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记忆的官能:论贡布里希的人文科学研究思想

2020-01-20 05:33李晓愚
当代文坛 2020年5期

李晓愚

摘要:贡布里希是20世纪西方最重要的艺术史家之一,其探索的范围几乎涉及人文科学的整个领域。他还是一位具有强烈使命感的教育者,毕生都为捍卫古典价值奋战。本文通过梳理贡布里希的著作、论文、讲稿等相关文献,分析阐明他的人文科学理念。贡布里希将人文科学视为“人类文化记忆的官能”,对专业化、时尚竞赛、学术工业给人文科学造成的危机进行了反思。他建议人文学者在研究时应采取“受控想象”的方式,避免不负责任的主观主义和对“数据偶像”的盲目崇拜。贡布里希的人文科学理念中既包含批判性的忧思,亦不乏建设性的方案,对中国人文科学的研究现状不无警醒和启发。

关键词:贡布里希;人文科学;学术工业;数据偶像

贡布里希是20世纪西方最重要的艺术史家之一,“他继承发展了维也纳艺术史学派的心理学取径,批判地改造了沃尔夫林的形式分析和瓦尔堡学派的图像学方法。他融合德语国家美术史研究的主要成就,借助波普尔的科学哲学,用浅近晓畅的语言把艺术史的研究提升到一个崭新境界。”①然而,我们绝不能将贡布里希称为“专家”。大英博物馆馆长波普·亨尼西曾这样评价贡布里希:“他多于也少于一位艺术史家。”对于这一评价,贡布里希本人深以为然,他坦言:“‘少于,因为我不是一个‘专家,我极少发表鉴定作品的文章,从未在一个博物馆里工作过,因为我没有收藏艺术品的动力。‘多于,因为我通过我的工作唤起其他领域对美术史的兴趣,因为我从美术史出发去寻找一个更广阔的天地。”②贡布里希是一位精勤不懈的研究者,探索的范围几乎涉及人文学科的整个领域。他还是一位具有强烈使命感的教育者,毕生都在为捍卫古典价值而奋战。当他意识到包括艺术史在内的人文学科面临日渐衰微的困境时,便不断地以书写、演讲等方式呼唤对古典价值的回归和对人文教育的振兴。本文将通过梳理贡布里希的著作、论文、讲稿等相关文献,分析阐明他的人文科学理念。

一  普通知识的传统

与贡布里希齐名的艺术史家潘诺夫斯基在《作为人文学科的艺术史》一文中揭示出对“人文”的深刻理解。在他看来,人之所以为人有两层判然可分的意义:“一层源于人与低于人者之间的差异,它将智慧高雅的‘人性与粗俗鄙陋的‘蛮性或‘野性区分开来;另一层源于人与高于人者之间的差异,它将有缺陷的、短暂无常的人性与完美的、无限的‘神性区分开来。人文在前者意味着人的价值,在后者意味着人的界限。”③贡布里希则指出,“那些可以把人与兽区分开来的东西正是建立在古典文化基础上的‘文明价值,因此人文科学的任务就是要保存古典文化的记忆,让失去生命的东西获得新生。”④

1985年1月,英国北方教育会议在切斯特举行。政府希望遏制或缩减文科的教育费用,便于资金向着“技术、科学和工程课程以及其他与职业相关的学习形式转移”。贡布里希在这次会议发表了题为《严阵以待的人文科学——大学处于危机中》的演说。这位已经退休的“古典传统史”教授必须首先回答一个问题:人文科学若只是关注往昔且没有实际用处,我们为什么还要研究它?“一个年轻的学生记者曾问他,如果社会根本不需要纸莎草文献学这种学问会怎样呢?贡布里希一针见血:‘一部当代政治学著作如果没有注意到在纸莎草上发现的亚里士多德关于雅典宪法的论文,就是不完整的;同样,关于欧洲喜剧的描述若是没有讨论最新译解出的希腊剧作家米南德的断简残篇,也是不完整的。”⑤看似没有实际用途的往昔,却时刻影响着当下。“我们要把握现实,就得超脱现在”,人文科学虽然盯着“源自时间长河”的静止不动的人类记录,但它努力捕捉的是“这些记录所赖以产生并成为现时状况的活动过程”。用伊拉斯谟的话说就是——“我们复旧图新。”⑥

