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会芬
行走,是一种寻找。寻找与灵魂契合的物化世界。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行走。我出过一本散文集,内容芜杂,自认为无主题。一位作家朋友读后说:你的书只写了一个字——静。回首细看,确如朋友所言。每篇文章的背面,都隐着一个静。
纷繁红尘,想让一颗心安静是很难的。而骨子里又极喜静,便自觉不自觉地,总在暗示自己,在文字里构筑,在路途中寻觅。
远远地看,武汉车多人杂,喧腾繁华,加之精神抖擞的方言,令一些外地游客望而生畏。十年前,我对武汉的印象大致如此。后来,儿子在武汉读大学,又在那里参加工作。我有了时间亲近武汉。在其山头、湖边、古街、小巷,漫步聆听,有过多次遇见和惊喜,出乎意料。或许,喜欢什么样的景,真会遇见什么样的景吧。
大梅无言
二月,薄凉萧索。碧波淼淼的东湖畔,却有一座繁花构筑的城池,墙外是万丈红尘,墙内是千古芳华。
初闻梅园,以为就是一丛林子。那日遇着时令,顺道欣赏。哪知一踏进东湖梅园,鼻子眼睛只觉生少了。平生只见过一株两株,三枝两枝的梅,今遇上了无边无际的梅林、花海。喜得我不知先从哪条道进入,才不致漏过一树梅花。左右来回跑了数趟,最后决定先进右道,逆时针游赏。
时间尚早,或许是梅花初绽,园里不见人影,不闻人声。一阵沁香入鼻浸肺,大脑一个激灵,透心的清爽。停下细闻,又似无香,起步前行,不经意间,一丝一丝,一波一波淡雅、清冽,似有若无的幽香悄然袭来。四周都是开花的树,高过人头。看过这树梅,又赏那枝花。小粒的白梅似雪花的精魂,大朵的白梅如天上的星星,立于树下,向上仰望,是漫天飞雪飘飘,是满天星辰闪耀。仰头旋转,红尘消退。如果灵魂可以停驻,我愿将它安放此处。
远观一片树,近抚一朵花。远照近拍,上拍下照。就像围着姿态各异的仙女,怎么欣赏都不够,嘴巴张开,像孩子看见糖果一般傻笑。此时,世界只有花与香,是酝酿诗和童话的温床。
所有的梅樹皆着霓裳。有一袭玉白的梅,有全身粉红、大红的梅,有一身淡紫、深紫的梅,还有通身淡黄、深黄的梅。偶有三两个红白交辉的彩装立于其间。她们像从唐诗宋词走出中的少女,冷艳清雅,又不失热情深邃。带人进入诗意的轨道,迷途忘返。
我醉了,被密匝匝的梅香灌醉了。如果人生,只可有一次长醉不醒,我愿选择醉卧一季梅花。我掉队了。我不是沿着现成的路走,而是跟着各色梅花和香气,随着感觉走的,钻进了梅林深处,我迷路了。我不担心,总有一条小路可以穿出去,只是多一点时间而已。我左穿右插,博览梅姿。走到梅海中心,撞见八百年前的南宋古梅,它老树发新枝,梅花闪烁,刚打苞的梅骨朵,立于树梢探头探脑。真是不入深境,难见真佛。这古梅,比其他梅树长得坚硬、粗壮,又不失柔韧和优雅。她的花色红的更红,白的更白,红的部分更纯正,不艳不暗,是一种沉静的红,白的部分更天然,不媚不俗,是一种温润纯净的玉白。就像艺术,就像创作,就像一个人,渐入佳境的模样。
当我被同伴的呼唤声叫醒,终于步入大路,我嗅到自己一身的香气,猛吸数口,使其深入骨髓,潜入大脑,让灵魂也飘出香气。
整个半天,我眼里无人,世界静得只有梅花的呢喃和香氛的摩挲,影影绰绰,似有若无,像神的密语。此后经年,我的灵魂留在了梅园,在那里打坐、听禅,静待涅槃。肉身在俗世里滚打扑腾,我时常得到那个二月梅园的神谕:静,再静。只有静下来,方可无他、无我、无物,无为而无不为。
雨中听荷
一个夏日,儿子陪我在磨山植物园转悠。那天不是周日,园里人不多。满眼里,是清凉的绿,高大成片的树林,挡住刺眼的阳光,也隔断了外界的杂音。大片小片的池塘里,荷叶俯首称臣,荷花君临天下,圣洁,端庄,仪态万方。
我踩着轻快的步子,围着堰塘边拍边赏,亭亭玉立的荷花们,有的清新似三月的梨花,有的娇羞如清晨的彩霞。有的朱唇紧闭凝神静听,有的芳唇半启欲言又止,有的面着桃红笑意盈盈。
