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命人

2020-01-19 18:21马甲小姐
青年文摘(彩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功德老叔记忆

马甲小姐

1传说中阎王爷有功德簿,记载每一个人的一生福祸。功德簿天生天成,神仙菩萨皆不得涂抹,唯有凡人的一支笔可修改。我们家族就是那支被上天选中的笔。

我是个开淘宝店的,卖手写春联,一个字一万,副业是给人改命。有时会有客户向我提莫名其妙的要求,比如,今天遇到的这个跟我说:“我记性不太好,能帮我看看吗?”我秒回:“去找医生。”他说:“不是那种不好,怎么说呢,你看过《沙之书》吗?”

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我当然记得。他说:“我的记忆就像那本永远变换的书一样,每一次去回想,结果都不一样。”这次我回:“好的,请发地址。”

他没有发地址,直接派人来接我,一辆改装的悍马停在我家小院前,下来六个保镖,客客气气地把我请上车。悍马带我出了本市,到了邻市郊区的山林丛中,一架直升机在等着我。

保镖把我身上所有电子产品全部摘了下来,直升机又飞了两个多小时。下了机,一辆小车已经在等着。大概又走了十分钟,我感到车子停在一块铁板上,然后头上一阵铁链子搅动的声音,小车逐渐沉入地底。

等到我摘下眼罩的时候,眼前的一切把我惊呆了。这是一个灯光明亮的地下大厅,墙壁用一种看不出材质的银色金属浇铸而成,整个场景像好莱坞科幻大片中大型飞船的内部,来往的人穿着厚厚的连体防护服,头上戴着头盔。

大厅中央有一个特制的玻璃小房间,里面有一个人,正在对我微笑点头。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我认识!每年国家富豪排行榜肯定有他的名字,只不过他很早就隐退了。

我一进门,房间里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生都退了出去。他抬抬下巴:“两个国内权威的精神科医生,一个成功率最高的催眠专家,都找不出什么毛病。”他说话的时候满脸疲惫,时不时伸出手捏捏鼻梁,我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些奇怪。一般人捏鼻梁应该是手指放在左右两边的,他却是上下用力,我问:“您……平常戴眼镜吗?”

“不用这么拘谨,你叫我一声老叔就好。”他又下意识捏了捏鼻梁,说:“你也觉得我这个动作像推眼镜吗?我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的,怎么都忍不住。”

我想仔细问下去,他却摆摆手:“我的记忆根本做不得准,随时会变版本,我听说你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功德簿,我希望你帮我看看真相。”

2查看一个人完整的功德簿是一套十分复杂的算法。算出来要到半个月之后,我被安排到了一个豪华套房里,但除了这个房间和老叔的玻璃房,其他地方我被禁止进入,那些穿着厚厚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既不回答我的话,也不愿意跟我有过多接触。

我待了三天就闲得浑身发痒,开启了自娱自乐模式。其中一個工作人员,长得有点像我蛮喜欢的一个明星,我特别喜欢找他聊天,还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小聃”。虽然他不回话,但架不住我话多,有天我说完一段《隋唐演义》,他给我倒了杯水,递过来的时候,手指极轻极快地在我手上写了几画,k开头,然后是u、a……Kuai pao,快跑?

这时,一双手在我肩上重重一拍,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十分诧异地问:“你怎么了?”我回过头,是那天看到的精神科医生之一,姓李,四十来岁,跟我聊过两次。我擦掉头上的冷汗:“没什么,在想这个地方究竟是哪边的地下呢!”李医生愣了一下:“不是在海底吗?”

我吃了一惊,李医生已经开始讲他到这里的过程了:“先是坐车,然后是直升机,带我到了一个码头,我们上了一个游轮,大概坐了七八天船,有一天夜里,保镖把我带到了船舱底下,划着一条小皮艇,往外走了一两海里,有一个半浮在海面上的潜水艇等着我。”

我陷入了迷茫中,我敢保证来这里的过程中绝对没有经过大型的水域。而且依照他的说法,距离也对不上。

我急于想向李医生求证其他细节,但他一直都没有出现,我为他所说的行程手画了一张地图。午饭小聃给我送进来,放下盘子后看我的地图。他在纸上写了一个单词,V e r n e。他指了指我房间里的小书架,转身就走。

书架上摆了几本包装精美的原文书,应该是世界名著系列,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意思。凡尔纳,法国作家,代表作《海底两万里》,内容跟李医生所说的经历有许多相似之处。

下午我去大厅,看到另一个精神科医生正从玻璃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脸上笑容洋溢。我瞥了一眼本子,上面写了一句勉励用语,下面是老叔的签名。我一乐:“没看出来,你还是老叔的粉丝?”

