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必应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发展壮大往往伴随着灾难的磨砺,正所谓“安不忘危,盛必虑衰”[1]。在中国历史上:“我国灾荒之多,世罕其匹。”[2]3仅就南宋一朝而言,天灾人祸频发、内忧外患不断,可谓衰世,朱熹身处衰世之间,或仕于庙堂,或隐于江湖,对各阶层生活皆有深刻体验,故而对当时社会之天灾、人祸、兵燹、苛政有着更全面的认识。出于理学家的担当精神和士人家国情怀,对这一切朱熹感触极深,反映于其散文中,则体现为对这一时期灾害的广泛的记录与深刻反思——既有天灾之下的人间惨象、人祸不断的无力挣扎,也有兵燹之中的流离失所、苛政之下的民生疾苦。在这些灾害散文书写之后的朱熹,是一个有别于理学夫子印象之外的有血有肉的鲜活士人形象。
因朱熹作为理学集大成者之声名过于耀眼,盛名之下,其散文创作之成就往往被掩盖。古代朱熹多以“程朱理学”之名见诸笔端,而散文则多言八大家之流,实则朱熹散文成就之高,于有宋一地纵比之欧、苏,亦不逊其色。现当代以来,学界对朱熹散文之研究有所发展,然多集中于其美学思想、文学批评及其散文思想研究方面,其中莫砺锋先生《朱熹文学研究》中对朱熹散文创作的研究是少有的优秀之作。而目前学界对朱熹散文之中灾害书写方面的研究关涉极微,通过对朱熹散文中灾害书写的解读,即可见其生平经历、文学创作,对于思想情操、人格形象的丰富和完整亦极具价值。
朱熹散文对于南宋时期灾害有着广泛而全面的书写,一方面与其五十年间历事四朝,既仕于外又立于朝的丰富生活经验息息相关,另一方面也与其对生民苦难的重视关注密不可分。具体而言,朱熹散文中所书写的灾害内容可分为自然灾害和人为灾害两类,此两大类灾害又主要包含四个方面:天灾、人祸、兵燹、苛政。而由于执政阶层漠视民瘼,官吏腐败推诿敛财,即使一场小灾小难,往往也造成尸骨遍野、民不聊生的人间惨象。
灾害之中,自然灾害以种类多、频率高、破坏大而成为最大威胁。宋朝自然灾害之严峻,由邓云特[2]20《中国救荒史》中之统计可见:
两宋前后四百八十七年,遭受各种灾害,总计八百七十四次。其中水灾一百九十三次,为最多者;旱灾一百八十三次,为次多者;雹灾一百零一次,又次多者;风灾九十三次,又次之;蝗灾九十次,再次之;歉饥八十七次,更次之;地震七十七次,复次之。此外疫灾三十二次;霜雪之灾十八次,又其次焉者也。两宋灾害频度之密,盖与唐代相若,而其强度与广度则更有过之。
两宋四百余年而遭灾八百余次,近乎年度两灾,可谓惨重。限于篇幅,今仅就南宋最为频发之水灾、旱灾、蝗灾,于朱熹散文之中见其描写。水灾暴发往往冲毁房舍、淹没庄稼,若是伴随沙石滑坡,灾情往往更为严重。乾道三年(1167) 七月崇安山洪暴发,洪水夹杂泥石四处肆虐,朱熹[3]2026-2027见证了水灾之下的民生之苦:
熹以崇安水灾,被诸司檄来,与县官议赈恤事,因为之遍走山谷间,十日而返。大率今时肉食者漠然无意于民,真是难与图事。……此水所及不甚广,但发源处皆是高山,裂石涌水,山原田亩无复东西,皆为巨石所积,死伤几百人。行村落间,视其漂荡之路,听其冤号之声,殆之不复能为怀。
