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船澄西高级技工学校,江苏 江阴214400)
西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出“大一统”思想,政治上强调“尊君”,加强中央集权。他指出“王者,民之所往;君者,不失其群者也。故能使万民往之,而得天下之群者,无敌于天下”(《春秋繁露·灭国》),认为只有建立强大的王权,才能制止战争、维护统一、促进繁荣。在思想上,董仲舒强调“尊儒”。他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主张只有思想归于一统,才能“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从而统一步调,使一个大国能有稳定的政治局面,人民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董仲舒“尊儒”的主张被最高统治者采纳,儒家思想因此定于一尊,上升为统治思想,成为封建社会的主流思想。
董仲舒的“大一统”思想为儒学的长期传承、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随着儒学西渐,对欧洲启蒙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所谓启蒙,广义地讲,是指人类知识和思想的新的进步;狭义地讲,是指从中世纪走向近代的反专制、反蒙昧的思想解放运动,典型的有十八世纪法国的启蒙运动。“历史将中国文化作为一份礼物赐给了法国的启蒙运动。从十七世纪绵延到十八世纪初的‘中国礼仪之争’,为启蒙学者们提供了丰富的中国思想资料,其中有先秦儒家思想,也有宋明理学”[1]191。从欧洲启蒙思想家,主要是法国启蒙思想家,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以及对儒学的研究、汲取和评价中,我们可以看到董仲舒“大一统”思想和儒家智慧的贡献。
关于儒家思想的历史地位,启蒙思想家十分重视。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写道:“中国皇帝是最高宗教领袖,可是,人人手中都有一些书,皇帝本人也要按照书中所说行事。曾有一位皇帝试图把这些书付之一炬,然而却徒劳无益,经书战胜了暴政。”[2]496这里的“经书战胜了暴政”,是指汉武帝以独尊儒术替代了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秦灭六国,建立起一个强大的王朝,实行郡县制,但是,秦王朝推行暴政,不行仁义,不得民心,很快就被推翻了。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大一统”思想,独尊儒术,儒学从此上升为统治思想。法国启蒙思想家把中国皇帝看作是最高宗教领袖,把儒家经典看作是宗教经书,就连皇帝行事也要照书上所说的去做。法国启蒙思想家魁奈在《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中写道:“中国的法律完全建立在伦理原则的基础上,……没有凌驾于这些法律之上的权力,这些法律创立于经典著作中,而经典著作被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犹太教徒尊奉《旧约全书》,基督教徒尊奉《新约全书》,土耳其的穆斯林尊奉《古兰经》一样,中国人也尊崇五经。”[3]72可见,启蒙思想家所理解的儒家经典就是中国上下尊崇的圣书,有着十分重要的历史地位。
关于儒家经典的内容,启蒙思想家也有深刻的理解。魁奈认为有几部儒家经典在中国人心里享有很高的声誉,“第一部名为《大学》,或谓《伟大的学问》,其目的在于指导身居政府各部门要职的王公贵族。第二部叫作《中庸》,或谓《折中的学说》。在书中,孔子论证人们看待一切事物应当不偏不倚(或指在我们的情欲和需求之间的中间道路),而善德就存乎中庸之间。第三部叫作《论语》,或谓《语录》,其中的问题都围绕着德行、有益的工作和统治的艺术而发,这些论集充满了格言和道德原理,胜过希腊七圣之语。第四部是《孟子》,这部著作以对话的形式,讲的几乎全是政府的良好管理以及建立起这种良好管理的办法”[1]250。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也认为《大学》“教诲世间人主们治国兴邦”。主要之点有:“善于领悟并具有统治者应有的品质;善于自我控制;善于组织朝政;善于教养家庭成员。”[4]对此,狄德罗颇为推崇,并将其作为否定基督教存在的理由。可见,启蒙思想家认为,儒家经典是国家管理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重在要求管理者培养良好的品质,学习和掌握良好的管理艺术和管理办法,致力于治国兴邦。
