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与元代南北文坛

2020-01-19 08:29
关键词:南北诗文文人

任 红 敏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一地有一地之山水,一地有一地之土风。各地文化与风土的差异,是地域、民族、文化以及宗教信仰等诸多因素作用的结果。这种文化与风俗的差异造成了中华文化和文学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人生于其间,性格受山水与土风影响,诗文呈现出地域特色,“言出而为诗,一原于人情之真;声发而为歌,皆本于土风之素。方其未有诗与歌也,岂无言若声哉?尚而击壤康衢之谣,降而越棹讴楚舂相,情有感发,流自性真。又若辽交凉蓟,生而殊言;青越函胡,声亦各异。于是有唐俭、魏狭、卫靡、郑淫。盖有得于天地之自然,莫之为而为之者矣”(1)王沂:《伊滨集》卷16《隐轩诗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受天地自然差异之影响,文风也因之而不同,这已成为古代文论家的共识,所谓“西北之音慷慨,东南之音柔婉。盖昔人所谓系水土之风气而先王律之以中声者,惟其慷慨而不入于猛,柔婉而不邻于悲,斯其为中声焉已矣。若其音之出于风土之固然,则未有能相易者也。故其陈之则足以观其风,其歌之则足以贡其俗。后之言诗者不知其出于风土之固然,而惟恐其妆缀之不工。故东南之音,有厌其弱而力为慷慨;西北之音,有病其急而强为柔婉。如优伶之相閧,老少子女,杂然迭进,要非本来面目,君子讥焉”(2)唐顺之:《荆川先生文集》卷10《东川子诗序》,《四部丛刊》影印明万历刊本。。慷慨和柔婉是西北和东南地域不同的本色,这种本色很难改变。西北地区慷慨尚气节,多赳赳武夫,粗犷尚勇,文人也豪迈尚气;东南地区风气柔婉,文士多雅儒。凡此,皆风俗风气使然。

和前代相比,元代的地理疆域向北大为扩展,长城以北从白山黑水到呼伦贝尔草原的广袤土地都被纳入其版图。与之相伴随,政治、文化的中心也开始自中原(古代北方文化的核心区)向北转移,今北京(元大都)的中心地位逐步确立,多民族文人群体产生,宗教信仰多元。在北方草原文化、西域商业文化与中原传统农耕文化交汇与融合的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元代文学所表现出的社会审美意识、文学观念及其创作的内容、形式和风格等方面出现了一系列新的变化,文人活动和文学格局也呈现出独特的风貌。

从1234年元灭金统一北方,至1279年南宋彻底灭亡,蒙古族结束了宋、金政权的分裂,完成了统一,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版图最大的全国性统一政权。蒙古灭金统一北方至灭南宋统一全国以前,由于宋金长期南北隔绝,声教不通,加之士风之不同,地理之差异,“南北分裂,元气间断,太音不全”,南北文人学术背景与诗文取法对象各不相同,北方承金而来与南方承宋而发展,差别比以往更为显著,形成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一南一北,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发展与流传。虽然元朝完成了地域上的统一,但文化和文学上南北真正地开始交融,始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元世祖命程钜夫前往江南访贤(3)程钜夫江南求贤之事,《元史·世祖本纪》及程钜夫本传皆有记载,本传所载为至元二十四年,与《世祖本纪》所载至元二十三年时间稍异,所载事情经过也更详细。,在国家政策的介入下,南士北来,南北文士才真正地交流和融合。在这期间,虽南北统一,舟车大同,但文化和文学的发展基本上还是各守畛域,南北处于游离状态。对于元统一全国之后这十年时间的元代文学,如胡适所言:“文化上的分裂依旧存在。南方仍是中国古文化的避难地,种族上没有起什么大变化,所以文化上也没有大变化。北方就不同了……民族的迁徙和人种的混合又发生了无数的变化。若从中国旧文明的上面看起来,北方自然不如南方了:中国哲学的中心和旧文学的中心,从此以后,永不在长江流域以北了。”(4)胡适:《中国文学史》,中华书局,1998年,第124─125页。南方学术继承传统,没有受到其他文化的冲击,因而更纯正。北方学术和文学在草原游牧文化和西域商业文化的合力冲击之下,注入了新的内容,形成了北方所特有的多样化风格。近代吴梅曾这样评价元初南北文学代表性的作家:“予惟有元之文,分南北二宗。北宗以元裕之为圭臬,辅之者为郝伯常、杨焕然,其接武而兴者,则有刘梦吉、王仲谋、姚端甫、马伯庸、卢处道、许可用。南宗又分两派:在江右者倡于吴幼清,而其后虞伯生、揭曼硕、欧阳元功卓然为大家;浙东之在鄞者,戴帅初、任叔实、袁伯常(伯长),在婺者则有许益之、吴立夫、黄晋卿、柳道传、吴正传。”(5)吴梅,柳存仁,柯敦伯:《中国大文学史》,下,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第609页。地域上有南北之分,文学上也各有不同。

