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蔚田,董广通,肖瑶,李俊,魏军平
(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 100053)
新诊断2型糖尿病是指明确诊断为2型糖尿病(T2DM)不超过1年且未口服降糖药或注射胰岛素治疗。一项发表在JournaloftheAmericanMedicalAssociation的研究结果显示,中国成年人群中糖尿病的患病率约为11.6%,而糖尿病前期患病率则高达50.1%[1]。长期高血糖不仅会导致胰岛细胞功能的退化及衰竭,还会引起高血糖高渗性的毒性损伤,产生诸如视网膜或神经等病变,从而明显危及患者的生命安全[2-3]。近年来研究显示,T2DM的发病机制中除胰岛β细胞凋亡外,还与胰岛β细胞“去分化”过程有关,这个发现意味着胰岛β细胞功能可通过合理的治疗得到逆转[4]。曾有学者提出,较短期高血糖仅影响β细胞胰岛素的胞吐功能或胰岛素储存,所导致的β细胞对葡萄糖的感知能力受损是暂时的、生理的且可逆的[5]。故在短期内降低患者的血糖水平对病情进程的延缓、生命质量的改善都大有裨益。
1.1 甘肥之物滋生痰湿 只有脾胃健运才能保证摄入的食物化作精微而被转输以营养周身。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现代人饮食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多摄入肥甘厚味会损伤脾的运化功能,导致水谷不归正化而滋生痰湿。《黄帝内经》云:“此五气之溢也,名曰脾瘅……此肥美之所发也。肥者令人内热,甘者令人中满,故其气上溢,转为消渴。”便详细论述了过食肥甘损伤脾胃,致消渴发生的过程。
1.2 好逸恶劳伤脾酿痰 脾胃相因,为气机升降的枢纽,脾主肌肉及四肢。适量的运动能够使全身气血流通,肌肉滑利,从而使脾胃健运。“久坐伤肉,久卧伤气”,贪图安逸会导致气机滞涩,无力推动水液运行,脾胃升降失和则无力运化,水液停聚局部故化作痰湿。加强锻炼是现代糖尿病治疗的重要方式之一,这也与中医对脾胃生理功能的认识相一致。
1.3 久处湿地脾胃受困 “诸湿肿满,皆属于脾”,湿浊的产生与脾胃功能失调密切相关,同时湿邪往往也更容易伤及脾胃。脾作为运化水谷的“阴土”,喜燥而恶湿,若久居湿地致使湿邪入里侵犯脾土,湿邪易困遏气机,“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气机升降失常又会影响脾胃运化功能,进一步加重痰湿。
1.4 湿邪上窜肺卫受累 湿性属阴,重浊而易侵袭人体阴位。然其病位往往并不局限于下部而变化多端。正如仲景所言:“湿气为病,内外上下,四处流行,随邪变化,各具病形。”[6]
1.5 痰湿久蕴热邪尤生 痰湿虽属于阴邪,但因其性质粘滞容易阻滞气机,导致气郁而化热,湿与热交结难解,王冰对《黄帝内经》有注:“瘅,湿热也。”肯定了湿热在脾瘅发生发展中的重要地位[7]。此外,流行病学研究也显示,糖尿病湿热证候具有高发、早发、久发及并发症多的特点[8]。
2.1 三焦湿热 多项中医证型临床分析研究显示,新诊断T2DM中湿热证占比较高[9-10]。根据湿热邪气侵犯的脏腑大致可分为以下四种证型:
