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宇堂 卫珂
两人于是对骂起来,而且越骂越生气,暴怒之下,邓晓军和阿秀开始互扇耳光。气急的邓晓军想到之前他和阿秀间的种种矛盾,压抑心中几十年的怒火,一下子点燃起来
邓晓军居然把自己的老伴阿秀给杀了!一时间,这老两口的老邻居们、老同事们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这老两口结婚都快60年了,邓晓军80岁了,阿秀也快80岁了,两人一起生育了5个孩子,如今也是子孙满堂、人丁兴旺,本应该是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何况,老街坊们都觉得,邓晓军一辈子都是个老实本分、顾家爱家的好人,他怎么会把老伴给杀了呢?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惨案的直接起因竟然是为了165元钱的水电费!
原来,老两口虽然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但是早已经分居多年,各自单独生活。2019年9月、10月,邓晓军家的水电费一共是330元,这笔钱是邓晓军去交的。而11月的水电费90元,是阿秀去交的。既然是单独过活,邓晓军与阿秀之前就曾有约定,谁去缴纳水电费就把单子拿回来,另外一个人把水电费的一半钱付给对方,他们的孩子在家住的就不用掏钱了。但是,案发后邓晓军说,他把9月、10月的水电钱交了,阿秀却没有把165元给他。
2019年12月20日14时30分许,邓晓军在自己房间看完豫剧节目后,出门在院子转悠,看见同院子的阿秀还在睡觉,就向她索要水电费,而阿秀看见邓晓军就开始骂邓晓军,邓晓军也回骂她。两人于是对骂起来,而且越骂越生气,暴怒之下,邓晓军和阿秀开始互扇耳光。气急的邓晓军想到之前他和阿秀间的种种矛盾,压抑心中几十年的怒火,一下子点燃起来。
于是,邓晓军返回自己房间,从柜子里拿了一根钢管(其原工厂进行机修所用的)回到阿秀房间,对准她的头部开始打,阿秀抢过钢管打了邓晓军的背部几下后,把钢管扔到地上,邓晓军又拾起钢管,继续打她头部,一直把她打倒在地,阿秀头部旁边瞬间流了一大片血,很快便不动了。邓晓军感觉阿秀被打死了,就把她房间门锁上,把钢管放回到自己房间的衣柜下,把自己的门反锁上。然后,平时从来不喝酒的他取出一瓶白酒,喝了几口,便晕晕乎乎地躺在自己床上睡着了。
到了17时许,邓晓军的外孙女放学回来,到外婆阿秀家做作业,发现外婆家门紧锁着,也没找到钥匙,就给外婆打电话,电话开着机却没人接。外孙女于是叫来妈妈,也就是邓晓军和阿秀的大女儿。大女儿情急之下把阿秀的门撞开,却发现母亲躺在血泊里,大女儿赶紧就拨打110、120电话,但是警察和救护车赶来时,阿秀已经救不过来了。
案件发生后,河南省南阳市卧龙区检察院迅即启动重大敏感案件快速反应机制,派出第一检察部检察官提前介入侦查。
检察官赶到案发现场,阿秀躺在血泊里,没有了往日的争吵,小院显得异常安静,一把带血的锤子和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管丢在一旁,而此时的邓晓军还在阿秀对面的屋子里,身上带着血迹、掺杂着酒气沉沉地睡着了。侦查人员勘查现场完毕,唤醒邓晓军时,他还一脸茫然,好像一切都在梦中。
经传讯,邓晓军对自己失手杀人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据社区群众反映,邓晓军是某乳品厂退休职工,平时不抽烟不打牌,勤俭持家,为人老实本分,老邻居们都不相信他能杀人。
在收集证据时,细心的检察官在邓晓军的床头柜里发现:一封邓晓军写给其妻弟徐辉、还没来得及投寄的书信,几页皱皱巴巴的信纸里,讲述了邓晓军与阿秀的家族之间的部分利害冲突与纠纷。从信中看出,邓晓军是个爱面子、识大体的人,虽说“书信”写得密密麻麻,但言辞又闪烁,给人一种无处诉说、无人倾听、无从解决的感觉。从这封信里,办案人员体会到一种无奈、隐忍和濒临爆发。这封信也许是邓晓军五六十年生活的一个缩影。
办案检察官认为,这封书信只能说明邓晓军作案之前曾与其妻弟家有许多矛盾,但是,他并没有和妻弟发生多大的冲突,反而砸死了与其结婚快60年的老伴,这封信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邓家夫妻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恩怨情仇,让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痛下狠手?
