到洞口,不由自主地高声喊了声“报告!”,但无人回应,只闻风吹花枝窸窣作响。她忍不住转身抽泣,泪水滴落在紫藤花瓣上,一滴一片情。
春日的阳光下,紫藤花依旧盛开着,那紫色藤蔓恰似铁骨铮铮,因炮火硝烟的熏烤,花色并不俏丽,但透出生命的倔强。这大山深处的紫藤花,不畏环境恶劣,在孤独寂寞中守候着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