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远
(湖州师范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柳宗元是唐代大文学家,一生留有600多篇文学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柳宗元的传记文学成就非常突出,这些传记文学作品以其独特的笔法、新颖的视角、巧妙的构思赢得了研究者的喜爱和关注。如果把碑传、墓志、行状等也算在内的话,柳宗元的传记文学作品共有60多篇。而在这60多篇的传记文学中,不乏为“小人物”立传的优秀篇章,而且创造了继司马迁之后的我国传记文学的第二座高峰,实现了将传记文学从为“帝王将相”立传的传统到为普通民众立传的转变,在我国传记文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柳宗元不遗余力地为“小人物”立传,既是自己文学才华的展现,更是自己“仁爱”“亲民”思想的体现,这样的一种“小人物”情结,贯穿于柳宗元传记文学创作的始终。
柳宗元所撰写的与“小人物”相关的传记文学作品,主要有《捕蛇者说》《种树郭橐驼传》《童区寄传》《梓人传》《宋清传》《饶娥碑》《马室女雷五葬志》《河间传》8篇,而其中尤以《捕蛇者说》《种树郭橐驼传》《童区记传》《梓人传》《宋清传》《河间传》6篇更为出名。
“在传记材料的搜集上,柳宗元强调实地调查、搜集材料,以保证传记文学的真实性。”[1]在内容方面,《捕蛇者说》是为一名深受“赋敛”之毒害的蒋氏立传,《种树郭橐驼传》是为一个深明种树之道的郭橐驼立传,《童区寄传》是为一名12岁的砍柴牧童区寄立传,《梓人传》是为一个善于建造的木匠师立传,《宋清传》是为一个道德高尚、目光长远的药材商立传,《饶娥碑》是为一位年方14、孝感动天的饶娥立传,《马室女雷五葬志》是为一个15岁就不幸病死的贫女马雷五立传,《河间传》是为一个原本淳朴善良而最后不断堕落、身败名裂的农家妇女立传。
通过对上述8篇传记文学作品描写对象的分析,可以看出主人公在当时社会上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既不是帝王将相,也不是公卿大臣,都是生活中普普通通的平凡“小人物”,虽为“小人物”,身上一样具有各式各样的“真善美”与“假恶丑”,这也是柳宗元传记文学将笔触下放到贫民“小人物”身上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正是通过对这些“小人物”的描写与刻划,可以起到一种“以小见大”“文以载道”的目的与效果,也体现了柳宗元“仁爱”“亲民”的崇高理想,以及对“仁政”的热烈呼唤。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父母的言传身教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有至关重要的影响,特别是当一个孩子处于幼年时期,父母的启蒙教育更是对孩子的一生起着不可磨灭的重要影响。柳宗元出身于世族大家,父母都是具有较高文化的知识分子。据史料记载,柳宗元的父亲柳镇明经出身,虽仕途坎坷,沉沦下僚,但做官刚正不阿,为人宁折不屈,受到当时权贵的挤压与排斥,使自己经济政治地位都不稳固,但却因此获得了与下层民众接触交流的机会。柳宗元的母亲卢氏同样出身于名门大家,具有较高的知识修养,且乐善好施,对下层民众具有较强的同情心,常常对周围民众表现出较强的“仁爱”之心,济贫救困,受到家族成员及民众的较高好评。
出身于这样家庭的柳宗元,不但自幼就可以获得较多读书学习的平台,而且自小就获得与下层民众接触交流的机会,且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中培养了自己“仁爱”的品质,对下层民众不是歧视,而是同情;不是排斥,而是亲近。柳宗元在4岁时,就受到母亲的启蒙教育,对知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儒家的“仁爱”思想便有了最开始的接触学习。柳宗元12岁时,经历了藩镇割据的战火,随父亲一起逃难的过程中,亲眼目睹了下层民众的流离失所,生死存亡。幼年时的成长烙印,在其成人长大后便转化为一种具体的行动,要为下层民众发声呐喊,要为底层“小人物”命运的改变贡献一份力量。作为一名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不是把自己高高地摆在普通民众之上,而是愿意亲近民众、同情民众,柳宗元身上的这种高贵的“仁爱”精神,决定了日后为“小人物”所撰写的传记文学作品必定可以取得较高的文学成就。
柳宗元的一生,是仕途的一生,也是浮沉的一生。柳宗元自21岁进士及第,名声大振,可以说是少年得志,青云直上,积极投身于“革新”的潮流中去,为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积极献言献策,奔走呼喊,希望可以得到朝政的重用,希望可以一展满腹的才华,然而,换来的不是高官厚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一贬再贬,穷愁潦倒。
