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舟
日子过得那么快,文瑜去世已近一年。最初的伤悲渐趋平息,我想这也是文瑜所期望的吧。每当想起文瑜的时候,就觉得他还在我们身边,就在青石弄苏州杂志社的办公室里,喝茶抽烟说笑话。
二十多年前一个春夏之交的午后,叶弥约我和齐红去叶球开的茶馆喝茶聊天。一进茶馆,就看见一侧靠窗的角落里大桌子后面有一个人,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大树枝叶的碎影飘到他的脸上,犹如梦幻中呈现;他身体微倾,左手摁着一本书,右手夹着香烟,正吞云吐雾来着。叶弥介绍说:“这是我们苏州才子陶文瑜。”文瑜抬起头,笑嘻嘻地跟叶弥说,小区里有人在装修房子太吵了,就到茶馆里来看书了。叶弥向他介绍我们,他还是笑嘻嘻地说,跑到这里读书不过是装装样子,主要是给这个茶馆增添一点人气,你们看也没什么人;又说,不过不要小看这茶馆,经常有高人在此出现,说不定你们就是今天的高人啊。说话的时候,他一脸调皮,半真半假的样子,好像我们已是老朋友,让人瞬间感到遇到一个有趣的人,茶馆也一下子变得有趣起来。文瑜的这种丰神多年以后被雕塑家杨明用漫画像准确地勾勒出来,文瑜自己也很是喜欢这幅漫画,在《姑苏晚报》开“青石弄记”专栏时就用它做了头像。
文瑜喜欢跟朋友们开玩笑,他只要在场,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放松的氛围。一次,外地的朋友来,我们一起吃饭,服务员将新鲜的水产品提到包间说,请你们看看啊。文瑜说:“你这小丫头啊,我要批评你了,怎么能说是我们看看它们呢,明明是让它们来拜见我们嘛,看来你们老板还需要请我来给你们再培训培训。”有一天,我说去看他,他说好啊,来了有惊喜的。我到他办公室一坐下来,他就把一本季羡林的《牛棚杂忆》递到我手里:“是签名本哦。”我打开一看,扉页上写着:“用诗歌将我的故事传开,羡林”。我还没开口,他就笑了:“字是我模仿季老先生写的,书呢是我买重了,想你肯定喜欢的,就送你吧。”还有一次,他的一本新书出来送我,居然在扉页上写着:“请林舟教授齐红师母指教。”
☉2001年春,青石弄的玉兰花开了
在文瑜的嘻嘻哈哈中,有着古道热肠的温暖。有朋友为孩子读书的事,让我找他看能否帮忙,他说都是老兄弟了啊,这忙一定要尽全力地帮。2006年初,我在韩国待了一年后回来,他请我和齐红到松鹤楼吃饭,说是必须要恢复一下我对苏州美食的感觉。听说我要去日本,手续繁多,他说你去找谁谁谁,他是我朋友,能让你少走些弯路。他的朋友可真多,从政府官员到普通百姓,跨越各种阶层,遍布许多职业,自然也不限于苏州。这些朋友大多或因诗歌文章,或因书法绘画,或因美食而结缘。而以文会友和雅集,该是文瑜日常的生活方式。他出《茶来茶去》的时候,请二十来个朋友作序,每人不超过三百字,所以那本书一打开,一下子就给人以茶馆的感觉。我将家乡的宣纸送给他,不是著名的红星牌,请他试笔。他展开就试,很是喜欢,说是好纸,立马画了一幅水墨的藕并题书:“宣纸非名贵,然因之想起朋友则无价矣,若将胡适日记稿赐之林舟兄,可谓千古第一知己。得林舟兄宣纸题句。”他曾跟我商议,找个机会叫上几个搞书画的朋友到宣城去玩玩,我一直惦着这事,可就是始终没有进入议事日程,于今提起,心里满是歉疚和遗憾。
在文瑜的嘻嘻哈哈中,有着最朴素的儿女情长。自从文瑜的儿子和车前子的儿子上了大学,跟我儿子一个学校,成了我儿子的学弟,儿子成了我们见面时一个自然被提起的话题。他认为儿子开心快活地成长,才是最重要的,而做父亲的责任就是让孩子在成长的道路上少受到一些伤害。他会在朋友圈里“呼喊”:“儿子快点生儿子,老子想要抱孙子。”他的《磨墨写字》书画展上,儿子陶理书写的展名匾额挂在入口处,甚是醒目。当前来看展的人们对他说陶理的字比他写得还要好时,他开心的样子胜过所有对他自己的赞美。他在去世前不久写给孙子陶最的诗,是这世上最深情的爷爷的表白:“而现在人间的一切/我都记不得了/现在我只记得你……今晚走过大街/看着来往的行人/心思如托孤/真想托付每一个人/让他们的微笑/爬上你的窗口/最最啊。”前年的六一儿童节,我去杂志社看他,刚到的报纸上有他写的《一封家书》,回忆儿子小时候写的作文,他当年为刚出生的儿子写的诗,表明他的为父之道,表达把自己安身立命的态度传递给孙子的意愿。文章最后写道:“我应该不能像陪你那样,陪着陶最走更长的路,但我只是走远,而没有离开。突然有点难过,不说了。”我连看了两遍,不禁泪目,半晌无言。