关于尊儒的历史作用,启蒙思想家做了深入研究。其一,尊儒对于中华民族形成统一的民族性格的重要作用。十八世纪英国启蒙思想家休谟认为,形成一个民族民族性格的原因有精神因和物质因。所谓精神因,“指的是对人们心灵起作用的一切因素,诸如动机和原因,它们形成了我们业已习惯的风俗”;所谓物质因,“指的是水土和气候的特质,据说这些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性情,改变人们的音调和习性,形成特殊的体质”。不过“最肤浅的人都会看到,民族性更多取决于精神因。因为一个民族无非很多个体的集合,而个人的行为往往取决于精神因素”[5]112。休谟考察了中国历史,他说:“中国是个庞然大国,它讲一种语言,由一项法律统治,受着相同风俗的熏陶。像孔子这样的老师,其权威很容易从帝国的一个角落传播到另一个角落。后人不敢擅自怀疑他们从祖先那里获得的知识。”[5]86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休谟认为,作为统治思想的儒家思想,在中国历史上已经深入人心,具有绝对权威,而且是国家形成统一的法律、民族形成相同风俗的主要原因。休谟说:“疆域辽阔之政府已建立数个世纪,它的民族性传遍整个帝国,每个地区风俗相似。如此可以想象中国人拥有最一致的性格,尽管这片疆域宽广之地水土气候变化多端。”[5]117不难看出,休谟认为儒家思想乃是形成中华民族最一致性格的精神因。
其二,尊儒“给专横权力划定范围”,具有防止暴虐专制的作用。孟德斯鸠认为:“在专政政体之下,确立某些思想是件好事。比如,中国人把君主视为人民的父亲;阿拉伯人在帝国初期把君主看作布道师;印度人的吠陀经以及中国人的经典古籍。宗教法规取代民事法典,并为专横权力划定范围。”[6]223这里的“中国人的经典古籍”是指儒家经典。孟德斯鸠认为中国尊儒,把儒家思想确立为统治思想是件好事。例如,儒家把君主视作人民的父亲,从家族制的原则引申出国家的原则,这就要求君主要像为家人谋利益一样为全体人民谋利益。这一施政理念,对君权有一定的制约作用,乃是防止暴虐专制的智慧。
董仲舒为适应汉武帝加强中央集权的政治需要,提出独尊儒术,此后的中国,以伦理道德为主要内容的儒家思想成为统治思想,服务于中央集权政治制度,延绵两千年。法国启蒙思想家对这种“道德与政治制度相一致”的治国理念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和深入的研究。
法国启蒙思想家霍尔巴赫说:“中国可算是世界上所知唯一将政治的根本法与道德相结合的国家。而此历史悠久的帝国,无疑乎告诉支配者们,使知国家繁荣须依靠道德。在此广土里面,道德成为一切遵循理性生活的人们的唯一宗教。”[7]霍尔巴赫认为,中国以政治与道德相结合治理国家的悠久历史告诉人们,国家的繁荣需要依靠道德。霍尔巴赫主张道德与政治相结合,而反对西欧中世纪基督教与政治的结合。伏尔泰也主张以伦理道德为主要内容的哲学的宗教代替基督教。
魁奈认为要以中国为榜样,政治制度与道德相一致。魁奈认为,中国人重视自然法,他说:“人们只有依靠使他们区别于禽兽的理性之光,才能够掌握自然法则。因此一个繁荣和持久的政府应当按照中华帝国的榜样,把深刻研究和长期普遍地宣传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社会框架的自然法则,当作自己的统治工作的主要目的。”[3]122自然法以道德为主,皇帝常召集官吏宣谕道德思想,地方官吏也常向民众宣讲道德思想,其中第一条是教育年轻人对长上尽孝养义务。魁奈说,孔子“把子女的孝道看作是所有业务中最重要的一项,并且居于善德的第一位;不管怎样,他认为如果子女不孝顺他们的父母,则官吏们也就不会服从他们的统治者,从而有害于公正原则和礼仪”[3]56。
伏尔泰也曾赞扬中国“在伦理道德和治理国政方面堪称首屈一指”[8]。他认为中国政体体现着孔子哲学精神,主要有“孝”“仁爱”“任人唯贤”三大观念。“儿女孝敬父亲是国家的基础,在中国,父权从来没有削弱。……一省一县的文官称为父母官,而帝王则是一国的君父。这种思想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把这个幅员广大的国家组成一个大家庭”[9]。伏尔泰看到,儒家伦理道德思想已经深深扎根于中国人的心中,它凝聚着人心,维护了国家的安宁和统一。