有的时候,古典文化会以“普通知识”的方式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故事中就有这样一段:女凶手伪装成被她杀害的尊贵女士,出现在一个上流人士的宴会上,宾客闲聊,有人提到了“帕里斯的裁判”,女凶手插话道:“什么,巴黎的裁判?我看现在巴黎已经做不了主,管事的是伦敦和纽约。”“帕里斯的裁判”是西方著名的成語典故,说的是帕里斯王子将金苹果判给爱神阿弗洛狄特,之后在爱神的帮助下把绝世美人海伦诱拐到特洛伊,从而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故事。“帕里斯”与“巴黎”的英文拼写完全一样,无知的女凶手便将它们混为一谈。正是这个知识漏洞,使她露了馅——她可以在外形上伪装成尊贵的女士,却无法伪装她的学识。贡布里希在《普通知识的传统》一文中引用了这则故事,以此为例来说明:普通知识就是不普通的知识,因为它只是对某个阶层而言才称得上是普通。贡布里希提醒我们,所有活的语言都充满大量典故,这些民族语言留下的线索有助于我们清晰表达和解释我们自己的经验世界,“没有人把某种行为称作堂·吉诃德式或者把某种场所比作但丁的地狱是为了想暗示他读过塞万提斯或者研究过《神曲》,他仅仅是在使用他认为当前流行的一枚通用硬币。”⑦所有文化都依赖某种共同的知识库,即“隐喻之源”。一个社会如果不吸收那种始于语言继而汇合于隐喻之源的普通知识,就无法成其为社会。

然而,在今天,“普通知识”越来越变成“不普通的知识”了。专业化使得人文科学与其产生的文化传统之间发生了割裂。人们越来越成了各自领域的“专家”,对少而又少的东西知道得多而又多。贡布里希尖锐地指出,英国的本科教育使得学生“只在一英里见方的知识范围内达到某种精通的程度”,之后为了让学生拿到博士学位“在这小块地皮上再做十平方码微观研究”。⑧今天,随着人们对人文科学整体性的认识,本科教育的“通识模式”正逐步成熟,然而专业化的祸害却远未终结。贡布里希的研究者范景中先生认为博学之士日渐稀少正是人文科学衰落的征兆。评职称和发论文的压力使得教师们逐渐脱离了那些需要广阔知识才能驰骋想象的领域,越来越不愿意为了丰富自己的思想而阅读,他们甘心选择那些易于求解甚至平庸、虚假的问题,以确保他们的专业沿着阻力最小的途径发展。结果,学科分散成许多无足轻重的支流,充满大量孤立琐碎的细节。范景中提醒我们,知识专业化还可能导致人格单向化的危险,他引用清代学者黄梨洲的名言“学问之事,析之者愈精而逃之者愈巧”,进一步指出:“这种机巧如果只是解决学术问题的小聪明,那也无可厚非。但是,机巧很容易变成‘机心,学者一旦失去老老实实的态度,为害的就不只是学问本身。”⑨

二  赶时髦与学术工业

一方面,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日渐稀少;另一方面,各种出版物却急遽增加,这一矛盾现象的背后隐藏着人文学科的另一个威胁:赶时髦。从结构到解构,从巴特到福柯,从现代到后现代,学术研究像时装翻新一样,成了追逐时尚的竞赛。在学术的“名利场”中,有两类著作十分突出:“一是评述各家各派或时新观念的提要性论著,它们并非一无是处,但真正伟大的观念要么给淡化,要么给歪曲,要么被淹没在废话的汪洋大海里;还有一类著作充满傲慢或晦涩的语言,却往往被追捧为独创和深奥的样板。”⑩大约二十年前,一个叫索科的人模仿在学术界大行其道的学术文体,胡编乱造了一篇毫无逻辑关系的论文,并起了一个惊悚的题目“超越边界:通向一种量子力学的变化诠释学”。他把这篇满纸荒唐言的东西投给了当时最富盛名的美国文化研究学刊《社会文本》,结果竟然被刊登出来了。索科以恶作剧的方式揭开了皇帝的新装,他坦言自己的目的就是要公开谴责学术上的“故作姿态”:“我们并非要对哲学、人文科学或是社会科学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棒子打倒;相反,我们倒是认为这些学科都具有极高的重要性,我们只想警告那些从事该领域研究的人(尤其是学生们)一定要识破那些其实并不高明的江湖骗术。尤其是,我们想‘解构那些文本所享有的盛名——即,它们太难懂是因为它们包含了太渊博的学养与太深刻的见解。在许多例子中我们将会证明,如果某一文本过于晦涩,那么最好的解释就是:它实际上什么都没说。”11

