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祉艾
(《湘江文艺》杂志社,湖南 长沙 410000)
在大多数人看来,诗歌往往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浪漫表达,也就是刹那间的情绪涌动。因此,相较于其他文体,诗歌更像是一个独立的自由形态,所呈现出的更多是存在中的情感世界,给人带来的也多是审美上的意趣享受。然而,正如里尔克在谈到诗歌创作中的本体论时所提到的:“因为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1]就诗歌本身而言,它更应当是一种清醒的自我表达,其中所蕴含的真理随着经验范畴的扩容被进行更加深刻的书写,从而实现理智与情感的实质性的共通和融合。
而在现代的审美语境之下,在表达对生活状态本真的思考时,作家们往往会选择敞开自身,在真实体察生活之后,在经验中书写自我的精神情趣,不断调动人生经验乃至探索到灵魂深处,以一种开放的姿态使得真理在词句之下自然涌动,使之展示出诗人与本体乃至于社会的对话。
黄惠波的创作就是如此,作为一名长期在基层工作的作者,他的作品少见闹市繁华的浮躁,正相反,体现的是一种陶渊明式“心远地自偏”的安然与恬淡。在其抒情诗中,我们能够体味到他对于纯粹精神世界的向往,以及对自然生活的感知与坚守;在其哲理诗中,则能挖掘出他在社会属性下努力以文字与社会对话的哲理性深入。相较于一味地遣词造句,在艰深的奥义中抒发情感,黄惠波显然更倾向于在平实的语句中暗藏机锋,从真实的创作中隐喻自我观照。
生活的真理往往就建构在生活之中,存在者们努力呈现的其实就是生活本身。本文将以黄惠波的《秋路集》和《秋草集》这两部作品为例,在共同的情感观念中挖掘作者内心的真理性诉求,从真实生活的角度去探讨作者在经验范畴之下,对于日常生活乃至于精神领域的诗性表达。
艺术的本质往往被认为是对生活的体察与挖掘。在这种观念之下,保持对生活的敏感是极其重要的,作为经验主体而存在的写作者,需要做到的就是积攒对生活真实境况的采集,将世俗的日常转化为迥异于现实的浪漫情境,从而解释出复杂而幽深的内在世界。
因此,写作者的生活经验往往直接影响着他们的创作和表达。显然,黄惠波作为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基层工作经验的诗歌创作者,比旁人拥有了更多对社会底层生活的了解和探究。当然,如果只是简单地以俯视的角度审视当下人们的生活,那么艺术创作很容易陷入自我感动的窠臼,只有真正沉入生活本身,平视世间的冷暖,将人民群众对爱与美的追求作为诗歌主体,才能成就一个善意而温暖的创作灵魂,从而在诗性自我的创作中剖析出生活的本质。
黄惠波擅长直白而锐利地展现平凡生活中的趣味景象,用诗歌来表达生活中的乐趣和神秘。他的语句凝练而具象,常常能在简短的诗句中彰显出强大的生命力。比如《山上有只吊晴猛虎》:“山上有只吊睛猛虎/我在山下结庐而居……从未见过老虎模样/却已活成百岁老翁”。作者善于在这样灵动而飞扬的语句中蕴含自我对哲理的认知,以保持本真的概念实现了一种自由的、神性上的共通与发展。
作为深入基层的作家,黄惠波可以称得上是一名拥有着综合感官的诗歌创作者。他的生活经历造就了他的写作方式,他的写作远不仅仅是本人对生活乃至于世界的观照,更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对当下的社会提出一定的现实反思。如《看》:“我圆睁双目/世界在眼前迷迷蒙蒙/我微闭双眼/世界在眼前赤裸呈现”。还有《凌晨一时》《谁在乎我明媚于迷茫》《都市月亮》《都市之笑》等这类短诗,体现的都是一个党政工作者在艺术情境下对于精神世界的追求与向往。
在《秋路集》中,这种人文主义的情怀下对真善美的追求就更为明显。《我其实不悼念恐龙》一诗,就以一种悲怆而凄清的笔调,书写了一首动物世界的挽歌。“我悼念澳花袋鼠/它在89年前的1927 年/遭人类捕杀而灭绝(这一年我父亲一岁)/我悼念巴厘虎/它在79 年前的1937 年/遭人类捕杀而灭绝(这一年我母亲降生)……我悼念中国犀牛/它在59年前的1957年/遭人类捕杀而灭绝(六年后我将降生)”。
作者巧妙地将动物的灭绝与小家的活动联系在一起,一切原本遥远的痛苦都变得真实可感,实现了真正打动人心的书写。事实上,关乎于这个世界所有生物的命运,都已然成为了黄惠波的写作母题。他往往会在抒发世界性真理之后,以本真的形态去书写出原始的存在者的真理。这样的表达有效地实现了作品整体性的统一。
除了这种对基层生活追根溯源般的探索,生活在都市中的黄惠波,也不乏对都市中自然精神境界的探索追求。他擅长将月亮、气球、草原等等自然唯美的意象融入到他对都市生活的书写之中,由此展现出了身处闹市却自在而恬静的内心世界。
