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秦可卿是《红楼梦》中带有神秘色彩的人物形象。在她身上表现出温柔贤淑与妩媚情欲的矛盾、中层出身与风光大葬的谜团,同时人间的可卿又与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之妹有着神秘的形象叠合。《红楼梦》中秦可卿形象的建构涉及家族管理、伦理关系、引导规正、梦里托付等多重事件,在谜团与矛盾审美视阈下会对这一形象有更为全面深刻的理解。
关键词:矛盾冲突 秦可卿 形象分析
秦可卿是“金陵十二钗”中谢幕最早的女子,擅风情,秉月貌,在多种矛盾的强烈对比下,展现出一种令人神往的神秘美。情欲、罪恶、友善在她身上交融在一起,使其形象充满悲剧色彩。秦可卿的美建立在夹杂着爱与欲望的灰色地带上,建立在走向末世的家族伦常关系中,笔者将对矛盾冲突审美视阈下的秦可卿形象进行分析,以揭示此形象的艺术魅力和思想内涵。
一 、温柔贤淑与妩媚情欲的矛盾
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体现出明显的两极分化性。一方面,她是贾府裙钗的典范,行事谈吐、性情举止被贾母称赞为重孙媳妇中第一得意之人,是集人间风流于一身的天生尤物。营缮司郎养女的出身背景和贾府的名望地位有一定差距,但她在贾府内得到了长辈的垂爱、平辈的称赞以及奴仆的尊崇。秦可卿作为贾府的少奶奶,其生存环境复杂难测。首先便是府邸内部人口众多,婆媳关系、妻妾争斗等各种烦心之事难免。其次,此等家族的花费开销需要苦心经营,即便是有些家底的林黛玉在初入贾府时也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随后在生活用度上也有受制之感,更不必说家世不及黛玉的秦可卿了。再者,作为嫡孙媳,不仅对内要处理好家族内部的大量事务,对外还要保持好与诸多大族的往来关系,可谓费心费力。秦可卿温柔贤淑的性情使其在贾府颇得人心,从文中可以推知,秦可卿有着与王熙凤一样的要强性格,却并没有锋芒毕露,而是圆融周全,在众人眼内如此完美的形象,其背后是诸多心血的付出。
另一方面,秦可卿判词中“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之“淫”的评定则由其妩媚情欲来表现。秦可卿和贾蓉夫妻关系的自我描述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但是夫妻间的相敬如宾未必是和睦,也有可能是情感的疏离。《红楼梦》中同样是年轻夫妻的王熙凤与贾琏,并不缺乏对其情事的描写;然而贾蓉只要提起秦可卿,则是发乎情止于礼的正经姿态。事实上贾蓉并非不解风情之人,他在尤氏姐妹面前可谓撩拨放荡,甚至与凤姐的相处有时都要比妻子秦可卿来得风趣。
相比之下,秦可卿与公公贾珍之间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情事,这在秦可卿卧室的环境描写中便有暗示,如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掷伤太真乳的木瓜、寿阳公主的宝榻以及同昌公主的连珠帐等,其典故的隐喻之意显而易见。比如同昌公主的连珠帐,《新唐书·列传·后妃》载:“保衡处内宅,妃以主故,出入娱饮不禁,是时哗言与保衡乱,莫得其端。”这表现出驸马韦保衡与公主母妃间的乱伦关系。上述诸典故在秦可卿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强烈的隐喻功用。此外秦可卿葬礼的描写也暗含玄机,特别是贾珍的痛切反应,比如“哭的泪人一般”,再如称赞自家儿媳比儿子强十倍;而对贾蓉的描写却几乎没有。讽刺的是,后文贾敬死亡办丧时,贾珍却有心思与尤氏姐妹调笑,甚至晚上开赌局,对家父去世的伤感远不及儿媳。由此贾珍与秦可卿的不伦关系更为明显。
除此之外,秦可卿将宝玉引入其温软美艳的卧房,随后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到集黛玉的袅娜风流与宝钗的鲜艳妩媚于一身的兼美并行云雨之事。兼美即警幻仙姑之妹可卿仙子,这也使得秦可卿的形象更具超现实神秘性。
二、中层出身与风光大葬的谜团