为赈济救灾之事,朱熹于山谷之间奔走十日,所到之地山崩石裂、田亩不复,哀号之声、悲震山野之间。灾情已然严峻,而当权官吏却漠视民瘼,使得朱熹不由得感慨“真是难与图事”[3]2026。好不容易等到朝廷派差施米赈灾,却因世衰俗薄、官绅勾结,游手好闲之人勾结官吏分得而灾众反而不得:“施米十日,市井游手及近县之人得之,深山穷谷尚有饥民,却不沾及。”[3]5464而朝廷所谓的施米赈济十天,也只是空言而已:“所谓十日,亦只虚文,只轺车过后,便不施也。”[3]5464“世衰俗薄,上下相蒙,无一事真实”[3]5464,如此受灾赈济之下,底层民众生存境况可想而知。
除水灾外,旱灾也是南宋极为频发的自然灾害之一。水灾往往导致屋毁人亡,但灾退之后仍可耕作生活,而旱灾却往往使得无水可用、庄稼无所收成,致使长时间伴随着饥荒之灾。朱熹南康任上所遇旱灾就是其中一例,淳熙七年(1180) 朱熹在南康任上,此年五月至七月南康滴雨未下,川泽干涸、土地龟裂、庄稼枯焦颗粒无收,大地千里一片枯黄。旱伤之重,从朱熹这一时间段内之文中可以得见:
此间今年苦旱可畏,有弥望数十里而无一穗之可收者[3]5128。
自六月以来,天色亢阳,缺少雨泽……雨水失时,早禾多有乾槁,不通收刈[3]624。
缘乾亢日久,兼又风色渗漏,是致民田多有乾槁,不通收刈[3]626……
即苦旱乾,人户车水救田,日不暇给,忧劳愁叹[3]633。
连月无雨之下的大旱导致天地乾槁,即使民众急于车水救田禾苗依旧枯焦殆尽,不通收刈。对于这场旱灾,朱熹在《答黄直卿》中认为是:“恶政所招,无可言者,然不敢不究心措置。”[3]5128虽然心有所忿,但身在其位,亦出于爱民之心,不得不尽心措置赈济救灾事宜。朱熹的赈灾措置主要分几方面进行:一是祈禳请雨,“本军恭依御笔处分,严禁屠宰,精意祈禳,及行下逐县精加祈祷”[3]624。二是上书祈求减免税赋,朱熹先后上书得以检放苗米八分、蠲免积欠官物及月桩钱、允许倚阁零欠夏税。三是征集赈粜粮食,鼓励富户出米助赈,招诱米贩出粜南康。四是设场赈荒,高效有力赈济救灾之下,取得了可喜的结果,凡活:“饥民大人一十二万七千六百七口,小儿九万二百七十六口。”[3]641此次作为不仅成就了朱熹“见儒者之效”之名,亦足以令面对灾害赈灾不力、甚至推诿敛财的官员掩面。旱荒之年,蝗灾往往随之而至,飞蝗肆虐之地,农民深受其害[3]859:
本司近访闻得绍兴府累有飞蝗入境……有蝗虫数多,收拾得大者一篮,小者一袋,其地头村人皆称蝗虫遇夜食稻。
飞蝗肆虐之所及,稻苗啃食殆尽,严重影响一年收成,而面对漫山遍野的蝗虫,亦无能为力。旱伤之年尚可以野菜为食,而若旱灾伴随蝗灾齐出,则纵使树叶野草亦啃食殆尽,百姓放眼之所及,无一物可食者。生民之苦,更又甚之。
以上为朱熹散文中对自然灾害之书写,在除天灾之外,人祸、兵燹、苛政亦是灾害的重要部分,因人祸往往致兵燹,限于篇幅,今且暂将二者合而论之。如果说自然灾害尚是天意不可预料,那么人祸与兵燹则可谓是人为造成。南宋一朝偏安一隅,对外有敌国虎视眈眈而不断退败妥协,只思一味议和以求苟安,但屈辱的议和不仅没有换来和平安宁,反而往往导致不断的战争。对此,朱熹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
彼盗有中原,岁取金币,据全盛之势,以制和与不和之权:少懦则以和要我,而我不敢动;力足则大举深入,而我不及支[3]443。
沮国家恢复之大计者,讲和之说也;怀边陲备御之常规者,讲和之说也;内咈吾民忠义之心,而外绝故国来诉之望者,讲和之说也;苟逭目前宵旰之忧,而养成异日宴安之毒者,亦讲和之说也[3]1022!