元初北方文化是北方各民族融合的产物。在蒙古入主中原之前,北中国已然经历了契丹族建立的辽和女真族建立的金共三百多年的统治。在这三百年期间,契丹、女真、汉族等各族文化对立、冲突、交流、融合。蒙古、色目人大量进入中原,他们学习中原汉文化,提升了自身的汉文化水平,并保持着本民族的鲜明个性,汉族文人在与他们交往的同时,兼收并蓄,吸收和学习了少数民族文化的精髓,推动了南北文化的涵化融合。由此,元代文学在民族大冲突、大融合的过程中形成了盛世文风,出现了文学繁荣。可以说,元代的文化和文学,是多民族士人、南北文人在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共同创造的,是多民族文化长期并存秩序的一个顺应和调适的结果。正如李治安所说:“元代多元文化体系内的交流影响,并不局限为文化的单向变动,而是蒙、汉、色目三种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涵化’,所谓‘涵化’就是涵容浸化、互动影响的意思,就是蒙、汉、色目三种不同文化相互影响。”(6)李治安:《元代汉人受蒙古文化影响考述》,《历史研究》,2009年第1期。所以,元代的北方文化,无疑是一种与以往时期不同的北方文化,与南方文化的差异当然也就更为明显。

元初北方文坛大多以原金源文士为主,诗文风格仍是沿袭金代之风,“金之亡,一时儒先犹秉旧闻于感慨穷困之际,不改其度,出语若一,故中统、至元间皆昔时之绪余”(7)袁桷:《清容居士集》卷21《乐侍郎诗集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如郝经、刘秉忠、杨果、刘因、王磐、姚枢、许衡、姚燧、王构、阎复、王恽等,他们多少都曾直接或间接的师法元好问,“北方之学,变于元初。自遗山以风雅开宗,苏门以理学探本。一时才俊之士,肆意文章,如初阳始升,春卉方茁,宜其风尚之日趣于盛也”(8)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444页。。其中“遗山以风雅开宗”即指在元好问的培养和影响下,一批文人成长起来,他们以“雄刚古邃”为风尚,粗犷豪迈之习较重。其中郝经和刘因乃元初北方文坛之大宗,其后又有卢挚、张之翰、滕安上、宋褧等人,他们的诗文创作,创造了中统、大德前后北方文坛的繁荣。

郝经和元好问的关系非同一般,元好问受业于郝经的祖父郝天挺,郝经又是元好问的学生,郝经的学术与诗文风格及文学主张深受元好问影响,“理性得之江汉赵复,法度得之遗山元好问。而独申己见,左右逢源”(9)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陶自悦序,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影印明正德二年李翰刻本。。郝经诗文雄奇豪迈,阳刚劲健的风格,显然也是元好问所追求的。不过,他的学术基础虽然是尊奉传统儒学的北方学术,但又接受了南儒江汉先生赵复所传南方的朱熹理学,因而文学理论有理学痕迹。郝经诗文兼善,文章多以议论为主,也以议论见长。《元史》本传概括郝经散文的特点为“丰蔚豪宕”,其《东师议》《班师议》等文,深受宋代策论文章的影响,雄辩滔滔,深入浅出,层层推进,不仅非常有见解,而且论述透辟犀利,气势夺人,正如四库馆臣所评:“其文雅健雄深,无宋末肤廓之习。其诗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与其师元好问可以雁行。”其文风虽与元氏相近,但因时代和处境以及学问根基和个性的不同,又区别于元氏长于记事的文章风格,而是“汪洋滂沛,如大河东注,一泻千里;抑扬起伏,如太行诸峰,层见叠出”(10)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陈凤梧序,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影印明正德二年李翰刻本。。郝经这类论说文有苏轼策论之风,气势充盈,辞彩丰润;又有《战国策》雄辩之气,纵横捭阖,跌宕起伏,层层逼近。其铺张扬厉、议论设譬有类《庄子》,驰骋想象,联想出奇,故历来受人称赏。不过,郝经散文中的佳篇多在亭台记和碑志传状两类,如《万卷楼记》《临漪亭记》《横翠楼记》《北风亭记》等亭台记,《遗山先生墓铭》《许郑总管赵侯述先碑铭》《先妣行状》《乔千户行状》等碑志传状。其写景则浑然一体、远韵高清;记人则有声有色、惟妙惟肖,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郝经诗歌的主要成就是律诗和歌诗,以翰林侍读学士使宋为界,诗文风格有明显的不同。郝经的歌诗代表作有《白沟行》《贤台行》《听角行》《怀素青帘斗将二帖歌》《入燕行》《北岭行》《化城行》《青城行》《汝南行》《李丰亭》等,以古体诗为主,以怀古、议论之类内容居多,风格豪壮奇崛,纵恣雄放。郝经各体诗中成就最高的是多作于后期使宋羁留期间的律诗,含蓄苍凉,清新工润。

