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社重建的组织化过程及其经验
——以豫东H村疫情应对为切入点

2020-02-03 02:41杨光耀何慧丽贾林州
关键词:村社村庄村民

杨光耀 何慧丽 贾林州

一、问题的提出与文献回顾

改革开放以来,乡村总体上在发展中衰败了,乡村内生的村社理性被不断地耗散和消解。村社非理性已经日益成为乡村常态:随着市场化进程加速,普通村庄人、地、财要素持续流出,村民之间的熟人社会演化为半熟人社会,村集体经济发展乏力甚至负债严重,干部工作缺乏积极性和有效抓手,农村孝道伦理持续衰落,地下宗教蔓延现象严重,村庄日益沦为空壳村。当严重的现代性危机——新冠疫情,以及国家的制度性防控要求陡然来临时,这样的乡村、村庄如何从容承受和应对!在疫情初期,各地人心惶恐、村党支部压力巨大,为了完成联防联控任务而要出人、出物、出钱;村庄与外界物流交通出现了程度不一的中断现象,大量农产品滞销;甚至有村庄因疫情期间的封闭式管理,致使养殖业饲料消耗殆尽、面临生产断裂困境。

然而,豫东H村在疫情期间的表现却完全不同。H村是豫东L县的一个偏远行政村,距离黄河30公里。全村有1 019人,230户,外出打工者占劳动力的70%以上。耕地面积1 800亩,常规种植以小麦、玉米、花生为主,是一个典型的欠发达地区的资源匮乏农业村。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没有资源优势和区位优势的村庄,面对新冠疫情的危险与国家自上而下的强力防控要求,H村因有与村党支部胶粘一起的相对成体系的“村社一体”合作社,不但在村庄联防联控方面有充裕的人财物支撑,而且也在疫情初期遭遇销售困境的蔬菜等农副产品处置方式上合情合理,还能为疫情之下在家创业的村民提供信贷、就业等方面的大力支持,并且为村民积极提供了粮食加工等基本公共服务,展现出强大的成本吸纳、化解能力。

本文第一作者于2020年8月份在H村进行了半个月的田野调查,第二作者和第三作者作为乡建型知识分子长期参与和见证了H村的村社重建过程。三人对H村在新冠疫情期间有别于其他村庄的有序生活深有感触,对深入讨论村庄相对自主有序生活的形成过程及其内在原因,以及总结其在欠发达地区得以推广的基本经验也颇有共识。本文认为,H村在疫情之下依然能保持生活有序,主要原因在于,其血缘、地缘认同等村社理性的内生性组织资源,及其在外部力量引导下、主动利用国家权威的组织制度资源——村党支部,经由合作经济到集体经济的组织与制度创新,因地制宜地发展完善了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从而重建了村社制度结构。H村的组织化过程,虽然带头人的出现具有偶然性,但其内生性的血缘地缘等村社理性资源,以及作为外生性的国家基层组织制度资源的村党支部,却是当下乡村最为关键的组织载体。也因此,这两者不可避免地要承担起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农民组织化的组织主体责任与路径选择方向。

虽然理性是西方启蒙运动的中心话语[1],但中国近现代学者也自有着本土化的理解和描述。梁漱溟就把自力、自反和向里用力的精神称为理性,认为中国乡土社会里的教化、礼俗、自力三者内容皆为理性[2]。温铁军认为,村社理性是乡土中国异于西方典型理论模式的一个核心机制[3],即20世纪80—90年代苏南地区异军突起的乡镇企业,得益于小农村社制度能够“内部化处置外部性风险”的经济机制[4],这一机制实质上是价值理性主导的制度结构,是人地关系高度紧张条件约束下,农耕文明历史演进中形成的农地残缺产权制度及与其相匹配的乡土伦理和互助体系[5],它建立在以血地缘认同为核心的村社意义世界的基础之上。以“村社理性”为实践原则的发展模式能够使村社共同体成为应对“资本下乡”的保护机制[6]。村社理性的组织制度保证,全在这一独特的小农村社制度。

