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可永
木拱廊桥以梁木穿插别压,并以榫卯关系摞在一起形成的拱桥,形似彩虹,在桥面上再搭架木构长廊或屋、亭而形成的一种公共建筑,解决了桥梁木结构大尺度无柱跨越的技术,是《清明上河图》中虹桥结构的再现,是世界桥梁史上独一无二的木构桥梁建造工艺。主要分布在闽、浙两省交界从南到北大概200 多公里的山区,至今全国只留存下100 余座历史遗构。其中列入国家文物保护的就有33 座。2008、2010 年木拱廊桥传统营造技术先后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批《急需保护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2 年福建寿宁、屏南、政和、周宁四县,浙江泰顺、景宁、庆元三县共22 座木拱廊桥又被列入中国申报世界遗产预备名单。闽浙木拱廊桥是“同一历史文化的群体”,属于“具有同一地域的同一类型”的系列遗产,域内廊桥建造历史沿革从宋、元、明、清连续至今,各朝代建造的木拱桥均有分布。地理环境和人文背景孕育了一方乡土建筑,木拱廊桥并非只是实质的建筑构造产物,而是牵涉到这一地域生产生活传统的空间文化造物,也在历史的进程中,日益地吸收淘汰不同的文化形式,最终形成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建筑产物。独具风格的廊桥建筑衬托出闽浙山区浓郁的民俗文化与农耕生活的奋斗史,是中国山地交通建筑的奇迹,也是中华农耕建筑文化的重要遗存。
图1 如龙桥(始建1625 年)
图2 鸾峰桥拱架系统
闽浙木拱廊桥主要分布在福建东北浙西南的福建闽江水系以北、浙江瓯江水系以南的区域内交接处,这里山高地远,沟谷幽深,溪流密布,架桥铺路出行成为人们基本生活需求,由于经济不发达,生产力技术水平也低,古代先民能工巧匠们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开路搭桥,营造了横跨高山深涧之间、湍急溪流之上的如彩虹般的廊桥,寿宁俗称“厝桥”、周宁称“暇蛄桥”、泰顺也叫“蜈蚣桥”。闽浙木拱廊桥具有鲜明的建筑艺术风格和独特的木构建筑工艺,技术水平精湛,基本采用单孔单跨也有一墩两孔,甚至福建屏南的万安桥有五墩六孔建筑技术,为全国现存最长的木拱廊桥,长达98.2m。寿宁的鸾峰桥和杨溪头桥跨度都达37.6m,为现存中国木拱廊桥单拱度跨最长。浙江庆元的如龙桥建于明天启五年(1625)是浙闽现存的唯一明代木拱桥(图1),极具宋代遗风。域内木拱廊桥整体造型气势如虹、优雅别致,内部拱架结构复杂、精致稳固,廊屋简洁古朴,结构复杂,工艺精湛,功能完备,建筑上颇具宋代遗风,是浙、闽边界现存的唯一明代木拱桥。“木拱廊桥主要由桥台,拱架,桥屋三系统组成。核心在拱架结构技术的独特性,通过三节苗、大牛头、五节苗、剪刀苗与桥板苗系统穿插别压组合在一起构成八字撑架”(图2),以达到“纵横相贯,穿插别压,相互承托,受力均匀”的效果。桥面搭建廊屋抵消拱架向上的反作用力,也避免了木拱结构遭受雨水侵蚀的问题,所有木构件都采用榫卯技术进行连接,让木拱桥变得更加整体和坚固,廊屋或屋或亭对称的布局平衡舒展,引人入胜,变化多样的三重檐歇山顶,八角攒尖顶,牌楼式歇山顶,双坡顶等屋顶形成优美动人的天际轮廓线,与周围的村落环境,山水景色融合一起,具有中国传统木建筑的古典风情。廊桥不仅是交通设施,同时廊桥也是当地村民避雨挡风,祭祀、休闲、驿站、商贸的中心,以及风水景观等大量民俗、文化的功能。因此廊桥是典型的山地人居建筑遗产,并经过几百年的融合发展、实践,创造了独具特色的廊桥文化,体现了古代闽浙山区先民们高超的造桥技术工艺与浓厚的多元文化意蕴。