贡布里希曾尖锐地指出,“知识时尚的引力会造成日益增多的时髦废话,它们会从内部威胁人文学科”,12索科的恶作剧为这句话作了生动注解。学术工业很可能变成文化的大敌,因为它极少推动学科发展,反而常常阻碍学术发展。学术工业就像绝大多数工业一样,面临着生产过剩的问题,并且具有污染环境的危险——那些渗入语言的自命不凡的“行话”就是学术工业的“副产品”。

受经济和市场因素的影响,英国大学人文学科教育和科研投入规模都在明显缩减,贡布里希担忧大学会被压缩成职业学校。在欧洲和北美,政府鼓励学生投身自然科学,特别是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四大学科领域(STEM)。“在英国,除了这四大学科领域之外,其他学科的教育经费全部缩减,大量艺术系尤其是外语和文学系都被取消,伦敦大学的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2015年停止了对该院乌尔都语和印尼语专业的教学资金扶持。美国的情况也类似,2015年因为财政赤字,政府对人文学科的资助项目预算做了调整,仅占1980年的一半。自2014年以来,美国人文社科类学士学位的授予量降低了近9%,其中英语系降低8%,历史系降低12%,古典文学系降低19%。”13

与欧美相比,中国的现状看上去似乎乐观许多,随着国家愈来愈认识到人文科学对增强国家“软实力”的重要性,投入也随之加大:研究经费逐年增多,各种基金项目、振兴方案纷纷出台,还有一些高校以高薪设立人文讲席教授,并对青年人文学者予以奖励。这些政策旨在促进人文科学的发展,初衷无可厚非,但我们仍然“要当心善意动机引发的不良后果”。学术,说到底是受好奇心和問题意识,而非金钱驱动的。贡布里希以沃尔夫林为例,“很难想象他得到了一笔研究经费,再去研究拉斐尔的构图设计,或者想象他在研究过程中受到了任何酬谢的想法的影响”。钱是中性的,它能加重生产过剩的弊病,就像它能用来排除这严重故障一样容易。一味追逐课题和经费,只会造成不良的后果:有些研究领域拥挤不堪,“草料被啃食过分”;有些领域冷落无闻,“为唤人开垦而大声呼叫”。14当学术圈变成诱人的竞技场,当学者们整日致力于大大小小的课题探索时,自然无暇安心读书、深入思考。经典著作被束之高阁,是学术界的悲哀,更是整个读书界的悲哀。没有几个人能够既写字又看书,既忙于“知识生产”又抱守经典,难怪贡布里希会发出“每次出了本新书,我就读一本老书”的感叹。

对于学者而言,学术工业带来的最大灾难是一种普遍蔓延的焦虑情绪,许多缺乏创造性的思想恰恰由于焦虑而造成。于是,“许许多多的人便在‘保险的题目中寻找庇护所,而另一些人装出一副挑战性的‘猎奇者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不安。”15如何清除这种焦虑感,才是当下的人文科学面临的最大挑战。做学问不是打仗,不是赶工程,若无从容与耐心,很难有真发现、真突破。“一个真正的学者,其标志是,当他阅读一部原典或者观看一幅图像时,他不能不意识到自己无知的程度,不能不意识到发现更多东西的需要。有时,这种探索会把他带进一座图书馆,偶尔也会带进一个档案馆;他或许在寻找一个答案时决定花数年时光艰难地看完某些记录,或者只把问题藏于心中,希望有朝一日,答案会不期而至。总之,往昔的学者们就是用这种方法进行我们现在的所谓‘研究。”16

三  避免人文科学的“非人性化”

贡布里希在《理想与偶像》中记载了一段轶事,一个叫弗兰克·拉特的人回忆他跟印象主义追随者的圈子里的人打交道。他的朋友们满脑子都是观念和理论,一个新的短语就是一种灵感,一个新的词语就是一种愉悦:

“一天,我认识的一位画家陪着他的一位理科学生到巴黎大学去听矿物学讲座,他在那个受益匪浅的下午回来时带回了一个新词——‘晶体化。这是个有魔力的词,注定要成为现代绘画的一个护符。几天后,我和一些朋友坐在圣·米歇尔大道旁的丁香园,我一不慎,脱口坦白我赞美委拉斯克斯的画。‘委拉斯克斯!我们这伙人中学问最深的一位立刻说道,‘他没有晶体化呀!”17