敌据中原以进图天下,而南宋却不思恢复故土,反而以一味讲和、岁贡金币以求苟安。然敌弱则和以求金币,强则进而犯疆土。议和之策不仅误恢复大计,且外寒将士遗民之心、内绝民众志士之望,朝中宵小日群,而忠贞之士遂去。外敌虎视以至兵燹,宵小误国,可谓人祸。苟合而致的战争往往更加激烈,一切徭役税赋最终还是摊到底层民众头上,民瘼之重令人恸心[3]622:
日前兵乱流移,民方复业,而官吏节次増起税额,及和买折帛数目浩瀚,人户尽力供输,有所不给,则复转徙流亡,无复顾恋乡井之意……观其气象,如腐草浮苴,无有根蒂,愁叹亡聊,深可怜悯。
兵燹下百姓流离,而兵乱之后方才复业,一切税赋徭役便接踵而至,收成尚无何以供输,无奈之下又不得不再转徙流亡。兵乱之年百姓流于战火,兵戈止息之后却依旧流于供输,由是观之兵戈止否实则于百姓无有不同,依旧民生多艰、水深火热。以是导致百姓无恋乡之意,幸存下来亦苟且偷生得过且过,不为子孙谋,一旦小有灾害便转徙他地。真如浮萍腐草,无有根蒂。此即兵燹人祸之下的生民困境。而除天灾人祸兵燹之外,更有“猛于虎”的苛政之压迫。
南宋税赋繁重之余,庙堂之上党同伐异德政不修,底下官吏推诿敛财漠视民瘼。本已身处衰世之间,天灾人祸兵燹之外更有苛政压迫,吏治之腐败、朝纲之堕落可得而见之。仅以经制钱、总制钱为例,经制钱本为临时税,总制钱为一种附加税,而久之却演变成了剥削民众的重要手段:“绍兴十年各州委通判专管经总制钱,年入已高达一千七百二十五万贯,超过北宋初年全国一年的收入,相对于唐代全年天下税收的两倍。百姓无力负担,各地州县都有巨额亏欠。”[4]朱熹在同安任上之时,曾上书奏免亏欠之经总制钱,亦可从中一窥催逼经总制钱所致之惨状[3]1007-1008:
前日之为户部者,又为之变符檄,急邮传,切责提刑司,提刑司下之州,州取办于县,转以相承,急于星火……州日月使人持符来,逮吏系治挞击,以必得为效。县吏不胜其苦,日夜相与憾其长官。以科率事,不幸行之,则官得其一,吏已得其二三,并缘为奸,何所不有!
州县级级催逼经总制钱,官吏勾结不顾百姓死活,为催逼得钱不择手段,以必得为效。虽然县吏亦不胜其苦,但也不得不急于星火,本是一个临时或附加之税,却成了底层百姓的沉重负担,为了剥削钱财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综上所论,朱熹散文中对灾害的描写可谓全面广泛,凡天灾、人祸、兵燹、苛政皆有涉及,这些遍布于散文之中的灾害书写,不是一种旁观冰冷的简单记录,而是饱含情感的为民代言。天灾之下的人间惨象、人祸不断的无力挣扎,兵燹之中的流离失所、苛政之下的民生疾苦,这些书写是朱熹在散文里对真实人间惨象的记录,亦彰显出其作为理学家的悯民之情、忧民之心。
古人讲究文章要“合时”“合事”为写,文章要发时代之先声,正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5]刘勰《文心雕龙》认为:“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6]同样,朱熹散文中的灾害书写不是简单的文字记录,而是合时合事之作。在对灾害的书写之中体现出朱熹对于灾害更深层次的认识,也可见之对生民苦难的共情。
