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伟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235000)
朱光潜是20世纪中国美学重要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他融汇中西美学所建构的美学理论影响深远,为中国近代美学史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近年来,学界围绕朱光潜美学思想展开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朱光潜与中西美学的关系、朱光潜美育理论及其“人生艺术化”思想等方面,对于科学评价朱光潜美学的学术地位,推动中国现代美学建设具有重要的意义。学界一般以1949 年为界将朱光潜的学术道路分为前后两期,通过对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的梳理可以发现,他前期美学思想中始终贯穿着对文艺道德问题的思考,强调通过文艺塑造理想人格,达到道德修养目的,形成独特的文艺道德观。朱光潜前期美学的文艺道德观是在古今中外交融对话的特殊文化背景下形成的,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也呈现出明显的发展变化轨迹。当前的朱光潜美学研究虽有对他论文艺与道德关系问题的关注,但还有待于将其美学思想置于特定的文化语境下加以考察,思考其文艺道德观发展变化的深层原因和理论来源。厘清这些问题,可以更加全面地认识朱光潜的美学思想,深入理解文艺和道德的关系,对当代中国美育和德育的开展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朱光潜前期美学关于文艺与道德关系的认识有着明显的发展变化,这既有其思想形成过程中社会现实的影响,也有自身理论建构过程中不断地积累与调整。
朱光潜早期美学思想对文艺与道德的关系持明显的否定态度,他在《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一文中评价自己最初的文艺思想:“基本论调是把艺术看成超社会、超政治、超道德的,这表现在对各种问题的处理上。”[1]31
1924年的《无言之美》是青年朱光潜香港求学时期创作的第一篇美学论文,文章立足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同时也显示了对西方美学的初步接纳。朱光潜指出,艺术的使命是帮助人们“超现实而求安慰于理想境界”[2]66,艺术价值的高低要看它超现实程度的大小。显然,朱光潜将审美世界和现实世界划清了界限,认定了艺术的“超现实”意义。
1929年,在英法留学的朱光潜陆续发表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在艺术“超现实”思想基础上开始探讨文艺与道德的关系。朱光潜首先肯定了艺术的独立性,认为艺术价值的标准既不是“是非”,也不是“善恶”,而是“美丑”。受克罗齐对美善严格划分观点的影响,朱光潜把艺术看作仅靠直觉得来的意象,无关意志,也无关道德,评价艺术作品是否道德毫无意义,艺术家最大的使命是创造意境,而意境必须超脱现实。因此,艺术既非道德的,也非不道德的,而是超道德的。朱光潜是在肯定艺术的“超现实”基础上提出了艺术的“超道德”。
《谈美》创作于1932年,是继《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之后的第十三封信,颇具“接着说”的意味,在思想上呈现出一定的延续性。此时的朱光潜开始对动荡不安、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进行反思:“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3]6朱光潜认识到中国社会面临的的根本问题在于人心不够纯洁,夹杂着物质利益,美感具有超越现实利害关系的独立性,人们可以通过艺术活动从有利害关系的现实生活提升到无利害关系的理想世界中去。因此,唯有审美才能使人祛除内心顽疾得以超脱,要“洗刷人心”就要靠“怡情养性”,通过艺术的净化功能培养良好的道德人格。显然,面对中国动荡的时局,朱光潜修正了艺术“超道德”的论断,开始正视艺术“怡情养性”的道德修养功能。