2.1.1 上焦肺卫湿热 湿邪侵及人体卫表及上部,多因感受雾露清阳之邪。湿性重滞黏腻可表现为身体困重,甚则头重如裹,湿蕴肌表化热可见身热不扬,面色淡黄,湿热走窜入里,阻滞中焦气机则有胸闷脘痞,纳呆不饥。治以宣化肺卫,清利三焦,方用三仁汤加减。吴鞠通谓之“轻推上焦肺气”,杏仁、白蔻仁、薏苡仁分别宣化上、中、下三焦气机,竹叶淡渗利尿,通草、滑石能清热利湿,给湿邪以出路,湿热速从小便而解。亦可加入藿香、青蒿、豆卷等芳香透表之品来加强其宣化之功。
2.1.2 中焦脾胃湿热 胃为“水谷之海”,主受纳腐熟,“脾为胃行其津液”,脾胃作为饮食物摄入并输送到全身脏腑经络的枢纽,当过食膏粱厚味时必然受邪。湿邪阻滞中焦气机,脾胃失其正常升降可见脘腹痞闷,胃热则多食易饥,脾不升清可见口渴而不欲饮,脾运化无力致气血生化乏源,水湿内停,可见倦怠乏力、舌淡胖,湿热互结,热邪灼津炼痰,故有苔黄腻、脉滑数。治以恢复升降,运脾燥湿。可选用葛根芩连汤、黄连温胆汤加减。葛根善清阳明之热,升脾胃清阳以止渴,清阳得升则浊阴自降,黄芩、黄连清热燥湿,黄连尤善清胃火;黄连温胆汤中陈皮、半夏、茯苓调整升降、健运脾胃,竹茹、枳实能够行气畅中,清热化痰。若纳滞明显,不思饮食,则用苍术、佩兰等芳香醒脾化湿之类;亦可加入辛温之干姜,与苦寒清热药相配,顺应脾胃生理特性,调理脏腑阴阳气机,以此延缓因脾虚胃热而导致的气郁、痰浊、瘀血等发生,减缓糖尿病进展,预防慢性并发症发生[11]。
2.1.3 下焦肝胆湿热和湿热下注 有现代研究显示,湿热证在新诊断T2DM合并非酒精性脂肪肝人群中占有很大比例[12],新诊断T2DM患者多有口干口苦、烦躁易怒、胸胁疼痛、夜寐不佳、脉弦滑数等表现,伴随转氨酶等反映肝脏功能指标的异常,符合肝胆湿热辨证。治以清泄肝胆湿热为法,方用龙胆泻肝汤加减。方中龙胆草为清肝除湿之要药,辅以车前子、泽泻、栀子、黄芩清热利湿,柴胡可疏肝行气,生地、当归滋阴和营,与柴胡共起柔肝解郁的作用。在生物学上抑郁可抑制胰岛细胞的分泌,降低患者糖代谢的调节能力[13],情志抑郁突出者可通过丹栀逍遥散疏肝解郁、条畅情志,从而减少情绪对血糖波动的负面影响。
2型糖尿病被认为是遗传和环境之间相互作用所导致的复杂遗传病[14],五脏之中,肾为先天之本,内寄元阴元阳,消渴病往往多累及于肾。再湿为阴邪,其性趋下,湿热下注于肾和膀胱可见小便短黄浑浊或有膏脂;若湿热累及大肠,大肠传化失司则大便色黄臭秽、粘滞不爽;湿热若侵袭下肢可见双腿酸沉无力,甚则难以行走,亦可见二阴瘙痒、阳痿等表现。治疗上以滋阴降火的的知柏地黄丸为主,可根据病邪所在的具体部位而采用葛根芩连汤、四妙散等加减。
2.2 寒湿内蕴 寒湿的产生可因寒气郁闭机体后导致津液失于鼓动与温煦,不能很好被输布周身,停蓄局部化作寒湿,或因湿为阴邪,易折损人体阳气,加之素体阳气不充致虚寒内生。水液失于蒸腾气化,在上可见口渴饮水不甚或渴不欲饮,在下为小便清长,阳气虚弱可见畏寒、神疲乏力等表现,其舌多淡暗苔滑腻,脉沉细。治以温阳益气化湿为法。可选用金匮肾气丸加减。金匮肾气丸具有阴阳同治之效,其中附子温补脾肾,桂枝辛温通脉,助水液气化,再有熟地黄、山茱萸、山药滋补阴津,令“阳得阴助则生化无穷”。
3.1 芳香化湿 对于消渴或脾瘅的治疗,《黄帝内经》提出“治之以兰”,主张用芳香辛散的药物来祛除陈湿秽浊;清代医家叶天士在《温热论》中记载:“再舌上白苔黏腻,吐出浊厚涎沫,口必甜味也,为脾瘅病。乃湿热气聚与谷气相搏,土有余也,盈满则上泛,当用省头草芳香辛散以逐之则退。”省头草即佩兰,味辛性平,具有芳香化湿,醒脾调中等功效,叶桂用其治疗脾瘅。临床中,常用于纳滞明显、不思饮食的糖尿病患者。
