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强
贵州丹寨县城一座普通三层小楼里,零散地坐着几十名苗族画娘,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小小的蜡刀,在布面上细心地描绘。这里是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名叫“宁航蜡染”。其创始人却是一个曾经与此毫无关系的安徽女人,名叫宁曼丽,画娘们都管她叫“宁妈妈”。
11年前的宁曼丽不会想到,自己一个关于谋生的无心之举,改变了48个苗族女人的人生轨迹。大家共同缔造的“东方第一染”,也变成了她一生放不下的事业和责任!
丹寨,藏在贵州大山深深的褶皱里,貌不惊人,却有着7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堪称“东方第一染”的苗族蜡染技艺,就是其中的一项。这里的蜡染保持着最原生态的形式,蜡是蜂巢里提取的蜂蜡,染料是蓝靛草的茎叶经过石灰浸泡、发酵而成的蓝靛膏,画娘们以蜡为墨,以刀为笔,以布为纸,把脑子里最美的画面呈现出来。
2009年,安徽人宁曼丽来到丹寨,看到精美绝伦的蜡染后,觉得这是一个商机。人们告诉她,丹寨一个叫排莫村的寨子里,所有的女性都会画蜡染,那里的蜡染是最漂亮的。于是,宁曼丽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走到了连公路都不通的排莫村。
“那时候我觉得,那么漂亮的蜡染,卖完了就没有了,但如果找到人来做,就可以挣更多的钱。我当时并没有带着什么责任,也没有带着什么使命,更没有多高的情怀和觉悟来做这件事,纯粹就是为了生活。”宁曼丽十分坦诚地回顾自己的初衷。
因为普通话说得不流利,所以村里人不知道宁曼丽从哪儿来,但也不问,只真诚地笑着说:“来啦?喝酒喝酒,吃饭吃饭。”隔壁的人看到来了客人,也会把自家的酒拿来一碗,菜端来一盆,大家在一起吃。久违的温暖把宁曼丽包裹着,不胜酒力的她当晚就醉倒了,村民们商量着谁家有最干净的床,让她休息。
第二天醒来,宁曼丽试探性地问寨子里的女人:“如果有一天把你们带到丹寨县城去做蜡染,你们愿不愿意?”女人们说不愿意,因为对于她们而言,蜡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妈妈教的手艺,并不是可以用来赚钱的东西,而且在她们的认知里,每个人都会蜡染,谁会花钱去买呢?
被拒绝的宁曼丽没有灰心,过了两个多月后,她拎着一些礼物又进了排莫村。村民们依然热情地请她吃饭喝酒,但再次拒绝了她的邀请。
隔了不久,宁曼丽第三次走进了排莫村。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有三个女人站了出來。
蜡染成品
她们的年龄都已超过40岁,有一位已经60多岁了。她们的想法很简单:出去做两三天,如果做得不开心,就回来嘛!而且我们三个人,你就一个人,也欺负不了我们。
三个画娘安安静静地在宁曼丽租的工坊里画了一个月的画,月底,宁曼丽给每个人结了600元工资。画娘们数了数,说:“我们要回家。”宁曼丽非常忐忑,也不知道画娘们这一走还会不会再回来。
3天后,三个画娘回来了,每个人后面又跟了几个女人。原来,这三个画娘带着600元工资回到寨子后,整个寨子都沸腾了,所有人都非常惊讶:蜡染竟然能赚钱?
不久后,又来了第三批。宁曼丽的宁航蜡染,终于正常运转起来了。
尽管画娘们画的作品每一幅都十分精美,但用商业模式推动文化产品,在早些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市场打不开,差不多有5年时间,宁航蜡染过得非常艰难。
“我就是纠结——逃离——坚持,纠结——逃离——坚持,无限循环,熬啊……砸了不少钱,2011年我过年回老家,把唯一的一套房子卖了,一无所有,心里想,你只能这样了,你没退路了……”
“慢慢地,她们改变了我对生活的态度。她们当初跟我来,我说要带着她们挣钱,可是那时候8个月发不出工资,她们也没走,她们的老公到画坊来吵啊闹啊砸门啊,她们也没有因此离开。她们对我说:‘我们没有上过学,没有文化,也没有太多的本领,我们只有妈妈传给我们的手艺,我们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做好,你就带着我们做一辈子吧!”