秦可卿的养父秦业是工部营缮郎,在官位级别和家业财力上不及贾府。在门当户对的传统婚姻观念下,秦可卿嫁入贾府成为嫡孙媳是存在疑点的。尽管贾母说过“模样性格好,家里穷点也没关系”,但实际上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都来自于金陵王家,李纨是金陵名宦之女,贾母自身更是史侯家的千金,邢夫人和尤氏虽说家世不显赫,但家底殷实,且这两位并非正妻。由此贾府内是正妻却又无强大家世背景的只有秦可卿。按照贾母的想法,她确实符合这场联姻。但在复杂的现实中,坐稳贾家嫡孙媳妇的位置是需要智慧和能力的,同为小辈媳妇的王熙凤和尤氏可以说是秦可卿人物形象的对照。
王熙凤背景深厚且工于心计,贾母、王夫人的宠爱与信任是她能掌管荣国府的根本原因,要强的个性在家族管理方面的风格即是高压和威严。尤氏则与凤姐相反,她缺乏魄力、能力与底气,心有余而力不足。宁国府当家贾敬一心修仙不问家事,尤氏纵然是贾珍夫人也无能为力,只能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外事一概不过问。秦可卿的处境与尤氏相似,但在贾府内的表现可圈可点,得到众人的认可。为此秦可卿所要付出的代价是对自身的无限苛求,这必然会对心力造成极大的损耗,病根由此积压,而她的心思极重,又加重了病情。尤氏曾谈论秦可卿说:“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秦可卿“心重”的体现之一就是容不得自己的形象有丝毫瑕疵。比如病重之时纵然是医生来看病都要换了衣服去见,甚至为此一天换四五遍衣裳。焦大口中的“爬灰”说法很可能造成了流言蜚语之地狱,牢牢桎梏着她,真也罢,假也罢,这对追求完美的秦可卿都是足以致死的毒药。
秦可卿葬礼的描写横跨三回,风光气派,场面恢宏。其棺木“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葬礼期间的活动安排更是丰富,如文中写道:“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停灵时长也是按照“七七四十九日”的最长时间,更有“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的盛况。在来宾身份、参与人数和葬礼时长方面,秦可卿的葬禮都无比奢华。甚至贾珍为了这次葬礼不惜耗费一千多两银子为贾蓉捐了个五品龙禁尉。为何门第不及贾府的秦可卿能够得到如此风光大葬呢?
首先她的身份是东府蓉大奶奶、宁国府的长媳,配得享有豪华葬礼。其次是和贾珍的不伦关系使得心性要强的秦可卿饱受煎熬,贾珍对此心怀愧疚,“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因此他自不在意葬礼耗费的巨大开销。再次则是由于秦可卿平日里在贾府积攒了人缘,她有很好的口碑,贾府上下无一不为其香消玉殒而悲痛惋惜,认为她配得上这样的葬礼。最后则是贾府的外交需要,如同秦可卿的托梦遗言所说的一样,贾府看似处于鼎盛之期,但也暗藏颓势。前来吊唁的有与宁荣二公齐名的“六公”、数不清的王孙公子,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北静王也都设了路祭,此等展示贾府实力的机会怎容错过?有意仰仗贾府的人必会趁此巴结,秦可卿大办丧礼在显现家族地位实力的同时还能扩张党羽,何乐而不为?宝玉因此机会得了北静王的赏识,贾蓉则升为五品官,可谓一举多得。
三、人間秦氏与可卿仙子的对照
若用一个字来形容贾府内的女子,宝钗是“时”,探春是“敏”,紫鹃是“慧”,那么可卿应该是“谜”字。此人物形象的构建中有若干谜团,在出身方面,文中只交代是秦家的养女,亲生父母未提;嫁入贾家和其死亡也都是谜。人间的秦可卿在贾家受尊重,贾母格外欣赏,心气极高的王熙凤视她为闺中知己。秦可卿的养父秦业虽然官位与贾政平级,但贾政皇亲国戚的身份和家族传承的荣耀是秦业不及的。文中写到贾家一番动作助贾雨村当了应天知府,而秦家独子秦钟的丧事还需贾家帮衬。由此看来,秦可卿可以说是在人间实现了向上层阶级的流动。她在贾府的立足也并非只凭借谨慎,因为尤氏已经够谨慎了,依旧未能掌权管事,甚至连教训继子贾蓉都不那么理直气壮。对于秦可卿在贾府有较高地位之原因的探讨,可以先设想一下她未嫁之前贾府的情景。