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从呼伦贝尔一路往东北走,出了城区,同行的人就睡着了。我努力醒着,为的是跟包师傅说说话。初秋的午后阳光很好,酒足饭饱,困倦之意忍不住升腾上来,包师傅也免不了偶尔恍惚。
三五个人驾着一辆越野车,应该是去额尔古纳的最佳方式。车足够宽敞,怎么歪着坐着躺着都可以,有美景可以随时下车,累了就停下来抽烟。见羊群,我们停;遇马群,我们停;有一群奶牛经过,我们也端着相机照。还有神山和圣湖,一个都不能少。
但是包师傅说,去额尔古纳最美的方式是骑马。我想象着我们几个人策马扬鞭飞奔在国道上的样子。包师傅就笑了,骑马怎么会在国道上跑?当然要横穿草原,取最近、最直的路。再坚硬的马蹄和马蹄铁也受不了柏油路面,马得在暄软蓬勃的草上跑。一个朋友迷迷糊糊插了一句:“包师傅曾是牧马人。”说完又睡过去了。我更来了精神,追着包师傅听他讲当年的牧马生涯。
一晃四十年了,那时候包师傅刚二十出头。草原上的知青最羡慕的工种就是放马——拉风,骑上去吆喝一声就跑出去几十里地。放羊的、种地的、养猪的下乡青年看得直流哈喇子。“姑娘们也喜欢。”包师傅嘿嘿一笑。他和另一个知青搭档,一千四百匹马,乌云一样在草原上涌动。“我们想去额尔古纳。”他和那个上海来的知青搭档,当然是骑马。坐火车很麻烦,得先到海拉尔,骑上一天的马,还不知道是否赶得上唯一的一趟车。那火车也慢,“咣哧咣哧”,包师傅用的就是这个词。不过,最后火车没去成,骑马也没去成——生产队不允许。去额尔古纳来回得三四天,到了你总得看看吧。每人一匹马这么跑下来,马受不了。
有一回差点儿成了。大冬天,一场雪刚化,生产队空出一段时间,两个人在队长的默许下上路了。出发时天已经黑了。“那晚月亮真好,草原亮得像一片海子。”包师傅说,“我们看见狼了。”我一惊:“狼呢?”狼在野地里站着,肚大腰圆,听见马蹄声就跑。包师傅和搭档打马就追。他们庆幸随身带着套马杆,防着这事儿呢。大白月亮下两匹马追一头狼,天高地迥,马跑得快,狼走得更疾,一路脚不点地。那狼吃多了,身子越跑越沉,慢下来。套马杆都抓到手里了。那头狼奔到一处高地上,一声长嗥,吐了。“这是它们惯用的伎俩。”包师傅解释。果然,肚子空了的狼重新提速。我忙不迭地追问结果。“结果我跑丢了。”包师傅的马速度跟不上,被落得越来越远,上海搭档一直紧盯着狼跑。包师傅眼睁睁地看着同伴骑着他的大黑马和狼一起消失在夜半的地平线上。包师傅仰观天象,与额尔古纳已是南辕北辙。后半夜了,人困马乏,可怜的枣红马鬃毛上的汗还没滴下来就结成了冰,他决定找个地方歇一会儿。记得这附近有个牧羊的蒙古包,找到后,他倒头就睡。天快亮时,包师傅突然觉得被窝钻进来一个冰坨子,一看,竟是上海知青。那家伙说:“他娘的,累死老子了!”说完,指了指蒙古包外,头一歪,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包师傅到了蒙古包外,赫然看见一张新鲜的狼皮挂在木栅栏上。上海知青昨夜终于套住了那头狼,拖得它断了气。他想把死狼捆到马鞍后面带着,大黑马不答应——它怵这东西。没办法,他在一处废弃的蒙古包里找到一个酒瓶子,敲碎,拿一块玻璃碴当刀,顺手剥了狼皮,卷起来放到马鞍后,这下大黑马没意见了。“狼皮一定要留,”包师傅说,“那会儿供销社收,好皮毛能卖八块钱,可是个大数呢。”等上海知青醒来,二人一合计,路已经越走越远,额尔古纳是去不成了,只能原路返回。
后来,包师傅再也没能骑马去额尔古纳,知青后来也返城了。故事讲完,额尔古纳到了。我们吃到了美味的面包和灌肠。晚上,我们在马路上散步,遇到一个借火的老兄。9月,夜晚的额尔古纳已经开始清冷,街道上只有零星的行人和车。借火的老兄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夹着根香烟等着人来。一身摩托客装扮,武装到了牙齿,偏偏在半路上丢了打火机。他刚从根河骑过来,一定要在额尔古纳住宿。他喜欢这地方,每次骑行漫游到附近,只要车程不超过四小时,都要睡在额尔古纳。年轻时他在辽宁当了六年兵,就想着来额尔古纳玩。然后退伍了,在老家烟台工作,现在退休了,终于可以来了。一个人骑上摩托车,满世界地跑,额爾古纳却是每年都要来的。
“趁年轻要多跑,”他一副掏心窝子的模样,“摩托车是首选,咱不看别人的眼色,一切行动听自己的。啥时候还想来额尔古纳,给老哥言语一声。一定要记下我的电话啊。”我记下了。
(吴 迪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一意孤行》一书,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