作为元初北方理学家和著名诗人,刘因仰慕元好问,有诗云:“晚生恨不见遗山,每诵歌诗必慨然。”(11)刘因:《静修集》卷11《跋遗山墨迹》,《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诗歌风格和理论均受其影响,“刘因的论诗见解基本上继承了元好问的论诗主张,实际上是提倡诗要有风骨,要高古,要富有沉郁悲壮和清刚劲健之气”(12)邓绍基:《元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407页。。作为理学大家的刘因,诗歌风格并非仅仅敦厚和雅正,他生长北方,受地域文化的影响,又沿袭元氏诗风,“诗才超卓,多豪迈不羁之气”(13)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129页。。其河朔清刚之风,豪迈不羁之气显然是来自元好问的风格。刘因作为元初北方著名的儒学大家,其诗歌多感物兴怀之作,寄托深慨,清雅峻洁;也有奇崛之作,大气磅礴。作为一位不乏生活情趣的理学家,他的诗歌往往新鲜活泼,富有情趣与理趣,诗风真率自然而冲澹闲婉。刘因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和影响在当时要高于郝经,为元初北方中州诗人之首。邾经有诗这样评价:“我朝诗派继中州,气节首推刘静修。”明代李东阳也指出刘因在元代诗坛的地位:“极元之选,惟刘静修、虞伯生二人皆能名家,莫可轩轾。”(14)李东阳:《李东阳集》,第三册,岳麓书社,2008年,第1503页。刘因散文成就不如其诗,为文有意追求清刚之气,如《清苑尹耶律公遗爱碑》《孝子田君墓表》《易州太守郭君墓志铭》等碑记传志等文,叙述简洁明了,很能显示其叙事写人功夫。

另外,“苏门以理学探本”,是指忽必烈藩府中以理学家许衡、姚枢为代表的苏门之学(因许衡讲学苏门山而得名),这是元初影响最大的学术流派。许衡之后,性理之学虽无嗣响,文章家却历历有人,其弟子如姚燧、畅师文、泰不华、孛术鲁翀等,皆为代表,其中姚燧被尊为“一代文宗”。姚燧和元明善在当时北方文坛影响较大,近人钱基博论当时北方之文学云:“文宗韩以矫苏,诗反黄以为唐,蕲于积健为雄,反宋入唐,而姚燧、元明善为之宗盟。”(15)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中华书局,1993年整理本,第757页。姚燧的伯父姚枢,乃苏门学派的开创者,又是苏门大儒许衡的学生,“燧之学有得于许衡,由穷理致知,反躬实践,为世名儒”(16)脱脱:《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第4059页。。虽然是理学大师许衡的弟子,但姚燧并不以理学名世,“燧虽受学于许衡,而文章则过衡远甚”,其诗文在整个元代都堪称大家。在元世祖忽必烈时期,他们的诗文创作,创造了中统、大德前后北方文坛的繁荣,使北方文坛的创作进入繁盛期。

当然,元初北方文士郝经、刘秉忠、杨果、刘因、王磐、姚枢、许衡、姚燧、王构、阎复、王恽等文士,除刘因不愿出仕元朝外,其他文士均在忽必烈藩府时期或者元立国之后为朝廷所用,志在治国行道。1252年忽必烈在金莲川设立藩府,招揽藩府旧臣及四方文学和经济之士,用心经营漠南事业。在此背景下,忽必烈金莲川藩府文人群体逐渐形成。藩府中人才济济,均是来自不同地域,在各自领域颇有影响的精英,包括精通儒学的汉族文士以及蒙古人、畏兀儿人、色目人、女真人等汉文化造诣很高的非汉族谋臣,从四面八方而来,于忽必烈幕府和谐地并存共生。随着元朝的建立,藩府文人进入翰林国史院、集贤院等文化机构,他们各自独具特色的文化习惯和通达开放的文化观念对元代文人影响也颇为深远。由于他们在元朝政治上的地位,强烈的入世精神,诗文均表现出对社会现实极强的关注。他们作为元初北方文坛的代表,诗文风格和审美风尚自然会对元代文坛格局产生持续而又深远的影响。“中州隔绝,困于戎马,风声气习,多有得于苏氏之遗,其为文亦曼衍而浩博矣。国朝广大,旷古未有。起而乘其雄浑之气以为文者,则有姚文公其人。其为言不尽同于古人,而伉健雄伟何可及也。继而作者岂不瞠然其后矣乎”(17)虞集:《雍虞先生道园类稿》卷18《刘桂隐存稿序》,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元人文集珍本丛刊本。!元之前期,北方诗文大家刘因、姚燧以及卢挚、王恽等一批人,地位很高,影响很大。姚燧、卢挚、张之翰都在朝为官,其后又南下做官,北方文风开始影响南方文坛,南北文风开始交汇、交流、交融。