闽浙木拱廊桥建筑文化的形成离不开与之相关的自然经济生产方式,而且受制于不同的地理风貌、村落空间、社会形态、族群信仰,并与原住民生产生活民俗和北方迁移人口带来的中原文化相互融合、依托发展,形成自己的文化体系。闽浙的先民借由起厝(起厝即建屋的意思)的方式营造呵护着这些廊桥,展示了明清时期闽浙山区的社会、文化、经济及宗族聚居的完整画卷。先民们朴素的农耕生活与自然生态的完美结合,使得木拱廊桥的营造技艺在闽浙乡间得以保护与传存。科学精妙的结构设计,丰富鲜明的地方民俗特色,构成了独特多元的木拱廊桥空间文化结构形态,在弘扬传统文化和融合多元文化的过程中兼容并蓄、和谐发展,使得闽浙木拱廊桥建筑成为中华农耕建筑文化的重要遗存,是中国山地人居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综合体现的精典范例。
闽东北、浙南山区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特征,社会分工不发达、村民都在周而复始地从事农业生产,也就孕育出深厚的农耕文化,随着农业经济文化生产的不断进步而成熟,形成了自己独特山地农耕文化特征与气质,这种文化意识深刻地影响着这里的木拱廊桥建筑。先民在长期的农耕生产中逐步认识到,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有尊重自然生态环境,顺应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才能有所收获,在立村选址、居屋建造、木拱廊桥等千百年的营造实践中,因地制宜、趋利避害,努力营造与周围自然环境和谐共融的关系,这些都深受传统文化风水学说的村桥与风水景观空间的影响,并逐渐形成了朴素的可持续发展的廊桥建筑文化系统的程式和思想。经过不断地发展与充实,先民们从最初的便利性、实用性、安全性需求逐渐发展升华到审美上、精神上、心理上的需要与追求。传统风水学说认为“水环流则气脉凝聚”,水“左右环抱有情,堆金积玉”(《水龙经》)。闽浙山区先民把水流看作是全村“命脉”及“财富”的所在与象征,相信对水出入口处的设计营造,借助廊桥的选址建造可以围聚住村子的龙脉和财运,通过水口桥(或村头桥)的引导,可将外界的祥瑞之运带进来,意味财源福气如水而来、源源不竭的寓意。水尾桥关锁村尾水口拦护风水,阻挡财源福气顺水流失,护佑着全村人世代丰衣足食,人丁兴旺,来满足强化精神上、心理上的需要,庆元人多管廊桥叫“风水桥”。闽浙廊桥基本都设在村落水口或水尾处,有的甚至在村头水口和村尾水尾两处同时各建一座廊桥,如屏南县岭下的广福、广利二桥,泰顺泗溪北涧,溪东姐妹桥廊桥成为村落的“精神地标”,“桥存村兴,桥毁村败”,有着如同精神图腾般的神圣意义。
费孝通指出,血缘和地缘合一是农耕社会中社区的原始状态。血缘构成了农耕社会中的宗法制度和观念,也是累积家族团结的基石,极具历史的意义和现实亲和力。通过闽浙木拱廊桥桥约、桥碑、题梁和族谱的考证,发现廊桥建造技艺传承严格的宗族血缘性,营造廊桥的桥匠,石匠,木匠亦农亦匠,有一技之长成了家庭生活生存的主要依靠,因此技不授外人,传承以有血缘亲族关系的这一稳定力量为载体,言传身教、口传心授的方式世代传承,传承具有强烈的血缘、地缘、业缘的农耕文化特征,深受封建礼俗的影响。“闽浙木拱廊桥建造世家谱系主要有周宁秀坑的张姓桥匠,他们家族先后八代共造了28 座木拱桥,寿宁坑底小东村的郑姓桥匠特别是郑惠福郑多金父子两人修造木拱廊桥17 座,屏南长桥的黄春财家族以及浙江泰顺的董直机家族是中国重要造木拱廊桥世家”,也是国家非物质文化传承人。
廊桥建造上体现了山地农耕生活“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务实之风,“重实际而黜玄想”。桥匠、石匠、木匠平时是田地林间的务农者,农闲时刚好是枯水季都是造桥的能工巧匠,材料就地取材,整座廊桥在选址、构筑方式上都以当地环境为前提,按照桥拱跨度的结构需要,通过穿插别压组合在一起科学实用,廊屋两侧的挡雨板单纯而又简单的外形,几乎不加任何修饰,与青山绿水相呼应,创造了静谧而神圣的空间体验,它体现了安全实用与结构精妙、功能形式与文化艺术的统一,呈现了木构建筑的秀美。