随着中国社会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朱光潜在对中西美学思想不断继承、接纳和融合的基础上再次调整了对文艺与道德关系的认识,《文艺心理学》七、八两章明显体现了他文艺道德观的转变。需要指出的是,《文艺心理学》最初完成于1931年,是朱光潜在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学习期间的创作,后经四年的反复修改,增加了五个章节(第六、七、八、十、十一章),朱光潜在1936年出版时的作者自白中承认自己对于美学的观点和四年前写初稿时相比经过了一个很重要的变迁。
在朱光潜看来,中西方思想史上关于文艺道德问题的争论延续了两千多年还没有定论,这些观点的错误在于对文艺和道德的关系不是笼统地肯定,就是笼统地否认其存在,也没有认清文艺与道德的关系表现在哪些方面,这就导致“为道德而艺术”和“为文艺而文艺”成为不可调和的矛盾。朱光潜对“为道德而艺术”和“为艺术而艺术”两种观点均展开了批评,并辩证地提出了自己对文艺与道德关系的看法,他从道德影响角度将文艺分为三类:“有道德目的者”“不道德者”以及“有道德影响者”。
所谓“有道德目的者”,是作者有意识地通过艺术作品传达一定的道德训诫。这些作品有的毫无艺术价值可言,但也有的虽然有意渗透道德教训在其中,却仍具有极大的艺术价值,例如雨果、托尔斯泰、易卜生、萧伯纳等人的作品,虽然传达了一定的道德观念,但却仍被认为是公认的经典。因此,不能以作者是否有道德目的来判断其艺术作品的好坏。
所谓“不道德者”,通常是指艺术作品包含有不道德的内容,但仅仅从内容是否道德的角度很难衡量作品的艺术价值,因为像《金瓶梅》《虹》《恶之花》之类的作品就不能因其存在“不道德”的内容来否定它的艺术价值。当然,有些作品“有意迎合群众的心理弱点,借艺术旗帜,干市侩的勾当,不仅在道德上是罪人,从艺术观点看,他们尤应受谴责。”[4]318像这样的作品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艺术,更不能以此来论证文艺的道德问题。
朱光潜最推崇的是“有道德影响而无道德目的”的作品。“有道德影响”是指读者读过艺术作品之后在气质或思想方面可以产生较好的变化,而这些没有道德目的的作品往往可以产生最高的道德影响,一流的艺术品大半都是没有道德目的而有道德影响的。“有道德影响而无道德目的”的提出是朱光潜对审美独立性和文艺道德意义的调和。
为了进一步说明文艺与道德的关系,朱光潜把美感经验分为三个阶段:“美感经验中”“美感经验前”和“美感经验后”。
在美感经验中,主体心理活动都是单纯的直觉,这时候文艺与道德是没有关系的;但在美感经验前,处在现实生活中的创作主体必然会受到个人因素和社会因素等方面的影响,他所创作的艺术作品就不可能不受到一定道德观念的影响;而在美感经验后,道德与文艺的关系更为复杂。创作主体有意或无意地将个人的道德观念渗透到他的作品中去,读者在接受时就会不同程度受到作品所蕴含的道德观念的影响。另外,读者自身的道德修养和艺术见解也会影响到他对文艺作品的解读。
朱光潜最后对文艺与道德关系做出了总结:文艺不是反道德或超道德的,相反,“没有其他东西比文艺能帮助我们建设更完善的道德的基础。”[4]325
1940 年,朱光潜在《谈美感教育》中围绕审美教育意义展开了论述,文章对美育和德育关系的探究展现了他对文艺与道德关系更为深入的思考。
朱光潜首先认定美育是一种“情感教育”,艺术的情感体验并不是让人们去进行实际的经历体验,而是通过想象来完成,他引用雪莱的话说:“要达到道德上的善,最大的途经是想像;诗从这根本上做功夫,所以能发生道德的影响。”[5]146朱光潜通过对比指出中西文化的差异,中国儒家思想与西方宗教哲学思想一样重视道德,但不同之处在于,从柏拉图到卢梭和托尔斯泰,西方美学史上存在着忽略美育,甚至仇视美育的传统,其根本错误在于把情感和理性相对立,片面否定情感。相反,儒家教育思想否认美育与德育的对立,而认为“美育为德育的必由之径。道德并非陈腐条文的遵守,而是至性真情的流露。所以德育从根本做起,必须怡情养性。”