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蒲松龄的一生,饱受生活艰辛的身苦、身体羸弱的病苦和科考失意的心苦,受此影响,其诗文、辞赋、小说、俚曲、戏曲等作品中,时常可见关于贫困之描写和感慨,以及对于脱贫的设想及思虑。多难的遭际养成了蒲松龄悲悯的情怀,民生的困苦影响了他创作的风格与基调,囿于底层的生活经历赋予其笔下文字以一种鲜明的平民格调和生存理性。
关键词:蒲松龄;贫困;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今年适逢蒲松龄诞辰三百八十周年,也是我国决胜全面小康、决战脱贫攻坚的收官之年,如期打赢脱贫攻坚战,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存在的绝对贫困问题,将历史性地得到解决。蒲松龄一生赤贫,身心饱受贫困之苦。受此影响,其诗文、辞赋、小说、俚曲、戏曲等作品中,时常可见关于贫困之描写和感慨,以及对于脱贫的设想及思虑。蒲松龄身处的历史时点与现如今的时间指针,两者处于不同时空却又古今相连一脉贯通,假如他能看到今天这样的安康景象,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假如他身处这样的时代之中,是否还会有如此多关于贫困的书写?假如,没有假如,时间无法追溯,这些终究是无法解答的设想。由是,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笔者想从贫困书写这一角度,去走近、了解和认识陷于贫困而欲求脱贫的蒲松龄,作为对其人之祭奠与对时代之见证。
一、立身原在窘迫中 身心俱疲皆缘穷
作为与个体之生存休戚相关的问题,从人类出现之初,贫困问题便犹如影子一般紧紧跟随在人类身后,成了一直以来困扰人类的心病和难题。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于此曾有揭橥:“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1]274特别是对于身处社会下层的百姓来说,贫困不亚于挥之不去、挣脱不开的梦魇,如何摆脱贫困是他们需要耗尽一生时间、尝试一切努力去破解的首要问题。就文人群体而言,除了诸如富贵闲人、太平宰相晏殊那样的少数例外,概莫能打破“文能穷人”之命运桎梏,也使得“穷”理所当然成了“酸”的绝配,“穷酸”则顺理成章变成了世人有色眼镜中窘迫文人的代名词。以生计而论,“苦”似乎又是和“穷”相依相伴的不二之选,因为贫穷所以生活十分艰辛、百般痛苦,“贫贱夫妻百事哀”是贫困人家共同的不幸。回首人类历史,摆脱绝对贫困、解决自身温饱、实现安居乐业始终是每代人为之不懈努力奋斗的理想和追求。
蒲松龄的一生饱受贫困、饱尝苦难。综观其七十六年的生活,一言以蔽之曰“穷困潦倒”;纵览其年逾古稀之生涯,真正可谓一部苦难历程。“检阅蒲松龄年谱,以其古稀之龄,亲历水灾近十次、旱灾十数次,以及风、雹、虫、疫、地震十数次,生命的一半光阴中磨难与艰辛如影随形” [2]。对蒲松龄而言,其体会最为深刻的有三般苦:
一是生活艰辛身苦。蒲松龄的父亲,因“家贫甚,遂去而学贾,积二十余年,称素封”。蒲槃既然能够称得上是无官爵封邑而富比封君的人,以“素封”的字面含义来看,蒲家的家境应该不差,蒲松龄也应当算得上是一个“富二代”。但是,这里的“素封”是否真正能够达到富比王侯那样的程度呢?恐怕未必。《种梨》篇末之“异史氏曰”中曾提到“乡中称素封者”,其内涵应与蒲松龄口中所称的素封大抵相当。“每见乡中称素封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 [3]37。参之以此中所描述的情形,对于些许饭食粮米还要斤斤计较,则此等乡中“素封”大概也就是比贫困乡民生活得稍微好一点的中等人家,而不是那般家财萬贯的富庶之户。蒲松龄兄弟四人,因为两个泼妇一样的嫂子,在蒲松龄二十五岁的时候,蒲父无奈分家。分割财产时,“兄弟皆得夏屋,爨舍闲房皆具”,蒲松龄却只分得“旷无四壁,小树丛丛,蓬蒿满之”的三间农场老屋,二十亩薄田,三斗粟米和五斗荞麦,其余“杂器具,皆弃朽败”。以这个一穷二白的家底为起点,拉开了蒲松龄贫困一生的序幕,他与妻子刘氏在贫困线上挣扎了一辈子,从刘氏所言“衣食不至冻饿,天赐不为不厚” [4]1307-1308反向观之,将能够解决最基本的温饱问题作为上天给予的厚赐,其平日里生活之艰辛亦可想而知。