面对天灾人祸兵燹苛政接连不断的生存困境,朱熹并未把一切皆归之于上天之命,而是积极关注思考在灾害背景之下显现出的诸多问题,努力发掘在所谓天命之外的更深层次的原因,这无疑是极其可贵的。朱熹认为灾害虽然不可全部避免,但一些灾害却是可以加以规避的,或者说面对灾害其实完全可以减少其损失或防患于未然。具体言之,朱熹认为南宋灾害之重有几个重要原因:一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7]65,统治者不修德政以至获罪于天。二是宵小当权、朝纲不振,没有制定正确可行的大政方针。三是吏治不清、苛政不断,以至加深生民之苦。四是世衰俗薄、教化不兴,导致道德败坏、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以下分而论之:
其一,朱熹认为灾害发生的一个主要原因在于“获罪于天、无所祷也”[7]65。此处所谓“获罪于天”,实则隐指君王不修德政、听信奸佞之事,是借灾害之事批评其拒谏听谗、文过饰非之恶习。朱熹往往亦借助灾异出现之机规诫在君位者能做到亲贤远小、广开言路、廓清风气,此于朱熹散文中颇多见,今且撷取一二以证:
夫必有是数者,然后足以召灾而致异……使一日之间云消雾散,尧天舜日廓然清明,则上帝鬼神收还威怒,群黎百姓无不蒙休矣[3]513。
日往月来,浸淫耗蚀,使陛下之德业日隳,纲纪日坏,邪佞充塞,货赂公行,兵怨民愁,盗贼间作,灾异数见,饥馑荐臻[3]516。
从《尚书·洪范》到董仲舒“天人感应”体系的建构,中国古代认为“天意”与“人事”可交感相应,天可影响人事、预感灾祥,而在君位者作为“天子”,亦可感应上天。于是每当灾异出现,也就昭示着君位之人的德业日隳,亦是臣下谏言的好时机。以上两条皆出于朱熹《辛丑延和奏劄》,皆言由于在君位者德业日隳、不修德政,以至召灾致异、灾异数见。天垂谴象是要君王“以灾异求言”[3]514,进而“反躬引咎,以图自新[3]513。
其二,除君王垂范作用之外,宵小当权、朝纲不振亦是灾害伤民之重的主要原因。如果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是君王德业日隳而招致的天灾,那么宵小当权、朝纲不振则无疑加重了人祸、兵燹。朝纲不振之下的南宋社会现状可谓岌岌可危,这从朱熹向当朝宰相王淮所上的《上宰相书》中之描述可见[3]1134:
今祖宗之仇耻未报,文武之境土未复……民贫兵怨,中外空虚,纲纪陵夷,风俗败坏。政使风调雨节,时和岁丰,尚不可谓之无事,况其饥馑狼狈,至于如此?……侥幸目前之无事,殊不知如此不已,祸本已深,熹恐所忧者当不在于流殍,而在于盗贼,受其害者当不至于官吏,而及于邦家。窃不自胜漆室嫠妇之忧,一念至此,心胆堕地。
此处实则揭露了南宋朝廷内忧外患的严峻局面,民贫兵怨、饥馑狼狈,生民处衰世之中,而当政者却“侥幸目前之无事”。可以说南宋偏安一隅苟且偷安的窘迫局面,很大程度上是可以归咎于这样一群庸碌之辈的。而其受害最深者,终究还是底层百姓,一念至此,怎可不觉“心胆堕地”呢?