荣国府有贾母、贾政、王夫人、王熙凤、贾琏五位坐镇,维持表面的繁荣景象。宁国府一家之主贾敬专事修仙长生,连自己的儿子贾珍都没心思管教,宁府主事的就轮到贾珍、尤氏和贾蓉。尤氏虽能干,但作为续弦地位不高,书中少有描写她和贾珍的互动,可见她在缺乏贾珍的支持下无法对府中事物进行有效管理;贾蓉更不必说,第二十九回中写到贾珍可以随意找理由令奴仆吐他唾沫,这种明面上的羞辱足以说明这对父子间的矛盾与间隙之大,也留给读者空间去想象贾蓉的童年。由此可推断秦可卿嫁入宁国府前,府中很可能混乱得连表面的平静都维持不了。秦可卿嫁进来后,贾珍对待秦可卿的态度应该是很特别的,并且放权给她管理宁国府。至此宁府情况好转起来,家和则事兴,贾珍也顺心风光地担当起族长之职。秦可卿的到来助力宁府表面上形成和谐向荣、妻贤子孝的局面。贾母、王熙凤也由此看重赏识秦可卿,人间的秦氏在贾府的立足是有传奇色彩的。贾珍与秦可卿之间的“爬灰”从老仆人焦大口中骂出,府中人多口杂难免流言蜚语,她原本已近乎完美的人生受到了冲击,要强的性格也让她备受煎熬,直至东窗事发而香消玉殒。
太虚幻境的可卿仙子兼美可以说是情欲的化身,在警幻仙姑的安排下,她引青春迷蒙的宝玉初试云雨,和人间的可卿相比,在伦理关系方面并可争议。太虚幻境本就跳出了人间伦常,这位名为兼美的可卿仙子在风神容貌上与人间的可卿是重像,这也是《红楼梦》的神奇之处。在人间秦可卿人物形象塑造中,情和欲是分不开的;幻境的可卿仙子和警幻仙姑的现身,其实也是欲和情的一体两面。警幻仙姑受宁、荣两位国公爷的嘱托,安排兼美让宝玉开解规正,从而“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可见用心用情良苦。作者令人间秦可卿的鬼魂也托梦于王熙凤,提出了两条永葆家族无忧的方法:一则保证祖坟祭祀,即使犯了罪,祭祀产业也不会被没收;二则维持家塾供给,纵然家族衰弱,子孙还能有务农读书的退路,又能保证祖坟的祭祀,家族有希望再次振兴。人间可卿的鬼魂就如同太虚幻境中的可卿仙子,都对贾府后人给予了启示和引导,那些幻境、梦、嘱托,既是预言也是警示。
诸多矛盾和谜团交织在人间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上,太虚幻境之可卿仙子兼美更给人一种朦胧的梦幻感。令人诧异的是,可卿这位与纯真无瑕看似无甚关联的女子,作者构建起来的则是带有洁净与圣洁感的金钗。纵然她的判词里出现了古代社会大家闺秀最为忌讳的“淫”字,但读者在她身上体会到的也并非全是不堪与污秽。秦可卿这个形象在太虚幻境内是警幻仙子的妹妹兼美,在人间宁府中是出身中层地位却显赫的贵妇。她要强的心性使自己形成了近乎苛刻的完美主义性格,在得到家族尊重的同时也异常操劳并生成病痛,与贾珍的不伦关系更加重其心病。作为家族理事的女主人,她具有先知卓见,看到了贾府盛况下隐藏的衰败迹象,并为此谋划了后路,在离世时托梦王熙凤,希图有所改观。但是她最终也没有阻挡住情与欲的侵袭,带着对家族的关切不舍走向了死亡。死亡与情欲、筹谋等交织在一起,使得秦可卿这个人物形象在涂上了一抹艳丽神秘的胭脂之后,也显露出一种道不明的荫翳和凄寒,为广大读者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遐思、猜测和探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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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本论文是2019年度江西理工大学教学改革研究课题“汉语国际教育专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新教育模式探索”(编号XJG-2018-03)的阶段性成果;2019年度江西理工大学大学生创业训练项目“华仪文心中华文化艺术工作室”(编号:DC2019-098)的阶段性成果。本论文在江西理工大学华文教育研究中心王晓明博士的指导下完成,特表感谢
作 者: 刘锦恒,江西理工大学外语外贸学院2017级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