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记者,我有幸看到了“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代表应当具有广泛的代表性”的具象化,以及它带来的蓬勃生机。
——记录者:唐姗姗
“代表,代表,请问您对某某事有什么看法?”
“您今年的建议是关于某某事的,为什么提这个建议,能跟我们说一下吗?”……
一群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或游刃有余、或发足狂奔身前围绕一圈,录音笔、带着台标的话筒如一片树林顽强地从各个空隙里伸进来,“怼”在胸前,这是我对全国人大代表的第一印象。
2010年是我第一次作为“上会”记者参与第十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那时的全国人大代表对我来说是自带光环的存在。其后,我每年会偶尔采访几名全国人大代表,但接触的时间也不多,一般是我抛出去几个问题,他们回答我几个问题,然后这段回答精练为三五百字,作为我文章的一部分出现。不仅是我,翻看各大媒体对全国人大代表的报道,基本也是说一说他们的本职工作、他们参政议政历程的同一个模式。或许对于读者来说,全国人大代表是一个极为统一的形象——本职工作优异、点评各种政策和社会现象、通过建议推进法治进步优化社会治理。
直到2019年,我开始专门“跑口”对接全国人大代表,与他们的接触才多了起来。慢慢地,他们开始褪去光环,作为一个更丰满、更真实的“人”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认知中。
第一位让我有这种感觉的,是上海交通大學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副院长刘艳。2020年1月,我专门采访她,并完成了人物报道《刘艳:医者仁心》。刘艳是心内科专家,关注养老和未成年人保护,这几行字基本就可以概括她作为代表这几年的工作,然而真正见面,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两天,才会发现她严肃、严谨的表象下,那个柔软甚至又有点可爱的内心。
白发是中年人逃脱不了的梦魇,但染发这件事可能存在的健康隐患一个医生又不可能视而不见,于是一年只在两会前染一次发是刘艳最大的妥协。虽然已经无纸化办公,每次查房她还是会在胸前的口袋上别两只中性笔,一只红色、一只蓝色,这不是一种仪式,也不是因为无纸化之前这两种颜色的笔各有用途,纯粹是为了搭配起来好看而已……这些奇奇怪怪的小细节,很难出现在正文里,在和编辑沟通后,用附在正文后的一篇图片故事还原了她的生活,结果发到公众号上后,正文的点击量有限,这篇小小的图片故事阅读量却破了“10万+”……不过据刘艳说,也有群众是看了这篇图片故事又回头看了正文,从而找到她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一个真实又有温度的全国人大代表足以让他们信任。
2019年10月24日晚9点半,全国人大中心,《方圆》记者唐姗姗仍在与全国人大代表古清月(右一)谈检察公益诉讼。(来源:资料图片)
能够像写刘艳的人物稿件一样,整整跟足全国人大代表两天的情况实属凤毛麟角,当想跟他们聊得深一些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他们的行程实在是太满了。
比如北京市律师协会会长才华,一个乐乐呵呵、有问必答的大叔,一次采访可以零零散散拖到半个月。往往是他发一条微信过来,“我现在有空了”,于是一个电话过去能有20—30分钟整块的时间来聊,也有很多时候是我发了问题过去,他抽空一条条语音回复我,我听完他N多个59秒的语音再发几个问题过去,然后他再抽空回复我,往复循环。2020年5月,历时数月,我完成了人物报道《才华:当代表不提民生就白干了》。
