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紫林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靖康之变”是宋金两国之间重大政治与军事变故,最终以徽钦二帝北迁,北宋政权灭亡而结束,对宋而言,靖康“耻辱亦大,前史未有也”。[1]关于靖康期间北宋失败原因的探讨,是学界研究“靖康之变”的重要脉络,以往的研究多从北宋末期党争、台谏失效、徽钦内讧、君臣关系、汴京坚守政策等角度出发,并取得了丰硕成果,[2-10]这些成为日后深入研究的重要基石。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以往的成果多从对外抗金的层面考察北宋决策集团,而汴京城作为北宋政治中心,在战争中被赋予双重身份,不仅是对外抗金的正面战场,也是安抚民众、维护稳定的后方社会,故以往研究忽略了在战争面前官府对内社会治理方面的不足。加之,所研究对象多集中于皇帝与士大夫阶层,对与战争直接相关的民众群体的研究较为薄弱。由此可见,既有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靖康之变”研究的深度与广度。
有鉴于此,笔者结合相关文献,以“靖康之变”期间汴京城中民间流言的传播作为切入点,对流言内容、传播影响、政府应对措施等方面进行初步探讨,以期对汴京失守问题研究有所稗益。故不揣谫陋,视作解读。
北宋宣和七年(1125),金人渝盟,宣布南侵,一路攻城略地,战关多隘,兵锋直指汴梁。北宋溃不成军,武将多望风而逃,告急边报,片如雪下,直抵开封,局势危如累卵,间不容发,宋徽宗忧惧失色,罪己禅位,钦宗临危受命,次年改元靖康(1126)。从钦宗继位伊始至汴京都城陷落期间,开封城中流言四起,内容涉及诸多方面,对当时北宋坚守政策、局势走向产生一定影响。以下根据相关史料对靖康期间影响较大的流言内容及影响细作陈述。
第一,朝廷弃京师。钦宗继位时,金军已相继攻占庆源府(今河北赵县地区)、信德府(今河北邢台地区),即将兵临汴京城。局势已间不容息,而宰执大臣却对是否坚守汴京争议未决。以李邦彦、白时中为首的主和派,主张放弃首都,避金锋芒,转战他地,而李纲等少数朝臣却欲坚守开封。由于宋钦宗在对金政策上举棋不定的态度,多数朝臣主弃的立场,及宋徽宗借烧香之名,南逃亳州的事实,导致京师百姓对政府抗战决心产生质疑。又因和战之议属于军事机密,主和派封锁战况信息,所作决策“百僚不得预闻”。[11]有进言异议、询问者,便厉声斥责“朝廷大论已定,小臣不敢有异论!”[11]作为“天子耳目”的台谏官又集体失声,正如太学生陈东所言“台谏鲜为陛下发一言”。[11]北宋决策层种种管控信息的举措,导致城中百姓对政府妄自揣测,城中传播着政府要放弃都城的流言。同一主题的流言,却有不同的内容,其中部分制造者是北宋官员。吏部侍郎程振曾在奏扎中向钦宗皇帝谈及城中流言情况:“今日一人言之,(民)以为是而行;明日一人言之,(民)以为非而止。……或(因)大臣偏见而遂形播告。”[12]
流言在统治阶层内部快速传播,多数官员风闻后,皆以为真,“百官多潜遁”。[13]官员们或以“称病乞假”“携家以行”或托公事而去,“各以差除亲党,旋领外任,遣家属随之遂去。”“去朝廷者十已三四,班缀空然”。[14]工部尚书卫仲达、礼部尚书张劝等五十余名官员同日弃官而逃。[15]蔡京、蔡攸、童贯等“尽室而南”“午夜出城,水澁膠舟,奔卫不及”。[16]《靖康要录》载“兵曹掾孙恭、士曹掾张衮并擅弃官守,出城逃窜。”[17]“诸大臣一鼓而倡之,百官有司,群起而和之。”[18]