村社制度的核心机制是村社一级具有协调整合村内资源的能力。新冠疫情爆发,疫情一旦在广大的乡村社会传播,薄弱的医疗基础将难以提供及时有效的治疗条件。乡村社会需要应对新冠肺炎疫情传播的风险和落实上级政府的联防联控要求。疫情期间,我们看到H村具备相对较强的调节风险与维护村庄社会常态运行的能力;进一步研究发现,正是通过村社组织建设改善和优化了村社制度,在内容和机制上强化了村社理性能力,在组织制度的意义上实质性地推进了村社重建。为此,我们将H村作为一个典型类型,拓展一种原本“既无集体经济基础,又无资本下乡”的普通村庄的分析类型,分析这种无资源优势和区位优势的欠发达地区村庄,是如何以村社制度创新实现村社重建的。

二、疫情防控与H村的有序生活

面对新冠肺炎疫情,在现代政府理性与公共理性[7]的动员下形成了全社会抗疫的防控态势,村集体则成为严格落实防控命令、支付村庄防控成本、维护村庄日常生产生活常态、稳定乡村秩序等多重任务的关键组织。H村通过组织化建设提升了村社理性的整合能力,在疫情防控中取得了明显的整体性成效。

(一)H村的联防联控

为有效应对新冠疫情,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牵头组织32个国家部门集中开展防疫工作,而国家多部门的防疫要求都会通过政府科层制的组织机构层层下达,在村集体一级汇集,联防联控机制的落实,关键在村集体对人财物的动员能力和管理能力。

1.充足的村庄人财物总动员

疫情发生后,H村所在乡政府开会布置防控措施,要求各村要派人把守所有通向村里的路口,24小时值班。H村村民都是合作社社员和村老年人协会的会员,因多年来日常公共活动比较多,村民的合作意识和集体意识较强,为村里做事积极性高。村党支部能够通过合作社和老年人协会的有效抓手来动员村民群防群控。村党支部很快进行了全面有力的安排和布置,做了中长期的应对方案。村综合合作社则捐献公益金1万元用于村庄联防联控事务。党员、社员、村民踊跃报名在各路口义务值守。疫情初期,除了村干部之外,短短几天内有20多人争当义工轮流值班。其中绝大多数是来自老年人协会的老党员、老干部,社员骨干力量和年轻力量,也有因疫情滞留在家的外出务工人员。

2.及时有效的村内信息沟通

H村从2004年开始发展合作组织,村民之间互动频率繁,一些在外谋发展的人也因需要合作社的土地托管、资金互助业务等加入了合作社,村民之间在经济合作、公共文化活动参与中形成了较强的关联体,村庄内部还算是一个相对的熟人社会。疫情期间,村党支部不仅通过广播将疫情进展和防控情况及时地通知村民,还通过村干部、老党员、老年人协会积极分子、合作社骨干成员等,实行划片责任制,到村民家中一一告知,如有准备返乡的亲戚朋友,回村时首先要到村委会登记信息、知晓注意事项,甚至直接引领前来登记。村民的共同利益维系和有效动员,化解了人员高度流动带来的陌生化问题。村党支部能够全面准确掌握村内信息,也能及时传播来自上级与来自村民的各种信息,这消除了返乡村民的担忧恐慌,确保了村庄防疫工作有序开展。

3.有安全感和尊严感的居家隔离

村社理性能力明显弱化的一般村庄,表现出对返乡和外来人员的排斥特点,它加剧了村庄共同体的裂痕[8],使疫情的不确定风险加大。这对疫情防控技术策略提出更高的要求。H村常年在外务工村民有500余人,春节期间返乡给村庄防疫带来了较大的考验。通过对返乡人员信息的有效获取,保证了进村路口人员值守制度、返乡人员入村登记制度、居家隔离制度的严格执行,H村增强了对回乡人员实施有效管理的能力。对从高风险地区返乡人员的居家隔离,H村更细致有效的举措是:其一,以耐心细致的工作作风,充分了解被隔离家庭的真实情况,以真诚心换真诚心;其二,由村里统一安排专人,为被隔离人员及其密切接触者——家庭人员的日常生活提供必要的粮油面便利服务;其三,禁止采取其他村庄所采取的封门办法,公共场合也禁止村民对被隔离户发表歧视性、对立性闲言碎语。这一方面满足了其日常生活需求,安抚了被隔离人员在家的不安、焦虑与自尊;同时,也从心理和行动上均确保了全村人的责任感、安全感,保证了政府居家隔离管理政策的顺利实施。