二是身体羸弱病苦。“谋生计拙叹鸠巢”(《咏怀》) [4]1632、“穷途落魄叹遭逢”(《九日同王如水登高,时定甫欲北上》) [4]1658还不算,并因“贫贱能伤人”(《与两兄共话》) [4]1669,故此以忧愁而伤身,蒲松龄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太好。从“瘦骨”一词频见其笔端,可见一斑。“瘦骨着床初放胆”(《榻上》) [4]1615,“盘错不销惟瘦骨”(《八月新归,觉斯、螽斯两侄邀饮感赋,得深字》) [4]1618,“瘦骨支离似沈郎”(《抱病》) [4]1689,“骨瘦心弥瘁”(《病中》) [4]1690,再结合“蓬发如病媪”(《奉酬如水留别之作》) [4]1667等来看,发如飞蓬、体羸骨瘦,一副明显的病人模样。由于饱受病痛折磨,蒲松龄对于病痛的吟咏也时常挂在嘴边,几乎年年可见。“三径蓬蒿贫处士,一囊皮骨病维摩”(《袁子续、孙湘芷重阳见招,不果往,赋此寄之》) [4]1655,“年年长抱维摩病,欲问仓公治得无?”(《赠医生卢鹤友》) [4]1730,“秋残病骨先知冷,梦里归魂不记身”(《寄家》) [4]1578,“四十衰同七十者,病骨秋来先觉”(《念奴娇》四阕) [4]2001,“花落一溪人卧病,家无四壁妇愁贫”(《拨闷》) [4]1628,“交缘贫病寡,梦为别离多”(《秋兴》) [4]1659,“贫因荒益累,愁与病相循”(《四十》) [4]1690,“三春常抱病,一月不窥园”(《病足》) [4]1703,“自分穷愁惟我甚,何期憔悴与君同”(《病足经秋不愈,毕振叔时亦抱恙初起,赋以寄之》) [4]1703,“念我少君廿余岁,衰如病鹤空支撑”(《寄王八垓》) [4]1720,等等。因为久病缠身,始终药不离口,甚至无暇去多考虑家人,“惟知亲药饵,无复念妻孥”(《病中》) [4]1690,又因久病成医且熟悉药价,“近市颇能知药价,检书聊复试疑方”(《抱病》) [4]1690,也是因为身体欠佳,所以他对健康格外期盼,“若能身强健,端不羡蓬壶”(《病中》) [4]1690。以致有的研究者认为:“病弱一直困扰着蒲松龄,同挥之不去的贫困一起,成为他一生的心痛,进而影响到其精神人格及创作。两者之中,甚至疾病的折磨远较贫困为甚。” [5]
三是科考失意心苦。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下层士人而言,这也是从生活之苦衍生而来的苦,因为生活艰苦所以总要想办法摆脱此等困苦境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无数文人心中的热切渴望,科举则如同将这种梦想变为现实的“点金术”,也是贫困文人改变命运和生活境遇的唯一途径。无论是为了兼济天下还是想要独善其身,参加科考博取功名都是封建寒士们别无选择的选择。只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条犹如蜀道般难以行走的路,最终能够成功通过者必然寥寥。因为“科举制度只是一种官吏选拔制度,并非用来扩大生员就业的制度,通过考试挑选出来用以任命官职的人自然相对有限” [6]4-5。这注定了大多数文人想要通过科举谋得进身之阶、博得一官半职封妻荫子的想法,只能停留在心中期盼阶段,梦想终究难以照进现实。蒲松龄十九岁夺得县、府、道三试榜首成为秀才,可谓少年得志,只是此等好运未能延续下去,“三年复三年”,此后他投入近三十年的时间参加了大约十次科考,历经了“闱中越幅”、考场患病凡此种种,却一直未能通过乡试。在做了二十七年的廪生之后,直到七十一岁才靠“挨贡”成为贡生,等到的“候选儒学训导”亦是虚衔,贡生应享受的贡银也历经波折才能拿到。试想,如果没有少年时的得志,或许就没有后半生的孜孜以求;如果不是抱有深深期许,或许就不会饱尝失望的幻灭,也不会有所谓“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的切肤之痛。以“作一得志”始,以“作一失志”终,番回轮转,“熬场半生”,“萧条无成”,作为科场的“倔强老兵”,当初的一时得意早已成为尘封的记忆,此后品尝到的全是“所望尽虚悬”的失意苦痛,故其有“身与文穷订久要” [4]1720之叹。
“糊口之计是压迫了蒲松龄一生的心头大患” [7],由于贫病缠身、文运不济,蒲松龄有感自身命苦以致曾一度怀疑自己是苦行僧转世投胎。“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 [3]1由此,他时常以病僧、老僧、癯僧自居。《聊斋志异·叶生》中,淮阳叶生才华横溢,“文章词赋,冠绝当时”,得到地方最高长官的赏识,但却命运多舛,生活中面临“家贫子幼”“门户萧条”的窘迫境况,应试上陷入“半生沦落”“困于名场”之不偶遭逢,绝类蒲松龄一生写照。冯镇峦道:“余谓此篇即聊斋自作小传,故言之痛心。” [8]85王林书将之喻为“蒲松龄泪墨自画像” [9]。“世上何人解爱才?”(《访逯济宇不遇》) [4]1722,“楚陂犹然策良马,叶公元不爱真龙”(《寄孙安宜》) [4]1625,“名士由来能痛饮,世人原不解怜才!”(《九月望日,怀张子历友》) [4]1630,问答之间充斥的是蒲松龄面对现实的无奈感喟,字里行间倾诉着郁结一生的满腹愁情。是以,文末异史氏慨叹“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带入了蒲松龄自己的故事。多难的遭际养成了蒲松龄悲悯的情怀,民生的困苦影响了他创作的风格与基调,囿于底层的生活经历赋予其笔下文字以一种鲜明的平民格调和生存理性。诚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那样,“蒲松龄除了‘个体的体验之外,更融入了一种‘群体的体验” [10]。