从官、台谏听闻皆“使刺装以待”,汴京城中“太庙神主已出寓太常寺”“禁衙皆已擐甲,乘舆服御皆已陈列,六宫襆被皆将升车”。[19]
百官逃匿的行为,加重了民间的不安,京师民众认为钦宗会效仿唐明皇,弃都而去。李纲对钦宗称此时“闻诸道路,宰执欲奉陛下出狩以避敌”[11]“道路纷纷,复传有南狩之事”。汴京城中人情汹汹,一夕数惊。城中大乱,民众外逃者不计其数。“豪右被毡毬,妇女以灰墨涂面,百计求生。”拱卫京师的禁军,在流言影响下,也变乱生事,殿帅王宗濋向宋钦宗直言,现“六军之情已变”,殿前军副指挥使曹曚指出,若再任流言传播,恐“变生萧蔷”。[11]
第二,燕人为细作。自北宋花费巨资从金人手中换取燕地,不断有燕地民众来京居住者,燕人杂居于京师坊巷中。在汴京被围,战事胶着时,盛传燕人为细作的流言。凡旧为燕民,“皆执捉送开封府,无虑数百人”[20]“或有短发黑面者,误遭殴击,至有死者”“妄捉之人,如是数日”。不久流言内容发生变化,奸细所指对象由燕人扩至城中所有民众,出现军民以捉细作之名,滥杀无辜的现象。李纲在酸枣门下指挥对金作战时,有自门上扔下六七个人头,李纲询问情况,军士答乃是斩获奸细,经辨认皆为汉人首级。甚至有推载兵器之人,皆被认作细作,随即被扭送开封府,无辜关押者达数百人。而城中的浮浪之徒,常借查验细作之名,窃夺行人,扰乱治安,“群不逞往往乘此劫夺行路”。
第三,“六贼”恶行。六贼指的是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作为北宋中后期掌控朝政的六位权臣,他们扰乱朝纲,盘剥百姓,挥霍享乐,府库为之一空,各地民怨沸腾。高俅、蔡京对军政的破坏,直接造成部队作战能力低下,导致宋金战争中,北宋处处被动挨打。六人罪行罄竹难书,弹劾奏扎甚繁。最终,受朝堂内外巨大舆论所迫,钦宗欲对六人进行清算。此时六人虽不在城中,士庶依旧注意其行迹,时时进行舆论监督。王黼诏窜永州,豪夺强取,无所不为,敛财卖官,京师流传“三百贯,且通判。五百索,直秘阁”。[21]这条谣谚的产生真实地表达了民众对王黼卖官鬻爵行为的憎恨与讥讽,更是体现出对北宋末期政治腐败的不满。《三朝北盟会编》中亦不乏有关六贼的流言记录。如:
卷三三“靖康元年正月三十日”条,太学生陈东上奏钦宗道:京师传闻太上皇到泗州,蔡京、童贯等建议留高俅以待卫兵。
同条又载,臣(陈东)昨日闻道路之言曰:高杰近收其兄俅伸等书报言“上皇初至南京,不欲前迈,复为数贼挟之,而前沿路劫持,无所不至,上皇饮食起居不得自如”。
卷四四“靖康元年二月二十六日”条载太学生吴若上言钦宗,道路藉藉皆言:“今蔡京在上皇时有保护。”
卷四五“靖康元年三月三十日”条载臣僚上言:访闻蔡攸不自引避,欲以扈卫行宫为名,侥幸入都。窃听民言深刻忧虑。
同卷“靖康元年四月十六日”条载陈东上书论蔡京父子道:闻(蔡)京近到拱洛二郡,百姓父老皆欲殴之。
从上述“京师传闻”“道路之言”“访闻”可知,这些言论,多为朝臣从汴京听闻所得,内容皆对蔡京、高俅不利,其中既有蔡京、高俅飞扬跋扈,领兵自重,胁迫徽宗的不臣之举,又不乏民众对六贼憎恨的态度。这些流言起到助推的作用,钦宗在舆论影响下,采取相应措施,迎合民意,相继罢免蔡京等人官职。钦宗的实际行动又强化了此流言的社会影响力。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卷四四的流言,民间认为由于宋徽宗的庇佑,蔡京才迟迟得不到严惩。而这条流言真实的反映出徽钦二帝争权内斗的政治状态。当时徽宗虽表面放权,远遁江南,不涉政务,实则不然,当时汴京官员十去三四,百官麋集淮、浙,钦宗所布诏令,到淮、浙等地,多为空文,徽宗号令东南,大有分庭抗礼,另立朝廷之嫌。不少士大夫上书钦宗要警惕危险,“江浙之变,萧蔷之祸,不可不虑”。徽宗将权臣蔡京留任身旁,以备后用,看重的是其出色的敛财手段,以及对朝堂的掌控和社会影响力。蔡京亦视徽宗为救命稻草,二人互为表里,故“今蔡京在上皇时有保护”弦外之音,即提醒钦宗须正视蔡京与徽宗的密切关系,谨慎处理蔡京。