文瑜喜欢书法水墨,每有得意之笔,便在朋友圈广而告之,诸如“小字的确好,举贤不避亲”之类的自美之词,让朋友圈里充满快乐。每次去杂志社看他,文瑜都要展示他新写的字,说你看阿有进步?我不懂字画,但会被他的热情感染,就虚应着是的是的,其实我无须说什么,他自己就会接着说,是不是气象大有不同啦?然后他会跟我说,哪一撇哪一横,哪里的墨浓墨淡,为什么是好。说到激动处,他宣称我已经不在乎做诗人和散文家了,我正走在成为书法大家的路上。他能把自夸做到既不造作和肉麻,也不炫耀和张狂,全然是一种孩子般的天真。我有一阵子心血来潮临写颜真卿,他知道后对我说,颜真卿的字是好,但建议你不要临,再临都达不到他的境界,不如多读帖,看各种各样的帖,心有所悟,随自己的心意和感觉写出来,就是你自己了。我想这应该是他将自己的经验授我啦,就听了他的话,还特意从曾飞鸣收藏的一套二玄社出的书法字帖中挑了几本喜欢的,拿来翻看。说来惭愧的是,我后来半途而废。
文瑜对传统书画和苏州历史的热爱,真诚而热烈,充满着生命感,所以他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小巷小河,仿佛长在苏州大树上的枝桠,而园林,就是结在枝头的果实。”他的行事做派时常让人想起古代苏州的文人们,但又有一种现代艺术的精神凝聚其中,那是顽皮的、开放的、另类的、游戏的精神,所以他会说:“古典园林,吴门画派,苏州的历史文化像一只火锅,浸一下再捞出来,就是文人了。”他善于把一种内在的紧张以温和的方式传递出来:“走在宽阔的马路上,我感到从前小巷投下的影子。从前的故事渐渐远去,当代的传奇扑面而来。从前是最初的恋人,现在是朝夕相伴的妻子。所以,我的心里有两座城市。”文瑜对苏州这座城市的意义,是一个值得一说的话题,这里我只想说,他的这种态度在无形中吸引着,也感染着我和许多朋友。2015年的一天,就像往常一样,文瑜说他的字又有进步了,快来看看吧。我到的时候,文瑜说,来得正好,刚和亦然商量,我们要搞一个新文人书画雅集什么的,请你写个评论。我说我是外行,不懂书画,这事做不了。文瑜说,看了有感觉有想法,写出来就是;你不要当作评论来写,就写你的感觉和印象就行啦,我相信你的感觉。我只好说试试。后来写了篇《平行世界的水墨游戏》,心里很是没底地将稿子发给他,说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就当我没写。他很快给我电话说,你看我说你能写的吧,很好啊,真的很好。过了一会儿他又打电话说,我想删掉一些字,放在《苏州杂志》上发,但是感到难以下手,因为你的文章太严密了,我怎么删都觉得是破坏,还是你自己来吧。过了些时候,瑞园雅集的作品要在拙政园展出,文瑜对我说:“展览的前言就用你的文章了,我只是在前面加了几句应景的说明。”
文瑜温和、幽默,但并非没有原则。偶尔我也碰到过他在聚会的时候一言不发,散场即走人,或者提前开溜的情形,事后说起,他总是一言以蔽之:“不好玩。”而他在文字上的自信、较真和坚持,更是令我印象深刻。苏州广电总台的孙欣导演约文瑜和我合作完成28集历史文献纪录片《苏州史纪》的文学撰稿,他写16集,我写12集。《在水一方》这集原本是他写的,编导从拍摄制作的角度考虑请他修改;文瑜改了一次后,编导还是不满意,但他坚决不肯再改了,说什么也没用。编导只好让我来改,征求他意见,他说当然可以。我觉得这很不合适,他打电话给我了,林舟你放心地改吧,我跟他们实在是说不通,不想再烦啦。有时候主创团队的成员们一起讨论,甚至会展开激烈的争辩,文瑜总是坚持自己对文稿的处理方式,大家总是感动于他对文字的敏感、爱惜和在文字上的自信。
诚如王尧先生纪念文瑜的文章题目所言:“回忆文瑜是件美好的事”,可我还是不得不来到那个我们不愿意接受的终点。去年11月30日晚上,我从南京赶回苏州,车上给文瑜发微信:“文瑜兄,我明天去看你。”第二天早上快七点时收到他的回复:“我就这几天了。不说也无听。千万别。”我赶紧朝医院奔去。见到他时,他刚从一次深度昏迷中缓过来,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目光与我对接时闪一下眸子,然后点头,招手,都是极细微的动作。我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握握他的手,掖掖他的被子。他是那么的安静,像是已经将所有想说的话说完,用剩下的气力想象他要去的远方。
文瑜的离去,将一片虚空抛给了我和朋友们。12月3日的晚上,我和小海、德武、齐红前去陶宅吊唁。路上我们不停地说话,哪怕是很短的停顿,大家也觉得无法承受。“想我的时候/就看看我的诗吧。”这是文瑜写下的与朋友们告别的诗句。看着书架上那排他送我的书,还有墙上挂的他送的字画,我都会想到这句子。他所留下的这一切,他与我交往的片段,他整个的生命的过程,都成了一首诗,永远在我心中生长和吟唱,让我感到他只是走远,而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