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做历史的孤儿

2020-01-22 14:40刘西鸿
商周刊 2020年16期
关键词:小女台湾人老友

刘西鸿

一个人在历史的风浪中显得无能为力,但思想是人的全部尊严。

和香港老友电话聊天,每次煲电话粥都是关于香港的往事和近事。说起不久前的国庆假期,一个内地朋友给她打电话,说过几天自己女儿和其小男友会来香港买订婚戒指,血拼扫货,顺便给她带点土产。那朋友当场也把电话塞给女儿,让跟香港阿姨打个招呼,说好到港后会和阿姨见面把妈妈的礼物给她。可是在内地小女预计到港的那些日子里一直没联系她,让她等了一周,临假期结束她手机才收到信息:我妈送给您的礼物放在酒店,请阿姨凭手机号码前往领取。于是我朋友就去取了,看到一个巨大的品牌化妆品包装袋,里面装着一包内地特产黑枣点心。她打电话先谢谢老友一番,老友答,不用客气,有时间回来内地玩玩,现在这里的生活好多了。我朋友手里捧着七转八转过来的心意,当场无语,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东西在香港每个街角都可以买到,老友却花心思花钱,还麻烦了孩子,我心领了,可是人家小女会怎么想,她可能刚花上万港币买名牌化妆品,你们香港人就穷成那样,一包几块钱的土产还让我带来?朋友说我脸热啊,怪不得人家小女不愿见我了。

我很不以为然,不就几粒黑枣点心,值得解读出那么多内容吗?不夸张地说,我香港的远亲近友,有一大半不在香港出生,不在香港受教育,严格意义上不算原装香港人。香港这座城市从繁荣到平淡,略读史书,可知香港人的优越感和失落感,原因都归于历史。

中国台湾有个曾被誉为“最会讲故事的人”的作家吴念真,《老莫的第二个春天》的编剧,他有部写自己年轻时的恋爱故事的电影很出名,是侯孝贤拍的《恋恋风尘》。他还有一部不那么出名的电影《多桑》,《多桑》里,吴念真写的是自己的爸爸,一个台湾矿工的故事。

从1895年《马关条约》的签署到1945年日本投降,台湾被日本统治五十年。吴念真的爸爸出生在日据时代,那代人完全接受日本非常严厉的一套教育,“只要有人问他,你今年几岁?他都习惯说,我是昭和四年生的”,几乎就是一个日本父亲。仅保留了中国人传统,就是不懂得怎样跟小孩子沟通,吴念真“一辈子跟爸爸讲的话不超过两百句”。日占时代的台湾人,受过高等教育的,只会讲日语和闽南话,国语是后来学的外来语,所以遇到严肃一点的话题,那些从早稻田大学回来的台湾人要先用日文想好答案,然后翻译成中文。多桑是一个从小在日式环境长大但从来没有享受过殖民利益的矿工,自始至终对日本保持暧昧的幻想,电影中“新政府没那么好,多桑宁愿怀念已经跑掉的妈妈!”最后多桑因为矿工职业病“矽肺”,就是肺尘病去世,骨灰终于被体谅他日殖心态的长子,带到他生前朝思暮想的日本。画外音以“多桑终于看到了皇宫和富士山,是日,东京初雪,多桑无语”结束。事实是,父亲去世后,吴念真有次要去日本改许鞍华的剧本,妈妈说,你爸爸一辈子老想去日本,你要不要顺便带你爸爸去。于是吴念真把爸爸的照片夹在一叠冥纸里做灵位带到日本。

《多桑》这部被批“主题先行”的电影可以说是被日本奴化过的整一代台湾人的故事,这代人接受的只有日本教育,脑袋服膺的全部是日本。到了政权交替的历史时刻,幻想与现实造成了巨大落差,他们弄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吗?分得清楚自己的文化归属吗?他们慢慢就不清不楚地辞世了,全都走了。我们无法代入他们的位置思想行事,“我们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不,你身为一个汉人,应该怎么样,身为一个中国人,应该怎么样。不可能的。”

吴念真每提起父亲那一代人,“你不觉得他们是一群历史的孤儿吗?”

法國哲学家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一个人在历史的风浪中显得无能为力,但思想是人的全部尊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史总是此一时、彼一时地重复,一根芦苇,就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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