民众对六贼及其党羽的憎恨,也出现被曲解、利用的情况。北宋末期,军政败坏,兵员不足,皇城诸班之地,今为殿阁池台,“近畿辅郡,兵将备御,殆同儿戏”,[22]“城中既无将又无兵”,京师马步军“仅存三万而已”。[23]各地勤王军驻扎京师,然而部队“多市井亡赖及操瓢行乞之人”[24]“兵民皆骄,不能制御”。北宋政府汴京城四壁统制官辛康宗,军纪甚严,士卒恶其严格,多有怨言。一日康宗“以敌兵去城远,止兵士不得发箭,恐敌拾,反资敌用”训斥了一位向空射箭的军士,军士记恨在心,遂散播谣言,诬蔑辛康宗为童贯亲戚,里通金贼,懈怠防御。此言一出,汴京城人情汹汹,百姓喧腾,皆以流言为真,“纷不可止”。尽管辛康宗百般解释,庶民却以其为奸。“朝廷不能禁”不明真相的数千百姓,“趋城东擒康宗,杀而碟之,并部将十辈皆死。”[25]
第四,金军行迹及暴行。根据美国学者奥尔波特研究,“重要性和含糊性这两个重要条件似乎与谣言的传播有关。”[26]谣言传播广度与二者成正比。靖康时期,国家已到危亡时刻,战事成为百姓最关心的话题。囿于战况信息属于军事机密,官府对此严格管控,民间很难及时获得准确信息,大量战事流言充斥在汴京街头巷尾。汴京围城前,民间注重关注金军位置,只见“边报交驰”,民间“风传不一,人心不定”。城中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朝野上下如惊弓之鸟。靖康元年十一月,京师传闻金军游骑逼近黄河,宰执们皆不予相信,未采取防御措施。至十一月十七日,流言内容变成金军已渡黄河,北宋宰执惊慌失措,下令全城戒严,坚壁清野,近城居民迁入内城。接到命令的民众惊恐万分,“军民乘时变乱”,烧杀劫掠,横尸满路,火光冲天,城外沦为人间炼狱。正当开封府忙于稳定治安,忽有河阳人报说“渡河即非金人”。朝廷喜闻,即刻揭榜通衢,停止清野,回迁居民。二十日凌晨,北宋斥候上报金军已全员渡河,开封府被迫再次将民众内迁。后几日中,流言反复出现,“市井传播之言不一”“人民洶洶不安”。[27]二十五日晚,“遽传(金)兵已满四壁”,“士庶读之,莫不惊惧”。围城时,汴京盛传“倡言金人欲杀内官者”,朝廷下令“内官不得上城”。汴京城破时,金军迁怒于城中百姓,市井讹言“下晚洗城,于是大街居民逃隐穷巷,惶惑不知所以为”。《翁中人语》亦载“金兵下城焚掠,声言尽取帝姬至寨,并即洗城。”[28]在占领汴京后,金军扣押钦宗,大肆搜刮城中财物,逼迫北宋输送金银财帛。“名果、珍膳、御酝之饷,使者络绎,冠葢相望。”“珠玉、玩好、宝带、鞍勒以遗之,品数甚众,其价不可胜计。”“官府器皿,皆竭取之”。[19]汴京耗尽府库积蓄,仍不足数。金人态度蛮横,经常吹毛求疵,殴打、恐吓使者,例如:
《靖康纪闻》记载:
(靖康元年十二月十六日)津搬犒设物如前。金人择绢不堪者,渍墨水退换。传闻二酋甚怒,谓使臣曰:“大军在此,已欲渝盟。”
(靖康元年十二月二十日)传闻金人掌受纳物者多不逊,求瑕指疵,动辄退易,官吏难逃其责,至有拳殴使臣者。[17]
《靖炎两朝见闻录》上卷记载:
(靖康二年二月二十五日)(金人)又命催促根括金银官四人,皆台谏官,各鞭背五十放还。……百姓传闻杀侍从、捶台谏,上下怖惧,疑启变乱之端。[29]