[4]145朱光潜对儒家这一思想的接受是有迹可循的,他始终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早在三十年代初就提出要通过审美“怡情养性”“洗刷人心”来培养道德人格,这里肯定“美感教育是一种情感教育”“美感教育的功用就在怡情养性,所以是德育的基础功夫。”[5]146显示了其思想的延续性。朱光潜接下来还阐述了对“美善合一”的认识,他认为,从伦理观看,美是一种善;从美感观看,善也是一种美,美与善在最高境界上根本是一致的,因此,一个真正有美感修养的人必定同时也是有道德修养的人。[5]145
这是朱光潜从“美善合一”的角度对美育和德育一致性的认可。最后,朱光潜还结合中西方文化阐述了美育的三种解放功能:本能冲动和情感的解放功能、眼界的解放功能和自然限制的解放功能。可以说,朱光潜在《谈美感教育》中通过对“美感教育”的分析既肯定了美育培养个人的道德人格方面的重要作用,也指出了美育使人获得全面解放的意义。
“美育为德育的基础”这一思想在朱光潜之后的论述中多有提及,他在1942年《乐的精神和礼的精神》、1943年《音乐与教育》等文章结合儒家礼乐思想再次关注美育与德育问题:乐的精神在于和谐,而礼的精神则在于秩序,“礼乐教化”要“以乐为本”,即“乐”和“礼”之间,乐是根本。“内心和谐而生活有秩序,一个人修养到这个境界,就不会有疵可指了。谈到究竟,德育须从美育上做起。道德必由真性情的流露,美育怡情养性,使性情的和谐流露为行为的端正,是从根本上做起。惟有这种修养的结果,善与美才能一致。”[6]也就是说,美育可以“怡情养性”,道德则是真实情感的流露,德育的完善是要在美育的基础上完成的。
从朱光潜前期文艺道德观的梳理中可以看到他对文艺与道德关系一直保持着高度关注,其文艺道德观的发展变化和他前期的学术经历以及所生活的时代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
朱光潜对文艺与道德关系认识的发展变化显示了他在中国传统美学、西方美学以及特殊时代背景的共同影响下文艺道德观的形成过程。
1.传统道家出世观的影响
朱光潜文艺道德观中反复论及了文艺对现实的超脱,体现出独特的审美超越情怀,这与其思想深处传统出世观念有关。朱光潜曾坦言,对他早期思想影响最深的是《庄子》《陶渊明集》等书籍,他也由此逐渐形成“魏晋人”的人格理想,“根据这个理想,一个人应该‘超然物表’、‘恬淡自守’、‘清虚无为’,独享静观与玄想乐趣的。”[1]13正是这种超然出世的态度使朱光潜在接受西方美学过程中与康德、克罗齐等产生了共鸣。
朱光潜对待人生和艺术的态度颇具理想主义色彩,早在《无言之美》中他便主张用“无利害”的艺术来消除现实中的欲望和利害得失,养成人内心的和谐。朱光潜主张艺术家通过艺术作品的审美途径帮助人们超脱现实生活到理想世界中去寻求精神上的安慰,人们对艺术有需求正是因为艺术是对人生的超越,进入世俗世界的人们在功利欲望的束缚下丧失自由,希望能在艺术的世界里得到解脱,获得自由,艺术的美就在于它能够给我们创造理想的境界。这种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试图通过审美途径超脱现实的出世情怀与传统道家思想契合相通。
2.传统儒家入世精神的继承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流的儒家思想重视个人的自我修养,有着匡世济俗的实用主义态度。朱光潜的美学思想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之上,他既表现出通过艺术途径远离世俗功利的审美超越情怀,又有着重视艺术社会功能,追求艺术救国的儒家入世精神。
受儒家诗教的影响,中国传统美学从未把审美判断与道德判断明确区分开来。朱光潜文艺道德观深受儒家道德教化思想的影响,他曾指出:“全部中国文学后面都有中国人看重实用和道德的这个偏向做骨子。”[4]297中国自周秦始,文艺就被认为是道德的附庸,孔子袒护诗文就是从道德政治角度着想,认为文艺是道德政治所必须的。朱光潜虽然反对将文艺当作道德附庸,但儒家“道德中心主义”对他仍产生着深层的影响,他在《乐的精神与礼的精神》一文中认为,“礼”和“乐”是个人道德修养的基本工具,同时也是治国安邦的重要途径,“礼乐兼备”是社会的道德理想。[7]