据史料记载,柳宗元在贬谪永州、柳州期间,处境十分恶劣,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会受到严重的威胁。无钱购买饭菜,甚至连一个稳定的住处都没有,名为一“贬官”,实同一“牢囚”,物质生活得不到应有保障的同时,还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在柳宗元贬谪期间,他满腹的冤屈无“知音”可诉说,周围接触到的都是一些下层民众,只能与下层民众进行诉说、交流,而在接触、诉说、交流的过程中,对下层民众的生活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对朝政的黑暗腐败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柳宗元为“小人物”所立的各篇传记,不仅仅是对其真实生活的一种展示与写照,更希望能引起统治者的重视,对各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努力进行改变,正如同《捕蛇者说》文末所描述的那样:“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由此可见,柳宗元所写的各种“小人物”的故事,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个人的抒情排遣,而是带有较强的政治目的性,虽然自己已被最高统治者排斥在外,“待罪南荒”,但依然不改自己“当官要为民做主”的赤子之心。同时,作为一名被贬官员,与那些春风得意的达官贵人相比,柳宗元自己也算得上是一位“小人物”,自己真实的处境遭遇也让其对下层“小人物”的命运有着更多的同情心,下层“小人物”的生活之艰难、命运之苦难也更容易引起柳宗元产生共鸣。
主张统治者要施行“仁政”是儒家思想中的重要内容,孔子曾提出“仁学”的思想,孟子在此基础上又提出“民政”“仁政”“王道”和“性善论”等政治理想。作为一名古代的知识分子,柳宗元自幼便对儒家经典进行了广泛而又深入的学习,儒家的“仁政思想”不可能不对柳宗元产生深刻的影响。
儒家“仁政思想”在柳宗元身上的体现,一方面,表现为当柳宗元春风得意、走上最高统治集团的政坛时,就积极地为最高统治者献言献策,为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积极努力,投身到“改革”的大潮之中;另一方面,当柳宗元变革失败、跌落政坛、流落民间时,不是一个简单的失意文人,只会借助于一些文字排遣内心的郁闷,而是依然关心民生民情,并为改变民生民情不断努力,同时,继续呼唤最高统治者希望可以关注民生民情,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纵然自己已经落魄到了极点,而依然心怀天下苍生。这样既朝最高统治者呼喊、又替下层民众发声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与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及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正因为此,柳宗元才总是不断地将“小人物”作为自己笔下的描写对象,描写“小人物”的苦辣酸甜,描写“小人物”的百态人生。同时,这种对“小人物”的描写,也具有一种“以小见大”的效果,因为在对“小人物”描写的过程中,其实是寄托了柳宗元的某种政治理想,而这种政治理想正是儒家思想最为看重的“仁政思想”。比如,《捕蛇者说》中的一句“熟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简直就是柳宗元对最高统治者的声嘶力竭的呼喊:赋敛之毒早已让百姓不堪生活了,已经被逼到死路上了!柳宗元也深知他的这种发声所带来的的后果,不一定能改变继续“赋敛”的不良现象,反倒自己可能会继续遭受进一步的迫害,但他依然在发声、在呼喊,所有这一切,就是根源于他内心深处始终都向往着一种“仁政统治”的到来!
“柳宗元所写的传记文学作品,其优秀篇章的主人公,多为下层人物或正直清廉的官吏。作者或写他们的悲惨经历,或写他们的高超技艺,或赞美他们的智慧与斗争精神,或颂扬他们刚正不阿的品德节操,这些都与当时的社会现实息息相关,都具有较为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更融进了他爱与恨的情感。”[2]柳宗元在传记文学的撰写中,融入了较多的对“小人物”这一角色的立传,在我国传记文学发展史上,不但拓展了描写的领域,而且在具体写法上也具有较多的创新,吸取了“传奇”的笔法,使我国传记文学的艺术成就登上了第二座高峰。
柳宗元笔下的“小人物”,有小孩子、普通妇女、工匠、药材商、种树人等,所有这些“小人物”,不但身份低贱,出身平凡,而且很多命运悲惨,困苦不堪,就是这样的一个群体,在柳宗元的笔下,一个个被描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这在我国古代传记文学发展史上,还是较为少见的,使传记文学的描写对象从帝王将相扩展到了普通民众,不但是一种突破,更是一种创新,这种突破与创新,从某种程度上是柳宗元“民本思想”的一种体现。在“君贵民轻”的封建社会,孟子早就提出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以民为本”的思想,柳宗元为“小人物”立传的倾向正是这种“民本”思想的具体体现。