一个来自矿物学的术语——“晶体化”,成为艺术家学问高深的标志。在不经过观念上或经验上论证的情况下,就贸然把自然科学的概念引入人文科学或社会科学,这样乱抛学术术语以显示出自己渊博的情形在学术界并不罕见。如果检视一下前面提到的索科编造的那篇论文就会发现,文章当中满是对当代声名显赫的法国与美国的知识分子们在自然科学的哲学和社会意义上所发表的若干言论的引述。索科后来专门为此写了一本书,书名是《时髦的废话》,他尖锐地指出论文中引述的那些学者滔滔不绝的最多只有些模糊概念的科学理论。对数学和物理概念再三再四的滥用,目的是要唬住那些不具备自然科学素养的读者,但也反映出人文科学的学者们对自己学科的底气不足,非要借自然科学的术语装点门面。受到近代“普遍数理”的影响,诸多原本属于人文科学的领域被自然科学吞食。人们认为,人文领域的课题是可以通过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来加以说明,自然科学被树立为知识典范。

贡布里希文列举了四类将人文科学引向邪路的偶像,其中位列第一的就是“数据偶像”。这类偶像是在“归纳主义”的科学信条上建立起来的,这一信条宣称真理显现于以积累材料为基础的概括形式之中,因此必须先记录下全部可用的资料,再进行人文科学中的其它研究。贡布里希则提醒我们千万别忘了问问这种游戏是否值得,如果你有能力证明的东西谁也不想知道,这种能力又有什么用呢?“要寻找‘凡人必死的命题的证据,也用不着通过超级电脑把保存在世界各地的活人和死人的名册收集起来。”“对数据偶像的崇拜不仅本身无益,还可能导致好思想的流产。归纳主义使得学者不敢提出任何有价值的问题,从而将他们引到专家的小小领域之内。”18

值得注意的是,贡布里希绝不是一位对自然科学心怀敌意的保守学者。他对自然科学取得的巨大进步,特别是其客观标准的巨大提高充满敬意。他将知觉心理学的研究成果运用到美术史中,开拓了学科的视野。然而他也清楚地意识到科学的引进,或者说寻求客观发现的做法,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人文科学工作者的指导思想。科学能够也应该缩小纯主观的范围,但它不能而且不应该消灭主观性,因为一旦主观性被消灭,必将导致人文科学的非人性化:

“我相信这种非人性化既不合适也不可能,因为人文科学毕竟是关于人的科学……我们面对的是人[men,指人类、男人]为自己创造的产品——当然也包括女人。这些产品的存在总是为了引起人类的某种反应,如愉快、害怕、教训、理解、崇拜、敬仰等。我认为,任何一种这类反应不管多么一般,都不是客观的,而是主观的,这种经验我们可以很容易体会到,因为我们也是人。”19

主观反应必须也确实是人文科学的研究者工作的中心,用古罗马演说家的话说就是“这与你有关”。任何脑力劳动都不能使某一首诗动人心弦,如果心无此弦的话。

四  “受控想象”

早在17、18世纪,欧洲的一些学者就发起了对科学乐观主义的批判,以及对人文科学意义与尊严的捍卫。意大利的维柯率先抛出一个严肃的问题:历史学的人文科学可以用数理方法来研究吗?维柯主张,与科学的“知性智慧”相比,人文的“诗性智慧”是更原始、更根本的智慧。20贡布里希并不反对探索客观标准,甚至包括计算机建立的标准,但他建议人文学者应当采取“受控想象”的方式开展研究。“受控想象”包括两方面,“一是要避免不负责任的主观主义,二是要运用原始材料充实重造性想象。‘受控是因为主观性并不代表一切都随心所欲,不意味着可以按照兴致的指使去感觉和梦想。训练有素的人文学者可以推翻错误的解释或假设,和蔼地警告容易上当的人不要滑入唯情主义的深渊。”21然而,在人文学科的研究中,我们常常要面对残缺不全的证据,如果不用想象力填补其间的空白,就寸步难行。陈寅恪先生指出研究历史必须揣摩古人的心思和他们所处的情境:“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否则数千年前之陈言旧说,与今日之情势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22