其三,灾害之苦痛还来自于吏治不清、苛政不断。如果说上诉其一、其二尚是从宏观上加剧灾害之重,那么酷吏与苛政则深入影响到底层百姓之生计生活。而在朱熹散文之中,对吏治苛政之下民众的灾害描写也极为触目惊心[3]631:
其间所欠虽复名色多端,然而皆是赦恩已放之物?今日再行催理,不唯仰亏帝王大信,而其为害有不可胜言者。盖若勒令州县填备,则州县无从所出,必至额外巧作名色,取之于民。若但责之欠人,责其间多已贫乏狼狈,虽使卖妻鬻子,不足填纳,而监繋在官,无复解脱之期。
此出于《奏推广御笔指挥二事状》,作于朱熹在南康任上之时。时年南康五月至七月滴雨未下,“天色亢阳,缺少雨泽,田禾乾枯”[3]624。朱熹先后上书得以检放苗米八分、蠲免积欠官物及月桩钱、允许倚阁零欠夏税。其中得允淳熙三年(1176) 以前州县积欠官物并行除放,然而赦书在前,而“近者上司行下,依旧催督”[3]631,而且名目繁杂庞大“凡一十三项,计三万四千七百三十三贯石匹两”[3]631。苛政之下朝廷尚且言而无信,颜面可谓荡然无存。
其四则为世衰俗薄、教化不兴,面对教化不兴世衰俗薄的社会现状,朱熹意识到教化与学校的重要性,意识到需要解决“敦礼义、厚风俗、戢吏奸、恤民隐”的问题。这鉴之于他宦海浮沉中所见到的因不兴教化而造成的揪心之场景,今撷取一例[3]1753以见一斑:
及以论语之说授诸生,诸生方愕眙不知所向,而足下独以为可信也,手抄口诵而心惟之。熹谓足下将得其所以发之者矣,甚慰所望。今辱书及以抄四大编示之,而责其浅陋之辞托名经端,则非熹之任而足下之过也。
此出于朱熹同安任上之时所作《答戴迈》中,时同安不兴儒业,朱熹见状尽力于振兴县学。然朱熹为其县学诸生讲授《论语》之时,诸生竟然“愕眙不知所向”,唯戴迈手抄口诵,朱熹见状“甚慰所望”。熟料不久戴迈亦认为其不过“浅陋之辞托名经端”,儒道式微所及于此,令人唏嘘。正是诸如此等见闻,促使朱熹一生对授学传道极为重视,其中所到之处皆致力于兴建书院,可为其教化思想的重要体现。朱熹认为学校“始于乡党而达于国都,教之以德行道艺而兴其贤者能者……此古之为法所以能成人才而厚风俗,济事务而兴太平也”[3]3632-3633。据今人方彦寿考证统计,朱熹一生有关之书院:“创建的4所,修复的3所,读书讲学的47所,题诗题词的13所……纵观我国古代教育史,能有如此众多的书院与己相关,朱熹可以说是第一人。”[8]致力于兴学的力度之大,由此可见。
综上所论,朱熹认为南宋灾害之重事出有因:一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二是宵小当权,三是吏治不清、苛政不断,四是世衰俗薄、教化不兴,此四者致使南宋灾害往往造成超出灾害实际具有之破坏与影响。在发现这些灾害之后的社会问题的同时,朱熹亦致力于竭尽所能施加措置。虽然在南宋整体衰弊的大环境之下,这些努力往往只能取得局部的有限的效果,但透过朱熹散文之中对这些灾害的有力书写,我们不仅可以一探南宋底层民众苦难的生存空间,亦可见到一个有着强烈担当精神与家国情怀的士人形象。
朱熹散文之中的灾害书写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彰显出其作为一代宗师在理学、经学之外的高度成就。统而论之,其散文中灾害书写的艺术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一是描述记录了在衰世背景之下民不聊生的生存困境与人间惨象;二是透过灾害对背后南宋之际的政治、吏治、苛政作出深刻批判;三是在灾害书写之中体现出作为理学家的担当与责任感、作为儒者士人的仁人之心与家国情怀;四是其灾害书写在思想价值之外还有着极高的文学价值。以下分而论之。