随着现代社会物质生活的发展,都市中人们的生活被囚禁于钢铁森林之中,这种对美和自然的追求显得尤为可贵。“青石路认出了我/行道树认出了我/但匆匆的行人认不出我”(《我知道这座城不愿陪我老去》),“命运弃我于都市/……高楼上飘着一个个气球/所有彩球都闪烁着成功二字”“都市人不习惯抬头望天”(《命运弃我于都市》),等等语句,都形成了一种天然的情感表达,作者在都市中呼唤着爱与美,但却没有停留于无病呻吟的矫情和欲求中,而是转而探寻到了世界的深度,揭示出了审美者与创造者的双重力量,在对天然的感知与表达中寻求到了一种温和的平衡。
而且黄惠波并未简单地把都市与自然割裂开来,正相反,他始终保持着和生活、和人民的密切联系,以普通都市人的迷惘作为书写的要义,流露出普世的温情脉脉。他试图将自然意象与都市的虚幻融合在一起,在都市中寻找阳光的明媚,同时也用自然的温暖反哺都市的柔情。当自我的身份通过社会得以被认可时,他才能够转移到文学之上,直观而纯粹地书写出本能的情感,从而在情感范畴之下,以经验写作的方式完成与本体的对话。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个虔诚的、坚信着文学纯粹的诗歌创作者,黄惠波在诗句中所置放的真挚情感以及深邃的思想境界是不能否认的,也正是在他的笔下,我们能够体会到东方审美意趣下对于丰富的生命空间的凝视和思考。这种对天然感官体验的强调令人想到伊甸园中的苹果,真理如何尚不可知,然而其澄澈深邃的内涵却会给人以强大的吸引力,在文本中,就往往表现为作品符号意象上的充实与明确。
相比较《秋路集》中更多的自然审美意趣,在《秋草集》中,我们能够看到作者更多的哲学思考。他在诗集中配了一张摄于新疆喀纳斯的图,配文是:“我从人间烟火走来,向着烟火人间走去”。这就直接地展示了作者所渴望完成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天然的表达,更多的是希望实现关于自我与人间的拷问与对话。
人间烟火是塑造黄惠波的文学源泉,直接决定了他的写作风格和审美理念,而在这种对生活的观照下,黄惠波也习惯将视线落于烟火人间,以一种“心远地自偏”的悠然去实现精神境界的提高。
这种对于政治和文化的融合在中国文人社会是非常多见的。在中国历史上,受科举制度的影响,知识分子们往往从读书时起就与政治挂钩,试图借助文化的积累来实现阶层的飞跃,并借此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及抱负。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提到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成为中国文人对家国情怀最好的注解。而像陶渊明这样的隐逸诗人,即使是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中,也依然没有忘记对普通民众的关怀。
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即使身处江湖之远,也依然可以忧国忧民,实现在政治上的理想抱负,政治与文化得到了有效的融合,这样的共通在黄惠波的作品中得以展现。在《秋草集》中,多见于“苍穹、天空”等意象,这些意象隐晦地表达了他的思想追求。
正如黄惠波在创作谈中所提到的:“我们的各级干部假如都有一种人文情怀,可能我们的社会管理会好一点。人文情怀最基本的就是同情心,最高级的就是家国情怀……为民族为国家为人类慷慨赴死,这是一种多么高贵的情怀。这难道不是我们两千多年有骨气的文人代代相传的东西么!不也是新时代诗歌创新、建设与发展所呼唤的么!”[2]正是在这种情怀的引领下,黄惠波的作品更多了几分鼓舞人心的力量,给人以深切的希望和思考。在黄惠波本人看来,诗歌并不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更是能够塑造人、改变人的文学力量。他试图从这种文字的表达中窥探到普世的真理,并使之成为一种“有用”的传播方式。
因此,在黄惠波的作品中,我们常能读到他对于大众精神需求的热切回应和某种对荒诞现实的深入思考,而他所强调的——刹那间的情绪流动,往往就以天空等意象对本源生命进行具体的解读。“举头望天际/苍穹满脸无辜/莫非天也觉耻辱”(《苍穹满脸无辜》)、“我要问天/何时始——世界再无神话/天不答我/却呈现神秘笑脸/仿佛神话一般”(《我要问天》)这类对于天空、苍穹等意象的运用,有效地纾解了作者独特的情感表达,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下实现了政治化、哲学化的隐喻乃至思考。