朱光潜在阐述美育与德育的关系时也是以儒家学说来立论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总述了儒家的教育宗旨,诗、礼、乐实质上都属于美感教育(美育)。中国先儒提倡诗乐,近代提倡美育,都是看到了文艺的美育意义。这其中,“诗”“乐”通过“怡情养性”养成内心和谐;“礼”通过仪表规范养成生活上的秩序。内在性情受文艺陶冶达到和谐,外在行为仪表受礼的调节而有秩序,内具和谐而外具秩序的生活是最善的,也是最美的。朱光潜最后指出,儒家教育的重点在道德,儒家教育思想真正体现了“美育为德育的必由之径”[5]145。可见,儒家“美善合一”的传统在其美学思想中有突出表现。
朱光潜对文艺道德问题的认识既有对中国传统出世观的继承和发展,也有对西方形式主义美学的借鉴和改造。
克罗齐对朱光潜早期美学思想的形成有着直接影响,但更为深层的理论来源则在于康德,朱光潜晚年在《谈美书简》中就明确了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我过去是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的忠实信徒,可能还不知道对康德的信仰坚定了我对克罗齐的信仰。”[8]
朱光潜《谈美》开篇指出:“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超乎利害关系而独立。”[3]6强调“无利害关系”的文艺对净化人心,修养人性的重要性,康德的审美“无功利”思想成为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的重要理论基础。康德对审美判断进行分析时提出审美应具有“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所谓“无目的”是指审美判断与任何利害关系及外在目的都无关,“合目的性”是指去掉一切利害关系和道德内容以后所剩下的形式在无形中能合乎人的心理愉悦。朱光潜在三十年代修正了文艺与道德关系割裂的立场后提出文艺“有道德影响而无道德目的”的观点,再一次对话了康德“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理论。另外,朱光潜对美育与德育关系的探讨也体现了对康德理论的接受。在《谈美感教育》中,朱光潜借用康德对心理结构“知意情”的划分对应事物“真善美”的三种价值,他指出,真关于知,善关于意,美关于情,教育就应该顺应人求知、想好、爱美的天性,让人得到最大限度的和谐发展。因此,三育对人生同等重要,教育应从智育、德育和美育三个方面展开,[5]143朱光潜将“美育”与“德育”和“智育”并论的观点同样受到了康德理论的启发。
朱光潜留学英国期间深受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影响,其最直接的理论来源是克罗齐的直觉说,他曾坦言自己学习美学是从克罗齐入手的。作为继康德之后唯心派哲学的集大成者,克罗齐肯定艺术脱离实用、道德以及一切实践的价值而独立,他认为艺术“避开了一切道德的区分,倒不是因为艺术有什么豁免权,而是因为道德的区分根本就不能用于艺术。”[9]艺术活动不是一种道德活动,艺术的审美判断与道德没有关系,艺术家不应该因道德追求而损害艺术自身的独立性,应该以纯粹艺术的标准而不是道德的标准去评判艺术。很明显,朱光潜最初对文艺“超道德”的论断与克罗齐有着密切的关联。
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的修订过程中承认了自己思想上的重要变迁,他坦诚自己在形式派美学的影响下把道德视为美感范围以外的事是非常狭隘的,当把人生视为有机整体后,他看到了虽然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活动在理论上有所差别,但在事实上它们却是密切联系、不可分割的。这些论述表现了朱光潜对自己早前接受克罗齐美学思想的反思和批判。
从朱光潜文艺道德观的转变中可以看出他对西方美学的接受和转化的轨迹,朱光潜对西方美学并非简单意义上的搬用挪移,而是以为我所用为目的的借鉴和转化。