满目皆荷,赏了一处又一处,最后来到的一池荷塘,有木板浮桥直达池心。我欣欣然踏上木板,恰此时飘来细雨,儿子赶紧送伞给我,我说不用,真是天赐良辰,这可是梦中的意境呀。感谢上帝,在当今田园步步后退的时代,能让我观赏到荷叶荷花,已是感激,又让我遇见雨吻荷,真是恩赐了。我时而伫立四望,时而蹲身细瞧,第一次在雨中,近距离体验如此妙境:粒粒珍珠吻碧荷,轻灵灵的摩挲声、爱抚声、私语声,雨与叶,花与雨,叶与花,相逢,沟通,交融,分别。不愿离去的雨滴,还在与荷叶倾心交谈。几枚荷花,噙着久别重逢的泪珠,粉面含羞,静默不语。有的荷花,风过不动,雨来不理,兀自独立,禅定,修持,一如仙界的观音。哦,这亦是一个世界。
沐浴后的荷塘湿润清凉,氤氲的荷香弥漫周身。一扇荷叶有一扇荷叶的笃定,一枝荷花有一枝荷花的气节,虽形态各异,然造就了一个共同的境界——静。此静,是安详的碧叶,是禅修的粉荷,是雨敲荷叶的轻声问答。寒来暑往,它们默默修来的,是一朵一朵的圆满,是一扇一扇的柔韧,是一池一池的沉静。满塘碧叶,诉说着过去的田园,摇曳着远古的风情,传递着幽静的气息。我伫立池塘中心,淡雅的荷香包围我,浸润我,沐浴身心。多想就此打坐,与荷并肩修行。终只能想想而已,吾此俗身,也怕污了这一池清荷。
早在十年前,我所在的小县城,荷塘已被工业垃圾占领。想看荷,只得去远方。我拍了数张荷照,存储在U盘里,也珍藏在脑海中,时时翻出来品品、想想。有一张满塘碧荷的照片,做了电脑桌面。每开电脑,荷香扑面而来,带我进入禅境。
文学绿道
那年春天,东湖绿道刚建好,省公安作家群一帮文友蠢蠢欲动,呼三喝四,我们几个作者从宜昌、郧县、五峰、钟祥、黄冈、应城等地,头天赶到武昌,翌日早上八点,齐聚东湖梨园大门。我们三十多人,进门后,化整为零,三三两两,在水边洁净的木板上,一步一步,有节奏前行。
这是一次纯粹的徒步,是一次梦想中的行走,也是一次心旷神怡的漫步。右手边,是空阔浩渺的湖水,微波轻漾。左手边,是两行笔直挺拔的水杉,树梢的一片绿映着天空的无限蓝,悠远深邃。水杉,和我们一样,也在走路,都在向梦想和天堂迈进。我们从容地走着,头上有阳光的亲吻,身体有春风的抚摸,看一看前方一时笔直一时弯曲的小路,再远眺湖水的彼岸,听一听脚落木板笃实的声音,心想,若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多好。
我们乘车几百公里,当然不只是为了一起徒步。大家分布各地,都在文学的绿道上孑然独行,有千万种诱惑、随便一个理由可偏离轨道。潜意识里,我们需要前方的一束光,一声同伴的呼唤,一股前行的力量。
我们边走边聊,身边除了悄然滑过的骑行者,别无它声,只听见来自心灵的汩汩细语。我们聊驳杂的生活,也说紧张的工作,还谈困惑的写作。英子在一个小县城最边远的山区派出所当内勤,这样一位藏族警花,为了爱情跑到这里,还是不能天天和爱人在一起。她在边远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常年在所里值班。她以所为家,白天上班,晚上读书写作。问她怎么不要求领导调回县城,离家近些。她说不愿意求人,随遇而安吧,一想起有书读,还有梦想,就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对一切。玲子的家在武汉,工作在外地一基层派出所,养有两个孩子,常年两地奔波,一度离婚再嫁,生活之路一波三折,却从未放弃读书写字。她说,我可以放弃其他,但决不放弃文学,没有文学滋养的日子,不可活。小勇,特警队员,一个婴儿的爸爸,白天紧张训练,回家买菜做饭,哄抱儿子。待家人入睡,他深夜伏案笔耕。他说,在孩子的哭声中我几度焦虑失眠,但文学之梦催促我不停向前……
多么好啊,如此清风丽日,空阔闲静,放下行囊,走走,谈谈,看看,笑笑,行走于软硬有度的木板路上,谈笑于清波淼淼的湖水之滨,能有一次同道相伴的行走,足以慰心。我在许多地方步行过,唯有在东湖绿道的行走,一如在湖水之上滑行,人在走,心在飞。我以为,这里是步行最佳之所。偌大的武汉,宽阔宁静的东湖,既收容了繁杂,也过滤了喧嚣。在这一千多万人居住的大城市,有这千顷绿林,万亩碧波,树下走,水边行,可静觀,静赏,静思,是谓人生静好吧。
昙花悠悠
昙华林是街中的异类。
