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发贵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江苏 南京210036)
作为一位彪炳史册的人物,汉代大儒董仲舒以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倡议而备受关注。史载董子对策:“《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汉武帝接受了他的建议,从而开启了中国古代两千余年的儒家治理。董子这一建议本身,包含了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本文拟作三点论理,以期更真切地走近董子。
历史地看,董仲舒以前,天下有过一统,但学术思想却未“一统”,相反的,却“道术”长久分裂。特别是春秋以降,百家争鸣,仅儒家就分为八派,墨家分为三派,“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汉书·艺文志》)。各家均欲以其学易天下,悦诸侯,“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汉书·艺文志》)。
为了“取合”诸侯,各家无不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庄子·天下》),都自以自家主张最为正确,“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庄子·天下》)于是,诸子各持己说,各张己论,莫衷一是,“战国从衡,真伪纷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汉书·艺文志》)。荀子身逢战国百家学术蜂拥之际,对各家固守一偏之见颇多不满和讥评,斥之为“矞宇嵬琐”,即诡诈委琐:“假今之世,饰邪说,交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荀子·非十二子》)庄子似平和些,但却也讽刺百家之说,不过是一曲之见:“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庄子·天下》)
为了超越这种一察之见的欠缺,扬弃百家的一偏,早在荀子那里,就已出现了综合百家之异、统一于孔子的声音:“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荀子·非十二子》)秦一统天下,尚法寡恩,荀子“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的建议,未被采纳;到了大汉一统,使“法仲尼”的先声得到了响应。董子的屏绝诸家、独尊儒术,显然是接绪于荀子的倡议,结束“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的各是其是,在思想趋向上意在以孔子的儒家,折中百家的一偏,为天下立一恒定、明确而统一的“法度”。
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是以“有组织的社会”(摩尔根《古代社会》)开始的,它意味着不论何种发展水平的人类群落,都必须构建一种统一和普适的规则,如果没有这种规则,群体就难以形成,而且必然是不断的冲突。中国古代许多先哲,于此都有过精辟的阐释。如“子墨子言曰: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文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臭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墨子·尚同》)。墨子以为,立天子,正是为了统一是非,“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再如荀子所深刻指出的:单个人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必须联合起来,即人类“群”而后才能保护自身并有效地利用自然资源;而人的理性能力,恰保证了人类能够“群”,即人类的智慧足以制礼造义,创造维护社会团结与稳定的根本规范(礼、道)。他说:“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故宫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顷舍礼义之谓也。”(《荀子·王制》)
文献记载中,我们也经常可以看到,传说中的上古先王就开始寻求团结部落或氏族联盟的普遍性原则。史称舜“和五典”,尧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践朕位?”四岳推荐舜,称其纯孝,“尧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从”。又称舜统一度量衡、时间标准和刑法:“于是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舜乃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七政指日月五星)。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髃神。揖五瑞,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班瑞。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祡,望秩于山川。遂见东方君长,合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如五器,卒乃复。”(《史记·五帝本纪》)文中的“同律度量衡”,《史记》“正义”注解说:律之十二律,度之丈尺,量之斗斛,衡之斤两,皆使天下相同,无制度长短轻重异也。故文中的“同律度量衡”,实即统一社会生活中的某些重要而基础性的标准。而文中的“五礼”,《史记》“集解”引马融的见解,是指“吉、凶、宾、军、嘉”五种礼则,其要义如《周礼》所载,是为“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祗,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以嘉礼亲万民”,它们无疑也都是些指导社会生活的规范。
揆诸史籍,舜不仅亲力亲为“同律度量衡,修五礼”,在自己主政后,又命商契修“五教”,“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尚书·舜典》)。史书又说:“舜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史记·五帝本纪》)后来孟子明确地指出,是契造五伦:“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
不论是“五典”还是“五伦”,显然都是指的某类人伦规范和社会行事准则,本质上都是在为邦国共同体努力构建一种普适的是非标准。周克商后,缔造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超地域政治帝国,于是,构建与此政治帝国相适应的“天下大义”也就成为一种现实的亟须。史称武王求教箕子,如何构建新帝国的“彝伦”,后者道出了“洪范九畴”,尤其强调了其中的“王道”普世精神:“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箕子在回答中建议,要在“惟皇作极”,创建超越而统领天下的“王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尚书·洪范》)何谓“王道”?《尚书》“正义”所指称的“天地大法”颇为传神:“武王伐殷,既胜,杀受,立其子武庚为殷后,以箕子归镐京,访以天道,箕子为陈天地之大法,叙述其事,作《洪范》。”顾名思义,“天地大法”者,即天下最高而绝对的准则,亦可谓古代世界的普世价值。
故从历史的视角看,“一是非”是人类“有组织的社会”生活之必需,人类也很早就开始了寻找并确立这一是非标准,董子的独尊儒术,可以视为这种努力之一,只不过它是在汉初出现的构建“天地大法”的具体方案,其实质恰如墨子所论,是致力于社会的“尚同”而不是殊异。
周以前的天下一统,在创制建章上,成就斐然;尤其是周王朝,孔子赞之为“郁郁乎文哉”的典盛。据王国维先生的研究,殷、周之际社会变化最剧,因为周人建立了一套新的政治制度,创建了一种“道德化的国家”:“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王国维《殷周制度论》)
但到了春秋战国,随着周天子权力衰弱,周人制度遭到了剧烈的挑战,礼崩乐坏,普世的王道也受到冲击,世界分崩离析,其情形诚如许慎所形容:“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说文解字》序)
秦一统天下,以焚书坑儒极端的方式,终结百家争鸣而一任于法,但二世而亡,在如何构建一统天下的“道术”上,似没有留下什么正面的遗产。汉代秦而起,一面警醒秦任法之路不通,但如何而长治久安,却一直在探索而没有定论。刘邦开国,因叔孙通依儒立礼仪,初尝儒家魅力;但“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史记·儒林列传》)。汉景帝时,还发生了一场著名的论辩:辕固生与黄生争论汤武是革命抑或篡弑,互不相服,景帝以“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史记·儒林列传》)止息了这场争论。故汉武帝深为忧虑地说:汉家草创,“永惟万事之统,犹惧有阙”(《汉书·董仲舒传》)。可见迄至汉武帝,国家“万事之统”尚付阙如。这一“阙”,表明汉帝国初期,制度虽袭秦,但国家核心价值观念,飘移不定,尚未确立,汉初的“王道”还是模糊的,这换用今天的话说,即国家与社会亟待构建普适的价值。在此意义上,董子的“独尊儒术”正是为汉帝国指明了创建“万事之统”的文化与精神上的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