(二)化解疫情下蔬菜销售的困难

有力推进疫情防控的同时,H村在农业生产方面还面临成熟蔬菜待销的巨大压力。2020年元宵节前后,H村200余亩产业化项目大棚蔬菜成熟,大量蔬菜待销,蔬菜类不同于一般粮食作物,成熟后必须尽快采摘,如果没有配套的冷库保存,就必须尽快被消费掉。然而,全县村庄封闭、道路设卡,如何完成销售是个大问题。为解决这一难题,“村党支部+合作社”的“村社一体”组织采取多种措施化解困难。

1.将蔬菜以福利方式分配给村民

H村的蔬菜种植包括合作社集体种植和农户承包设施大棚种植两类。村党支部随即决定将合作社种植的蔬菜作为福利发放给全体村民。这一举措既解决了因疫情防控村民无法买菜的困难,起到团结稳定人心的作用,也部分缓解了合作社蔬菜销售困难。蔬菜发放过程也遵循了防疫要求,合作社安排专人将蔬菜采摘好装运到货车上,由村防疫工作队员将蔬菜分发到农户门口,农户自行拿回,这样就避免了村民之间的直接接触。

2.以各村党支部组织之间的沟通为中介,将蔬菜市场低成本地开拓到周边村庄

为解决蔬菜外销问题,合作社积极向农业农村局申请了蔬菜运输绿色通行证,就近开发周边村庄市场,同时动员党群干部,群策群力解决问题:

“往年这些菜主要是合作社统一收购统一销售,但今年由于这个疫情就运不出去了,那么这个向城市销售的渠道就断了。但是,城里的批发市场和外面的蔬菜什么的也都进不来啦!面对这个由于疫情出现的新形势,我们把村干部、合作社社员招到一起来开会,大家充分发表意见,经过讨论分析,一致认为H村村支书应安排专人与附近各村党支部书记联系,以安全合适的方式统一分发到有需要的村庄农户家去,由各村配合安排专人统一收钱。”

村集体通过组织协调,借助乡村基层党支部和村民自治组织的优势和资源条件,派专人与周边七八个村庄村党支部负责人进行蔬菜销售事项的积极沟通,形成了蔬菜销售共识,即菜价与往年一样,平价销售。这样既可以化解H村蔬菜没有市场的困难,又可以满足周边几个村庄村民的蔬菜消费需求。这种重视本地乡村市场、满足疫情期间本地各村村民实际生活需要的新办法,似乎是形势所迫,但确实是因为在村社一体的情况下组织决策和权变能力增强,因时因地制宜的结果。

(三)集体组织有为地作用于村民的日常生活,使之相对安然有序

疫情之下,整个社会生活大都进入非常态,而H村的群众生活并没有出现不确定、不安全、人心不稳等问题,而是秩序相对井然,生活相对从容。这种秩序与从容还表现在村集体组织能及时地为村民解决农业生产和生活等各个方面的困难上。

1.为村民免费提供粮油加工服务

H村具有粮食加工能力,主要得益于村集体的多元发展思路,近些年,H村依托合作社投资建设了小麦、花生油、粉条、小米酒加工厂。长期封村设卡之下,村民家中储备的食物等不能得到有效补充,村集体考虑决定免费为村民提供加工服务,同时为了满足疫情防控要求,粮食加工运输过程采取分时段、少接触的方式为村民一户一户分开进行磨面、榨油服务,一些年纪较大的老人和身有残疾的村民有加工需要时,村集体还会派人上门为其提供服务。