二、诗词歌赋多书穷 千情万状不离穷
蒲松龄的存世作品涉及诗文、词赋、小说、戏曲、小曲、俚曲、杂著等诸种文体样式。以目今所见之作观之,蒲松龄的部分作品不同于传统“为情而造文”抒发一己之思、书写内心情志之主动之作,而是带有明显“为用而造文”的实用性色彩。归根结底,这是其为贫困现实所迫出于维持生活目的之被动之作,是实实在在的“为生而造文”。为了养家糊口,蒲松龄曾游幕孙蕙府中,又在王村西铺毕家坐馆三十年,直至年届古稀方才撤帐回家。游幕坐馆期间,蒲松龄不仅要完成分内工作,还要代东翁应酬贺吊,撰写信札等各类文书。另外,还有不少缙绅士庶,“远迩以文事相烦”。诸如代孙蕙所作之《放生池碑记》,代畢际有所作之《重修普云寺碑记》《答陈翰林书》《迎新邑侯赵公履任启》《祭王陇西文》,代毕韦仲所作之《代毕韦仲为羲仙韩邑侯寄子记》《代毕韦仲贺乡耆王美生序》《代毕韦仲为贺孙祥云子游武泮序》《代毕韦仲为贺韦玉霄任王村乡约序》《代毕韦仲与韩滦州樾依逢庥书》,以及《代李千总募修北寺序》《代葛千总募修关帝庙序》《代王西桥募修药王殿序》《代沈德符与王子下樛通政》《代毕芳文贺叔母王孺人八十大寿序》《代毕某与孟某为玄孙求婚通启》等,皆是出于此等缘由所为之作,于碑记、序疏、书启、文告、婚书、祭文等无所不包,且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就连毕韦仲的岳母去世,祭文《祭岳母》都由蒲松龄代为执笔。
除去这些源自生存需要的不得已而为之之作,即以蒲松龄纯粹的个人创作来看,生活的贫困对于题材的选取也带来了深刻的影响。最为直观的是他的诗作,借助诗中关于衣食住行的点点滴滴记载,我们可以直接还原其当时的贫困生活。从住的方面来看,蒲松龄家住的是茅草房:“柳条如线雁来初,又过东门旧草庐”(《过东郭故斋》) [4]1621,“夜深尚有藤萝月,岁岁依然绕旧庐”(《草庐》) [4]1629。最开始分家所得三间老屋,一家三口尚可维持居住,及至后来家中人口增多,房子不够住增盖新屋,住房条件也没有得到改善。从“茅茨占有盈寻地”“数间茅屋托山村,桑柘萧然四壁存”“茅庐容膝易为安”(《荒园小构落成,有丛柏当门,颜曰绿屏斋》) [2]1718,以及“聊斋有屋仅容膝,积土编蓬面旧壁”(《斗室》) [4]1900等来看,仍然是草屋,面积也不大。从吃的方面来看,一家人始终粗茶淡饭,连很便宜的青鱼都吃不起。关于食不果腹度日艰难的愁苦,在他与兄弟姐妹和故人好友的书信往来中随处可见。“尔兄一女三男儿,大者争食小叫饥”(《示弟》) [4]1636,“兄弟皆贫乏,缓急照顾难”(《怜妹》) [4]1696,虽然“隔宿无粮代弟愁”(《遣怀》) [4]1676,但蒲松龄自己尚自顾不暇,“吾家妇子三十口,丰岁不免瓶罍虞”(《霪雨之后,继以大旱,七夕得家书作》) [4]1822,“朝食煮麦粥,晚食炊饼汤:怜此藜藿士,腹中无异粮”(《忧荒》) [4]1691。粮食丰收时,一家人尚且难免饥饿之忧,甚至吃糠掺菜。每日吃着同样的食物,仍然算得上是幸福的,若逢饥荒之年,则是“雀鼠尽罗掘”(《故人惊憔悴》) [4]1843。从穿的方面来看,“破帽垂垂影自羞”(《如水新酿熟,清夜见招》) [4]1677,“青鞋踪迹转疑猜,布袍萧索冲寒苦”(《十六日途中,得灰字》) [4]1879,“布袍萧索鬓如丝”(《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 [4]1732。《冒雨归家》诗中记录了蒲松龄冒着大雨归家的情状,因为身上穿的“油衣”漏了,所以夜半到家之时,身上已经湿透,“感此油衣漏,恨不为以瓦” [4]1616。若非贫困,焉能如此。至于行的方面,蒲松龄往返毕家靠的唯一交通工具就是一头驴:“十年贫病出无驴”(《草庐》) [4]1629,“十年驴背奂山道”(《十六日途中,得灰字》) [4]1879。透过这些零碎的片段记载,不难看到蒲松龄生活得不仅不能算是富裕,说是“赤贫”亦不为过。