“木拱廊桥的装饰虽然比不上城市宫殿,坛殿那样复杂与精湛,但是却也不受或者少官式建筑装饰模式的约束与影响,当地的工匠充分发掘与吸收乡土文化和民间艺术的养分,突出重点,把装饰用于廊桥最集中人们视线的地方,在廊桥装饰上更注重实用性,纹饰朴素大方”,廊桥建筑装饰以木雕、砖雕、灰雕、书法、彩绘等表现形式融合到廊桥整体结构中去,特别是直接在挡雨板上开设的不同造型的采光孔极具特色,有葫芦形,扇形,五角星形,花瓶等等,这些装饰内容题材都受到阴阳五行、吉祥愿景、民俗传说、宗教意识等吉祥文化影响,手法简单务实克制又具亲和力与感染力。以人为本的建筑空间关系模式,传统的农耕思想影响了闽浙山区民间工匠的思维生活方式,也移植到廊桥建筑设计建造上,廊桥并不仅仅是一座可以过河挡风避雨的桥屋,在山高路远缺乏公共设施的村落,桥屋也是乡民茶余饭后聚会的公共场所和民俗文化活动主场,它还兼有休息亭、驿站的功能,平时大家聚集在廊桥里喝茶、打牌、休闲,桥屋两边设置有长凳,便于路人休息,甚至建于清嘉庆六年的寿宁小东桥桥中有两处用木板铺民床状,供过往商旅行人躺卧歇息,许多廊桥还兼具集市的功能也被称为“桥市”,泰顺北涧桥头有许多商业店铺,是村民们的商贸场所,也活跃带动了周围乡村经济文化生活。
闽浙山区相对封闭生存环境的不稳定性和物质匮乏,常常使担负家庭生计的乡民感到恐惧无能为力,传统的靠天吃饭的生产方式、生产力水平,科学技术发展低下的山地农耕生活,自然幻想借助一切神秘力量包括廊桥内的神灵能消除恐惧,实现依靠自己的力量难以实现的愿望,寄托了农业社会人们对天地自然的依赖意识与无助感,因此闽浙木拱廊桥民间宗教信仰祭祀成了农耕社会中一项很隆重的公共活动,桥与庙的紧密结合是闽浙木拱廊桥的一大特色。“桥横跨溪水两岸,桥中设立神龛供奉神明,以桥代庙,以桥为庙,以桥祠祀代庙祀”。这种“庙在桥中,桥在庙中”的建筑形式,廊桥因此就穿越了现实中的利民渡涉与理想中的普渡苦海、升华众生的双重含义。这样的形式象征,也没有使用影响廊桥结构之外过多的装饰,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空间布局与构件装饰呈现出来的。廊桥在建造中就在廊屋的中间或两端设有神龛供奉不同信仰彩塑神像,以供乡民祭祀。神龛前端常有各种华丽轻巧的藻井,或八角形,或螺旋式,由层层小如意、斗拱层迭承托,藻井内或彩绘鲜艳灵动的世俗传统故事,与桥屋其他的装饰相互呼应,以民间传统装饰造型题材传递信仰审美文化的同时,也承担了宣传道德伦理规范的任务,村民把各自不同信仰的神明供奉在廊桥里,闽浙廊桥的神明崇拜跨越儒、道、释三教,除了观世音菩萨、门神尉迟恭与秦琼,天帝爷关公、文昌公、齐天大圣等大众神之外,还有一些当地人知道的地位颇高的本地神,如陈十四夫人陈靖姑、马仙姑、黄山公、忠烈王等,奉行全神崇拜。他们既是桥之守护神即“桥神”,也是“祀神”,也正是这种满足不同精神需求的姿态,使祭祀的对象各桥不一,多实行杂祀,极少专祀,如始建于明天顺七年(1463 年)的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单位鳌阳镇飞云桥,主祀临水夫人陈靖姑配祀黄山公、文昌帝、李夫人桥头还有观音阁。此外,还有不少通过桥祀活动举行请花祈嗣、义子契名、过关禳灾、成年放阄等与农耕文化信仰相关的民俗活动也在廊桥中举行,如元宵节期间仙宫桥的祀马仙元宵礁(图3),万安桥、千乘桥的端午走桥祭屈原,升平桥的放生节,显示了当地村民实用功利色彩与多神混合崇拜的心理。在闽浙乡间,廊桥已远远地超出了纯粹作为桥的功能了,闽浙的先民以起厝的方式不仅为自己建构了个体生命得以延续繁衍的场地,同时也将位于崇山峻岭的蛮野之地转化成了农事生产得以进行的仙灵之境。