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的形成有着特殊的历史时代背景,二十年代到建国前的中国几经战乱,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纷纷背负起启蒙和救亡图存的历史使命,这也是王国维、蔡元培、李叔同等不遗余力地倡导和推行美育的重要原因。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是朱光潜留学欧美时期为国内青年开出的治学、处世、修身良方,充满了人生智慧,极具启蒙意义。朱光潜《谈美》是因为他在危急存亡的时刻看到解决社会问题的根本在于人心,“谈美”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艺术的净化功能,培养健全的人格、挽救民族危亡,他直言“我决计要努力把这个环境变得完美些,使后我而来的人们免得再尝受我现在所尝受的苦痛”[2]76,朱光潜是把社会问题的解决寄托在了人心的拯治与国民性的改造上。《文艺心理学》的创作和调整也是因为在国家民族兴亡面前看到了文艺的社会作用,以“文艺救国”途径回应时代的需求。
虽然朱光潜始终追求着审美的超越性,但回归现实,强烈的社会干预意识又让其在国家民族危亡的时代很难独善其身去追求自己的艺术理想。因此,朱光潜文艺道德观一直保持着对现实的深切关注,表现出积极改造社会的入世精神,从文艺“超道德”到“没有道德目的而有道德影响”再到“美育为德育的基础”的改变,是不同时期社会现实不断向朱光潜提出的历史要求。
朱光潜的美学思想有着很大的包容性,他曾说:“做学问持成见最误事……我本来不是有意要调和折衷,但是终于走到调和折衷的路上去,这也许是我过于谨慎,不敢轻信片面学说和片面事实的结果。”[4]198这种调和折衷正是朱光潜美学思想的特别之处,显示了其文艺道德观形成过程中对诸多理论的包容互通。
中国知识分子游走于“出世”和“入世”是传统儒、道、释思想合流的体现,正如李泽厚所言,“表面看来,儒道是离异而对立的,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乐观进取,一个消极退避;但实际上它们刚好相互补充而协调。”[10]“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常是传统知识分子的互补人生途径。20 世纪上半叶,动荡时代下的中国文人将这种互补协调做到了极致,王国维的“无用之用”、蔡元培的“美术似无用,非无用也”都是在“出世”与“入世”的交融中阐发的文艺思想。
集百家之长是朱光潜思想的重要特点,他在1980年香港《开卷》杂志专访时承认自己受影响最深的还是儒家思想,道家思想有一些,后来还受一些佛家的影响,可见他对自己思想的兼容性有着清晰的认识。朱光潜早在《消除烦闷与超脱现实》和《无言之美》等文章中就表现出他在干预社会与超脱现实之间的矛盾和调和。《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最后一篇《谈人生与我》一文中朱光潜谈论了两种人生问题,一种是将自己摆在前台,和世间一切人和物一起玩把戏,另一种是把自己摆在后台,袖手旁观他人的装腔作势。《看戏与演戏》中他又指出演戏与看戏的区别就在于“演戏要置身局中”“看戏要置身局外”,这些相似的言论均展现了其思想兼具超越性和现实性的特征。朱光潜在《无言之美》中的一段话很好地解释了他游走于“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目的:“人力所能做到的时候,我们要竭力征服现实。人力莫可奈何的时候,我们就要暂时超脱现实,储蓄精力待将来再向他方面征服现实。”[2]67也就是暂时的超脱是为了积蓄力量继续征服现实。
朱光潜对“出世”与“入世”的圆融同样体现在他文艺道德观中。对于文艺与道德的关系,朱光潜一面执着于艺术理想境界,强调艺术的独立性和无功利性,主张超然独立和看戏的人生,显示出独立人格的追求和超然的出世精神;一面又立足于民族危亡的社会现实,肯定艺术改造社会的功能,关注艺术与道德的关系,力求通过美育提升道德、救国救民,表现出积极入世的态度。