再来看蒲松龄的辞赋。辞赋盛行于汉代,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把汉赋大体分为京殿、苑猎、述行、序志、草区、禽族六类。萧统《文选》提到的汉赋题材,包括京都、郊祀、田猎、纪行、宫殿、鸟兽、志、音乐等类型。从其反映的社会生活来看,除了《旱云赋》《述行赋》中对于农民生活贫困和焦愁忧苦的概括描写之外,《全汉文》《全后汉文》所收之170余篇辞赋呈现出的“完全是社会上层的生活内容与生活场景,绝少关于下层人民贫困艰辛的表现” [11]。及至汉魏六朝抒情、咏物小赋,其题材较之前代有所变化且更为多元,涉及游览、纪行、物色、鸟兽、隐逸、山水、悼亡、宫怨、咏史、叙乱、神女、情色、社会批判等更多方面,但是充溢其中的在很大程度上仍是士大夫的观察感受与审美情趣。相较而言,蒲松龄的辞赋带有更多的人间烟火气息,日常生活的生动情状和活泼意味也更为浓郁。如《煎饼赋》,效仿晋代束皙著《饼赋》,历数煎饼的历史由来、演变过程、制作方法和食用情境,生动形象,历历在目,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酒人赋》《赌博辞》《〈怕婆经〉疏》《〈妙音经〉续言》《祷雨赋》《祭蜚虫文》等文,用生动的细节和深入的白描描写俗人俗事,民生之艰辛令人掩卷落泪,言语之大俗让人喷饭捧腹。《除日祭穷神文》《穷神答文》以轻松的调侃放大展示困窘生活的心酸,“此二文渊源于扬雄《逐贫赋》、韩愈《送穷文》,与之相比,具有浓郁的民间色彩” [12]。
同样是贫困,韩愈送穷神尚“具船与车,备载糗粻”,蒲松龄笔下的穷汉大年初一祭财神却只“烧炷名香,三盏清茶”,送者亦聊有“资送”,求者却无有分文,无奈“磕了一万个响头,就把财神爷爷来祝赞祝赞”。在这篇据日本汉学家藤田祐贤推算作于蒲松龄三十七岁的《穷汉词》中,借由穷汉独白的形式,穷形尽相写出何其之穷:“止有一身破衲,夜间盖盖苍生。绰号名为‘大起灵,一起满床光腚……俺如今又不仯,又不傻,又不聋,又不哑,穷的像个耸打瓦。东头邋遢虽是穷,还有一身新坐马;没似俺家他穷达,穷的忒也没有把。……粮也欠,米也欠,粮食粜的没一石,衣裳当的没一件……墙又塌,屋又倒,大风刮了屋上草。又少裤,又少袄,孩子哭,老婆吵,都说不如死了好!……衣服待穿没处捞,到来年,拜不的节,上不的庙。又清锅,又冷灶,哭的哭,叫的叫,有心只待上一吊!这样苦楚谁知道?……孩子热了穿上袄,腚冷了戴上帽,饥困了喝凉水,撑的吱吱的叫。剩下个老婆儿,穿的还没根线条!”我们从中可以看到,穷汉住的房子破败不堪,家里面家徒四壁,一家老小缺衣少穿,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文章最后,“苍天!俺若是亵渎了你,辱没了你,你就该下个绝交的帖子,再休理俺。可怜俺浑家大小,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就没有个有财命的、有担福的?怎么的弄的少油没盐,少柴无米,少裆无系,少吃无烧?” [4]2737-2739这是穷汉向苍天发出的申诉,也未尝不是蒲松龄心底之呐喊。
文学作品描写之物象与塑造之形象,通常情况下与作者的社会生活环境紧密相关,在某种特定社会生活环境影响之下,激发作者产生创作冲动的心理动机和选取描写对象的创作倾向,不可避免带有所处环境的印记。以饮食描写为例,饮食作为人类生存的前提及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折射到文学作品中演化成作家笔下多姿多彩的饮食筵宴描写。明清小说中多带有大量的饮食描写,但是“因为生活中的人与人是不同的,于‘吃,其状况和态度,自然也因人而异” [13]。《红楼梦》作为古代小说中饮食描写最为典型之代表,曹雪芹笔下的食物,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脱离了充饥与果腹的生理需求,更呈现出彰显身份地位和审美情趣的精神需要。“《聊斋志异》中约有二百篇以上的篇目涉及到了饮食描写” [14],《聊斋俚曲集》中也时见各种食物。抛开对饮食描写深层意义的挖掘,从描写中出现的具体食物饮馔来看,与《红楼梦》中呈现出的精细食脍相比,蒲松龄笔下出现的多是些寻常百姓桌上的家常饭菜,如《俊夜叉》《墙头记》《慈悲曲》里的“糊突面”,《姑妇曲》《富贵神仙》《磨难曲》里的“锅饼”,《慈悲曲》里的“油饼”,《增补幸云曲》里的“馍馍”“煎饼”。除去那些带有怪异性、抽象性与书卷气的饮食外,目之所及,个中所述鲜有山珍海味,《太医》中的熊掌、《霍女》中的燕窝,已经是其中较为名贵的食材了。聊斋写鬼写妖高人一等,“事或奇于断发之乡”,“怪有过于飞头之国”,以生花之妙笔创造出瑰丽无比的奇幻境界。但是,在饮食描写方面,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可以说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再从吃相上看,《绰然堂会食赋》中蒲松龄师徒争吃抢喝的样子,堪比《儒林外史》第二回周进初到坐馆的薛家集村人们“风卷残云”的吃相。“日日常为鸡鹜争,可怜可怜馋众生”,这真真是生活不易的客观写照。