2.为村民复工复产提供信贷支持

得益于合作组织建设的制度性优势,合作社逐步开展了贷款担保、资金互助业务。2013年以121万元股本金正式启动资金互助项目,2015年、2016年经营顺利,资金池数量持续增加,2016年资金池达到400多万,2019年达到800多万元。资金互助制度的形成为支持村民复工复产提供了有力支持,保障了村庄生产生活的顺利进行。下表是列举的疫情期间几笔村民贷款情况。

表1 H村疫情期间资金互助部发放的部分信贷情况

3.提供与村民生活密切相关的其他社会性服务

村集体为社员提供白事、就业等多方面服务。防控形势最严峻的春节期间,村内一个老人去世了,按照当地习俗需要进行隆重的祭奠仪式。根据防控要求,村党支部决定其外来的亲戚一概不能进村,此外,村党支部考虑其村内亲属便利等因素选择了20个人,择定一日给每人发一个口罩前来帮忙,帮助这户人家为去世老人安葬入土。入土安葬之后主家不设招待宴席,最大限度减少了人员聚集。村党支部组织协调白事,既安抚了其家人的悲痛之情,也遵循了防控中少聚集、不聚集的原则。

村集体还为社员提供就业服务。自从2005年初以来,合作社自主开办了无公害大棚蔬菜类、面粉加工类、花生油类加工、资金互助等业务,还带动了合作社管理、大田灌溉管理、村自来水管理等管理岗位。疫情防控期间,村党支部向回村者介绍这些村里的项目、管理和工作岗位,鼓励、支持村里年轻人在村就业、返乡创业。

三、以组织化探索村社重建的经验历程

疫情防控背景下H村的出色表现,得益于其16年来逐步实现以村党支部主导重构了新型集体经济,最终以农民组织化为方向、以综合合作为内容完成村社制度有效供给,增强了村社理性能力,改善村社结构,完成了村社重建。本部分将以H村村社组织化的发展过程为据介绍三条经验。

(一) 人才建设是关键,培养具有合作思想和能力的村庄能人

在人地关系高度紧张的中国乡村社会,能人治村具有普遍性,这是村民自治制度与体制环境的结果[9]。H村地处豫东粮食主产区,人均耕地1.5亩,其发展能力与潜力都极为有限。但是,发现培养能人,尤其是新型合作组织能人,使其成长为村庄权威人物,这样,连接村庄既有内在资源和内生力量与外部制度资源的重要人力资本就有了。这是普通村庄村社理性得以激活,村社得以重建的人才关键。

首先,H村青年王某,在外部结构性多重力量的培养带动和扶持下,从一名农资个体经销商成长为一名合作经济带头人。H村的转折发生在2004年。这一年30岁青年王某,还在县城开农资店,自身对农民合作也没有认知,在县农业局经管站站长张某的引荐下,王结识了在L县挂职副县长的中国农业大学教授E——从事农民合作社与乡村建设研究的青年学者。在E教授介绍下,王某参与了各种合作社理论与实操培训会,了解了相关三农政策、新合作理念等内容,并结识了一些探索合作社道路的朋友。2005年H村农牧专业合作社成立。此后,其创业历程深深嵌入在当代新乡村建设的全国网络之中,而王某在L县的领先探索得到了县农业局和相关政府部门的关注和扶持。

王某领导的合作事业发展并不顺利,刚开始连合作社会议都难以召开,项目也因缺乏市场而失败,村两委干部对合作社的认识也存在分歧。但是王某坚持了下来,直到2015年情况开始好转。其中,成长过程中接触到各大科研院校的学者、各级政府官员和社会组织机构等有形无形的多重资源的支持,是其中重要原因。在当时不利于农民合作事业成长的低水平均衡的村庄政治环境下,这些外部结构性力量[10]使得王某逐渐从一名个体经销商成长为相对具有合作理性的合作经济带头人。