3.2 苦燥除湿 苦既能燥湿,还能“坚阴”,重点是肾阴,即“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指用苦寒药物泻火达到去火存津的效果[15],这既能有效针对湿热这一关键性病理因素,同时也符合消渴病“阴虚燥热”的发病机制。作为一味苦寒药,黄连治疗糖尿病由来已久,《名医别录》首先记载黄连“止消渴”[16],此后,《新修本草》《本草经集注》《本草纲目》等著作都有黄连治疗消渴的记载[17],黄连能清热燥湿,泻火解毒,仝小林教授曾提出糖尿病发展过程大致分郁、热、虚、损四个阶段,认为郁、热阶段火热偏盛,黄连用量宜大;虚、损阶段火热不甚,黄连可少量运用[18],可见,黄连的运用能够贯穿糖尿病的始终。除此之外,黄连解毒汤、葛根芩连汤等清热燥湿类方剂同样降糖效果显著[19-20]。
3.3 温化寒湿 金匮肾气丸为仲景治疗“男子消渴”的经方,宋代许叔微将其治疗作用形象比喻为“如釜中有水,以火暖之,其釜若以板覆之,则暖气上腾,故板能润也,若无火力,水气则不能上,此板则终不得润也”[21],由此可见,温化肾气使津液得以蒸腾而不致形成寒湿,对糖尿病的治疗十分重要。温阳化湿类药物多与它药配合治疗糖尿病。例如以“辛开苦降”之法恢复脾升胃降的半夏泻心汤,临床研究发现其治疗肥胖T2DM,降糖调脂效果优于玉女煎滋阴清热治疗[22]。其中,黄连、黄芩为苦寒之品,搭配的便是味辛性热的干姜。
3.4 淡渗利湿 淡渗利湿指通利水道,渗泄水湿的作用,本法主要用于水湿内停所致水肿、泄泻、呕吐、小便不利等病证的治疗。糖尿病由于多会累及自主神经,患者常有神经源性尿储留、尿失禁、腹泻等表现。五苓散重用泽泻为君药,配合茯苓、猪苓,共同起到利水渗湿的作用。有学者在控制饮食、口服降糖药或注射胰岛素等基础上采用五苓散加味,对中药治疗糖尿病神经源性膀胱功能障碍的疗效进行观察,参照《中医病证诊断疗效标准》中癃闭有关标准进行判定,结果显示中药治疗组的疗效优于对照组,组间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23]。苓桂术甘汤主治脾胃阳虚之中焦水饮证,有学者提出用该方治疗糖尿病胃轻瘫临床多见痞满、呕吐、便秘等,其中茯苓为君,性平味甘淡,能健脾升清阳,清阳得升,则浊阴得降,使水饮从小便而出,是以“茯苓松根气所结,故降逆气,虚者尤宜也”[24]。
男,51岁,2019年3月5日因“发现血糖升高1月”就诊。患者就诊前1月因感冒于河北当地医院治疗,查空腹血糖为10.18 mmol/L,餐后2 h血糖为19.07 mmol/L,糖化血红蛋白8.9%,诊断为T2DM。刻下症见:偶有乏力,眼花,腹部大而凸出,无明显口干欲饮,无畏寒怕热,汗出正常,纳眠可,二便调。舌暗红,苔薄黄腻,脉滑数。既往有高血压、高脂血症、脂肪肝病史,形体肥胖,BMI为30.5 kg/m2。由于明确诊断T2DM的时间不超过1年且未予任何药物治疗,西医诊断:新诊断T2DM;患者无糖尿病典型“三多一少”的症状,而是表现为腹型肥胖,偶尔乏力及眼花,结合舌、脉,中医诊断:脾瘅,辨证为湿热内蕴,兼有血瘀证,中药以清热利湿为原则,方选葛根芩连汤加减,处方组成:葛根30 g,黄芩12 g,黄连10 g,芦根15 g,玉米须30 g,茵陈20 g,知母10 g,丹参30 g,泽兰20 g,醋鸡内金20 g。