廊桥的营造修缮也深受儒家伦理观念的影响,造桥修路是农耕社会的一项善事义举,耗资巨大,在进行造桥费用募捐,建造、维护的过程中是整合社会各阶层四面八方的力量,以当地乡绅为首的建桥董事、缘首与造桥主墨工匠签订“桥批”“桥约”也就是建桥合同,管理百姓募捐而来的造桥费用,廊桥造好以后会把开支明细张榜公布,在桥屋的横梁上书写记录桥匠、木匠、缘首的姓名,就像责任状一样,对廊桥的质量安全作保证,体现了儒家核心伦理观念五常之一“信”的道德追求,人无信不立,待人做事要诚信不欺,诚信是贤者必备的品德。因此桥匠对每一根杉木的选材,每一个榫头的计算都是精益求精,不得一丝的偷工减料,修造好的廊桥质量是桥匠诗礼传家给他们徒子徒孙的道德榜样,也是他们诚信的试金石。此外在桥屋或桥头的桥碑也常刻写捐款捐物者的姓名,农业生产活动带有集体协作的性质,在从事农业耕作的时候需要家族和全村人民的集体协作,例如屏南百祥桥桥西一片山坡,就种下杉树,立碑对桥山的管理作了规定,1894 年重建百祥桥以及2002 年秋该桥修缮所用的木材都取自这片护桥林。浙江庆元的松源镇也留存有400 亩的桥山,除了“桥山”外,闽北浦城、浙江庆元还设立了专门的“桥田”,景宁甚至设有桥亭。乡民在建桥行善造福家园这个共同的目标下,出工出力,出物出钱,增进了邻里情感,是族群整合的粘合剂与催化剂,反映了族群与民间力量在管理地方公共事物中的强大作用,也体现了儒家文化敬事敬业,建功行善的人格追求。
木栱廊桥的文化圈,是跨行政区域存在的地域特征与形成文化圈的内在动力、纽带和深层原因,是闽浙山区先民圆融自足的文化生态体系,大多根植于传统农耕文化,人们特别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崇敬顺应自然心态和吃苦坚韧的大山精神,及追求富足安康、乐天知命的安逸生活。这一朴素的自然观、社会观对保证农业发展和社会稳定具有重要的文化和社会价值。先民以近乎起厝的方式营造廊桥,来保留、传承、记录这一营造习俗所蕴含的意义,彰显了廊桥在聚落生活中的重要角色。因此廊桥的建造有着一套完整的习俗仪式来消灾弥祸、祈求平安。“最主要的仪式有:择日起工、祭河(溪)动工、取币赏众、踏桥开走、上喜梁福礼、圆桥福礼”。这中间讲究吉凶的象征礼仪,有的也是当地民间建造厝屋习俗行为沿用独具特色的山区文化。通过各种的仪式铺陈,让造桥这样的社会公共工程聚合社会与各族群的认同,也借此希望和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建立起联系,以得到内心的慰藉,那些古代桥匠追求的不仅是手艺,也是保持对大自然与天地万物的敬重及追求富足安康、乐天知命的理想生活。
图3 仙宫桥元宵礁
兼容并蓄且蕴含着多元文化的闽浙木拱廊桥建筑,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历经千百年能够遗存下来,正因为古代先民视造桥如起厝,护桥如护家,许多廊桥可谓是历经磨难,屡毁屡建。由于木构建筑材料的属性难免要经受火灾水灾时间的考验,如升平桥明天顺元年(1457)建成,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毁于大火,明隆庆五年(1571)重建,清乾隆十四年(1749)洪水冲垮,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再重建,1996 年重修。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木拱廊桥建筑它不是简单连结古道的桥梁,也不是“文物古迹”,而是他们赖以遂行、喝茶、聊天、乘凉的日常世俗生活空间,在神仙民俗节庆吉辰日人头攒动顶礼膜拜祈福,体现了“娱神娱人”“人神共乐”的戏娱喜乐景象。在他们眼里,这不是“文物古迹”,是人生旅途的客栈,是探亲访友的友谊之桥,是家的延伸的生活之桥,是河神信仰的依归处,担负了远比实用来得更多的多元文化象征意涵。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木拱廊桥建筑,保留其完整、原真的文化生态空间环境,以人为本,满足人们的传统民俗与生活习惯和不同时代的精神需要,从一味的模式化的建筑保护转变为重视人文精神非文字的活态的多元文化空间和谐共存才是保护木拱廊桥文化遗产的意义所在。