其次,合作社带头人逐步历练了党员、副支书、村支部书记的身份角色,逐步适应性调整成长为能够带动村庄发展的权威人物。王某一开始也只是合作社的理事长。农民合作社虽然在早期发展困难,但的确是各级党和政府一直重视和扶持的。在推动合作社成立和发展中,王某逐渐明白了党政资源对于实现村社合作的重要性。2007年县委组织部来H村考察指导合作社工作时,对他提出要向党组织积极靠拢的建议。王某借此机会实现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追求和心愿。2009年时任河南省委书记来H村考察合作社吸纳因金融危机而返乡的人员就业经验时,对地方组织领导提出一定要吸纳合作经济能人入村两委班子的要求。2011年,王某经过组织程序成为H村党支部副书记。这样经过一段时期,青年王某兼具了合作社理事长、党员和副支书三种角色于一身,逐步成长为既精通合作经济又能把握党和国家政策的村庄权威人物。随着合作社力量不断发展壮大,村民们看到了以王某为代表的合作力量改变他们生产生活的希望,这从根本上影响和改变了陷入存量利益争夺的村两委权力结构的群众基础。于是,在2015年村党支部班子换届选举过程中,有着深厚群众基础的王某经党员选举、支部推举、乡党委任命等程序后成为支部书记。年轻的王某经过11年的人生磨砺,终于蜕变为村庄制度性组织的权威带头人。

随后,王某以制度性组织资源动员全村,亲自负责集体经济发展,还兼顾村两委成员的社区、家族分布特征,请德高望重的、擅长做群众工作的老党员、老干部负责具体党务、村务工作。这样的村级治理结构,既照顾到了发挥老党员、老干部擅长群众日常工作的积极性,又平衡了H村大姓家族势力,同时还保证了村里股份合作制经济“统”的主要方向。制度性组织资源的支撑,有力地促进了新型集体经济质变,短短两三年时间,合作社社员发展到200多户,新型村民集体经济得到了巩固。

(二)组织建设是纲本,通过村民社员间农业生产、统购统销、资金互助、生活福利及文化建设的“统”功能重新形成新的村社利益共同体

自实行农村税费改革后,村集体经济组织一直存在“统”的不足[11]。深陷市场的农民,为‘己之利而’反制国家之于乡村治理的种种努力[12]并不鲜见,致使国家治理的种种努力落为政策失灵[13]与实践偏高[14]。H村通过全体村民共同参与合作社的集体经济组织建设,重构了集体经济组织,这也重建了村庄治理的经济基础。村集体通过逐步增加村庄福利项目,加强合作文化与机制建设,整合联接分散农户为利益共同体,大大提升了村党支部领导下的治理能力,实现村庄的良性发展。

首先,H村经济发展的整合主要在于设施蔬果种植项目和资金互助合作服务。2005年H村成立了合作社,之后在王某的带领下开始尝试设施蔬菜种植,先后建设了设施大棚52座,其中一部分是合作社集体经营,一部分是农户承包经营,但是生产技术服务和销售都由合作社统一安排。2018年合作社仅蔬果销售额816.25万元,可分配盈余187.73万元,提取盈余公积金37.6万元,提取公益基金24.4万元,按交易额返还社员盈余126.7万元,占67%。

随着合作领域的拓展、合作社在资金互助方面的需求越来越强。2013年发起成立H村农牧专业合作社资金互助部,截至2018年底,社员互助金达到450余万元,社员股金达到300万元,借款余额600余万元,累计发放社员借款748笔,累计发放金额1 420.21万元,有力支持了H村村民的生产生活信贷需要。近几年来,在村庄开展的合作经济项目中,资金互助利润约占总利润的一半。在宏观经济困难的2019年,由于生产合作利润下降,资金互助利润占总利润的比重超过70%。