共14剂,水煎服每日1剂,配合二甲双胍0.5g,3次/d。两周后患者复诊,诉症状同前,体质量、腹围无明显变化,舌质红,苔薄黄腻,脉细滑数,上方加生山楂10 g,地骨皮20 g,共14剂。两周后第3次就诊,自诉大便干而难解,复查血糖示:空腹血糖6.46 mmol/L,餐后2 h血糖5.45 mmol/L,前方加麦冬10 g,五味子9 g,共21剂,减少二甲双胍用量为0.25 g,3次/d。四诊,饮上副药后患者乏力明显改善,每日大便2次,质地不干,测随机血糖6.60 mmol/L,上方去麦冬、五味子、丹参三味药,增加佩兰20 g,改玉米须50 g,共28剂。1个月后复诊,患者自觉无乏力、眼花等明显不适,近来体质量下降3 kg,腹围减小6 cm,舌质偏红,苔薄黄略腻,脉弦滑。查空腹血糖6.60 mmol/L,餐后2 h血糖6.70 mmol/L,嘱患者停用二甲双胍,继服中药汤剂。此后患者单用中药治疗,血糖控制良好,未诉明显不适,体质量保持稳定。
按语:该病为“脾瘅”范畴,证属“湿热内蕴证”,病位主要在中焦脾胃,导师治以葛根芩连汤加减,因其能清中焦湿热,再来能升清阳而降浊阴,恢复脾胃升降,辅以芦根、玉米须、茵陈清热利湿,知母苦寒而润,清热又无苦燥伤津之虞,丹参、泽兰活血利水,鸡内金消积护胃,防止苦寒伤中。二诊时加入生山楂化浊降脂,兼有活血化瘀之力,地骨皮清透虚热。三诊时考虑大便干而难解,予麦冬、五味子补气养阴。四诊见患者乏力改善,大便通畅,血瘀症状不明显,故去麦冬、五味子、丹参,加入佩兰芳香醒脾化湿,加大玉米须用量使湿热速去。五诊时患者症状基本缓解,腹型肥胖明显改善,观其舌、脉,仍为脾胃湿热,故守上方不变。
中医对新诊断T2DM的认识已有千年历史,多数学者将2型糖尿病(包括新诊断T2DM)归属于中医“消渴病”范畴[25]。上至《黄帝内经》就有关于消渴的记载。再到东汉张仲景把“消渴”作为主症而创立了白虎加人参汤、肾气丸、文蛤散等经典名方。下至隋唐,消渴病名渐而明确,宋代始以“上、中、下”三消立论,《证治准绳·消瘅》曰:“渴而多饮为上消,消谷善饥为中消,渴而便数有膏为下消”。纵览古代典籍不难看出,消渴不论作为病名还是症状都离不开消耗的特点,即现代医学强调的糖尿病典型症状——多饮、多食、多尿及消瘦。然而,随着医学检测技术的提高,疾病检出阶段被提前,绝大多数新诊断T2DM的患者缺乏“三多一少”典型症状,临床上多有“脾瘅”之口甘、肥胖、嗜食甘美厚物的特点。一项对5 000余人进行糖尿病筛查的研究报告显示肥胖及超重者占70%[26]。因此,有部分医家提出,现代临床所见初发糖尿病实际上是消渴病的前一阶段“脾瘅”,其基本病机也不能囿于古代消渴之“阴虚燥热”[27]。笔者团队认为新诊断T2DM更加符合消渴前一阶段“脾瘅”,辨证多属实证,以湿热邪气为主,可兼夹“痰”或“瘀”。认为湿邪是新诊断T2DM的重要病理因素,而湿热则是新诊断T2DM发病的关键所在。治疗方面,以清热利湿为基本原则,再根据病情的需要,配合芳化、苦燥、淡渗及温化几种不同的祛湿方法,湿邪速去,热邪失去依附也能稍攻而退,从而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