陈寅恪主张的“了解之同情”,正与贡布里希的“受控想象”相呼应:“了解”故而不会失控地呓语,“同情”故而能产生合理之想象。贡布里希将学者的工作比拟为“拼板游戏”,这也就是陈寅恪所说的“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因此细心地运用假设和推理,或者说用受控想象来填补其中的空白尤为重要。欧阳修曾讲述过一个有关缺失和通过猜测而重建的故事:

“陈公(从易)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23

各种各样的猜测,都表明了一点:脱落缺失的文本几乎是难以修补的。就像陈从易和他的朋友们竭力想把那个脱字找回来一样,人文学者们也带着勇气,怀揣信念,希望借助反复试验和不断纠错,重建往昔的灿烂图景。然而,勇气和信心并非成功的保障,陈从易和他的朋友们发现,由于时尚趣味的变化以及其它种种局限,总会有那么一些东西,一旦丢失便再也难以复原。但无论如何,这一尝试依然具有宝贵价值,因为正是在这种“拼板游戏”的过程中,人们才能意识到过去文本的精妙之处,才能明白当下与历史的距离,在心折叹服的同时提升自己的品位。“尽管人文科学者知道自己不可能全部理解,但他仍然会高兴地利用这一次能够突破他的局限,扩展他想象性移情的机会。”24

贡布里希将人文科学视为“人类文化记忆的官能”——如果我们失去了对往昔的记忆,也就失去了为文化提供深度和实质的维度。他对专业化、时尚竞赛、学术工业给人文科学造成的危机进行了反思。为了避免不负责任的主观主义和对“数据偶像”的盲目崇拜,他建议人文学者应采取“受控想象”的方式开展研究。贡布里希的人文科学理念中既包含批判性的忧思,亦不乏建设性的方案,对中国人文科学的研究现状不无警醒和启发。晚年的贡布里希回忆起自己三十年前被授予伦敦大学教职时的情形,说他最难忘的是教师合同中的一个条款。该条款写道,教师的职责是“尽其所能地通过研究和其他方法促进其学科的发展”。他坚信大学教师的称号具有“不可磨灭的特性”,就像得到任命的牧师一样,永远不能摆脱自己的角色。25开展一流的人文科学研究需要种种条件的配合,而人文学者的使命感和担当力永远是关系学科兴衰最重要的一环。

注释:

①范景中:《贡布里希与中国文化》,载《附庸风雅与艺术欣赏》,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②[英]贡布里希:《贡布里希自传速写》,载范景中:《艺术的故事(笺注)》,广西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219页。

③⑥[德]潘诺夫斯基:《作为人文学科的艺术史》,曹意强译,《新美术》1991年第4期。

④192124[英]贡布里希:《艺术与人文科学的交汇》,载《敬献集——西方文化传统的解释者》,杨思梁、徐一维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页,第23-24页,第24页,第31页。

⑤1225E.H. Gombrich:“The Embattled Humanities:The Universities in Crisis”,Topics of Our Time:Twentieth-century Issues in Learning and in Art,London:Phaidon,1991,pp. 26,pp. 27,pp. 25.

⑦⑧[英]贡布里希:《普通知识的传统》,载《理想与偶像——价值在历史和艺术中的地位》,范景中、杨思梁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19-31页,第27页。

⑨⑩范景中:《人文科学的危机与艺术史的前景》,载《附庸风雅与艺术欣赏》,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35-36页,第34页。

11索科后来专门为此写了一本名为《时髦的废话》的书,这段文字出自索科为该书写的序言。我是在熊逸的“得到”音频专栏“熊逸书院”中注意到这场学术风波的。这段文字亦由熊逸翻译,全文可参见https://www.jianshu.com/p/4d2ae0fe705b。

13[比]西奥·德汉、季丹:《大学为何要加大对人文学科的投入》,《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5期。

14151618[英]贡布里希:《人文科学的研究》,载《理想与偶像——价值在历史和艺术中的地位》,范景中、杨思梁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107、112页,第113页,第107页,第109-110页。

17[英]贡布里希:《名利场逻辑:在时尚、风格、趣味的研究中历史决定论的替代理论》,载《理想与偶像——价值在历史和艺术中的地位》,范景中、杨思梁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72页。

20孙周兴:《人文科学如何面对人工智能时代?》,《哲学分析》2018年第2期。

22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载《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寅恪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38-839页。

23欧阳修:《六一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8页。

(作者單位: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项目“海外藏中国古版画的整理与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9VJX171;“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011014370118)

责任编辑: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