其次,H村公共福利分享服务内容丰富,使得村民与村集体之间建立了紧密的联系。在生产福利上,合作社在耕地、播种、打药、收割、农田灌溉、购买农资和销售农副产品等方面统一提供服务;在生活福利上,村集体统一替全村家户缴纳自来水费、电费,统一供应日常消费品。在教育福利上,自2012年起村里还提供免费的幼儿教育服务,为全村儿童提供有效对接北京华夏三亲启蒙教育项目的“三亲教育幼儿园”,其成本由外来教育机构(提供培训师资资源)、合作社(提供公益金支持)和村党支部(提供场地)三方共同承担。大量公益性、福利性项目的导入,直接带来社员生产生活成本的降低,便利了社员日常生活,生活水平和生活品质也明显改善,社员对合作社的认同感逐渐加强,同时也为村党支部依赖合作社开展村庄治理,提供了有效的资源条件。

最后,村庄通过合作文化的组织建设,强化村庄治理能力,引领村民组织化的方向。为了促进村庄合作,H村合作社探索各种形式的公共文化活动,从而可持续地使村庄集体经济和小农经济均嵌入在村社的“孝亲、生态与合作”的文化舆论氛围之中。在合作社发展的起始阶段,合作社广泛发动社员或非社员的广大群众参与文化娱乐健身活动,先后建立起了盘鼓队、腰鼓队、秧歌队,组织大家跳广场舞。为满足文艺队老年人需求,还在村党支部的支持下,于2006年成立了老年人协会,2012年,又发展为能出演的老年艺术团。多年来,协会和艺术团通过举办各种文化活动,充实了老年人的精神生活,强健了老年人的体魄,和谐了社会关系,而老年人协会以调解家庭邻里纠纷矛盾等工作参与村庄治理过程中。

近年来,其村社文化建设愈来愈转向孝亲伦理规范,倡导村庄移风易俗。每天早晨,村上通过村广播播放《孝经》《弟子规》等传统文化内容;每周六晚,还会定期地开展《道德讲堂》,以身边例子教化晚辈如何孝敬长辈、婆媳之间如何相处,这些文化活动对村庄的良好习俗起到了强化作用。村庄每年都会举办乡村文明树新风表彰大会,进行“好婆婆”“好媳妇”评选,村党支部干部每到春节期间还会对每家每户进行集体拜年。这些维系和强化村庄血缘和共同利益的合作文化活动的常态化开展,成为抑制个人主义和村庄分散力量的重要举措,形成了对集体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撑。

(三)宏观环境是保障,国家制度资源下乡对代表村社理性的村级组织进行有效赋权和赋能

H村于2004年开始的以推动合作化、组织化为特征,完善村社制度结构以强化村社理性,实现村社重建的转型发展,在宏观制度上与国家2005年实施的新农村建设战略在推进时间上不谋而合,客观上会享受到国家制度资源下乡带来的发展红利。比如乡党委政府曾于2008年帮助合作社建蔬菜大棚免费支持价值10万元的钩机挖土服务,2009年县农业局因合作社蔬菜产业效益明显而奖励王某本人2万元现金,2019年农业农村局批准了一个30万元的粮食小型加工项目。相比于这些国家资源下乡的资金收益,制度资源下乡的作用更为重要。

首先,通过村党支部建设促成了H村村社结构的调整与完善。王某成为村新型发展权威人物的形成过程,本质上是外来新型合作资源与外来新型党政资源下村,与传统村庄既有血地缘伦理关系进行较量、适应和榫合的过程。这里的外部制度资源,一个是以中国农业大学挂职L县副县长的E某为代表的合作资源下村;另一个是以L县农业局大学生村官温姓青年被下派到H村的新型党政资源下村。农村青年王某,在外界信息和政策的促发下,在村里成立合作社组织,成长为理事长,代表了村里先进生产关系和合作文化方向,并且以之为据经过漫长的张力冲突过程,终于入党入村委班子,这个在一定条件下他本人成长和身份蜕变的过程很重要。这无疑于既有的大姓家族低水平平衡式的村庄治理结构中,生成了一支以整合资源为目标的合作发展式村庄的新生力量。这时候作为整体的村集体发展能力,是在外界资源不断给合作社及村集体赋权、内部的血地缘关系维持低水平平衡与耗散之间的张力中曲折变化的。这种两种力量的初期较量、冲突的时段比较长,从2005年持续到2014年。