说着,宁曼丽眼眶红了:“那时候我就觉得,我有使命了、有责任了,大家把我当做依靠了,无形中把我当成妈妈了……我走不掉了。”
宁曼丽介绍蜡刀
宁曼丽带着她们穿梭于全国各大城市,参加大大小小的展览,有用的无用的都去参加,但越着急越不行。慢慢地,日子久了,大家也不急了,决心沉下心来做事情。
“于是就有了‘一群人,一辈子,一件事这句话。我说,既然你们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我也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陪伴你们。相信中国这么大,世界这么大,一定会有人喜欢我们东西。”
2015年的冬天特别冷,大家都不愿意回家,宁曼丽于是到凯里黔东南州博物馆借了一套书,叫《百苗图》。这是清代丹寨的一个县令写的,他用手绘的方式记录了苗族的82个支系。宁曼丽就生一个炉子,大家围坐在一起,她把书上的故事和细节给大家讲出来,讲得很有画面感,画娘们再根据自己听到的故事,把脑海里苗族各支系的农耕、劳作、生活、服饰、头饰等细节和场景都用蜡染的形式创作出来。断断续续地做了三个月时间,画娘们终于把长卷做了出来。
2016年5月,中国民族博物馆的专家到黔东南采风,听说丹寨一群人在做蜡染,而且领着做的还是个外地人,非常感兴趣,就来到了宁航蜡染。宁曼丽赶紧从仓库里搬出《百苗图》长卷,打开给专家们看。专家们围着长卷,拍视频的拍视频,拍照的拍照,谁也不说话。宁曼丽心里紧张得打鼓,就好像自己的孩子终于被带到老师面前,等着老师的评语。专家们看完后,说了两个字:“震撼。”
宁曼丽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
专家们说,这幅长卷我们决定收藏了。不仅如此,每位画娘的作品都要收藏一幅,还要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为她们做一次特展。
那是宁航蜡染的一次转机。自此以后,画娘们终于盼来了订单,甚至有高校请画娘到大学讲课,运营开始进入良性循环。
“商机越来越多,耳边不同声音也越来越多,大家对自己还是要有一个认识:我们需要商业,我们特别需要钱,但一定要有一个度——不能丢掉灵魂,不能丢掉最最本真的东西。”宁曼丽说。
和画娘们在一起后,宁曼丽经常对她们的智慧惊叹。
染坊有两个大染缸,里面是蓝靛水。这两缸水是有生命的,每天下班后,画娘们要给染缸加蓝靛——这是染水的食物,还要再加米酒。
一次,染水生病了——颜色染不上布料。一个画娘说她有办法,但宁曼丽还是联系了北京高校一位业内顶尖的化学教授。她从染缸里取了两桶水,一桶用画娘的方式“治病”,一桶用教授的方式“治病”。3天后,所有人的惊讶了——画娘那桶水被救活了,教授那桶水还没有动静。
画娘的方式非常淳朴:她到厨房煮了一锅米饭,“简单粗暴”地直接倒进了染缸。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也不知道。教授说:“我明白了,跟我的方法是一样的道理,你们再等3天。”果不其然,3天后,教授那桶水也被救活了。
教授后来解释说,染水里需要一种生命菌,染不上布就是因为这种菌少了,而米饭放到染水里3天之后发酵,产生的菌群正好补充了原有的不足。
画坊的二楼走廊里挂着一幅《百鸟图》。宁曼丽解释说,按我们的正常思维,就是边画边数,但画娘不是,把布铺平了,蜡熔好后,她就出去玩了。回来的时候,她捡了一大把石子在口袋里,一共100枚,画一只鸟,扔一枚石子,等全部石子扔掉之后,100只鸟就出来了。
整幅《百鸟图》构图精美,疏密有致,但仔细数数就会发现,画里并不是100只鸟,而是101只。宁曼丽问画娘:怎么多了一只?
画娘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在画面中央神鸟旁边的一只小小鸟,不好意思地说:“这只是超生的……”
因为这就是她所经历的生活,她的三个孩子里,老大老二是正常生的,老三是超生的,所以,她把自己对生活的理解画进了自己的作品里。
闲暇时,宁曼丽就教画娘们说普通话:你好,谢谢,男,女,祝你平安。有一次她出差,收到一个画娘发来的手机短信:“宁妈妈,祝你一路走好。”
宁曼丽哭笑不得,回来跟画娘们说,下次如果有客人来,千万不能这么说。画娘们一个个睁大眼睛问:“为什么不能这样说?”