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以《聊斋志异》观之,其中的现实人物形象多为居于社会下层的人们,如《王六郎》中靠打渔为生的许渔翁,《偷桃》中表演登天梯窃王母蟠桃杂耍的卖艺人,《种梨》中卖梨的乡人和着“破巾絮衣”乞梨的道人等。书中的穷秀才也比比皆是,如《狐嫁女》中“少贫”的殷天官,《成仙》中贫而终岁常依周生“订为杵臼交”的成生,等等。由此生发,《聊斋志异》呈现给后世读者以一个个穷书生的白日梦。蒲松龄笔下的书生是穷书生,先生是穷先生。现实生活中,蒲松龄为了生计,选择去做塾师贴补家用,虽然他声称宾主尽欢,毕家待其不薄,但是这终究摆脱不了他仍是一个穷教书先生的现实。这一点,看看他的《塾师四苦》,再与郑板桥《教馆诗》印证即可知:“教书原来是下流,傍人门户过春秋。半饥半饿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 [15]27蒲松龄各类作品中出现的塾师的一个典型特点就是穷。在《闹馆》中,训蒙先生和为贵为了生计所迫,面对主顾礼之用的一个个苛刻条件,不得不节节退让:一天只管两顿饭没烟没酒且没有好菜饭,借住庙中土炕无席无褥且只破被一床,下雨天要背学生上学,笔墨纸砚要自己掏钱买……为了一年四千文钱也就是四吊钱的微薄薪水,和为贵一一答应。窘迫的现实,颠覆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既定设计,《逃学传》开头,直道“世界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是下流” [4]3337。藉由《鬧馆》和为贵之口,蒲松龄道尽下层文人“君子受艰难,斯文不值钱”的穷苦境遇:“咳!好苦哇!想当初念书时错了主意,倒不如耍手艺还挣吃穿。你看那皮匠手锥鞋补袜,只是那锢炉子锯盆锯碗,还有那木匠家打箱打柜,铁匠家打锄头还打刀镰,锡匠家打灯台又打锡盘,窑匠家烧黄盆又烧黑碗。手艺人吃的是肉肥卤面,可惜俺读书人饿的可怜。”“同道们休笑我甚是卑贱,细想想读书人难与不难?” [4]2415这分明是作为塾师之蒲松龄的切身感受和深刻反思。
三、脱贫致富心所向 笔补造化远逐穷
孔子“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清高立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人格剖辨,以及对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回也不改其志”的高度赞赏,奠定了儒家士人对于财富保持疏离态度的总基调,“君子固贫”“安贫乐道”成为落魄士人标榜气节的不二之选,精神层面的需求被高高扬起,物质层面的需求被轻轻放下。但是,“物力艰难,要知吃饭穿衣谈何容易” [4]2076,“年来穷愁成块垒,素髭白发添数茎。可怜此身仅七尺,千烦百恼相煎烹!”(《寄王八垓》) [4]1720。虽然,蒲松龄嘴里说“富贵是无情之物,你看得他重,他害你越大;贫穷乃耐久之交,你处得他好,他益你反深” [4]2091,声称“时厄道愈固,家贫骨亦清”(《咏史》) [4]1661,但在“家贫仅立锥”(《饮长仁园中三十韵》) [4]1670,时常还有赖朋友接济才能度日的情况下,不唯感慨“萧萧白发真知己,却傍穷愁日日新”(《遣怀》) [4]1676,心中也充满了对脱贫致富的渴望,“何日得钱十万贯,烟波深处买芳邻”(《拨闷》) [4]1628,“四壁萧然身欲老,少年那不羡轻肥”(《遣愁》) [4]1677。他也曾为脱贫而努力,从十数次出入科场的经历来看,除了“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价值观作用之外,借此摆脱生活苦困的因素也应占有很大比重。