在2015年,年轻有为、能力突出、群众基础好的王某上任H村党支部书记。在外生的党政、社会网络的赋权赋能作用下,年轻的王某,在干中学,学中干,使得自身的思想、才能以及整体素质得到了巨大的提高,成为“外发促内生”[15]机制下较早具有农民合作理性,明白乡村改革趋势的一批新农人。王某有合作社的经验基础,同时历经曲折而锻炼出来的他,办事公道,奉献精神强,具有“新农人”“新乡贤”的气质特征,随之村内的派性小圈子、“土围子”也就逐渐弱化了,H村逐渐形成了一个以具有合作理性的王某为核心的有号召力的村党支部组织——即经济与治理制度性组织资源复合一体的权威结构。

其次,在H村村社重建中,通过互助金融方式占有国家信用扩张的制度收益。2013年,在各方支持下,合作社成立资金互助部,切实为村民带来了巨大实惠,不仅有效解决了社员的信贷需求,支撑了村庄的产业发展,还供给了全村集体产业项目利润的70%以上。资金互助项目的成功,微观上源于村庄熟人社会机制,从而化解了商业金融服务小农的信息不对称、道德风险和抵押机制问题,而宏观上却源于与金融权力主导产业价值分配的结构同构。信用货币的金融化时代,通过互助金融分享中央主权货币的资本化利润,支撑村庄集体经济产业与利润,是强化村庄集体经济基础,增强村集体统筹能力的重要路径选择。疫情期间H村的有效应对全赖经济层面“统”起来后所产生的公共资源,其中包括防疫资金的自给自足和蔬菜的福利发放。

因此, H村的疫情防控能够实现井然有序的生活状态,这一成效的达成并不全然是疫情应对本身的动员能力,而是H村长达16年的村社重建结果。H村作为一个欠发达地区的普通村庄,其村社重建的过程就是把村民组织起来的过程,就是对原来散落甚至破落的组织资源再拾起、再缝补的村社制度的重建过程。

四、村社重建:一般经验与政策启示

(一)村社重建的价值与经验

新冠疫情是一次真正的现代工业文明危机表征,疫情下的中国村社重建具有其时代使命。经过2020年的新冠疫情的初期爆发和引燃,这个时代也同时是疫情为表征的危机时代。目前为止,全球性新冠疫情仍然呈严峻局势,恐慌使人们还看不到彻底解决疫情的希望。中国因有五千年农耕文明基础之上的中国政治基因、文化基因,因而在现代性疫情到来之际以丰富而有效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赢得了举世瞩目的阶段性胜利。显然,中国乡村作为集生产、生态、生活及生命共存的“四位一体”的本土基础社区,相对于高聚集、高效益并存,快节奏、大风险共生的现代化大都市,具有其规避现代性危机和风险的独特优势,使大疫能先止于村野(1)温铁军:“大疫止于村野:生态文明战略转型的由来”,参见2020年5月15日,温铁军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国家高端智库“名家讲坛”上的报告,网址:http:∥nads.ruc.edu.cn/xzgd/2a74ad69db0e4ba38 72d01c83d8499bd.htm。。毋庸置疑,中国传统乡村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具有压舱石的战略功能,中国传统村庄不只是因为父老乡亲的的美好生活而要建设好,还因为它们具有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的本土基因密码,而要以新的生态文明空间和生活载体的方式,去破解包括新冠疫情在内的种种现代性危机而要建设好、振兴好。

本文以豫东H村优于其它村庄的疫情应对表现为突破口,阐述了长达16年的“村社一体”的村社组织化制度探索的经验历程,其中内涵了一种实质上的组织振兴机理。组织带头人的培养和振兴,需由多元社会力量长期促发、陪伴和培养。欠发达地区的村庄经济基础薄弱,村社结构和制度多存在破损与残缺,若无新型威权人物以新精神新思路新素养并携带导入各种资源来改善、修复,则很难打破旧有的利益争夺陷阱并引发良性转型。青年王某从一个体经销商成长为合作社带头人,再从合作社带头人成长为合格党员、党支部副书记、党支部书记,以及代表着先进生产关系的具有经营性资产400多万、非经营性资产580万的H村股份经济合作社理事长,其长期的促发、陪伴和培养力量有各级政府部门、高校科研院所、全国搞合作社的经济能人、生态达人等。