讯问中,邓晓军告诉办案检察官说:“这一辈子,我活得太悲惨了,活得没有一点男人尊严,阿秀太顾娘家人,这个老伴从来跟我都不一条心,一辈子处处与我对着干,她有退休金也不舍得花,连水电费都吝啬到如此地步……当时,我就想把她打死。”
邓晓军说,自从结婚以来,阿秀就太照顾娘家,两人由此产生矛盾,怨恨积累多年。
2020年3月5日,卧龙区检察院检察一部办案干警运用“三远一网”(远程提审、远程庭审、远程送达和检察工作网)系统对关押在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邓晓军进行了远程提讯。
“我们经常吵架,我一直没人诉说。我心里积怨太深,这次因为水电费的小事,她又骂我,我实在承受不了,才失手打死她。我现在非常后悔,忍了一辈子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在提审视频里,邓晓军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道出多年来压在心中苦痛和酸楚。
邓晓军和阿秀于1960年结婚,婚后抚育5个子女。可能是生在农村的缘故,作为老大的阿秀一直特别照顾娘家。据邓晓军所说,结婚50多年来,阿秀没给自己家里交过一分钱。
邓晓军说,“阿秀是1960年参加的工作,我是1958年参加的工作。1960年经别人介绍,我们成家,我俩都是企业工人,当时收入还不错,但随着5个孩子的相继出生,开销变大了,生活变得艰难起来。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家用、人情世故,都是我一个人的工资支出,困难的时候,我还从厂里借钱给家里买吃的,她从没给家里拿过一分钱,包括家里盖房子、孩子上学,我一直没动过她的工资”。
据邓晓军说,最困难时,家里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邓晓军为此多次曾向厂里借钱度日。
结婚多年,考虑到阿秀的左腿有点瘸,他们家的全部家务也都由邓晓军一个人承担,他也经常因为工作、家务而累得疲惫不堪。这么多年,自家的5个孩子的学习、教育,包括孩子们长大后找工作,都是邓晓军操心,阿秀都撒手不管。“我经常觉得自己快崩溃了。阿秀很不可理喻,她常说‘我给你生了5个娃!带孩子的事,别找我!”从此,二人多次发生口角,积怨也越来越深。邓晓军提起往事很是伤心,因为这些矛盾,二人常年争吵不休,感情越来越淡,但为了孩子,邓晓军选择了隐忍,本打算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那你老伴的钱都花哪去了?”检察官问。
“都贴补她娘家啦!她娘家仨姊妹,还有个弟弟,她弟弟一直在农村,家里也有5个孩子,她父母简直是典型的‘卖女儿!娘家都指着她贴补。1982年,她弟弟盖房子缺钱,她把自己攒下的钱全部都给了他弟弟。”这件事邓晓军原本不知道,有一次,他在衣柜里找东西,无意中发现老伴的工资本,上面的10多万元钱全都取走了,就忙着问她:“你的工资都花哪去了?”