蒲松龄在自己的生活中没能摆脱贫困的包围和困扰,在虚幻的故事里却为那些深陷贫困之中的主人公谋划着脱贫的出路。归结起来,其中所及摆脱贫困的途径和情形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一是靠家中主妇,勤谨持家,过上好日子。《阿宝》中,秉性迂讷的孙子楚,以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执着,最终博得富商之女阿宝的青睐,当阿宝的母亲听说之后,认为孙子楚的才学和声名都还不错,“但有相如之贫”,害怕找了这样一个穷女婿被人笑话。只因阿宝执意,最终应允婚事。“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依靠阿宝的妆奁陪嫁,孙子楚的贫困生活有所转变,但最终其家中变得更为富有,依靠的是阿宝持家有方。《辛十四娘》中,“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及至冯生落难,家道中落,“忽忆堂陬扑满……扑而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红玉》中,在冯相如遭遇横祸妻亡子散、家破人亡之际,先前因为冯父斥责而远去的红玉再次出现,送其子福儿归来使其父子重逢,并起早贪黑操持家里内外事宜,“剪莽拥篲,类男子操作”,并嘱咐冯生莫忧贫乏,只管安心读书。“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还设法恢复了冯生被革除的秀才资格,而后三十六岁的冯生中了举人,这时其家中更为富有,“腴田连阡,夏屋渠渠”,这都是红玉的功劳。诚如冯生对红玉所言,“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是红玉的辛苦持家才让这个家由贫及富。红玉虽然是狐,但其“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的思想认识,和“操作过农家妇”的躬耕勤勉劳作,比那些普通的家庭主妇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是赖朋友帮忙,出手相助,改变穷困现状。《丁前溪》中,丁前溪行至安丘,到杨家借宿遇雨。杨家“贫而好客”,在“贫不能厚客给”“家贫无以饲畜”的条件下,在丁前溪借住的这两日里,夫妇二人竭力以好饭菜招待,甚至不惜撤下房顶上的茅草铡作饲料喂其坐骑,并分文不取。与丁前溪分别数年之后,“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遂听从妻子的劝说前往诸城诣丁。他在丁家得到很好的招待,“居之温室,设筵相款,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并挽留其居住了数日。在他住下的第二天,丁前溪在没有告知他的情况下,派人给其家中送去各类物品,布帛米粟堆积满屋,并送一婢供其妻使唤。及至临走之时,另送杨以百金,杨家“由此小康”。《宫梦弼》中,柳芳华最初家财万贯,慷慨好客,但凡朋友有所求,“千金不靳”。与那些经常借钱不还的酒肉朋友不同,宫梦弼从来不借钱,和柳芳华的交情也最深厚。及至后来柳家败落,柳芳华去世“至无以治凶具”。宫梦弼出钱,为其料理后事。面对柳芳华儿子柳和对于家里贫困的抱怨,宫曰:“子不知作苦之难。无论无金;即授汝千金,可立尽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贫?”扶贫必先扶志,这是比直接物质帮助更为可贵的。而后,宫梦弼一去杳无音讯。等到柳和历经岳父毁亲、朋友白眼凡此折难,“则宫往日所抛瓦砾,尽为白金”。不仅如此,此前宫梦弼每次与柳和玩埋金子游戏埋在地砖下面的石子“则灿灿皆白镪也。顷刻间数巨万矣。由是赎田产,市奴仆,门庭华好过昔日”。柳和这时领会了宫梦弼的一番苦心,“刻志下帷,三年中乡选”,家中更胜昔日富贵景象。
三是有异类相助,庇佑指点,获得意外财。《王六郎》中,许渔翁每晚带着酒去河边打鱼,并经常将酒倒入河中与好酒的溺鬼分享,王六郎为“报酹奠”,暗中为其驱鱼,“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及至王六郎被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许渔翁去数百里外探望这位故交,承王六郎之情,临归之际得到村人赠送的许多礼物,“众乃折柬抱襆,争来致赆,不终朝,馈遗盈橐”。如此回到家中,“家稍裕,遂不复渔”。《酒友》是又一个因酒而得异类帮助的故事,车生“家不中资,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由此与一“癖于曲糵”的狐精结为“糟丘之良友”,并“治旨酒一盛专伺狐”。为了回报车生,狐精先后指点其从路边拾取遗金、发窖得千余钱,后来又指点其囤积荞麦,当时荞麦价格便宜,旁人还因为车生一下子买了四十余石,“咸非笑之”。不曾想到,后来因为大旱“禾豆尽枯,惟荞可种;售种息十倍,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亩。但问狐,多種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一切种植之早晚皆取决于狐”。《刘夫人》中,廉生家贫,得鬼妇刘夫人相助,先“往涉荆湘……计利三倍”,复“往客淮上……利又数倍”。但是,也不是谁都能如此走运,《毛狐》中马天荣开口向与其缱绻的狐妇求数金,以济其之贫。狐妇应允,但第二天马天荣讨取之时狐妇却忘了带,“愈数日,马复索。妇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锭,约五六金”,结果用钱时才发现是锡锭,狐妇后来道明原委,原来其“无一金之福”“命不应有藏金”。