事实上,无论黄惠波作品的主题如何,他都融入了最本真的情感世界,保持着对美好与热情的向往。当然,在这种情感表述之外,他也不会忘记对精神境界的探寻,并试图在融合对故园的留恋和对精神异乡的思索之后,依然对未来保持热切的期待。“时空漂浮于混沌之中/苍穹漂浮于时空/小小寰球漂浮于苍穹/海洋漂浮于地球/地球漂浮于蓝色海洋/城市与乡村漂浮于土地之上/异乡与故园漂浮于城市于乡村/我的理想漂浮于一个个异乡/我的灵魂却只漂浮于老宅无言/唯有故园能带着我的灵魂/抵达苍穹·混沌·时空”(《时空漂浮于混沌之中》)。
看似简单平实的句子,却在一系列意象的转换中彰显出了独特的魅力。从飘渺的时空到苍穹海洋,再从地球到城市农村,紧接着从城市农村书写到异乡与故园,这一系列词句的调用,展现了黄惠波在语言上强大的功力,他的写作是流淌式的,更多的时候,他不断地积累自我的生活经验,坚守着内心的纯净和敏感,才挖掘出了创作上的无限可能。也只有将自我表达首先纳入情感范畴,才能真正实现与本体的对话,他的写作,就是对生活的诗性观照,以及对哲学的温柔思考。
再者,黄惠波不强调作品中真实的再现,正相反,他在自我的精神体系中完成了一个反差式的异变,他把经验列入情感范畴之中,不断地以现实生活作为创作的骨血,借此将本体与社会客体结合而成为一个新鲜的形态,在更加贯通的精神境界下采集生活的养分,以哲学的理念来进行有关的思考。“昨天是前天之明天/今天是昨天之明天/你的明天是昨天今天/我的每一天都是明天”(《每一天都是明天》)。黄惠波把真理辩证地移回到日常的生活领域,看似表达的只是所思所感,但却在具体的语句中道出了哲学的本质。
从《秋路集》到《秋草集》,黄惠波在诗歌题材上做了一定的调整,从原来的抒情叙事转向了说理和哲思,更多地展现了其对存在空间的深入领悟。黄惠波擅长将生活中简单的事物进行层层梳理和构筑,从而探索艺术上的反思与升华。诚然,这种写作方式之下的作品往往拥有极为感性的认识,就算以哲理性象征为主要表现手段,也能够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感受到对生活的思考体悟。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过于强调经验化的写作使得黄惠波的诗歌在他所提倡的流动性之下,很容易落于对光明的过度憧憬之中。在《秋草集》中,作者更多地将笔触落在对现实意象的挖掘之上,试图借助平凡的意象传递温暖的烟火气息,但在创作思路影响之下,某些生活的意义却浮动在了文字的表面,不能引发人更深邃的思考和感动。如,“请原谅我面对朝霞落泪/请原谅我在风雨中长歌/请原谅我不能忍受荆棘丛生/请原谅我无法赞美岁月蹉跎”(《请原谅我面对朝霞落泪》),或是“全世界都在闪烁/犹如今日之酷热/又如今夜之野火/我选择默默枯坐”(《我索性朝无路处去》)。这样过于闪烁着理想、人间的诗句,在充分强调了生活中对人性温暖的观照的同时,却少了很大一部分的诗性与美感。诚然,黄惠波在诗歌创作中善于汲取平凡生活乃至自然生活的力量,撇开生活的表达之后,他往往利用具象的画面传递个人情感,也有力塑造真正凝练的意象表达,去抒发个人的鲜明感受。
相较于《秋路集》中长于叙事和抒情的诗,在《秋草集》中,作者掺杂了更多的哲理性思考。通读全书,黄惠波利用了更多的意象来表达他心目中的哲学世界,在他所认为的哲学中,世界是光明的,人性是温暖的,他将“爱与美”作为自己在作品中宣扬的母题,主张要拥有阳光的心态,并且以一种积极昂扬的姿态去面对生活中的难题。另一方面,强烈的爱国责任及家国情怀使得黄惠波在创作领域有了鲜明的观念和独到的感受,他能够深入到人们的内心,既拥有纯粹的老百姓的表达,也能够抓住社会现象的本质,书写自我的价值观,这种基层工作经验所主导的创作,也使得他的作品凸显深邃的哲学内涵。
诚然,这种真实的面貌和对生活的热爱是一个诗人创作的不懈动力,在纯净而温暖的笔触下,我们往往能借此得到对美的向往和追求。事实上,黄惠波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或许是因为教育工作者出身,他身上始终带有一种教育者的情怀。正是由于这种在事业上追求的纯粹乃至于精神中的高度纯洁,造就了他光明的诗篇。在诗歌创作中,黄惠波不仅厚重地将光明生活作为书写的主体,还以内在线索及前后呼应的形式,为作品形成一个“光明的尾巴”。在诗歌的最后提出批判和展望,给未来留一个希望的引子。这样的写作,无疑更加具有张力,同时也更能够给人以鼓舞,给人以信心。
前文曾提到过,黄惠波笔下的诗歌给人以力量和支撑,而通读他的诗集之后不难发现,在他的创作过程中,除了对自我情感以及存在价值观的表达之外,他更常强调人文理念的输出乃至于真理形态的传播。
显然,黄惠波的诗歌在当下是具有教育意义的,其中透出的智慧的光芒乃至于对家国的伟大抱负以及对精神境界的无上追求,都是当代人能够观照的课题,经验化的写作使得他的作品总能呈现出本质化而朴素的真实力量,这种以文字为枪,对社会思潮进行温和改造的表达诉求值得当下作家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