首先,朱熹散文之中记录了南宋时期无穷无尽的灾害,其中既包含诸如水灾、旱灾、蝗灾等自然灾害,也包括人祸、兵燹、苛政等社会灾害,通过这些灾害书写展现出衰世之际生民的生存困境和一幕幕人间惨象。此方面论述,于本文第一部分朱熹散文中的灾害书写已可得见。南宋之衰弊不仅朱熹得见,于诸多文字之间亦可见及,此处撷取一二以见证[9]1073,[10]:
国朝驻跸钱塘百有二十余年矣,外之境土日荒,内之生齿日繁,权势之家日盛,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上下煎迫,若有不可为之势。
州县之间,多行苛政,狱讼又且淹延,非所以爱民也。
钱穆先生认为宋代“上承五代传下一派黑暗衰颓气象……当时诸儒所怀抱,似乎还脱不了一番拨乱世的心情。言外患,则辽夏并峙。言内忧,则积贫积弱,兵制财制,均待改革。而政府大体制,朝廷大规模。仍亦沿袭五代,初未有一番从头整顿”[11]。因北宋开过亦即沿袭五代以来之积弊而未曾从头整顿,故其积弊愈深而沉疴愈重,及至靖康以后南宋建立,此派气象亦未有改善。加之有宋一代,自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为防节镇强臣之患,以文臣治国、鼓励“厚自娱乐”,虽唐以来二百年强臣藩镇之患得解,而隐患亦随之而生。一方面,重文轻武的统治养成宋代好言和议的传统,另一方面,“多得金钱、厚自娱乐”导致世家大族缺乏节制。是以导致后期“外之境土日荒,内之生齿日繁,权势之家日盛,兼并之习日滋”,又加之“多行苛政”,故而在自然灾害和社会灾害侵袭压迫之下,“百姓日贫,上下煎迫”。而朱熹散文之间的所见所闻,正展示了南宋衰世之下民生苦重的历史画卷。
其次,朱熹散文之中对灾害的书写不只是以旁观者角度的简单记录,而是透过灾害对背后南宋之际的政治、吏治、苛政作出深刻有力的批判。如上本文第二部分所论,朱熹对灾害有着深刻的认识,他认为在所谓天意不料之外,政治与吏治的失败亦是重要原因。故朱熹对灾害的反思往往伴随着对南宋社会各方面的深刻批评,言辞激烈且见解犀利独到:
陛下之德业日隳,纲纪日坏,邪佞充塞,货赂公行,兵怨民愁,盗贼间作,灾异数见,饥馑荐臻……是则陛下之劳既不足以成天下之务而反以败之,其巧既不足以胜群小之奸而反以助成其势[3]516-517。
而为将帅者,巧立名色,头会箕敛,阴夺其粮赐,而行货赂于近习,以图进用[9]831。
大率今时肉食者漠然无意于民,直是难与图事[3]2026。
此三条为分别对君位者、将帅者、肉食者之批评,足见其批评反思关涉之广。第一条言在君位者德业日隳,以至德政不修灾异数见,虽或有作为,然既不足以成天下之物亦不足以胜群小之奸,言辞之激烈可谓振聋发聩。第二条批评为将为帅者不堪其位,不思守疆抚民恢复故土,而一味巧立名色敛民财物以图进用。第三条所言“肉食者”即朝廷上下大小官吏,因吏治腐败而只图结党营私推诿敛财,对生民之艰民瘼之重漠然无视,实则是压榨吸食民膏民脂的寄生虫。
再次,朱熹散文之中的灾害书写在揭露时事、反思批评之余,亦于其书写之中体现出作为理学家的担当与责任感、作为儒者士人的仁人之心与家国情怀。此除了出于朱熹自身的理学修养之外,抑或与其家族家庭之影响有关。婺源朱氏祖上皆习儒业,朱熹祖父朱森一生“家人生产未尝挂齿”[12],但诗书却一生未离。朱熹父亲朱松的家国情怀对其影响尤深:“尝记年十岁时,先君慨然顾语熹曰:‘太祖受命,至今百八十年矣!’叹息久之。”[3]400故朱熹仕宦任上多体恤民生、关切民瘼,而每临灾害之下的底层民众,其散文书写之中便显示出作为理学家之担当与责任、作为儒者士人的仁人之心与家国情怀:
其尤甚者,衣不盖体,面无人色,扶老携幼,号呼宛转,所在成群,见之使人酸辛怵惕,不忍正视[3]654。
上下相乘,转相督促,使斯民方幸脱于沟壑之忧,而一旦便罹追呼决挞囚繋之苦,甚可哀痛。况今疫气盛行,十室九病,呻吟哭泣之声所不忍闻,岂堪官吏更加残扰[3]673?