这几条流言反映出金人在汴京城中所营造的恐怖,久之,城中百姓、官僚士大夫,对金人暴行不满。不少仁人志士挺身而出,英勇抗争,书写了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展现出高尚的民族气节。《宋史·钦宗纪》载“太学生徐揆上书,乞守门请帝还阙。金人取至军中,揆抗论为所杀”。[30]不久,徐揆便在汴京城中广为流传:“已而传闻二酋以马取揆赴军中,览书诘难,而揆因高论抗辩,被二酋敲杀之。”[29]
徐揆视死如归的忠义之举,激励着忠臣义士反抗金虏。百姓们“于炉头打造刃器”,自发组织,袭击金人,英勇抗敌,民间袭击金军之事,时有发生。
第五,政治弊病。田涛先生在《民谣里的中国》中写道:“在常态社会下,民谣作为民众的消闲品,……描述的内容……有相当一部分是反映社会与时政的内容。……表达对政治的感受与好恶……这种政治性的民谣,也可以看成是民众对社会政治事务一种特殊的干预方式。”[31]这里虽特指民谣,但流言从本质上说是包含民谣在内的,流言内容蕴含着深刻的社会政治信息。例如,汴京城中流传的谣言“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其产生与传播反映出当时政局的弊病。当时钦宗受命于危难之间,朝臣希望新天子可以扶危定倾,挽救颓势。钦宗痛定思痛,更新旧政,屡下求言之诏“以国家多难,每事当悉意尽言”,[32]“并许实封直言得失”“靖康新政,人人争言事”。[33]然而李邦彦、白时中等人却壅塞言路,混淆视听。平明百姓用生动形象的歌谣形式,表达心中的不满。
靖康期间,面对强敌压境,宰臣李纲展现出高尚的民族气节,他誓死抗金,用实际行动践行“忠君报国”的人生理想。其忠义行为,受到当世的爱戴及后世的敬仰。元代丞相脱脱高度评价李纲道:“以李纲之贤,使得毕力殚虑于靖康、建炎间,莫或撓之,二帝何至於北行,而宋豈至为南渡之偏安哉?……若纲之心,其可谓非诸葛孔明之用心欤?”[34]
然而,当忠义之士登上历史舞台,大展拳脚,有所作为之时,也是奸诈小人迫害忠良之际。投降派李邦彦,对金奴颜婢膝,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小人。不断对主战派进行孤立与打压,①在姚平仲劫营失利后,李邦彦抓住机会,罢免李纲,并建议钦宗诛杀李纲以安抚金人,其奸诈险诐可见一斑。汴京城百姓不忍忠臣遭害,市井流传“纲罢,虏入城矣!”此句充满了对李邦彦等人的愤怒及钦宗妄信佞臣的讽刺。民众将李纲视作汴京坚守希望,若罢免李纲,汴京将难以坚守。太学生陈东等纷纷上书乞留李纲,在陈东的带领下,二月初汴京爆发北宋规模最大的伏阙运动。迫于民意,钦宗将李纲官复原职,并罢免李邦彦等投降派职务。
靖康期间,汴京城内流言四起,对当时社会秩序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为了维护正常的社会秩序与稳定,北宋政府采取相应措施对流言进行管控与治理。根据流言传播阶段、影响力的不同,官府对策随之出现变化。