国家制度资源起主导性作用。主要是指国家组织制度进入村庄的代理组织——村党支部,村党支部领导村民自治委员会,这使得村党支部具有粘连自上而下的外生资源与自下而上的内生资源的属性特征,村集体带头人或团队将村社内的自致角色与国家从外部赋予角色集于一身,这需要高能力、高素养的权威人物统揽和粘合外生的国家制度资源与村社内部的组织资源。比如H村的资金互助实践,国家的金融制度供给和金融主权让渡,地方信用社、供销社改革以及国家在2018年在全国推广的村社经济股份合作经济实践,也只有在H村这样一种具有合作理性的村党支部主导的组织化模式下,村社内部才可以将制度赋权转化为自身可以落实的有效制度,享受制度红利。

村社集体与农户之间形成多元综合的紧密利益关系,重建村社命运共同体,是村社重建的路径、内涵和目标。重建村社理性,完善村社的结构和制度,目的在于改善村民的发展环境,通过提供生产生活服务、福利,村民和村集体便会成为合作紧密的利益共同体。H村一开始是农业生产、农资供销、金融互助“三位一体”的综合合作。后来,又逐渐延伸到村民日常消费与饮用水、“三亲”幼儿教育等福利方面的“生活合作”,成为“生产+供销+金融+生活”的四位一体合作。这一过程,是在合作理性能力的统筹下,将分散的组织资源和下乡的国家制度资源,以多元综合化的合作方式和内容,导入组织化的进程,正是村庄组织与制度重建的主要路径和内涵,而据此形成命运共同体,则是其村社集体重建的重要目标。

(二)村社重建的政策启示

如上所述,在H村的组织化过程中,村庄集体就是合作化的天然载体和组织化路径,这是中国等东亚小农合作经济的常态特征,而不同于欧美专业合作模式。既然一个强有力的、结构完善的村社组织保证了H村在疫情防控中的“收放自如”(2)习近平:收放自如 这是国家治理水平的表现,中新网 http:∥www.chinanews.com/gn/2020/04-01/9144040.shtml。,那么,落实乡村振兴战略所要求的组织振兴和农村政策的制定,就可以朝着重建村社理性、改善村社组织结构、做强村庄新集体经济的村社组织化建设方向着力。

从组织上看,“选派、培养、引进”综合施策,培养好村党支部带头人队伍。广大欠发达地区的普通村庄,想要打破发展要素欠缺的桎梏,需要一个触发力量——一个强有力的村庄带头人。全国各地村庄资源禀赋不同,差异较大,村庄带头人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选择本地培育,吸引退伍军人、大学生以及在外有政治经济成就、社会名望的本村人返乡,也可以是通过干部选派制度的第一书记等等。

推动党支部领导的从低成本入手的村社多元综合合作。普通村庄产业基础薄弱,缺少发展资金,在农业相关产业资本发展相对过剩的情况下不可盲目推动资本投入较大的产业。可以先在切实为农民带来收益的农资统购和生活用品统购上进行尝试,先从风险小、易于操作的乡土文化服务、生产技术服务等层面“统”起来进行合作,逐渐发展到土地托管、幼儿教育、内置金融、疫病灾情应对等更高层次的“统”。

推动城乡融合趋势下的村社生态产业重建。生态文明时代解决旧问题需要新思维发现新空间、新产业。村内的自然资源、文化资源都将具有重要的价值变现途径。农村的山水林田湖草与村庄的人本身,整体上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以各种诱致性制度变迁吸引、助推返乡青年回村创业,主要是探索一些有根的、内生于村社理性的文化与自然资本的耕读产业、可持续有机产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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