虽政治上北方为强势,但从学术与文学来看,则南方为强势,江、浙、赣文学发达。在南方文坛,其一是江西文派,以吴澄为代表,主要有虞集、揭傒斯、欧阳玄等文士。江西诗派这一时期主要人物有降元的南宋官员方回等人。方回入元为建德路总管,罢官后居留杭州十多年时间,他性格豪纵,喜奖掖后进,交游广泛,在元初江浙遗老中,是一个极为活跃的中心人物,因而在其周围形成了一个以“江西”诗风为主的诗人群体。其中,有的直接受教于方回,属于方回弟子;有的仅是旨趣契合,与其诗风相近。在江西庐陵,宋末著名文学批评家刘辰翁和他的儿子刘将孙以及弟子赵文,还有龙仁夫、刘岳申、刘诜等依然活跃,以刘将孙诗文创作成就最为突出。他们张扬主体意识,理论上强调师心独创,以“奇崛”为风尚,创作上求奇求新。其二是浙江文派,在南宋古都杭州,诗学一直极为兴盛。宋亡元兴,此处仍活跃着为数众多的诗人、诗论家,其中以来自浙江湖州的赵孟頫为代表,“东南倡自赵松雪,而袁清容、邓善之、贡云林辈从而和之。时际承平,尽洗宋、金余习,而诗学为之一变”(18)顾嗣立:《寒厅诗话》,《清诗话》,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3页。。赵孟頫以其超群出众之才为元初东南诗坛之宗主。还有隐逸诗人仇远、白珽、黄庚等人,流风遗韵,影响深远。浙江文派在诗歌创作上宗唐,仇远曾云:“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19)方凤:《方凤集·仇仁父诗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4页。这句话被后人认为是对这一时期具有共性的诗学主张的较好概括。告别宋调,回归唐音,这一诗风潮流,在元前期是南北呼应、异地同调的。还有处于仕隐之间的浙东文化中心——四明(庆元),以宋亡之后隐居于家乡四明鄞县的王应麟为首,其关注点不在文学而在学术,主要成就在经学和史学上,以保存故国文献为己任,在诗文创作上并没有刻意为之。王应麟的弟子,著名者有舒岳祥、戴表元、胡三省等人,他们入元后取得了很高的创作成就。舒岳祥为元初儒学大师,戴表元是元初南方诗文大家,戴表元的弟子袁桷北上,入仕元朝,发扬光大了其师戴表元和自己的文学主张。其三是一大批成为“遗儒”的文人们,较著名的有郑思肖、谢翱、谢枋得、汪元量、唐钰、林景熙、郑朴翁、萧立之、文及翁等。如谢翱,乃是抗元名士,曾为文天祥咨议参军,宋亡后避地浙东,写了著名的《登西台拗哭记》,悼念文天祥。郑思肖,宋朝时“其上进仕于吴,宋亡,遂客吴下”。元朝建立后,改名为“思肖”,字所南,名、字皆寓忠于赵宋故国的深意。“兰花无土”、“铁函心史”都和他有关,郑思肖擅长画兰,但画兰不画土,根露于外,原因是“地为番人夺去”,而且曾自题其诗为《心史》,并封以铁函,藏于苏州承天寺井中,以表其心。汪元量“侍三宫于燕邸,从幼主于龙荒”。家铉翁于三宫北迁之时,“率故臣迎谒,伏地流涕”。番僧杨琏真伽发掘南宋六陵,唐钰、林景熙与郑朴翁等一批遗民冒着生命危险自发地掩埋宋帝骸骨。他们的诗歌创作有着沉痛的故国之思、民族之忧、兴亡之感以及浓重的沧桑感。其他如龚开、吴渭、方凤、吴思齐、周密、张炎、蒋捷、王沂孙、王易简、冯应瑞、唐艺孙、吕同老、李彭老、陈恕可、赵汝钠、李居仁、仇远等遗民故老则以群体唱和吟咏、隐逸高蹈的行为方式进行消极反抗,其中以月泉吟社活动较有代表性(20)参见任红敏:《文化遮蔽下的宋元遗民及其遗民文学》,《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2年第2期。。

至元二十三年(1286)四月,元世祖为稳定江南政局,缓和南方文士对朝廷的态度,清除南方士人的民族偏见,于是以对待藩府文士的态度命集贤学士、行台侍御史行御史台事程钜夫前往江南访贤,目的是延揽“南方耆德清望之人”(21)危素:《大元勅赐故翰林学士承旨赠光禄大夫大司徒柱国追封楚国公谥文宪程公巨夫神道碑铭》,程敏政《新安文献志》卷75,《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南方名儒、名士多在延揽之列,其中多辞章之士。程钜夫此次所荐江南文士有赵孟頫、叶李、余恁、万一鹗、张伯淳、胡梦魁、曾晞颜、孔洙、曾冲子、凌时中、包铸、何梦桂、杨应奎、范烯文、方逢振、杨伯大等20余人。于是,南方俊杰之士随程钜夫举荐纷纷北上,出仕元廷,多任职于翰林国史院和奎章阁,欧阳玄《雍虞公文序》谈当时馆阁中情况说:“皇元混一之初,金宋旧儒,布列馆阁。然其文气高者崛强,下者委靡,时见旧习。承平日久,四方俊彦,萃于京师,笙镛相宣,风雅迭倡。”(22)朱存理:《珊瑚木难》卷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由此,南北文坛隔绝的局面被打破,南北文风开始融合,并改变了当时文风。其中赵宋宗室的赵孟頫是主要人物,还有理学家、文章家和文论家吴澄,以及邓文原、任士林、张伯淳、尹廷高、黄玠等。他们仕元北上,在诗歌创作方面,以江南诗风为底色,进而适应元初南北文风融合的趋势,引导了元中期台阁诗风。他们推动了元代文坛的南北互动,在南北文风的整合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赵孟頫作为推动南北文化融合过程中的关键人物,不仅诗文书画无一不精,而且艺文造诣无人能及,是元代文化的标志性人物。尤其是他以宋皇族后裔的身份入仕蒙元,耸动朝野。赵孟頫以他在文学和艺术上风流儒雅的魅力影响了南北文人,推动了南北文化的交融,成为元代南北文风交融的先导。