她是一条清静的小街。没有汽车在石砖上碾压,两车宽的步行街,只有1.2公里长。1700年前,这里的居民于房前屋后遍种昙花,香越千年,至今依然,只是街名由昙花长成了昙华。之前的繁华已然落幕,世事沧桑,昙花一现,绚烂走后,回归平静。这栋栋洗去铅华的砖瓦房,静立于山腰、山下、墙角、闾巷。一街之地,演绎出一部近代史生态长廊,时间的琥珀闪出灵性之光。
走完此街,像走完人的一生。
入口处,即是仁济医院,人生出发之地。然后开始求学,这里有华中大学,文华图专,文华书院,既有中国学堂,也有西式教会学校,还有文华公书林辅楼书库。除了精神食粮丰富,也有关注身体的翟雅各健身房。成人后,有灵魂寄居和信仰之所:花园山教堂,基督教堂,天主教堂。“三民主义”的信仰者、孙中山先生的亲密战友石英在此建宅居住,共进会领导人刘公,在昙华林32号房,领导并设计制作了辛亥革命军旗“九角十八星旗”。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坐落街旁,国民党第6集团军总司令徐源泉的大本营在此,国民党97军军长汪泽老宅坐落于山脚。“共产主义”的信仰者陈独秀于1920年2月来此街演讲,标志着共产党人在此登上了历史舞台。1921年,从小街上的中学,走出了董必武、陈潭秋、李汉俊三位中共“一大”代表。
在这条百年历史长廊里,各路信仰于此交汇、碰撞,摧枯拉朽、改天换地的武装起义在此酝酿发酵,革命与反革命、压迫与反压迫的声音,弥漫于小街的各个角落。街边堂前,墙内巷口,随时有待出鞘的利箭,随时有射向历史星空的炮火。历史每前进一步,都有思想的博弈和肉体的厮杀,最后,烽烟散尽,人去楼空,四大皆静。有的倒于历史车轮之下,有的则如街角的昙花,刹那的绽放,就惊艳一世,花瓣虽落,却留香于历史的长廊。临街有一座平房,白墙黛瓦,门旁一丛修竹。两扇大门敞开,我欣然步入,堂屋里摆挂着几十件绣花的民族服装,右边二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里,坐着四五个姑娘、媳妇,正凝神静气,低头刺绣,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穿针引线的嗤嗤声,她们聚全身之灵气,化为指间的芬芳,手里铺展的是一片妖娆。我伫立不动,欣赏她们专注宁静的神态,身上的棉麻服饰,手中的汉绣制品,我仿佛溯回古代。
汉绣发源于战国楚地。咸丰年间,汉绣遍布汉口万寿宫一带,绣铺32家,绣工2000人左右,为此开设了织绣局,此时汉绣发展到鼎盛时期。日军侵占武汉时,烧毁万寿宫汉绣一条街,汉绣这一民俗文化濒临失传。新中国成立后,汉绣才重放光华。但好景不长,机器刺绣取代了汉绣,多产的背后却是民俗文化的遗失。
每一种民间手艺,每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有其地方文化内涵。汉绣也一样,它承载了荆楚文化底蕴,是汉绣人的劳动和智慧结晶,有其珍贵的灵魂意义。我最看重的,是汉绣过程中的美与静,它有着书法、美术、写作等艺术创作的专注和静气,创造与坚持。当世人乘坐高铁飞奔时,能有人不急不躁,走在凸凹不平的旧公路上,乘着老马车,做着手工活,观着路边景。这要多大的定力呀。这与金钱关系甚微,多关乎灵魂。
一种工艺,就是一种民族记忆,我们的时代,多么需要这样的一群安静者,在历史车轮之后,时代洪流之下,捡拾、打捞珍贵的民族遗产,让这种静气万代流传。
我从绣房悄然退出,踏进一个小巷,几十米后,左拐,一个老房子立于面前,我欣喜地连拍几张照片。这是一个独立的明清建筑,三大间构成的一个平房,粉墙黛瓦,花格窗,两扇大木门,一把麻花锁,屋脊和瓦楞上伸出一丛丛青草和绿树。门前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小院,粉红的桃树,玉白的李树,灼灼耀人。
如果不深入其中,真不知热闹繁华的大武汉,还有这些安静的人与物。相遇那刻,如同遇见久别的知己。满心的欢喜与激动,都化为无言的欣赏与凝视。心中反复念叨一句话:就在此,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