四是实迫于无奈,破釜沉舟,偶然富家室。《王成》是其中最为典型者,主人公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不堪”。因为盛夏天气炎热,王成来至村外周氏故园亭中寄宿,天亮之际在草丛中捡到了一股金钗,并将之还给了前来寻钗之狐妪。这一举动,给他的人生迎来了转机。原来此钗乃是狐妪先夫王柬之留下之物,而王柬之正是王成的祖父。这样算来,狐妪是为王成的祖母。狐妪见到王成的妻子“负败絮,菜色黯焉”,“又顾败灶无烟”,再听及王妻“细述贫状”,让王妻将钗当了换些钱米,约定三日后再来。“愈三日,果至。出数金,籴粟麦各一石”。又拿出积攒的“花粉之金四十两”给王成做本钱,嘱咐他市葛赴都贩卖。因为中途遇雨,王成晚了一日才到都中,错过了贝勒府高价收购的大好机会,不仅没赚钱,最终还赔了十余两,结果贱卖所得的银子又丢了。他拿了店主人赠送的五两银子,因为自觉没脸回家,“适见斗鹑者,一赌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于是动心“购鹑盈儋,复入都”,不曾想又遭逢数天大雨,“笼中鹑渐死……越日,死愈多;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本来事已至此,王成此行求财失败已成定局。抱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打算,王成听从店主人的建议,凭着剩下的这只鹌鹑,加入了斗鹑行列。不曾想这一偶然举动,给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王成,带来了“柳暗花明”的命运转机,凭借斗鹑赌酒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积二十金”。最终与大亲王斗鹑获胜,兜售此鹑得六百金。拿着这些钱回家“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过三年家益富”。
五是投身于商业,经营贸易,致积累财富。《雷曹》中,乐云鹤与夏平子相交莫逆。夏平子自小聪慧,乐云鹤虚心向其请教,在夏平子的帮助下,他的“文思日进,由是名并著”。不料天妒英才,夏平子科考之途不顺,“潦倒场屋,战辄北”。及至后来,夏平子身染瘟疫而死,乐云鹤挺身而出,时常伸出援手,代为照料留下的孤儿寡母,有一斗米也要两家一分为二。乐家本身就不富裕,加上要照料夏家,“家计日蹙”。面对此等境况,乐云鹤恍然大悟,像自己好友夏平子那样的才学,尚且无法中第,最终无名而殁,更何况自己这点才学,与其“戚戚终岁,恐先狗马填沟壑,负此生矣, 不如早自图也”。在“人生富贵须即时”观念的驱使下,乐云鹤去读而贾,开始经商,“操业半年,家资小泰”。《黄英》中,马子才认为“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坐拥佳种无数,“然家清贫”;黄英姐弟却利用“马所弃残枝劣种”培植异种菊花出售,靠此“卖菊谋生”,陶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
这几类办法当中,在不同程度上,都有着蒲松龄自己人生经验和生活体悟的带入。如靠勤俭持家,从其《述刘氏行实》中对妻子刘氏的介绍,以及“无米炊凭老妇贤”(《荒园小构落成,有丛柏当门,颜曰绿屏斋》)诸语,可见对一个人口众多、生计艰难的家庭而言,作为家中掌内的主妇是否操持得当可谓至关重要。再如有朋友相助,蒲松龄体会更深,当他老母去世,恰逢饥荒之年,一家兄弟对坐痴视、不知所措,正当此时是他的朋友王如水出手相助,《薄有所蓄,将以偿所负,又为口腹耗去,深愧故人也。慨然有作,情见乎辞矣。寄怀王如水》中记录了蒲松龄当时的心路历程:“受恩不在多,饥食感斗糠。所中在魂魄,刺骨焉可忘?慈帏昔见背,正值年岁荒。猝谋周身具,时势何匆忙!兄弟相痴对,枯目以仓皇。思欲贷知己,所识无膏粱。况遭天年凶,粟粒等夜光。” [4]1708-1709对于自己尚无斗米之藏,却慷慨解囊的王如水,蒲松龄发自内心地感激,先后写下《寄怀王如水》《赠王如水》《梦王如水》等作,“恨为啼号累,数载不能偿”,更为自己因家庭所累历时数载不能还债而深感愧疚。