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何颂

2020-01-20 02:44周钢鸣
新作文·高中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布衣弄脏富人

周钢呜,作家,1932年参加左联,曾任《救亡日报》记者,广州《国民半月刊》主编,新中国成立后任广东省文联主席和中国作家协会广东省分会主席。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有时作兴也吃一次青菜豆腐;穿惯了绮罗的小姐,有时也换上一套粗布蓝衫,甚至有时他们也来提倡一套“素食养身”,“布衣救国”的运动。但他们骨子里并不是真为了简朴,而是有钱和有闲,来换一换口味,寻术新奇罢了。但“身穿绮罗”者,仍是身穿绮罗者,肉食之流仍是“酒池肉林”。虽然他们提倡那种“素食养身”,“布衣救国”的口号,但拆穿西洋镜,无非是有意骗人,是想叫那些“布衣…‘素食”或“无衣”“无食”之辈,不要作绮罗的念头,叫他们安分知足,甘心贫苦,免得他的“身穿绮罗”“口吃山珍”的地位遭人暗算,或给人推倒和抢去。

持着这种论调的人,我们随时都可以碰到的,在教室里,在绅士们华贵的筵席上,在庄严的教堂中,在街头传教士们的嘴边。

读者总还不会忘记吧?那位《贫穷颂》的作者向我们说的话:他把富人跟穷人的“行”“衣”“食”“住”做对比,结论是:“贫穷线上的人们,无往而不舒适。”这位作者也许在作反面文章吧?但他所写的确是正面说教,而且是最恶毒撒谎的说教。

首先他提出“行”来,说富人进出拥娇妻美妾,坐汽车,但是他们不知“行”的趣味,而这位作者却是悠然地“从散步中寻出趣味来的”。但那终日奔忙在街头,肩着重负,拖着黄包车塌车在熔热烫脚的柏油马路上,在如火的赤日下,在风雪刺骨的零度下,流着血和汗,拼命地奔跑,他们的趣味,又从何寻到呢?至于富人,“行”的趣味多着呢!他不仅搂着娇妻美妾在林荫路上踱方步,他还会在灯红酒绿的舞场上跳,有时也会在地上爬着呢!

至于谈到“衣”,他说富人穿了贵重衣服随时要当心衣服弄脏,结果是被“其衣役,非役其衣”,而布衣寒士則满不在乎,处之泰然。看到这段话,更觉可笑可怜,更看出这作者的嘴脸是一个“高攀不上,低不接下”的破落户,或是一个摇笔穷酸的中间层,或是一个“帮闲”者,不然他不会发出替富人担心弄脏衣服的奇论。我想作者没有过过豪奢生活,也当听人说过一位姨太太穿二十几块钱一双的丝袜,破了一个小洞就不要的平常事吧?担心衣服弄脏的倒是寒酸的小家种,富人才是“满不在乎”呢!

世人还有许多“鹑衣百结”,或是“衣不蔽体”赤身露体地在给日炙风吹雨打,冻死在街头荒野给山鹰野狗啃的人们,他们又何从“满不在乎”呢?

说到“食”的事,他说鱼翅海参中吃不出滋味,而国际饭店中也吃不到街头食品的滋味,这倒是真理。但国际饭店中的是血和肉的滋味,而街头的是汗和泪的滋味呢!这位作者也许是吃多了血肉吃坏了胃口的人,他也想来尝一点汗的滋味。汗的滋味是苦和咸的,但还有许多灾民在吃观音土,吃树皮,甚至于树皮都没有吃,而在饥饿中挣扎着人吃人,那又是什么滋味呢?

讲到“住”时,他替“广厦连云中的富翁,一个人占据几十间大房子”的娇妻美妾少爷小姐感到孤独,而觉得在贫民窟中热闹有趣。但他没想到广厦连云中可以举行茶舞大会,唱堂戏,可以养帮闲清客和便利娇妻美妾们越墙穿室,偷情养汉,他们又何尝孤独呢?至于贫民窟中的“热”也许是“闷热”是易于传染的“猩红热”“闹”是“吵闹”“闹饥”“闹饿”“闹穷”“闹失业”“闹”房租过高,“闹”减租,“闹”大房东断自来水,“闹”人满为患,“闹”到流离失所,睡到水门汀上。除此以外,他们如还有“热闹”,这就是死亡的“热闹”了。

所以,“富人的趣味是单纯的,穷人的趣味是隽永的”。这是作者最大的说谎。而反过来“富人的趣味是享乐残酷奢侈腐烂的,穷人的生活是悲惨痛苦贫困的”,这是铁一样的真理。我们倘使不是闭着眼睛在做梦和有意骗人的话,开着眼睛就可看到惨苦的现实,而“贫穷”正在吞噬着人们,富人却在贫穷上舞蹈。我不能不含着满眶愤激的血泪来喊一声,“贫穷何颂”?

(原载1936年1月17日《立报·言林》)

赏读借鉴

提起贫穷,人们往往联想到:金钱的匮乏,衣食的短缺,居住的简陋,躯体的劳顿……贫穷从来不是一个好字眼,尤其是与富有两相对比之时,那种黯淡与绚烂的反差、简陋与奢华的比对,足以冲击人的心灵,使其心痛、眩晕乃至悲愤。然而,在过往的文学长河中,民国时竟有人曾为贫穷做过一曲颂歌,并得出结论——“贫穷线上的人们,无往而不舒适”。贫穷何颂?正是作者周钢鸣在当时的语境下针锋相对所发出的诘问。作者列出了贫穷世界中的种种世相与那些自觉“无趣”“无聊”“孤独”的富人们形成对比,而这种种对比,哪一样不能证明歌颂贫穷者所说——“富人的趣味是单纯的,穷人的趣味是隽永的”是如何残忍与荒谬!

这篇文章在写作手法上,并不高深,采用的是惯常使用的辩驳手法。文章写法虽然平实,却能使我们深刻感受到文字本身所蕴含的论辩力量,感受到荒谬被揭露时给人带来的酣畅之感和悲愤之情。议论之美,有一项便是曲笔之美,但这篇文章没有使用曲笔,却以悲愤之情和有力论辩同样引入注意,丝毫没有减弱它的讽刺性和感染力。或许当作者用心体察过下层民众苦难生活,逼视过时代,又产生过痛苦之后,只有通过这样的辩驳才能一抒胸臆,书写出心中的愤懑与愁苦。而这种直抒胸臆的写作手法,我们在写议论文时同样可以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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