流言作为颇具影响力的民间舆论形式,如果泛滥则会造成严重的社会恐慌,扰乱社会稳定。战争时期,政府更加注重对民意的搜集,以及对民间情绪的疏导。开诚布公,公布真实信息,是安抚民心最有效的方式之一。政府利用揭榜通衢的形式,晓谕政令,澄清事实。据台湾学者朱传誉先生考证,从靖康元年正月一日至翌年四月二十四日期间,北宋政府共计出榜133次。[35]其中不少是应对流言而刊布的榜文。如:靖康元年正月六日起,汴京市井皆传“燕人为细作”,波及甚多,开封府关押数百民众,一时民怨载道,正月十七日开封府实地了解情况,随即揭榜禁止民间妄捉细作,释放无辜百姓。同年二月七日,针对城中有诬告他人为细作,从而进行恐吓敲诈的现象,开封府再次张榜禁止:“开封府奉圣旨:乘時作过人开封及行营使司並斩讫,竊虑奸人妄说事端,将不曾作过之人,撰造其罪,恐吓平人,仰出榜晓諭。”靖康元年十一月中旬京师盛传金人将至,“民情惴惴,造撰传播之事非一,军民辈复乘间骚动。”北宋夜派哨骑出城勘察,经反复核实,降黄榜告谕士庶云:“金人游骑已及郊畿。”
汴京城陷落后,金人要求钦宗赴金营谈判,靖康二年正月十日,钦宗下诏宣称“出郊议加徽号,来日回内”,正月十五日,枢密院张榜称钦宗因金帛不足而被扣留,命民众着速缴纳金银。同日留守司张榜催督缴纳金银。正月十八日,开封府揭榜谓“钦宗因天阴打球未能回,仰居民安居乐业”。正月二十日,开封府再揭榜谓“钦宗天晴打完球即回”。至此宋钦宗已在金营数十日,汴京城民心不安,多有流言传出。《靖康纪闻》记载了相关内容:“(正月二十一日民众)殊未闻驾还期,市井妄传,可惊可俱。”“(正月二十二日)城中见车驾迁延许久,上下疑俱,撰造语言,传播不一。”[36]
虽未能知晓市井妄传“可惊可惧”确切内容,但也能揣测一二,恐怕是与钦宗安危有关。正月二十七日,有司张榜晓谕京师民众,谓“圣驾旦夕即还”。并公布钦宗手诏“访闻旧城里外诸巷居民,往往撰造语言,唱说事端,聚众以防拓为名,于炉头打造刃器。切虑引惹生事,却致惊扰,深属不便,札付开封府疾速晓谕约束。”[36]可惜直至靖康结束,钦宗也未能再入汴京城,但不可否认,北宋政府及时公开信息的举措,目的是控制引导社会舆论,积极辟谣,削弱流言的负面影响。
笔者所列举的三则流言,其流传时段各不相同,内容也存在差异。但北宋在应对方式上,皆采取通过榜文,澄清事实。官方榜文具有强制性的约束效果,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流言传播者的传播行为。流言危害程度越高,官府出榜速度越快。靖康二年正月十日钦宗诏宣赴金营,作为王朝核心人物,钦宗动态受人关注,金军残暴行径,使民众担忧钦宗,许久未归的事实,加重民间不安。钦宗遭遇不测的流言,随之四起。内容涉及钦宗安危,北宋官方高度重视,从正月十日至二十日内,官府分别于十五、十八、二十日发榜,公布钦宗动态。出榜间隔由五日减少至两日,频率的不断提高,反映出汴京城因流言导致人心不安,局势不断恶化的事实。在流言传播的初期,官府欲通过增加发榜次数方式稳定社会秩序,但随着钦宗被扣押状态的持续,榜文真实性不断减弱,民众对官府信任亦随之降低。民众更愿相信流言,认为钦宗可能遇害更接近真相。官方发榜禁止造谣,但并未能有效制止流言传播,在二月初六日,流言依旧在市井传播“盛传驾回,迨晚,寂无所闻,民间撰造语言不一”。[36]
在公布信息、行政警告无法遏制流言时,北宋政府会采用暴力方式,以诛杀造谣传播者,切断信息传播方式维护社会稳定。这种举措大多出现流言传播中后期。靖康初,钦宗决心留守汴京,李纲为稳定局势,下令诛杀造谣钦宗欲舍弃汴京者。汴京被围时,李纲严惩诬陷良民,妄捉奸细之人的兵士。下令:“如获奸细,捕人亲执出头,验实推赏,辄杀者斩!”对其中造谣者“捕获数人,即斩以徇”。军中流言“自是乃止”。汴京城陷后,百姓民心不安,北宋政府出榜晓谕,“勿造谣惑众”,如有违反,定当严惩。然浮浪小人无视榜文,造谣生事,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开封府“乃捕造言者十七人”。[29]靖康元年二月,在太学生陈东所领导的伏阙运动中,京师百姓与内官发生激烈冲突,内侍官有多人身亡,钦宗惧怕民变,即刻令殿前军士口传圣旨“杀内官者免罪”。而口谕在传播过程中内容发生改变,人群皆言“杀宦官者无罪”。在此流言影响下,京师民众在各内官家烧杀劫掠。钦宗令李纲勘查,经多方调查,李纲逮捕传播流言几十人,当众“斩三十余人,磔其尸,于市方定”。[37]
