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陶文瑜

2020-02-01 12:00叶兆言
苏州杂志 2020年6期
关键词:册页文人苏州

叶兆言

记不清什么时候与文瑜相识,多少有点始乱终弃,开始应该在饭桌上,是苏州还是南京,都可能。都有些欣赏对方,都拜读过对方文字,然而一开始也就这样,没说什么话,谈不上一见如故。我是个不擅长交际的人,拙于言辞,现在的饭桌都大,人又多,会说话的滔滔不绝,能喝酒的不断敬酒,吃完了便吃完了,大家抹嘴走人。

算是认识,有了交往,然后开始熟悉,再然后就如故。文瑜走了,心头感到有点痛,一直想写些什么文字,下不了笔。知道这种文章,无非相互吹捧,不过叙些寻常。文瑜生前,我们指点江山,鱼鸟江湖,引以为知己。他仗着一手好字,动不动来封信,夹张画。有一次约写一组文章,同样夹一张画,画上题款,不忘趁机调侃。

兆言:有个活只能麻烦你一下了,我们杂志每一期扉页是三四百字的主题短文,今年我做了“状元老家”,明年想做一个“青石弄五号”的花木,总共六期,分别是梅花、玉兰、芭蕉、荷花、石榴、竹子,这段文字想请你操刀,我都有照片,可以传给你,稿费六期统在一起算两千。文字你随意生发就行。先谢。文瑜

我遵命写了,写完给他寄去,并附一信,反击了几句。

文瑜兄:好画一幅收到了,可惜有“三位副主席”和“留念”字样,让人哭笑不得。兄之有才,题款还得仔细,你让我们怎么把这画展览给旁人看。副主席有绿帽子之嫌,望笔下饶人。

梅花一文已写,赶快把其他照片发过来,索性一气写完拉倒,免得牵肠挂肚烦人。前几日碰到小青,不相信竟然答应干这活,老实说,我也不相信。句斟字酌,实乃雕虫小技,不知能否入兄之法眼。暂此,新年一定好。兆言上,即日

☉《苏州杂志》2009年第二期扉页

他收到文章,作了回复,继续调侃。

兆言兄:大作收到,放在古代也是好文章啊,兄若生活在清朝之前,这篇文字基本能入《古文观止》。我准备为兄做个册页,抄一下这六篇文章,再画六幅小品,纪念一下。文瑜

我的文章不过尔尔,他还真画了六幅小品,很认真装裱成册页,让人想不感动都不行。

兆言:册页做好了,我交给小天了,让他给你。阿要给你寄点碧螺春?要的话把地址给我。文瑜

文瑜过世那天,网上出现很多纪念文字,我心里难过,就将他的那本册页拿出来把玩,与家人一起欣赏。不禁潸然泪下,人生无常,一个能相互捧场的好朋友,就这么走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思,想起我们的交往,说是文人气息相通,其实都有点自恋。所谓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如果说我们之间有友谊,有惺惺相惜,那也只剩下这口文人气,只是他欣赏我,我也欣赏他,文瑜的诗写得好,散文也好,不做作,有一股真气,有几分浪漫。

2009年的初夏,文瑜来信,说《苏州日报》要隆重介绍他的书画,希望配合文字,正好给我一个拍马屁机会,弄几句表扬。于是得令干活,键盘上一阵噼里啪啦,立刻完稿。用词有些轻薄,举例略有失当,也不知最后登没登出来。反正这种文字,写不写是感情,好不好是水平,照例出门不认货,写了就拉倒。可以尽情开玩笑,可以吐槽装孙子,可以好话坏话,绝对不说假话:

陶文瑜给我的印象是不务正业,他的文字很不错,不老老实实干活写文章,成天当名士玩书画。看他的博客,全是字画,境界陡然高了,一脸不屑再跟我们玩的样子。更可恨的,还撺掇了荆歌等一帮人也写字弄画,一个个走火入魔,一个个趾高气扬,好像都活到解放前去了,都成了地道的旧文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听说他的字画卖了很不错的价钱,这着实让人羡慕,不仅眼红,而且也心怀鬼胎跃跃欲试,谁还能与银子有仇。卖西瓜的突然贩起军火来了,唱小曲的玩起了美声唱法,这年头难怪小沈阳要火,人家有一手绝活,还真拿他没办法。人往高处走,说老实话,我要是能像陶文瑜这样,肯定也不跟作家们玩了,当小说家都没劲呀。

有了微信,与文瑜来往更多,仍然喜欢调侃。我表扬他的书法,是真心夸奖,他评价我的字,揶揄加上鼓励,仿佛老师批改学生作业:

写得好,安静有学养,一看就是书香门第,我的字一看就劳动人民。

我的字上不了台面,总是写不好,答应要为他认真写张像样的字,心里有了负担,越拖越不敢写。有什么必要在关公门前舞匕首呢,想想还是赖账算了。他在网上看到我的字,故意转给我,问什么时候能兑现,还把这事写进他的诗里。前年春天,苏州搞读书活动,由他亲自张罗,让我给公众推荐和讲解一本书,我就问《唐诗三百首》行不行,他回复说:

兄是不俗之名士。说万年历说天气预报,也是风月无边。

我觉得有点搞笑,很不当回事地定了《唐诗三百篇》,他呢,干脆选了一本汪曾祺谈吃的书。于是我们两人拿着话筒,装腔作势登堂入室,生生把一场高大上的读书活动,弄得不伦不类。好在正式活动前,先去他上班地方吃顿家常菜,他的单位聘请了一位阿姨,专门煮菜做饭。这个苏州阿姨可不是等闲之辈,妙手能回春,点石即成金,经过她的精心烹饪,常见的猪肉,最普通的鸡蛋,剥了壳的虾仁,好吃得让人难以言表。大快朵颐之后,我难免心生嫉妒,非常羡慕文瑜这种土财主的快活日子,他自己也心满意足,完全是一副堕落文人的样子,一抬手一顿足,满满的苏州派头,感觉地道苏州人,就应该活成这样。

文瑜一直身体不太好,我们之间,从来不涉及这方面话题。他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他知道,大家故意避开。世界上总会有些不好的东西,只能当它不存在,能屏蔽就屏蔽,能拉黑就拉黑。我们的交往始终快乐,始终漫游在诗意的理想国,充满欢声都是笑语。文瑜生前喜欢说天妒英才,他在朋友面前,流露出的都是坚强,潇洒并且快乐。我不愿意看到或去想象他的另外一面。现实是残酷的,我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活在现实阴影中,宁可赖在过去的阳光里。

最后的时刻,我太太问要不要去苏州看看文瑜,我说他不会希望我去,他不会希望。我这么说,其实是害怕见了他,自己笨嘴笨舌,根本不知道怎么说,又能说什么。我们的交往已习惯了一种欢乐语调,让我去安慰人,发出另外一种声音,说不出口。可是不安慰,又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废话,说什么都不合适,都无趣。

文瑜走了,我真的很难过,看别人悼念他的文字,心口堵得慌,眼泪禁不住流下来。天若有情天亦老,文瑜若有知,我想他很可能会像以往一样,一本正经继续调侃和揶揄,说能不能不要像俗人那样,要稍微丰富一点,松弛一点,舒服一点,这几个词,都是他平时喜欢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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