“我都看病吃药了。”阿秀说。
“咱们结婚这么多年,孩子上学吃用你都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你每次看腿病,公司还报销大部分费用,根本花不了这么多钱,是不是都给你娘家人使了?”邓晓军不相信这10万多元都是看病用了。
“钱是我挣的,我愿意拿钱给弟弟盖房娶媳妇,你管得着吗?”阿秀说。
“我们也要过日子的!咱家也过得紧紧巴巴,每年我给孩子做的新衣服,第二年都被你拿给娘家娃穿,我都没说啥。可是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就擅自做主了!”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大吵一场。
检察官问邓晓军,“这封你写给你小舅子信里还提到你爸妈‘帮他家开大排档,这是咋回事?”办案检察官拿着那封“信”问邓晓军。
“甭提这事了,一提我就来气。在我们这里,家里有弟弟的,姐姐一般都会帮一把。小舅子家也有5个孩子,其中最大的侄儿(小名叫‘六子)还是个残疾人。1989年,我爸妈看着我妻弟一家人孩子多,经济负担挺重,就安排六子在我爸妈开的大排档摊位上帮忙做事。后来,我岳母托人找我家借三万块钱,说是也想开了个档口做生意。”
“看六子平时表现也不错,我爸妈便给六子在市场里顶(买)了个空闲档口,让六子做生意,用的货都是我爸妈赊给他的,他家几乎不需要再拿钱,就开始做生意了。档口费、装修费等都是我爸妈给垫上的,这些算下来,也有五六万元,连租金都没收,算是扶持他一把。”邓晓军说,自己的父母当年对阿秀娘家曾多有扶持。但结果,六子一家人跟他家玩起了心眼儿,他家的排档生意慢慢火了起来,挣了钱连本钱都不想还给邓晓军父母,也不再从他父母那里进货了。邓晓军爸妈很是恼火,直接把大排档口收了回去。
这件事发生后,邓晓军岳母非但不知感恩,还带着他小舅子过来闹腾,邻居们、同事们也都看不下去了。邻居张老汉就曾劝邓晓军说:“我觉得这事你父母做得没错,你岳母太不会处事了,你们这么帮忙,他们不领情,这还成了应该做的了,他们自己做事情不地道,还有什么脸来闹啊?这事就应该你老婆出面摆平她妈才对啊!这次,你要是顺了他们的意,以后还不得让把排档直接过户给阿秀侄子啊,否则,他们要是继续闹,你能怎么办?”
但是,阿秀这个关键人物却不站在邓晓军家这边说话,一味地袒护娘家人。
事后,邓晓军也曾多次跟阿秀沟通:“要不,咱们跟六子他们就不相往来,就吃了这个哑巴亏。”
但阿秀不让步,护着自己的爹妈和娘家人,她对邓晓军骂道:“你们这么不是东西,你爸妈帮人就应该帮到底,见不得人家好。这样搞不是‘釜底抽薪吗!”
邓晓军的爸妈非常生气,他们觉得儿媳妇不讲理,一意孤行,又不想儿子跟着受罪,于是对邓晓军说:“咱们就吃了哑巴亏,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但是以后咱们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以后凡是阿秀娘家人别想从我们这里再拿到一毛钱。”
原本两亲家相处挺和谐的,从这以后,邓家与阿秀娘家便不再来往。夫妻俩从此也经常吵骂,不久就分居了。
邓晓军觉得阿秀这个媳妇胡搅蛮缠,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很窝囊、憋屈,但为了5个孩子,为了这个家,也不想让父母落个不好的名声,让别人在背后议论邓家,他选择隐忍。邓晓军总觉得,除非两口子有深仇大恨,否则谁离婚了,就会被人耻笑,离婚是丢家族脸面的大事。正因为如此,他虽然和阿秀矛盾已久,但坚持不离婚,而是选择了默默承受。
在家庭走访中,邓晓军的大儿子说:“父亲非常爱我们,矛盾再激化,他也不在我们面前诉说……我能理解一个男人把5个孩子拉扯大,还相继给我们安排工作,父爱是伟大也是艰辛的。”
邓晓军所在社区老主任介绍说:“1993年,邓晓军退休后,和阿秀分居。次年,他就开了一家包子店,这个店开了6年,生意还不错,但却没挣到啥钱,后来他才发现是阿秀把开店挣的6万多元都偷偷转给了她娘家。她娘家妹子结婚、孩子奶粉钱都是阿秀出的。我有一次和邓晓军一起喝闷酒,他非常恼火,一时说漏了嘴。”
“既然邓晓军是社区的老门老户,他们家的情况,你们干部也多少了解,为啥不早点进行干预?”面对检察官疑问,老主任也唯有叹气。
案发后,邓晓军对自己的行为非常后悔。在最后的一次提审中,邓晓军问办案检察官:“阿秀现在怎样啦?”