狄德罗推崇中国人把善意与道德的科学放在第一位。他曾写信给索菲·沃朗夫说:“你知道中国人靠什么把他们高贵的优越性一代代传承下去吗?靠的是使儿童尊崇他们的祖先,为祖先争光,而不是相反。在我看来这是最合理的,我们是大诗人、大哲学家、大演说家、大建筑家、大天文学家、大地理学家,胜过这善良的人民,但是他们比我们更懂得善意与道德的科学,如果有一天发现这种科学是居一切科学的第一位,那么他们将可以确定地说,他们有两只眼,我们只有一只眼,而全世界其余的人都是盲者了。”[1]271狄德罗肯定了中国人更懂得善意与道德的科学,这一见解是深刻而富有前瞻性的,他已经意识到西方哲学终将会认同中国人以善意与道德的科学为一切科学首位的原则。
孟德斯鸠虽然反对把中国传统政体理想化,但是,他在儒家思想中发现了“共和政体因素”。他说:“中国的政体是一个混合政体,因其君主的广泛权力而具有许多专制主义因素,因其监察制度和建立在父爱和敬老基础之上的美德而具有一些共和政体因素,因其固定不变的法律和规范有序的法庭,视坚忍不拔和冒险说真话的精神为荣耀,而具有君主政体因素。……如果说,因疆域之大而使中国是一个专制政体国家,那么,它或许就是所有专制政体国家中之最佳。”[2]785孟德斯鸠认为,按通常的理解,监察制度只有在共和政体下才发挥作用,而专制政体的中国似乎是个例外,“中国的政府可能没有达到它所应有的腐败程度”[6]72。这也说明中国的监察制度多少起到了遏制腐败的作用,监察制度的设立与儒家思想亦不无关系。在孟德斯鸠看来,中国的“君为国父”,对君主也提出了道德要求,君主必须照顾全体人民的利益,显然也是共和政体的施政理念。
董仲舒为实现思想“大一统”提出“独尊儒术”主张,不过,独尊儒术又并非是灭绝其他思想。董仲舒是一代大儒,他的思想体系是以孔子儒家思想为主,吸收黄老、阴阳、名、墨、法诸家思想构建而成的。儒家思想成为官方统治思想后,道教、佛教思想与儒家思想长期并存。两汉之际,佛教传入初期,为站稳脚跟和生存发展,很注重入乡随俗,主动依附和迎合黄老神仙方术;面对与儒家之间的矛盾,佛教又主动依附和迎合儒家的纲常名教,吸收和融合儒家思想而使得佛教儒学化。儒、佛、道的相争相融,经过了漫长的年代,至宋代,宋儒在融合儒、佛、道思想的基础上建立了新的儒家思想体系,实现了以儒为主,佛、道为辅的三教合一。考察儒家思想发展史,可以看到儒学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思想体系。为何包容性强?究其原因,大概在于儒家讲“和而不同”。西周史伯提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和生思想,孔子对其有所继承和发展,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作为管理者的君子,能够平衡不同事物的相互作用,使之处于和谐状态,从而获得新的生命力,这是儒家的大智慧。
法国启蒙思想家看到了儒家的这种智慧,并给予充分肯定。孟德斯鸠看到,庞大的中国有众多民族,按说民族关系不容易处好,但是历史上多数时期民族关系却处理得比较好,这里体现了“伟大的天才”智慧,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和而不同”。另一方面,孟德斯鸠也看到,伟大的人物有时也会沾染某些整齐划一的观念,查理曼大帝也未能幸免。他说:“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应当整齐划一,什么情况下应当参差互异,这不是更表现伟大的天才么?在中国,汉人守汉人的礼节,鞑靼人守鞑靼人的礼节;但是中国是全世界最追求太平的国家啊!如果国民守法的话,守不守同样的法律又有什么重要呢?”[6]302中国人以“和而不同”的智慧处理民族关系,维护国家的统一。
伏尔泰也称赞儒教是最好的宗教,他说:“中国的儒教是令人钦佩的。毫无迷信,毫无荒诞不经的传说,更没有蔑视理性的自然教条,……是最好的宗教。”[1]221伏尔泰认为儒家哲学具有自然神论的性质,便称之为“自然神教”。他将中国的自然神教与基督教作了比较,认为中国的自然神教因为没有迷信因素,故不能引发基督教式的宗教狂热。伏尔泰主张以中国式的“理性宗教”代替基督教式的“启示宗教”。宗教狂热甚至会对只因思想不同别无他罪的人判处死刑,中国的自然神教则没有宗教狂热。“启蒙学者们要求信仰自由,主张宗教宽容,亦常赞美中国传统文化形式上的三教并存”[1]195。这里也体现了“和而不同”的智慧。
综上所述,董仲舒的“大一统”思想,对欧洲启蒙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独尊儒术”的思想让启蒙思想家注重对儒家思想的历史地位、主要内容和历史作用的研究;“道德与政治制度相一致”的思想,引发启蒙思想家对儒家治国成功之道的关注和研究;“和而不同”的思想,是启蒙思想家对儒家治国智慧研究的重点。这些研究让启蒙思想家获得诸多经验借鉴,为欧洲启蒙提供了思想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