赵孟頫书法、绘画冠绝一时,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应召与叶李、吴澄、袁桷等北上仕元。出仕元廷之后,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封魏国公,谥文敏。赵孟頫作为故宋宗室子孙仕元,心头自然有太多不可为人道的难言之隐,但他早有出仕之意,这一点,从他的一些诗词中能体会到。早在至元十三、十四年,元世祖已两次派人江南搜访遗贤,但赵孟頫均推辞不就;至元十九年,已经仕于江浙的好友夹谷之奇援引他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他依然辞而未就。但他又在写给夹谷之奇的诗“青青蕙兰花,含英在中林。春风不披拂,胡能见幽心”(23)赵孟頫:《松雪斋集》卷2《赠别夹谷公》,西泠印社,2010年,第21页。中用“香草美人”手法自况,表明自己不忍老于山林之中。赵孟頫到大都之后,与李孟、徐琰、周驰、田衍、阎复等北方地域的士大夫交往密切,常诗文往来。赵孟頫才学人品风流,与他们诗词唱和酬答,自然互相切磋诗文,南方诗文风格开始向北方文坛渗透。赵孟頫认为:“由古及今,各自名家,或以清澹称,或以雄深著,或尚古怪,或贵丽密,或舂容乎大篇,或收敛于短韵,不可悉举。而人之好恶不同,欲以一人之为求合于众,岂不诚难工哉!”(24)赵孟頫:《松雪斋集》卷6《南山樵吟序》,西泠印社,2010年,第162页。他在诗歌创作上能打破门户之见,吸取各家之长,兼采众体,上追风骚,熔铸汉魏晋唐又有创新变化,形成了与众不同的风格——平淡自然、含蓄婉约、清和雅丽。当时,南北诗坛均有着共同的“宗唐复古”倾向,恢复诗歌风雅,倡导陶、谢清新自然之风。不过因地域文化差异,北方多尊李、杜、韩的悲壮深沉高古之气,以刚健豪宕风格为主;南方多学王、孟、韦、柳的清幽冲淡以及晚唐意韵,主要风格是清丽婉约和含蓄蕴藉。赵孟頫以他的才学魅力,奖接引掖后学的亲和力,“不立崖岸、明白坦夷、始终如一”(25)杨载:《赵公行状》,赵孟頫《赵孟頫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25页。的人格力量,吸引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文士,传播了他的诗歌理论。他为元中叶的元诗四大家“虞、杨、范、揭”等导夫先路,使得元中期典雅平和、婉约雍容的诗风以及宗唐复古的诗学主张成为诗坛的主流。

吴澄是有元一代之理学宗师,所创学派称草庐学派。他既是学者,又是文人,在元代有“皇元受命,天降真儒,北有许衡,南有吴澄,所以恢宏至道,润色鸿业,有以知斯文未丧,景运方兴也”(26)揭傒斯:《神道碑》,《吴文正集》附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之说。他的诗文成就也颇高,清代四库馆臣评其诗文“词华典雅,往往斐然可观”(27)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66《吴文正集》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吴澄的思想颇富心学色彩,其论学、论文、论诗的深刻和新鲜,在当时对北方文人带来的冲击更大。当时的人们似乎一时还不能理解和接受吴澄,但在震撼过后,其影响是可想而知的。

继赵孟頫、吴澄等人之后,邓文原(善之)、袁桷(伯长)等也自南而来,入仕元廷,为北方诗坛注入新质,影响了诗风文风的转变。他们共同为虞集等人代表的元代清雅诗文风格的形成导夫先路。清人顾嗣立云:“至中统、至元而大盛;赵子昂以宋王孙入仕,风流儒雅,冠绝一时,邓善之、袁伯长辈从而和之,而诗学又为之一变。于是虞、杨、范、揭,一时并起。至治、天历之盛,实开于大德、延祐之间。”(28)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593页。吴澄等带有明显心学倾向的南方学术北上,与北方学坛影响最大的以许衡、姚枢等为代表的苏门理学发生了冲突。在文学方面,则表现为南方儒雅、宁静和美、高蹈的文风与北方清刚豪放、清和爽朗、质朴粗犷的诗文风气的碰撞。到元中期延祐年间,南方之学逐渐取代了北方之学,南方文风取代北宗之文,“东南倡自赵松雪,而袁清容、邓善之、贡云林辈从而和之,时际承平,尽洗宋金馀习,而诗学为之一变”(29)顾嗣立:《寒厅诗话》,《清诗话》,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3页。。

邓文原诗文、书法亦佳,时与赵孟頫齐名,《四库全书总目》称其“学有本原,所作皆温醇典雅。当大德、延祐之世,独以词林耆旧主持风气,袁桷、贡奎左右之,操觚之士,响附景从。元之文章,于是时为极盛,文原实有独导之功”。邓文原北上大都入翰林时,朝廷多北方之士。他的学问和为人,赢得了北方士大夫的敬重,“中州士大夫多慕而与之交。徐文献公琰、高文简公克恭知公尤深。王参政巨济素刻深,与公语亦严惮之,巨济后以事系狱,自悔不用公言”。“承旨阎文康公复于僚友少所假借,公独见推重,凡大撰著必属焉”。“成宗崩,预纂修实录,姚文公燧、王文肃公构并为承旨,持见不同。阅公所具稿,互有指擿,公不与辨,第令椟藏以俟。后数日,二公取视之,皆莫能易一字”。后来“东南遗老,凋落既尽,文章之柄悉归焉”(30)黄溍:《文献集》卷10《邓公神道碑》,《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他一度成为南方文人在朝中的代表。邓文原诗文雅正雍容,和缓平静,时人吴澄称其“诗文淳雅,莹洁如玉”,“词苑代言,史馆修书,悉合体制,在儒臣中声实相副者也”(31)吴澄:《吴文正集》卷64《邓公神道碑》,《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其辞章炳炳琅琅,追典诰制之作得颂雅风骚之遗。见推于同辈,传诵于人人,知与不知,莫不脍炙其文,金石其行”(32)吴澄:《吴文正集》卷25《送邓善之提举江浙儒学诗序并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黄溍撰《邓公神道碑》说他“为文精深典雅”,“诗尤简古而丽逸”。邓文原是元代重要的馆阁文章作手,他自称“自少好为文章,谨守绳尺”(33)邓文原:《巴西集》卷上《翰林侍读学士贯公文集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就现存文章而论,其散文成就虽不甚高,但有些篇章也还写得温醇典雅,如《戴祖禹墓志铭》即是代表。邓文原与赵孟頫相交最善,二人文格皆舂容纡徐,崇尚雅正。