这个医生姓张,六十多岁的样子,一说话就乐呵呵笑:“是啊,我小时候看着他演的电影长大的。”

不对劲的地方又来了。老叔年轻的时候是搞实业的,哪有时间演电影?我问:“老叔都演过什么电影啊? ” 张医生愣了一下, 皱着眉头沉思: “ 什么电影?……反正很有名的,我想想啊……《沙家浜》?对,肯定是《沙家浜》。”他翻了翻手上的本子,背着手走了。

我浑身发冷, 并清楚地看到,张医生的笔记本前几页,贴了一张上了年头的《沙家浜》电影海报,里面的几个主演,绝对没有老叔的脸。

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从我面前走过,我拉住她的衣服,轻声问:“你们穿得这么严密,是不是在防着什么东西?老叔身上那个沙的记忆,是不是——会传染?”

她大惊失色,拼命挣脱开我的手,匆匆消失在门后。

3选定的日子到了, 那天13∶50,我准时踏进了老叔的玻璃房间,里面的东西按照我的要求重新摆放,正中间是一张秦汉时期用的矮脚书案,上面放着一筒还没刻字的竹简、一支毛笔和一碟清水。

老叔和我面对面席地跪坐,他替我慢慢拉开竹简,而我则闭上眼睛,毛笔蘸水,在竹简上泼墨挥毫。我们家族号称传承了一支功德笔,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它没有形体,只存在于我的意识,当我需要看清一个人完整的功德簿的时候,我便自己化身为笔,书写案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时间已经到了15∶24,老叔坐在我对面默默抽烟,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是催眠师。他静静地站在角落里,良久,慢慢推了一下眼镜。

我长吁一声,对老叔說:“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是否还有亲人在世?”老叔沉默一下,苦笑起来:“没有。我创造了辉煌的商业帝国,身边的亲人却相继离世。”

我点点头:“你的财富最开始是不是继承自你的父亲?”“是的,我爸以前是留美学生,后来在美国开了一个小超市,生意一直没有什么起色。我在美国读了商科大学,回来帮我爸做事,渐渐就做大了,后来我爸带着我回国创业,这才有了我的实业公司。”

老叔怀念地仰头盯着天花板,慢慢捏着鼻梁:“一眨眼六十年过去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顿了一下:“你还记得你第一个亲人去世是什么时候吗?”

老叔脸色有些迷茫,我提示一下:“是不是你父亲的小超市开第一家分店的时候?”老叔阴沉着脸点了一下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记得的是不是正确。”“你的记忆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是这一秒一定是真的,因为他,”我指了指催眠师,“还没有动手。”

“你什么意思?”我伸出两根手指头:“我先说结论,第一,你的父亲来找我长辈改过命;第二,你已经死了。你父亲找到我家族的人——应该是我爷爷或者太爷爷——想改掉自己没有商业头脑的命运,他成功了,但是代价是他的亲人。”

“比如说,他开分店的时候还差一大笔钱,他的某个女儿突然出意外去世,保险公司的赔偿金正好可以填补这个空缺。”

我知道我说对了,因为老叔的脸色越来越白。“当你父亲意识到成功的代价时,他最后一个亲人,也就是你,也危在旦夕。他只好找到了催眠师,改变你的记忆,让你忘掉自己的宿命,让你忘记你已经——死了。”

4我把目光投向角落,催眠师冷冷地注视着我。他慢慢走到老叔面前,推了推眼镜:“人的精神意志很奇妙,有些人做梦的时候梦见自己摔死,他的大脑相信了这一记忆,好端端躺在床上的尸体就会显示出摔死的特征。同样,只要大脑相信你还活着,你就能呼吸,就能运动,就能思考。当时给你催眠的是我的老师,他给你留下了强烈的暗示:你的记忆会随着你眼前看到的东西而发生改变。”

“这个暗示过于强烈,以至于你可以无意识地影响身边的人。所以李医生在看完《海底两万里》后,会产生‘自己身处海底的记忆,张医生看到《沙家浜》海报,错认为你就是其中一个主角。”

“我老师至死没有把这个催眠术教给我,我只好自己找到你、观察你、拆解你,不停地将你的真实记忆摁下去,让老师的暗示浮现上来,以便我学习。”

老叔目瞪口呆,但他逐渐冷静下来,在脑子里把一切都串联起来。我不置可否,说:“你的记忆像博尔赫斯那本《沙之书》一样,充满流动,哪怕现在我告诉了你真相,下一秒,你自己又会忘掉。我可以替你改掉沙的记忆,但是你的大脑也会想起,你已经死了。”

老叔把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无意识地捏捏鼻梁,突然笑了起来:“我爸爸挺傻的,他渴求财富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孤家寡人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我小时候,我姐姐还没死,我俩放学回来,一起去给邻居家剪草坪遛狗赚零花钱的日子。”

老叔躺在床上,脸色很安详,很快,随着精神的消散,他早该死去的尸体迅速腐朽,化为尘埃。

5我和催眠师站在他身边没有动,他看着我,我看着老叔,仿佛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角力。这时,有人敲了敲房门,轻声喊:“老板,该吃晚饭了。”

就在那一刻,一道奇怪的光从老叔的骨骸中飞射而出,直奔门外的工作人员而去,但很快又像撞上了什么屏障一样,悻悻归来,在我和催眠师之间犹疑一下,一头钻进催眠师的身体中。他跌坐在地上,捂住胸口,微弱地呼救。我冷冷地说:“别演了,我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愣了一下,神色迅速变换,最终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你知道了什么?”