“已经入土为安了。”检察官说。
“这样我心里好受點。儿女们恨我吧?”邓晓军问。
“已经恨过去了,他们现在希望你保重身体。”检察官说。
“好,好,好,我一定听话,保重身体。我在这里也很好,驻所检察官与医务人员都很关心我,我心口也不咋疼了,腿肿的毛病也在治疗,请转告我的子女们,让他们放心,我会认罪认罚,争取宽大处理。”
案发不久,被刑事拘留的邓晓军因情绪波动大而突发心脏病,被送往南阳市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该案曾一度无法推进。
针对这一情况,卧龙区检察院检察一部主任及时组织公安、法院、心理学教授等人召开联席会议,会上通报了近年来南阳地区发生的6起老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案例,大家从邓晓军作案前留下一份“书信”等方面进行分析研判,为该案犯罪证据的收集完善、犯罪性质及罪名准确认定,奠定了基础。
2020年1月2日,邓晓军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南阳市卧龙区检察院批准逮捕。2月26日,南阳市公安局卧龙岗分局将犯罪嫌疑人邓晓军涉嫌故意杀人案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
“不能这么就案办案,要注重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有效结合。”办案过程中,检察官经多次深入调查走访,发现邓晓军的子女们忙于工作,平时和父母疏于沟通,而街道办事处作为提供社区养老服务的主体,在工作和服务中也存在诸多管理漏洞和机制缺失。
为此,在该案审查起诉期间,检察一部负责人向该院分管该工作的副检察长康作法进行汇报。
检察一部负责人提出:“近年来我们办理的老龄人案件也比较多,这起案件又非常特殊,法律规定达到一定年龄的老年人如果犯罪可以法定从轻,但是在实践中,我们发现老年人犯罪问题,并没引起社会足够重视,关爱不够、制度缺失,合法权益得不到保障,才造成一些老年人犯罪越来越多,我建议,向相关部门下发检察建议,完善社区老人群体保障机制,让他们重回社会、价值重塑。”
在当前,中国老龄化形势日益严重,老人缺少子女和社会的关注、关爱,他们的思想慢慢僵化,并与社会脱节,容易走极端。
为了促进辖区和谐稳定,有效保障老年人的合法权益,积极应对目前我国人口老龄化程度加快之现状,卧龙区检察院针对现代养老服务业发展起步晚、养老服务体系规范和标准制定上出现“碎片化”等问题,进行了深入调研论证,并依据《老年人权益保障法》等法规,研究制作一份检察建议。
2020年4月1日,卧龙区检察院对本案提起公诉。6月4日,卧龙区检察院副检察长康作法代表检察机关向卧龙岗街道办事处送达了一份《检察建议书》。
该街道办事处对照检察建议认真学习和整改,在办事处设立了“社区老人群体法律援助‘一站式服务”联络站,为各社区老人建立台账,聘请了由检察官、法官、律师、院校法学教师等15人组成志愿者法律援助团队,明确“爱老敬爱月”等活动内容和规章制度,开通24小时服务热线,搭建起各类民事矛盾、邻里调解、心理疏导等司法便民渠道,建立保障社区老人权益的长效机制。
考虑到该案件的特殊性,受理案件以来,办案检察官多次与邓晓军的儿女沟通交流,释法说理,从原因分析入手,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子女的情绪,也帮助他們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同时,在起诉环节,检察官还为邓晓军申请法律援助。
9月24日,卧龙区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邓晓军有期徒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