在赵孟頫、张伯淳、袁桷等一部分南方文士入仕元朝的带动下,南方名士揭傒斯、柳贯、黄溍、欧阳玄、杨载、范梈等大批著名文士亦北上,有些在翰林国史院和奎章阁供职,同样将南方的诗文理论和诗文风气传布到北方。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设翰林院,至元元年(1264)又设翰林国史院。翰林国史院是元代主管国家文化事业的部门,虽属清要机构,但在这里集中了很多元代诗文大家和学术精英,如赵孟頫、程钜夫、留梦炎、郑滁孙、郑陶孙、阎复、姚燧、张养浩、王恽、卢挚、元明善、虞集、欧阳玄、黄溍、揭傒斯、吴澄、袁桷、邓文原、范梈、柳贯、陈旅、贡师泰、张起岩、李好文、王沂、宋褧、张翥、马祖常、余阙、高克恭、危素等,称得上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这些汇聚在翰林国史院的文士,不仅来自南北各地,而且来自汉、蒙古、色目等不同民族。据日本学者山本隆义统计,翰林国史院中汉人、南人约占52%,蒙古、色目人约占31%,族属不明者约占16%(34)山本隆义:《元代に於ける翰林學士院について》,《东方学》,第11辑,1955年10月,第19—28页。。不同民族的同僚之间、南北文人之间互相影响、互相涵化,如蒙古人伯颜求学于宋进士黄坦,西域人玉元鼎学经于南方大儒吴澄,畏兀儿学士贯云石从姚燧习古文。蒙古、色目等翰苑文臣和汉族文臣并无二致,皆风流儒雅,在公余之暇常常谈古论今,切磋学问与诗艺,填词唱曲,以至唱酬题咏与品题赏鉴风气较为流行。如翰林院色目文臣刘沙剌班敦厚儒雅,虞集称其“盖公之所赋,所以激清风于古道,发大雅于儒林”(35)虞集:《道园遗稿》卷2《次韵刘伯温送王止善员外四首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其与馆阁文臣宋褧、陈旅、张雨、王沂、陈基、郑元祐、唐兀氏余阙等多有诗文往来。又如元初标志着南北诗文风气交汇的雪堂雅集聚会,参与者多为翰林国史院文臣,这些活动也使得蒙古、色目文人日趋风雅。

元文宗倾慕汉文化,是汉化较深的君主,于天历二年(1329),在元大都设奎章阁学士院。奎章阁是国家昌明文治之所,为帝王万机之暇读书游艺而设,文宗“几无一日而不御于斯”。奎章阁内不仅收藏了各种古器物和图籍书画,而且汇聚了元中叶以来的文人精英,“非尝任省、台、翰林及名进士不得居是官”(36)揭傒斯:《送张都事序》,《全元文》,第28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380页。。虞集、欧阳玄、揭傒斯、黄溍、马祖常等文坛大家汇聚于此,“元之文宗可称右文,然其时奎章阁诸臣如虞伯生、欧阳原功、揭曼硕、黄晋卿辈,乃一时能文之士,以检校图籍等事为上所宠礼”(37)欧阳玄:《欧阳玄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02页。。“奎章阁学士院下辖群玉司、艺文监、博士司、授经郎、艺林库、广成局等部门和机构,这些职能部门和机构笼络了大量优秀的文人供职其中……他们共事一处,常诗文往来,共襄文坛盛业”(38)邱江宁:《奎章阁文人与元代文坛》,《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虽然奎章阁从成立到废罢再到更名宣文阁仅有十二年时间,但有力地推动了元代的学术繁荣、文化传播和文学发展。深受儒家正统思想影响的奎章阁文人们“对诗文创作的热衷和对后进才学者的荐拔奖掖很容易刺激民间对于诗文创作的热情”(39)邱江宁:《奎章阁文人与元代文坛》,《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阁内翰苑名臣中不仅南北文士荟萃,而且有不少非汉族文士,如北魏拓跋氏后裔元明善、女真人孛术鲁翀、蒙古人泰不华以及色目人马祖常、赡思、贯云石、盛熙明、赵世延、康里巎巎、刘沙剌班、雅琥、斡玉伦徒、甘立等。多民族同僚间的活动、交游,对元代中后期多民族士人文化互动有很大的推动作用。奎章阁的建立,使得多民族、多地域的人才荟萃于元大都,他们利用公务之暇,广泛交流,论画谈文,评诗吟赋,砥砺才艺,文学活动频繁,消弭了原先地域的隔阂,在大一统时期,促成了元代盛世诗文风貌。奎章阁和宣文阁文人日常主要工作是撰写宗庙朝廷各种制诰、典册、碑铭以及编修正史等,作为皇帝的文学侍臣,文风和诗风自然以涵淳茹和、平和意深、雅正醇厚为尚。由于他们的社会地位高,文坛影响大,这种文风又进而又为天下士人所尚。