又如靖康二年二月初六日,市井之徒,无视榜文,仍流传有关钦宗安危状态的流言。“弹压官捕一人戮于市,人无敢启齿者。”
靖康二年二月初八日,南熏门外有榜:
崇天继统昭德建功敦仁体信修文允武光圣皇帝初四日册立,初五日移寨,初九日受贺,十日车驾迁,明与日回。[37]
从榜文内容可知,钦宗于十日即将返回汴京,这对关心皇帝安危的民众、官僚士大夫而言,可谓是喜讯。钦宗遇害流言不攻自破,汴京城中“士庶竞传,士庶致庆”。但同日官府宣称此内容有假,并抓捕造谣者。榜曰“(回京)传闻乃奸人诈出榜示”,开封府“已捕获根纠矣”。
在公布信息,晓谕民众,皆未能达到平定流言时,官府才会采取简单强制措施扼制传播,在短时间内此种方式会取得一定控制效果。值得注意的是,暴力措施往往出现在流言传播的后期,是流言已产生巨大危害时官府临时应对方式,并非常态化措施。
靖康时期,汴京城中流言四起,在“道路藉藉”“市井妄传”的传播形式中,表现出普通民众对时政的关注,蕴含着深刻的社会政治信息。北宋末期,政治腐朽,党争不断,大臣相互倾轧,雍闭言路,民间言论无法上传。钦宗继位后,革除积弊,屡下诏许臣僚民众直言得失,然而李邦彦、白时中仍钳制言路,控制舆论,形势危急才允许臣僚进言。民间以“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讽刺佞臣误国行径。有宋一代,对信息传递高度重视,并建立一套较为完善严谨的政治制度。[38]在战争时期,军情传递迟滞,将会受到严惩。“申严诸路、州、县羁留赦书、奉行不谨及递兵违慢之弊。”但靖康期间金人行迹,仍出现边报不一的情况,加之北宋决策层管控军事信息,导致民间无法准确获得信息,市井流传关于金军位置的流言,大量不实流言造成朝野上下恐慌,北宋决策层仓促应对,在未经核实情况下,施行清野,反而造成城中秩序混乱。在钦宗被扣押期间,官府大量发布榜文,公布钦宗信息,意图稳定民心,然而钦宗未能在榜文公布日期回京,数次后,榜文的真实性受到质疑。随之而来的是大量有关钦宗遭受迫害的流言充斥市井,更出现虚假榜文,这些严重阻碍着议和期汴京城秩序的恢复。官府在劝导无效情况下,采取强制手段,诛杀大量造谣者,流言传播受到扼制。
流言作为体制外的舆论力量,对政府决策起到一定监督和制约作用。靖康期间,北宋政府对流言既有接受又有控制,当流言误伤忠义之士时,官府被迫接受民意,以牺牲辛康宗方式平息民愤,并不追究相关民众责任。但随后以行政手段禁止造谣生事,诛杀数位造谣者,达到管控言论目的。可见,流言从出现到传播的始终,各种力量相互博弈,朝廷、民众在这一过程中都试图满足自身的利益诉求。造谣作为民众宣泄手段,是正常信息无法及时传递时,特殊的表现形式。在某些个别案例中,民意是影响政府决策的绝对因素,但纵观靖康之变,乃至北宋中后期,这只是个别现象。
注释:
①徐象梅撰《两浙名贤录》卷十六《经济·敷文阁待制薛直老弼》:“蔡弼,字直老,永嘉人,登政和二年进士,第调怀州,刑亶累官太仆丞。靖康初,金人攻汴京,李纲定议坚守,众不悦,惟弼意与纲同。”载于《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42册第4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