正因如此,蒲松龄对此等贫困之中结下的友谊倍加赞赏,如《王六郎》文末称赞王六郎“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同时,借由同乡綦贫之林下者,前往投奔任肥秩的童稚之交,最终“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的故事,对那些一旦跻身富贵便忘却故交的行为嗤之以鼻。另外,对那些富贵却对自己对朋友都十分吝啬的愚人,蒲松龄也报之以辛辣嘲讽,如《宫梦弼》最后所载,“乡有富者,居积取盈,搜算入骨。窖镪数百,惟恐人知,故衣败絮啖糠秕以示贫。亲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贫,便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后渐尪羸。濒死,两子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
四民之业,“士农工商”。作为四民之首的士人,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期待十年寒窗博得“一舉成名天下知”。只不过,理想丰满、现实骨感,这条路蒲松龄没能走通。“虽然他在《咏史》中借诸葛亮的事迹表达了‘男儿事蚕桑,后世有何称的志向,但他家庭还是以田地务农为本”,参之以“我为糊口耘人田”(《次韵答司寇王阮亭先生见赠》),他本身实际“是一个自有土地、依靠家庭劳动力耕作的自耕农” [7]。耕耘薄田,以地为食,靠天吃饭,从上文我们能够看出其生活得何等艰辛。这样一来,在求仕的道路上屡试屡败,在务农的生活中难以自给,本身又没有皮匠、木匠、铁匠、锡匠、窑匠那等手艺人的技艺,传统的行业当中,只有为商一途,蒲松龄未曾尝试过。以其境况分析,之所以没有尝试,相比“负耒横经,固成家之正路”(《赌符》)观念的影响,缺少作为启动资金的本钱恐怕是更直接的因素。虽然如此,也使得蒲松龄在对待商人的观念上不同于固有的惯性思维,“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黄英》)。商人形象也成为活跃于其笔下的群体之一,在《聊斋志异》中有七十多篇作品写到了商人及商业活动,占据全书的近七分之一。现实中,蒲松龄于营商一道未尝亲事,但是透过这些触及商业的作品,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他对于商业的认识、对于经商的思考。“《王成》中狐妪所谓‘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就道出了负贩获利的一条原则,实际上体现的是对商业供求规律的认识;《刘夫人》中鬼妇倚重‘未惯贸迁的廉生,同时雇佣了‘诚实谙练的伍姓,反映出商业经营的择人之道” [16]。
从上面几种脱贫方法的描写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与前代作品略有不同,即便是有异类相助者,但主人公财富的获取最终仍源自于现实的经营,而不像前代如仙人赠金、龙宫得宝等题材小说作品之类,主人公脱贫致富依靠的是意外获得奇珍异宝,以此一次性换得巨额财富。蒲松龄作品中呈现的更具有现实生活气息,即便是有外力相助,但是自身的努力仍不可少,需要在外力的幫助下自力更生,这也使得他的作品在虚构之中带有鲜明现实色彩。虽然受认识所限,蒲松龄将贫富归咎于命运,一如青梅所言:“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青梅》)但是,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上述故事里透露出的信息清楚表明他在不同程度上突破了认识上的局限,借由畅游之意和恣意之笔,在抒发穷厄压抑的同时,书写出心向富庶却又无缘富贵的文人幻想,实现了心灵上对于贫困现实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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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 峰)
收稿日期:2020-05-12
作者简介:刘铁(1981- ),男,辽宁铁岭人。文学博士,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元明清小说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