南方士子与在朝北方文人共事,其文风互相影响。经过元初几十年的发展变化,揭傒斯、柳贯、黄溍、欧阳玄、苏天爵、马祖常、萨都剌、余阙等入主文坛,南北文风融合,一改南北对峙时期南方卑弱与北方粗犷的文风。正如范梈所言:“余尝观于风骚以降,汉魏下至六朝,弊矣。唐初陈子昂辈,乘一时元气之会,卓然起而振之。开元大历之音,由是丕变。至晚宋又极矣,今天下同文而治平,盛大之音,称者绝少。于斯际也,方有望于仲弘也。天又不年假之,岂非命耶?盖仲弘之天察旷达,气象宏朗。开口论议,直视千古。每大众广席,占纸命辞,敖脱横放,尽意所止。”(40)杨载:《杨仲弘集》,卷首,范梈序,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本。元代盛世文风的形成是南北文人、多民族文人互相交流和融合之后在太平之盛世创造的符合天地气运、与国势相称的雄伟正大的气象,在“海宇混一”、“华夷一统”的鼓舞下,诗文表现出一统盛世所需要的“盛大之音”,形成了元代平易正大、冲淡悠远、纡徐雍容、涵淳茹和的盛世文风。

南方文士北来,北方文人南下,共同促成了南北文风的交流和融合。一批北方文士如姚燧、卢挚、马祖常、孛术鲁翀、康里巎巎、高克恭、贯云石、辛文房、萨都剌、余阙、丁鹤年、薛昂夫、伯笃鲁丁、玉元鼎、迺贤、赡思、王士熙、王结、元明善等南下,与南方文人相互交游、唱和往来,吸收和学习南方文化,受到南方文化气质的影响。

许衡弟子姚燧乃元初北方文章大家,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兼修国史,有《牧庵集》。吴善序其文集称:“我朝国初,最号多贤而文章众称一代之宗工者,惟牧庵姚公一人耳。”(41)姚燧:《姚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655页。张养浩序云:“皇元宅天下百许年,倡明古文,才姚公牧庵一人而已。”(42)姚燧:《姚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654页。虞集说:“国朝广大,旷古未有。起而乘其雄浑之气以为文者,则有姚文公其人。其为言不尽同于古人,而伉健雄伟,何可及也!”(43)虞集:《道园学古录》卷33《庐陵刘桂隐存稿序》,四部丛刊初编本。《元史·姚燧传》评其“为文闳肆该洽,豪而不宕,刚而不厉,舂容盛大,有西汉风。宋末弊习,为之一变。盖自延祐以前,文章大匠,莫能先之”(44)脱脱:《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第4059页。。可见其在元代文坛地位之高,影响之大。姚燧文章以才气见称,不蹈袭前人,信笔挥洒,纵横捭阖,浩气、豪气、奇气之风均有,在当时北方文坛无人能及,是当之无愧的中国文章史上的大家。姚燧虽为许衡弟子,在文学思想上却一反其师之道,响亮地提出“文章以道轻重,道以文章轻重”(45)姚燧:《姚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69页。,主张文道并重。

卢挚弱冠由诸生充忽必烈侍从,曾任职于燕南河北道提刑按察司,历任江东道提刑按察副使、陕西道提刑按察使、河南路总管、集贤学士、湖南道肃政廉访使、翰林学士等,晚年移居宣城(今安徽宣州)。卢挚是元代著名诗人、文章家、散曲家和词人,文与姚燧齐名,诗与刘因齐名,曲称大家,词为名家。他历仕并寓居江南,在江南诗坛极具影响。虞集说:“国初,中州袭赵礼部、元裕之之遗风,宗尚眉山之体。至涿郡卢公,稍变其法,始以诗名东南。宋季衰陋之气,亦已销尽。”(46)虞集:《虞集全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91页。卢挚在北方诗文风气转变中起着关键作用,为元北方诗坛吹来一股清雅之风,改变着当时北方诗坛粗豪的“风沙”之气,可见其在南方文坛的特殊地位和影响。元代诗坛尚陶、韦,当时诗论家认为这与卢挚的影响有关,揭傒斯就说:“海内之学韦者,吾识二人焉:涿郡卢处道,临川吴仲谷。处道有爵位于朝,有声名在天下,其气完,故独得其深厚,而时发以简斋。”(47)揭傒斯:《揭傒斯全集》卷3《萧孚有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82页。元之前期,文坛流行宗唐师古之风,人们多倡导学唐、学汉魏晋。卢挚也是诗文复古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其论文云:“清庙茅屋谓之古,朱门大厦谓之华屋可,谓之古不可。太羮玄酒谓之古,八珍谓之美味可,谓之古不可。知此者,可与言古文之妙矣。夫古文以辨而不华、质而不俚为高。”(48)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9《文章宗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9页。所追求的是清雅古淡的风格,近魏晋风味。江南诗人说到卢挚,往往充满敬意,也可说明他在当时的影响,如张雨有诗题《卢疏斋集》,诗前小序云:“《卢疏斋集》宣城校官本,读之一过,生气凛然,有怀哲人,援笔而赋。”(49)张雨:《句曲外史贞居先生诗集》卷5,《四部丛刊》影钞元刻本。苏天爵则认为,卢挚在元代诗坛,有扭转风气之功,“我国家平定中国,士踵金宋馀习,文辞率粗豪衰苶,涿郡卢公始以清新飘逸为之倡”(50)苏天爵:《滋溪文稿》卷29《书吴子高诗稿后》,中华书局,1997年,第495页。。由于文集散佚,我们已经无法看到卢挚的诗论文字,但从以上材料中,足可见他对南方诗坛的影响和在南北诗学交汇中的巨大作用。