“真相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老叔相信那是真相,那就是真相。但是我不信,这个故事有一个严重的漏洞:催眠术真的能让人起死回生吗?”我也跟着一笑,“我原本不确定,只是想诈一诈你,没想到你就自己承认了。我们还得从头捋一捋。我该怎么称呼你,催眠师先生,还是——妖魔鬼怪?”

他叹口气:“我只是一种精神生物。”

我想起我在老叔的功德簿上看到的景象,理论上,看一个人的功德簿,展现在我面前的画面只会从那个人出生开始,但是我在老叔身上看到了远古时期到现在的人类历史。

一开始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得出一个结论:老叔身上有一个什么东西,从很早以前一直活到了现在。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一切都豁然开朗:为什么催眠师的老师不肯把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催眠术教给催眠师?因为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整个催眠就是一场骗局,它成功寄托在“某个东西”,并趁机进入老叔身体里,将自己的功德簿与老叔的重叠在了一起,让老叔几十年如一日,保持在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

为什么老叔一定要让所有工作人员穿上防护服?因为老叔已经察觉到那个东西的存在,并且得知这个东西能更换宿主,他想把这个东西封死在自己身体里,这样他就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获得永生。

为什么老叔会开始产生沙的记忆?这是老叔本体意识和“那个东西”之间的一个博弈,它想让老叔在不断的遗忘与记忆重建中逐渐忘掉自己的存在,从而找到逃出去的机会。

现在,它成功了。

6 “催眠师”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你一定听说过我,在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名字,叫作彭祖。”上古时期有长寿者名曰“彭祖”,活八百载,是历史上最有名的老寿星。

“我藏身于宿主的身体里,以他们的精神力量为生,作为回报,他们肉体的新陈代谢会变得极其缓慢。当然,我对宿主有极为严苛的要求。”

“催眠师”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三十多年前,我寄居在一个老催眠师的身体内,他活不了多久,但他有一个身体条件十分完美的小学徒。我原本想耐心等待小学徒长大,没想到那个老东西看破了我,他借着一次催眠,把我送进了老叔的身体里。我像是被关进笼子里,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逃脱。我立刻就想到,老叔被功德笔束缚住了。”

“我被迫在老叔的身体里待了三十多年,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的身体日趋衰亡。当宿主死去的时候,我如果没有及时脱身,我也会跟着死去。幸好老叔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随时变换的记忆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而我用了一点小手段,让他看到了你的店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爷爷改写的命运,终于在你手上得以真正实现。而我,也终于摆脱了老叔。”

他迷醉地看着自己的新身体,张开双手,哈哈大笑:“当年的小学徒已经长这么大了,年轻、有力、自由。世界是多么美好啊。”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悄悄给他改了一句话——“我让他无法再离开催眠师的身体,催眠师死去,他也会跟着死去。”

7随着话音落地,故事也讲完了。我坐在一家海鲜楼的包房里,跟我一起吃饭的是一个朋友,他的工作是负责排查一些具有极大危险性的超自然事件。

包房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好莱坞科幻大片,其中飞船内部的构造跟老叔那个地下疗养院颇为相似。朋友自顾自剥了一只虾,大嚼着:“你觉得他有什么危险性,非得喊我來一趟?”

我耸耸肩:“一个看不见的不死幽灵,自由穿梭在每一个会思考的人类脑子里,不知不觉中影响着宿主的思想。万一将来哪里冒出一个永生不死的希特勒怎么办?”

朋友吃完了一整盘大虾,头也不抬:“你说得有道理,但是这个故事你前两天刚给我讲过,内容跟你现在不太一样。”

我一怔。我完全没有印象。

他撬开一只生蚝的壳,边吃边回想:“你上次怎么跟我说的来着,你被人劫持到了深山老林里,给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改命,他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地球文明发展史。他告诉你,上古时代的神话都是真的,那时候的人类掌握的就是法术的力量,但是他策划了诸神之战,把所有巫师血统的孩子都杀死了,剩下的麻瓜不得已开始发展科学。”

他点点头,似笑非笑:“当时电视里放的是《哈利·波特》。”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电视,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鼻梁,像推眼镜。

//摘自脑洞故事板,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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