朱光潜对西方美学的接受是建立在其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之上的,他对西学的引介融入了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在古今中外文化思想交流对撞的特殊时代将西方审美理论和中国传统美学思想融会贯通,为中国现代美学理论建构中的“古今中西”问题做了开拓性的探索。
朱光潜在传统文化的熏染下对西学的接受是带有选择性的,意大利学者马利奥·沙巴蒂尼曾对朱光潜思想的中西融合做出过评价,认为朱光潜对西方美学的接受主要是因为他从那里发现了与中国传统文化相契合的东西,是移西方美学思想之花,接中国传统思想之木。需要注意的是,朱光潜的“移花接木”之法不是对中西理论的简单融合,而是将西方美学的“花”嫁接在中国传统文化之“木”上,是以中国传统美学精神为底蕴的。朱光潜以“为我所用”的学术立场来接受和转化西方美学,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坚守了理论思想的“民族性”。
朱光潜在西方美学审美“无利害”理论基础上将西方美学中对审美独立性的强调融汇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路径上来,并以此展开文艺道德问题的论述。朱光潜不满于文艺寓道德教训说把道德理解为对情感的管制和束缚,将中国传统文艺受困于道德教化。而另一方面,朱光潜也看到了西方美学的不足,并以怀疑的态度进行“补苴罅漏”,他反对形式主义美学观对艺术的孤立。最终,朱光潜以调和折中的方式将中西方美学加以融合,肯定了“没有道德目的而有道德影响”的文艺。
朱光潜把人生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从“有机整体观”角度展开了文艺道德问题的探讨。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作者自白》中提出,“人生是有机体;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种种活动在理论上虽可分辨,在事实上却是不可分割开来,使彼此互相绝缘。”[4]197“美感的人”同时也是“科学的人”和“伦理的人”,强行把“美感的人”与“伦理的人”割裂开来就是对人的有机整体性的破坏,也是对人性的摧残,畸形的性格不可能产生真正伟大的艺术。承认了人生是一个有机整体就必须否认艺术的孤立绝缘,朱光潜在此基础上肯定了文艺与道德有着密切关系。
在《谈美感教育》中,朱光潜结合理性和感性再次阐发了他的“有机整体观”。正因为人是一个有机整体,不管情感是否可以被理性所压抑,它们都是人的天性所固有的,用情感压抑理性是一种损耗也是一种残缺。朱光潜把人比作花草,花草的根茎枝叶花果都得到和谐发展才能够长得繁茂而有生气。同样,理想的教育也应该让人所有本能都获得平均调和的发展,让人天性中的所有力量都得尽量发挥,这样才能打造成一个“全人”。而所谓“全人”是指除了身体上的强壮,心理上真、善、美的需求也应该得到满足,真正的教育要从“智育”“德育”“美育”全面展开,美感教育的培养可以达到人生的完满。[5]145
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中的文艺道德观既有对中国传统美学各家观点的融合,也有对中西方美学的兼容,归根到底,“中国儒家思想强调的‘经世致用’‘中庸之道’是朱光潜在各家学说的比较研究中走向调和折中之路的深层原因。”[11]这种极强的理论调和能力充分体现出朱光潜美学思想的包容性特点。
文艺与道德的关系是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的核心问题之一,从强调审美的独立性及无功利性到对文艺道德意义的高度肯定,朱光潜对文艺与道德关系的认识存在着明显的发展变化,显示了朱光潜在中国传统美学、西方美学以及特殊时代背景的共同影响下文艺道德观的建构过程,也体现了其美学思想极大的包容性。
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中关于文艺道德问题的全面认识和深刻理解,特别是美育和德育的融合论,对正确认识文艺与道德关系,引导美育和德育的发展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