闻浙中水潦疾疫,死者甚众,闻之使人酸鼻。诸公直是放得下,可叹服也[3]1518!
以上第一、二条皆为朱熹于浙东救恤之时作。第一条出自《奏救荒事宜状》,为朱熹于浙东奉行救恤之所见。荒年饥荒之下,百姓为图生存而草根掘尽、螺蚌竭泽,甚至于卖田拆屋、卖妻鬻子无所不用。道有骸骨,面无人色,见之使人怵惕。第二条出于《乞住催被灾州县积年旧欠状》,朱熹上书请免受灾州县积年旧欠,并夏税和买役钱展限两月起催。重灾之下“十室九空”,已无民力再堪残扰,恤民之情、仁人之心可见矣。第三条为朱熹致吕伯恭之书中所言,肉食者漠视民瘼,纵使水潦疾疫盛行也视如无睹,致使朱熹亦只得感慨“可叹服也”。此上论述可见作为理学家的朱熹有着极强的担当精神与社会责任感,其仁者之心令人动容,而对比之下的贪官庸吏亦使人只能徒然叹息了。
最后,朱熹散文之中的灾害书写除具有极高的思想史实价值外,其文学价值亦极为可观。莫砺锋认为:“从总体上看,朱熹的散文既平正周详又简练明快,他是宋代理学家中成就最高的古文作手。”[13]102同样,朱熹诸多有关灾害书写的散文也具有这样的特点,以下撷取一例[3]693-694以见一斑:
观其灾伤,委是至重,而本县不受人户投诉,反将投诉人户刷具旧欠,监繋门头,及出招子催督税赋,无问贫富大小人户,五日一限,逐限输官之外,人吏定要乞钱一百文省。其不到者,即差公人下乡追捉,骚扰尤甚,乞觅尤多。人户不胜其苦,一日之间,遮臣泣诉者至五七百状。
此段出于《奏巡历沿路灾伤事理状》,时浙东地区蝗灾肆虐,朱熹奉命巡历沿路地区,此为经上虞县所见闻。此县灾伤严重而官吏不仅不受投诉,反而急于催督税赋,骚扰剥削民众甚过,以至于一日之间“泣诉者至五七百状”。此段描述简练明快,仅仅叙述其所见场景,而每读之余,其情其景仿若历历在目,令人垂泪,此仅一县内之事,而其余灾区情形亦可想而可见也。观其文语言可谓朴实无华,句无剩字,而平正周祥之下,时则字字深情、饱含血泪。朱熹论文极推崇曾巩,观其所做之文,亦可谓得其精髓。
综上所论,朱熹散文中的灾害描写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展现了南宋之际衰世之下民生多艰的历史画卷,透过灾害有着极其深刻的反思与批判,亦彰显了其作为理学家所身具的仁人之心与家国情怀。
在理学集大成者的盛名之下,“朱熹散文的成就是与陆游诗歌等量齐观的”[13]81。朱熹散文中对灾害书写的范围极广、认识极深,因其理学家的学术主体身份,朱熹对灾害的书写不只是简单的记录与描述,而是融入了其深刻的认识与见解。在南宋衰世之际的时代背景下,作为理学家的朱熹并未一味囿于书斋、耽于政途,而是把书写的眼光转向社会的苦痛和灰暗面,具有极强的社会担当与写实精神。同时,其散文之中对灾害的书写间往往流露出对世衰俗薄的无奈与感慨,直觉站在民众的立场来看待灾害的发生与责任,足可见一个忧国忧民、饱满立体的士人形象,对于长期以来所形成的朱熹“道学夫子”的刻板印象有所改观。
注释:
①此类研究如梁燕《论朱熹的散文美学思想》(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5月,第3期)、贾骄阳《论朱熹对苏轼散文的批评》(青海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马茂君《朱熹的散文思想》(安康学院学报,2011年6月,第3期)等。
②莫砺锋:《朱熹文学研究》,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