宁曼丽说:“你可以说一路平安,但不能说一路走好。”
畫娘们又惊讶地问:“不是一样的吗?”
最早跟着宁曼丽出来的三个画娘里,有一个叫王优里勒,已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她创作时从来不打底稿,大胆运笔,一气呵成,技巧娴熟,画面精美,作品被国内外多家博物馆收藏。
她的画充满灵气,画里所有的人物都是侧脸,但眼睛是长在侧脸中间的。一个外国友人托人买了好多她的作品,非常喜欢,后来决心一定要到丹寨来见她本人一面。终于见面后,他夸王优里勒:“老奶奶,你画的画特别好,有一种毕加索的感觉!”王优里勒问:“毕加索是谁呀?”
画坊里还有一个用左手画画的画娘,十分引人注目。她叫杨而朗,40岁时右手因摔伤截肢,之后只能从头开始学习用左手干活、左手画蜡画。杨而朗喜欢画鸟,她说鸟儿最好,有一双翅膀,能够自由飞翔。杨而朗的坚韧、朴实、善良,让所有见过她的人感动和敬佩,很多人称她为“东方的维纳斯”。
杨而朗的蜡染作品《母爱》在第八届深圳文博会上获得创意金奖。靠着左手画画,这位伟大的母亲把儿子送进了中央美院。
如今的宁航蜡染,不仅有当时跟着宁曼丽走出深山的老一代画娘,还有不少年轻人,甚至有几个90后。她们从各大城市的工厂流水线回到了丹寨,重新拿起蜡刀,和自己的妈妈一起,把妈妈的妈妈的手艺,继续传承下去。
画娘们正在工作
除了年轻的画娘,宁航蜡染还吸引来了一名特别的成员。
他叫成昊,是一名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作品曾在国际国内各大时装周公布,他本人还曾获APEC国家领导人服装设计特殊贡献奖。2017年,成昊与一群设计师朋友到黔东南采风,走访了很多民间工艺,去看刺绣、银饰、马尾绣等。来到宁航蜡染后,他对朋友们说:“后面的行程我不参加了,我想留在这里。”
那一次,成昊在画坊留了一个星期,做了几件衣服。回北京后,他特别想念这群人,又来到了丹寨,来回跑了两趟。2018年,他跑了四趟,2019年跑动更加频繁,来来回回穿梭于北京和丹寨之间。到了2019年底,画娘们回寨子里过年,宁曼丽也要回安徽老家了,成昊说:“我不想走,我想在寨子里过年,我想体会10年前宁妈妈在这里过年的感受。”谁知道过完年疫情暴发,成昊更走不了了,大家也回不来上班,他就一个人在画坊看家。2020年3月复工后,他认真地对宁曼丽说:“宁姐,我真的不走了。”
有人在画坊里看到了光着脑袋、眼睛笑成两条缝的成昊,又看了他以前高冷酷帅的照片后,惊叹他的变化:这是同一个人吗?现在好接地气啊!
成昊的艺术能量与蜡染一经碰撞,马上迸发出令人惊艳的火花。
画坊二楼一间屋子里,成昊介绍了他参加2020年英国伦敦时装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蜡染服饰专场秀”的开场作品《锦绣中华》。有人注意到,衣袖上的飞天有的戴着牛角,有的戴着银帽。成昊解释说:“在过苗年的时候,最热闹的活动是斗牛。因为苗族人尊崇牛的勤劳勇猛,所以画娘们就把牛角画到了男性飞天的头上。
而苗年的另一个热闹场景,是所有女性围到一起,穿上最隆重的盛装,戴上最重要的银饰,她们认为这是女性最美的时刻,所以在女性飞天的头上戴上了银帽。这是她们所理解的美。”
“她们的感染力可强大了。跟她们生活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成了她们中的一员,经常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苗族人。”成昊又笑得眯起了眼睛。
午饭的长桌宴上,宁曼丽和成昊带着画娘们一起端起酒碗,唱起了《蓝莲花》。在她们心中,蜡染,这门妈妈传下来的手艺,就是永开不败的蓝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