张之翰历官知事、行台监察卿史、户部郎中等,后以翰林侍讲学士出知松江府兼劝农事。张氏早师李治,仰慕赵秉文,与同辈北方文士胡祗遹、王恽、魏初、阎复等为好友,是元初北宗文派的重要作家。在任职东南期间,广交东南文士,与方回、白珽等著名诗人赠答唱酬,相与论诗,在南北诗风融合中起着重要作用。他与方回论诗,颇有共识,“忆初桐江共说诗,诗中之玄能得之”,“迩来武林论文法,同归正派夫奚疑”(51)张之翰:《西岩集》卷3《方虚谷以诗饯余至松江因和韵奉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他对融汇南北诗文风气有着高度自觉,“余尝谓北诗气有余而料不足,南诗气不足而料有余”(52)张之翰:《西岩集》卷18《跋俞娱心小稿》,《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认为理想的诗风,则是南北“兼之”,取两者之长而补其所短。元朝大一统局面建立后,终结了南北分割的局势,南北儒生文士、各族世子墨客互相交游,四海游历,南北自由来往,东西沟通便利,为南北文风的融合提供了条件,人们可以取彼之长补己之短。张之翰有一段针对南北作家通过游历可以开阔视野、提振文风的言论:“中原万里,今为一家。君能为我渡淮泗,瞻海岱,游河洛,上嵩华,历汾晋之郊,过梁宋之墟,吸燕赵之气,涵邹鲁之风。然后归而下笔,一扫腐熟,吾不知杨、陆诸公,当避君几舍地。”(53)张之翰:《西岩集》卷18《跋草窗诗稿》,《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南方文人北游与北方文人南下,可以改变南北不同的文风。

元朝政治统一,疆域广阔,边境安定,军事强大,国力强盛,交通发达,经济繁荣,贸易兴盛,这些都使得元代文人对他们生活的时代充满强烈自信,产生了一种傲视前代的气魄和跨越往古的气象,出现了元代文化、文学的辉煌盛世。

元代盛世文风的开创和发展繁荣有诸多因素,诸如大一统局面下多民族共居融合,农耕、草原、商业等多元生产生活方式并存,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多种宗教文化共生,因与外界交流广泛而受到外域文化生活的影响,文人有较充分的思想自由,等等。另外还要指出的是,元大都作为国家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也是“士大夫之天池”,文人墨客汇聚之地。很多读书人在京师可以通过诗文结交馆阁重臣,有机会通过朝臣的引荐进入仕途,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如翰林国史院与奎章阁均是当时文士名宦齐聚之地。元代文坛经过元初几十年的发展变化,南北文士交融,多民族文人文化与文风互相影响融合。至元中后期,随着南北文化、多元文化交融的加深,不同文人群体之间的交流愈加频繁,游宴之事比比皆是。元代士子文人通过共同出游与宴集,建构了一个社会文化网络,不同民族的士大夫文人、下层普通文士、儒僧、高道之间,切磋学问,诗酒唱和,观书问学,共论政事,雅集、游宴等各种活动屡见记载(54)韩进,朱春峰:《铁网珊瑚校证》,中,广陵书社,2012年,第341页。。这是元代独有的文化现象。随着南北文人、各民族文人之间的自如往来,南北文风逐渐统一。到了元成宗之后,国力强盛,社会生活稳定,“其蕃息盛大,皆莫若国朝,沙漠广漠,地经两海,尽为游牧之所。又兼金源四十万,并西域三十国,古之所谓千里者,海饮川量”(55)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虎文龙马赋》,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我国家奄有六合,自古称混一者,未有如今日之无所不一,则天地气运之盛,无有盛于今日者矣”(56)陈旅:《元文类序》,苏天爵《元文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页。。国力的强大往往与文学的发展相对应,顺应社会与时代的发展,元代文坛形成了与这种文化盛世气象相适应的新的文学风气。元朝的统一是中国历史上国家和民族最大范围的一次统一,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于是元代许多文人有一种盛世时代的自信和自豪,他们笔之于书,形成了盛世诗文。

总之,元代是我国历史上民族迁徙、文化交流空前活跃的时期。民族文化特色、地域文化特色相生相成,开启了南北文人和多民族文人的交流与互动,为中国文学注入了新的因子和活力,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元代文坛格局,促进了中国文学的蜕变。有元一代,中国文学经历了一个整合嬗变的过程,文学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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