过程繁复一点的至少还能拍着胸脯自豪地宣布采访到了,有一些全国人大代表,基本没有时间留给记者,比如邮政局的“快递小哥”柴闪闪。一次会议上,我下铁了心要“抓到”他,没想到他参加了四个小时没有间休的会议,开完会人立刻就如其名地“闪”了,后来同样来参会的代表告诉我,他来参加这个会议都是和别人换了明天的班,下午的班要立刻顶上才行。因为采访任务比较紧急,当天和第二天联系均未果以后,我只能临时抓了另一名代表的“壮丁”,但现在想来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电话和书面采访还可能在工作时间完成,而与很多代表的面对面都在会议的间隙、晚饭以后,甚至加班结束到晚上休息那一两个小时。来自解放军和武警部队代表团的全国人大代表古清月就是在深秋的晚9点半和我相约的。古清月一直关注检察公益诉讼,并促成了最高检第八检察厅胡卫列厅长与她所在的团队负责人、西北工业大学王惠刚教授的会面,从此开始了海洋无人智能感知系统在水下检测取证方面的研究。
古清月和她的老师王惠刚教授可以说代表了中国无人船的最高水平,在聊了两个小时的海洋无人智能感知系统之后,不知为何,我们从无人船的运行逻辑谈到现在大热的少儿编程,古清月一句话就解决了如何选择培训机构的难题,“看他们最开始的课程有没有齿轮,有的话,这个路子就对了”。作为被特招入伍的空军工程大学装备管理与无人机工程学院的老师,我觉得她这一句话如果出了一篇新媒体稿件,阅读量一定比介绍无人船最新技术的高很多。
《方圆》记者唐姗姗2020年参加代表建议回复优秀文稿评选。
并不是每一位全国人大代表都有着让人羡慕的高学历和社会地位,他们可能就是你我身边再普通不过的亲友和邻居。比如之前我错过的“快递小哥”柴闪闪,还有来自基层的一线工人代表黄文生。黄文生面对媒体的时候,神情总带着点儿紧张,“我水平有限,刚做代表很多东西都要学”是他的口头禅。采访以后,他反复跟我确认,哪一句话是不是说错了,哪一句话是不是说得不好。我告诉他,只要是你真实的表达,没有错了或者不好,这才是媒体对真实性的要求。他连忙解释,只是怕自己水平不够, 想法和说法有差距,我有了误解就坏了。
最感动我的是,代表们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自己的建议,并希望自己的建议能够为社会的进步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
比如刘艳,她提出“社区养老”和“长护险”的建议,为长期失能人员基本生活照料和医疗护理提供保障,其中“一周社区护工上门2次”的条款好像杯水车薪,但是就是那每周两次、一次两个小时的时间,让24小时待命照顾他们的家人得以喘息。从刘艳在健康与美之间的衡量和插上两只不同颜色笔的小细节也能看出,她明白在烦冗的工作生活中停一下对人生是何等重要,拥有柔軟的内心和清醒的认识,这就是刘艳能够提出的建议。
又如古清月,她发起“金色哈达”爱心助学活动,带动近1000名官兵参与其中,并给藏区的孩子用双语来录制故事,从开始的励志故事,到现在已经录完了所有的藏地汉语教材。从与古清月的对话,最后总会落到教育问题上,我也会觉得,助力脱贫攻坚从孩子的思想教育上抓起这件事,就是她能想出来的。
很多媒体记者对黄文生能够出新闻的“希望”都不大,但他却觉得不能够出好建议的代表就是失职。他曾详细地跟我讲,一粒假种子是如何绕过技术指导站来到农民的手里,又是如何被司法机关发现层层追查到源头,受害农民最终得到了赔偿金。也是他为了脱贫攻坚方面的建议调研了一个个村庄,走访乡镇干部、驻村帮扶干部和贫困群众,倾听他们的意见和想法。还是他在政府工作报告上认真地找民生方面的做法,每看到一个自己可以再去了解调研的,就画一个对号,一份报告被他画了60个对号。
在2020年的最高检两会建议优秀答复文稿评选上,李秀香代表曾说了这么一段话:“建议与答复文稿是相辅相成的,建议提的不好,检察机关答复得再好,也不算优秀”。
那么什么样的建议才算优秀?在初审环节中,建议政法机关信息共享、提高侵犯商业秘密刑事案件立案标准、优化民企营商环境的能够入围,呼吁给农村基层组织加强法治教育、给买了预付卡而商家跑路的老百姓一个救济途径的也能够入围。
在代表的队伍中,法律大家关注2021年正式实施的《民法典》,基层农民关注扶贫领域涉案财物的快速返还,也不乏赫哲族渔村的刘蕾代表常年调研将自己打造成半个专家为检察公益诉讼鼓与呼,或是才华这样专业的法律人建议不离民生,说“当代表不提民生就完了”。作为记者,我有幸看到了“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代表应当具有广泛的代表性”的具象化,以及它带来的蓬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