柳宗元传记文学以好为“小人物”立传为特色的表现,也是柳宗元在担任地方官时亲民、爱民的一个侧影。只有真正的亲民、爱民,愿意和民众来往、交流,才能将下层“小人物”写得如此形象逼真、血肉可见。据史料记载,柳宗元在担任永州、柳州等地方官职时,曾做过大量“解放奴婢、兴办学堂、开凿水井、拓荒建设”等惠民、利民的好事,受到了当地人民的热烈拥护与亲切爱戴。《童区寄传》就是以一个少年英雄人物的故事反映了当地买卖人口的问题,不但反映了唐代中期黑暗的社会和腐败的朝政,也提醒人们,在封建社会里,人民凡事不能总是指望官府,更要依靠自己的斗争,才能摆脱苦难,具有较强的现实主义意义。直到今天,柳宗元担任过官职的永州、柳州等地都还建有柳宗元祠堂、立有柳宗元塑像,可见柳宗元受当地民众的喜爱程度之深,同时,柳学也受到了世界研究者的关注,所有这些,都足以证明柳宗元个人及其文学作品的巨大魅力。
柳宗元为“小人物”立传的写法,本身就是一种“务奇”的表现。因为中国古代的史传文学大多都是以帝王将相作为描写对象的,很少为平凡无名的“小人物”立传著说,而柳宗元却愿意把“小人物”作为描写的对象,这本身就充满了一种“务奇”的色彩。
柳宗元在为“小人物”立传的过程中,颇受当时流行的“唐传奇”笔法的影响。“唐传奇”是唐代的文言短篇小说,内容多传述奇闻异事,后人称为唐人传奇,或称唐传奇,在我国古代小说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唐传奇”在人物描写、篇章结构、情节设计等方面所取得成就,都给柳宗元的“传记文学”创作以较大影响,比如,《童区寄传》,后人很多都认为是一篇小说,其实也是一篇优秀的“传记文学”作品,或许其中增添了某些虚化的成分,但整篇文章的故事情节动人心弦,一波三折,大大增强了文章的阅读效果。在柳宗元的笔下,牧童区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放羊娃,而是一个“少年英雄”。又如,《捕蛇者说》中“悍吏之来吾乡”闹的全村鸡犬不宁的描写,祖孙三代为逃赋税而宁愿搭上性命选择“捕蛇”的倾诉,无不令人毛骨悚然,大惊失色,残暴的“赋敛之毒”的后果不言自明。柳宗元对“唐传奇”笔法的接受与学习,也使他创作出的“传记文学”作品更具有趣味性,而不是一味地说教。他笔下的“小人物”形形色色,有牧童,有老人,有殇女,有荡妇,而每一个“小人物”都被他描写得活灵活现,形象逼真,可谓是“三流的人物角色,一流的描写技巧”。柳宗元在“传记文学”方面加以“唐传奇”“务奇”的笔法,也与他一贯的古文运动思想一脉相承,希望可以在原有三代两汉文章的基础上能有新的突破,为古文的创作发展铺平更多的道路。
“柳宗元认为,传记的写作宗旨在于辅时及物、经世致用。”[1]“人文精神”是一种主张以人为本、重视人的价值、尊重人的尊严、权利,关怀人的生活、追求人的自由、平等和解放的行为,是一种不分高低贵贱、不分男女老少而一切都给予重视的表现。在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特别是对于处在统治阶层的大官贵族来说,更是很难得到实现。
柳宗元的一生,是宦海浮沉的一生,虽然命途多舛,屡遭打击,但与普通老百姓相比,始终还是处于统治阶级的层面,处于一种“在上”的地位,但这种“在上”的地位,并没有让柳宗元自己觉得自己的“高高在上”,进而对下层民众进行歧视、欺压、剥削。相反,柳宗元更愿意深入到民间,走进到民心,倾听民众的声音,了解民众的状况,视民众为高贵的生命,而不是任意供人奴役的“奴隶”;不会为了自己的贪图享乐而一味地使唤民众,而是宁愿放弃自己休闲享受的时光,走到民众的田间地头、走进民众的住宿场所,用自己的眼睛去观看,用自己的心灵去感知,并为改善下层民众的苦难生活而不懈努力斗争。柳宗元享年只有46岁,但在他生命的整个过程中都在不断为改变下层民众的苦难命运而奔波不止。晚年贬谪到柳州的柳宗元,针对当地买卖奴婢的陋俗,积极发布政令,制订办法,解放了大量奴婢,使其都可以与家人取得团圆,受到了穷苦百姓的欢迎,同时这种做法被推广到柳州之外的很多州县。在一般人眼中,奴婢的地位是低贱到了极点,如同牛马一样供人驱遣使唤,但在柳宗元心中,奴婢同样也是人,也是生命,也是父母生养的,同样有欢乐也有痛苦,他要想方设法帮助解除这些奴婢的痛苦,使其获得更多的欢乐,这就是一种明显的“人文精神”的张扬。除此之外,柳宗元在各地兴办学堂、开凿水井、开荒建设等一系列切实的惠民举措,无一不是他对“人文精神”的具体落实,也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柳宗元对下层“小人物”的命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与认识,产生出大量以“小人物”为描写对象的传世杰作,如《童区寄传》《捕蛇者说》等,无不很好地彰显了那个时代的“人文精神”。
“柳宗元笔下人物的遭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存在的种种社会问题,展示出一幕幕普通人的生活画卷,柳宗元堪称首位为众多普通百姓立传的文人,他的这一举动,是对史传传统的一个突破。”[3]柳宗元好为“小人物”谱写华章的情结,既有主观方面的原因,又受到客观环境的影响,主客观共同因素的影响下促使其不断写出与“小人物”相关的传世杰作。但总体而言,柳宗元为“小人物”写作的动因,更多地是受到主观因素的影响,他自幼饱读诗书,心怀天下,一心一意想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为改变下层民众的苦难命运而不断斗争,这也是柳宗元作为一名进步知识分子不可能只知道吟风弄月、在花前月下消遣生命,而是以天下苍生为念,把实实在在为天下苍生排忧解难作为自己一生的使命,这也是古代进步知识分子的必然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